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侯殘碑隸書.禮.png
上圖:朝侯殘碑隸書.禮(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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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朝侯殘碑隸書.禮(圖片引自網路)


禮是禮、貌是貌,因貌而知禮

禮是禮、貌是貌,因貌而知禮
──外表不像樣,就沒有本質;這是中國人講禮的精神。

各人以本分相待,這在我的原生家庭三人組合裡,就是關於禮貌的簡單註腳。是以我年幼時關於「禮貌」這件事的認知,幾乎就是「本分」二字。正由於家中人口簡單,上一代七兄弟、二姊妹,一堂數十口成員的光景倏忽零丁,父親內心是相當焦慮的,總會對我說:「打小沒有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你很難學做人。

這話,我是在長大之後許多年、自己都成了家、開始養兒育女之後,才逐漸體會到的。其中最簡單的一個道理就是:我的孩子沒有叔、伯、姑姑,無論我如何解釋:山東祖家那邊有多少多少親戚,他們的反應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看在我的眼裡,直覺自己沒有盡到甚麼該盡的本分,換言之:沒有禮貌的是我。


父親當年關於禮貌的教訓自有章法脈絡。他總會在最歡樂的場合,注意我是否忘形失態,隨即耳提面命。所以,我受訓斥的記憶常與愉悅廝鬧經驗的記憶綁在一起。比方說:入學之前我在家裡沒有玩伴,一旦有客人來訪──特別是訪客還帶著與我差不多同齡的孩子;通常我都會格外撒潑淘氣,大人每每呼為「人來瘋」的一種毛病。

每當訪客離去,父親就會抬手扶一扶眼鏡框,那就表示他要認真罵人了。開場白一向是:「
常言道:『人前訓子,人後訓妻。』這是要面子的人幹的事;我呢,總想著替你留點面子,所以呢,還是等人走了才說這些。剛才呢……」剛才如何呢?還不就是我鬧「人來瘋」、說了哪些不該說的話、玩了哪些不該玩的把戲;總之也就是失了分寸、沒了禮貌。

有些時候,就算不鬧「人來瘋」,這種教訓也如影隨形。那一年,我已經大學畢業,進入研究所攻讀,無論從年紀、經歷種種方面來說,都是個大人了,居然還在應對進退上給「人後訓子」了一番。大年初一大清早,住在同棟三樓的汪伯伯叩門拜年,我開門迎客,拱手為禮,還道了幾聲恭喜。

不過就是這麼幾秒鐘的交接,待汪伯伯離去之後,我關門轉身,看見父親又是一扶眼鏡框,嘆了一口氣,道:「
多大的人了,你連個年都不會好好拜嗎?怪我沒教好罷!」原來父親在意的是我那開門一拱手。在老人家看來,拱手相賀,是同輩人之間相施之禮;晚輩見長輩,是不能拱拱手就算數的。要拜年賀節,就得深深一鞠躬。他這幾句話一吩咐,我的眼淚都掉下來了。一方面覺得自己沒出息,一方面也懊惱父親不留情面。這,不是大過年的嗎?開春頭一天,就給我來這套幹嘛呢?

日後逢年過節,無論是在自家之中、亦或是在江湖之上,但凡與長輩賀節,我都謹守鞠躬之禮,有人受了這一禮,表情並不自然,似乎還覺得我禮過其分,可是我也安之若素,有一種一意孤行的快意。

禮是甚麼?禮,不外就是各盡本分,安則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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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乙瑛碑隸書.禮(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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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乙瑛碑隸書.禮(圖片引自網路)


禮的左側偏旁是一個「示」,代表神祇。右上方ㄩ形的容器裡放著一個「玨」,這是用以敬神、祭神的貢獻之物。雖然「玨」是一個完整的字,指一對成雙的玉器,不過,在此處似乎也不必拘泥,就算獻祭的玉器多過一雙、或者少於兩個,也無礙於禮的進行──我們甚至可以想像:之所以用「玨」(對玉),可能只是為了表示祭物豐富而又能展現字形平衡罷了。

至於「禮」字右下方的「豆」,原本為盛肉之具,也是標準的禮器,徑一尺、容積四升,後來成為黃豆、綠豆之類名,是由於同音假借的緣故。從字形的各個組成部分來比合推斷,禮,就是敬神的儀式了。也由於敬神之虔誠肅穆,是一種文明的鍛鍊,以及行事的規範,於是,「禮」甚至還具備了道德上的含意。

在中國文字裡,會意字的出現是一個奇特的現象。許慎《說文》敘解釋會意字所用的文詞是:「
比類合誼,以見指撝。」這裡的「誼」,不是情誼、友誼,而是指意義。

一個字,必須先拆分成各個字符,從而再想像出各字符整合起來的意義。許慎在「會意」這一造字概念之下所舉的字例是「武」和「信」兩個字──乃有所謂「止戈為武」、「人言為信」。也就是說:各部分獨立的字符要連綴在一起,才能表達一個新的意思,而這個新的意思,則是組成之字的字義。禮,便是這樣的一種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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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禮字造詞,今天最常見的就是「禮貌」,說人與人交接對待的時候,應該表現出恭敬謙遜的態度。不過,這兩個字最早出現於《孟子》,所指涉的根本是兩回事。

禮,按照制度或規矩待人接物;貌,則是施禮者自然流露的態度。如果行禮如儀而「貌衰」,也就是表現出不誠懇的樣子,則「禮」的本質和精神就算破壞了。孟子正是以「貌」來判斷諸侯對待士人之誠懇與否,才會說:「
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禮貌衰,則去之。

自古禮、儀並稱,從《詩經》、《周禮》到《史記》都有這個字眼。儀字出現得晚,至少在現有的甲骨文資料中尚不得而見。而在鐘鼎文裡,儀和義根本是一個字,義字添了一個人作為偏旁,內涵並沒有甚麼區別,多以強調人之判斷事物,需有一定的準則。所以許慎《說文》認為:
儀者,度也──也就是衡量的判準。

儀,相當少見地,是一個幾乎沒有負面意義的字。如果跟它的孿生兄弟「義」比起來,義尚且有「假」的意思(義肢、義父);而儀,就是指容止、禮節、制度、禮器、標準、效法、推測……或者,還有一個不常見的用法,指稱神明或稀有的祥瑞(如鳳凰)來到人間,亦謂之「儀」,「惟德動天,神物儀兮」、「有鳳來儀」等是。頂多「儀床」一詞,人們不大愛聽,它指的就是靈床。

儀字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用來代表人物的特別多。

人們提到戰國時代的縱橫家,就會說「儀尚」(張儀、靳尚),「儀衍」(張儀、公孫衍),「儀秦」(張儀、蘇秦),「儀軫」(張儀、陳軫);提到會造酒的人,就說「儀康」(儀狄、杜康);提到有才華的兄弟,就說「儀廙」(丁儀、丁廙)。此外,作為名字的儀,也通「娥」,舜妃娥皇也被呼為儀皇,甚至嫦娥也被呼為儀,月亮便有了「儀景」這個別名。

據明代流傳下來的筆記小品聲稱:到了端午節那一天,人們不只抹黃酒、插菖蒲、食米粽、賽龍舟,以及「
採百草以製藥品,覓蝦蟇以取蟾酥」,還會在家中楹柱之上倒貼手書的「儀方」二字,為的是「避蛇虺」,然而──恰如羅大佑所唱的──這是我所不能瞭解的事:為甚麼「儀方」這兩個字會讓蟲蛇害怕呢?

誰能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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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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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張大春(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張大春《見字如來》:禮是禮、貌是貌,因貌而知禮
(摘錄自《見字如來》(新經典文化出版))
2018-02-01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88190
作者:張大春
【作者簡介】

張大春(1957年6月14日-),出生於臺北市,祖籍山東省濟南,成長於眷村,筆名大頭春,華文作家。其父張東侯(張逵)親授國學,畢業於成功高中,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碩士論文〈西漢文學環境〉(1982年)指導教授為國學大老王靜芝,歷史小說家及紅學家高陽收為關門弟子。曾任《中國時報》、《時報周刊》記者、編輯、撰述委員及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講師、電視廣播節目主持人。其妻葉美瑤曾任時報出版副總編輯,現為新經典文化總編輯。在臺灣文壇上,張大春以頑童自居,批評時事口吻嘻笑怒罵、用字尖酸刻薄、看法有相當爭議與批判性,在政治立場上反對台獨強調中華文化,並認為當前的古文教育問題,出在中文系老師教學生的內容與方式。台灣解嚴不久後,張大春憑其深厚的舊學根柢和對國際都會氣息的敏銳,以嘲弄嘻笑的敘事風格,寫出大量巧成熟、形式時髦的小說,師法魔幻寫實主義,筆法跳脫日常語言、試圖解構意識形態,虛構與現實交織,是著作等身的當代名家。1980年代以來,二十來歲的張大春出版數部小說,以〈將軍碑〉等魔幻寫實小說、長篇武俠小說《城邦暴力團》最為人所知,作品《大說謊家》等虛實新聞小說系列,則嘗試用文字顛覆政治,辨證真實與現實。張大春創作類型以小說、詩、詞、京劇、說書、書法、文學評論、歷史評論、新聞評論及導讀為主,其作品陸續在美國、英國、法國、中國大陸、日本等地出版。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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