上圖:電影夜宴(劇照)
從《史記》《紅樓夢》看古人座次安排,不僅僅是禮數限制,尊卑長幼、喜惡偏好都一目瞭然
今天正式一點的場合,座位次序的安排,難免要主事人費些思量。那麼,古代中國又是如何安排座次的呢?尤其是呈現在書寫中,對於座次的描寫,反過來能體現作者什麼樣的心情與用意?作者田天選取中國歷史和文學兩部最為經典的著作──《史記》《紅樓夢》,以它們為例,饒有興味地談了談這個文化史問題。
《史記》是一部讀不完的書
《項羽本紀》中記載鴻門宴的一段,短短千餘字,太多細節值得發覆。其中記座上諸人位次僅一句,曰:「項王、項伯東鄉(向)坐,亞父南鄉(向)坐。……沛公北鄉(向)坐,張良西鄉(向)侍。」余英時先生就此句寫成〈說鴻門宴的座次〉(收入《史學、史家與時代》,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版),提出項羽面東,乃自居尊位,劉邦面北,居臣位。
由此,他指出項羽不以賓主禮招待劉邦,而將他當成自己的臣屬,還推測這是項伯的安排。鴻門宴的座次如何解釋,或猶有可商之處。余先生發現這一問題,由此探究司馬遷記錄位次的用意,誠為巨眼。
余先生所考項羽、劉邦的座次皆無問題,唯他引如淳注 「賓主位東西面,君臣位南北面」,以為張良所居的西向位是 「等禮相亢 」的朋友地位,則恐怕有些拘泥了。王文錦先生曾結合《儀禮》本文與凌廷堪《禮經釋例》,指出室內東向最尊,其次坐北面南,再次坐南面北,最卑者坐東朝西(〈古人座次的尊卑和堂室制度──從鴻門宴的座次談起〉,《文史知識文庫古代禮制風俗漫談(一集)》,《文史知識》編輯部,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執此以觀鴻門宴座次,項氏叔侄最尊,范增次之,劉邦再次,張良最卑,若合符節。其實不必求諸禮書,《項羽本紀》本文也透露了張良座次的高下。項莊舞劍,張良急召樊噲入帳:
(樊)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
短短三十餘字,勾出一幅間不容髮的場景。樊噲和項羽,此時皆無轉身之隙,二人正面對峙。所謂 「披帷」,指樊噲闖入門中,肩上猶披軍門之帷。這說明門朝東開,正對項羽。換言之,張良的座位在軍門旁邊,自是一帳中最低之位。不必洋洋灑灑地描述當時的場景與氣氛,只點出幾個方向,便令讀者身臨其境。
這樣的筆法,在《史記》中不止一處。〈孝文本紀〉中周勃、陳平等人剷除諸呂,使人迎代王劉恆(編按:即後來的漢文帝)入長安即位。代王至代邸,眾臣勸進,「代王西向讓者三,南向讓者再」。如淳注曰:「賓主位東西面,君臣位南北面,三讓不受,群臣猶稱宜,乃更回坐示變,即君位之漸也。」能指出這是 「即君位之漸」 ,可見如淳觀察敏銳。以《儀禮》所載,堂上座次,主人在東、西向坐,賓客中南向為尊,東向最末。其時代王並未以儲君自居,在代邸中他仍居主人位,西面。眾臣勸進,代王即席起而三讓,之後面南再讓,群臣再次勸進,最後才「即天子位,群臣以禮次侍。 」(按,今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以「群臣以禮次侍」 屬下段,非,應與 「遂即天子位 」連讀。)這句話指代王南面坐下,群臣東西序列,於此君臣之位方定。
群臣勸進,新君慣例「三讓」 ,不得已才勉強即位。劉邦在定陶即位,即循此例(「漢王三讓,不得已,曰:『諸君必以為便,便國家。』甲午,乃即皇帝位氾水之陽。」《史記》卷八〈高祖本紀〉)。雖然史籍常無明文,但新君這種禮儀性的「三讓」,多為南向。由此可知,司馬遷詳記代王「南向」「西向」 ,並非贅筆,是藉此傳達當時情勢。劉恆入長安是為了即位,按理,「三讓」無非也是過場。但他面臨的形勢,與父親劉邦可謂天懸地隔。他自代遠來,在長安沒有內援。陳平、周勃等前朝老臣新誅諸呂,手握重兵,權勢迫人。劉恆前後推讓五次,正緣於此。後來袁盎曾當面讚美文帝:「西向讓天子位者再,南面讓天子位者三。夫許由一讓,而陛下五以天下讓,過許由四矣。」足見當時所為,實非尋常。司馬遷也只寫代王朝向的變化,淡淡一筆,點染當時情境,細味之餘韻不絕。
另一位像司馬遷一樣善於描寫座次的人,是曹雪芹。《紅樓夢》中記錄家族宴飲的場景,常不厭其煩地敘寫諸人座次。賈母在榮慶堂宴客:「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敘便是眾公侯的誥命。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一席,方是賈母主位。」(第七十一回)可見堂上宴請外客,主賓以南面為尊(已與漢代東向為尊的時代特徵不同),次者在下東西分坐,陪客在東,主人在西。至於家人宴請,則不循賓主之位,除上座以外,按慣例以東為上。第三十八回眾人在藕香榭賞桂吃蟹:
上面一桌,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東邊一桌:史湘雲、王夫人、迎、探、惜。西邊靠門一小桌:李紈和鳳姐的虛設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
薛姨媽是客中長者,與賈母坐在上首,下來是東邊王夫人一桌。孫媳婦一輩伺候姑祖吃飯,從不上桌,只在西邊卑處虛設一席。清虛觀打醮,賈母帶著寶玉與諸位姑娘居於正樓,鳳姐在東樓,眾丫頭在西樓,也可見面南最尊,次在東,再次在西。
姐妹們序坐,則是客人在前,再依齒序。第二十三回裡「賈政和王夫人對面坐在炕上說話,地下一溜兒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個人都坐在那裡。一見他(寶玉)進來,惟有探春、惜春和賈環站了起來。」六十二回裡給寶琴等四人過生日,西邊桌上「寶釵、黛玉、湘雲、迎春、惜春依序。」這是慣例,不必多說。
雖然大致禮數如此,但上首座位誰坐,卻並不全按齒序。黛玉初入賈府,第一次閤家吃飯,就坐了姐妹中的第一位:
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不在這裡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第三回)
自此之後座位皆按此排列,每有宴會,黛玉座位都在三春之上。賈母讓黛玉上座,明說的原因是她是客人。其實賈母本將黛玉當自家女孩兒看待,並不以為她是客人。二十二回中作者已明言:「在賈母上房排了幾席家宴酒席,並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雲、寶釵是客,餘者皆是自己人。」「自己人」 三字實是作者對讀者的坦白。三十五回裡賈母又向薛姨媽誇獎薛寶釵,說:「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所謂四個女孩兒,自然是三春加黛玉,也可證二十二回「自己人」之言。
黛玉之所以總在上座,乃因她是賈母最寵愛的孫輩女孩兒。從第三回鳳姐拉黛玉坐左手第一張椅便可看出,賈母身邊的座位,自非人人可得。而誰坐在她身邊,則由賈母親自決定。前引第七十一回中,賈母受族中子侄輩之禮,自己歪在榻上:
劉姥姥二進大觀園,賈母也特別囑咐:「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近我這邊坐著。」皆可見坐在賈母身邊的,乃是她親自挑選的喜愛之人。
賈母為人,從不掩飾偏愛,坐在她身邊座位的,從來都少不了寶玉和黛玉。第二十二回賈府元宵家宴,因賈政在場,賈母、賈政、寶玉在上面一席,黛玉跟著王夫人坐。這是唯一一次大家圍坐,黛玉沒有隨賈母坐在上首。其他時候,賈母常常帶著寶玉、黛玉、寶釵坐,有時加上湘雲,賈家三春從未能與祖母一桌。比如四十回(編按:即國文課文〈劉老老〉一文)賈母在秋爽齋開早飯,就是她帶著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三春姐妹一桌。例子甚多,不必贅舉。
有趣的是,寶釵因是外姓客人,常在上座。自四十九回寶琴來了,情況便有不同。第五十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賈母躺在榻上:
將自己這一席設於榻旁,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著。……只算他四人是跟著賈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之妻;西邊一路便是寶釵、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姊妹等。
寶琴與寶、黛同坐,寶釵只序於眾姐妹之首。作者猶怕讀者粗心,特意提點說,「只算他四人是跟著賈母坐。」緊接著第五十四回,大家併攏桌子,另添果饌,賈母親自分派座位。三張桌子,面南上座的是薛姨媽、李嬸兩位外客,賈母自己坐了東桌,帶著寶琴、黛玉、湘雲,而寶釵等姐妹只在西首坐。薛家兩姐妹,只一人留在上首,怪道寶釵與寶琴開玩笑說:「我就不信我哪些兒不如你。」這話裡幾分玩笑,幾分真心,令人揣摩。
屈指算來,陪賈母上座的,唯寶、黛最多。賈母疼愛寶玉、喜歡鳳姐,書中多有正面描寫,對黛玉的寵愛,往往是側面烘托。座位的安排,即是一瞥。作者只詳寫座次,女孩兒們在府中的處境自有體現。
宴飲座次微調,也時有可思之處。第四十回賈母吃過早飯,又帶著族中女眾在綴錦閣下吃酒聽戲,這次按了寶玉的意思,並不設席:
上面二榻四几,是賈母、薛姨媽;下面一椅兩几,是王夫人的,餘者都是一椅一几。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邊便是史湘雲,第二便是寶釵,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寶玉在末。
既然一人一桌,便不必圍坐。西邊若以齒序,應是寶釵、黛玉、湘雲,這是給湘雲還席,因此湘雲坐了西首第一。寶玉不在姐妹列中,敬陪末座。依次寫來,一絲不亂。
更有意思的是第五十四回,元宵節闔家圍坐,寶玉下座敬酒,偏黛玉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脣邊,寶玉一氣飲乾。這時鳳姐忽然說:「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回說沒有吃冷酒,鳳姐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鳳姐這答話,引起讀者無限遐想。有人認為,寶黛動作過於放肆,賈母因此不太喜歡,後文大批才子佳人話本,意在於此。這只怕是想得太多。寶黛自幼一處長大,多有不避嫌疑之處,賈母自己見慣,何至於區區半盞殘酒,便在客人面前大發起感慨來。
不過,當時薛姨媽、李嬸等外客,邢、王二夫人俱在座。寶黛間這親密過於他人的小小細節,也許確實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冷場。這一回裡,還有不少旁證。
鳳姐「白囑咐 」寶玉別喝冷酒,像是趕著打岔,轉移大家注意力。賈母說才子佳人故事荒誕,「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薛姨媽讓鳳姐在外人面前收斂些,鳳姐回說:「外頭的只有一位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淘了這麼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連在一起看,似乎皆非無的放矢,倒像是有意開解。席上歡聲笑語如舊,氣氛卻多少有些微妙。
寶玉敬酒前,寶、黛、湘、琴四人跟著賈母坐,隨後挪進暖閣重開宴,座位便稍有調整:
賈母便說:「這都不要拘禮,只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說著,便讓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寶琴、黛玉、湘雲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寶玉說:「你挨著你太太。」
闔家宴飲,寶玉總跟著賈母上座,很少與王夫人同坐。此時賈母特意遣他與母親同坐,是無心之舉,還是為了稍稍化解之前的尷尬,對王夫人略作安撫,似也頗值推敲。
與《史記》一樣,《紅樓夢》寫座次,也是為了生動。第六十二回寫探春給寶琴、寶玉、岫煙、平兒四人過生日,開了小宴:
終究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平兒面西坐,寶玉面東坐。探春又接了鴛鴦來,二人並肩對面相陪。西邊一桌,寶釵、黛玉、湘雲、迎春、惜春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雲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鶯兒、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
其餘座位大概都明白,只西邊一桌有七位姑娘,如何圍坐,需要動一點腦筋。仔細推求,應是寶釵第一、黛玉第二,兩人面南而坐,湘雲在桌東、面西,迎春、惜春姐妹擠在桌西、面東,香菱、玉釧兒面北,香菱又在東首。湘雲挨著香菱。如此,下文湘雲悄悄拉香菱教她射覆的情節,才有著落;東席上寶玉居西首,西席上湘雲居東首,別人射覆時,湘雲和寶玉能划起拳來,也正因相隔之近。座位已定,此後射覆(編按:猜測占物的遊戲)、划拳諸戲,紅飛翠舞,玉動珠搖,閉目可見。俞平伯先生談〈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的座次,鉤沉發微,更是一篇絕妙文字。第五十三回寫賈家開宗祠祭祖,其典禮方位,也頗有趣味,只是此處不能細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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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座次的尊卑和堂室制度——從鴻門宴的座次談起
【文章出處】
《微文庫》
〈從《史記》《紅樓夢》看古人座次安排,不僅僅是禮數限制,尊卑長幼、喜惡偏好都一目瞭然〉
2017-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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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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