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屈原
屈原究竟是憂國憂民,還是憂鬱症上身?
屈原至於江濱,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於是懷石遂自沉汨羅以死。(《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姓名:屈原(羋姓,屈氏)
身分:楚國左徒、三閭大夫
活動範圍:湖北西部──湖南北部
生存年代:約西元前三四○年~前二七八年,約六十二歲
端午節原本跟屈原無關
兩千三百年前,南方的汨羅江畔。
一勾殘月緩緩升起,宛如一滴冰凍的淚暈,冷冷映照著億萬年如一的大地。森林的山幔經久默立,依稀還留有生命的滾燙印記。草木、江水、暗雲、荒原、遠山,一片肅殺中泛動著蠻荒、繁華、凋敝、新生……交織穿梭,演繹著人間與自然一輪輪歲月枯榮。若有若無的草木氣息時遠時近,意亂情迷的花朵兀自羞澀在晨曦霧靄中,亂紅深翠不停搖曳,接踵摩肩的大樹盤虯蒼勁,骨節嘎吱作響,默默守護著這江面的死寂……
一位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詩人,帶著無比絕望而悲憤的心情,站在汨羅江邊上,仰頭長嘆了一聲,望著天邊最後一絲月色,然後向下縱身躍去……從此成為千古哀歌。那一天,後世相傳正是中國農曆五月初五。
關於端午節的起源有種種說法。其中最為可信的是,自先秦時代,人們就普遍認為五月是「毒月」,五日是「惡日」,傳說這天邪佞當道,五毒並出。中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農事曆書《夏小正》記載:「此日蓄藥,以蠲除毒氣。」因此,在此不祥之日宜插菖蒲、艾葉以驅鬼,薰蒼朮、白芷和喝雄黃酒以避疫,顯然這一天的活動並不是因屈原之死而開始的。人們還避「端五」忌諱,稱之為「端午」,吃粽子的習俗也是後世演化而成。至於賽龍舟、祭屈原,更顯然是後人的以訛傳訛,相沿成俗,不過也可見老百姓對忠貞之士的彌篤感情。
屈原,中國古代偉大的愛國詩人。名平,字原。戰國時期楚國貴族,曾任左徒、三閭大夫,兼管過內政外交大事。順便一說,屈原姓「羋」,這是楚王室祖先的姓,就是說他與楚王同宗。在先秦時期,貴族階層有姓有氏,姓代表其共同祖先,氏則反映同姓衍生出來的分支,比如根據分封之地或官職名稱來確立自己的氏。秦漢之後,姓與氏的區別就慢慢消失了。「屈」就是屈原先輩們傳下來的氏。
他一生主張對內薦舉賢能,修明法度,對外聯齊抗秦,但屢遭排擠,被昏聵的楚懷王、楚頃襄王父子兩次流放。西元前二七八年,秦將白起一舉攻破楚國首都,憂國憂民的屈原聞之而懷石投江自盡。他雖然死了,但這位古代浪漫主義詩歌的奠基者,生前寫下許多不朽的詩篇,在楚地民歌的基礎上創造了新的詩歌體裁──楚辭,代表作有〈離騷〉、〈九章〉、〈九歌〉、〈天問〉等,在中國文學史上獨樹一幟,與《詩經》並稱「風」、「騷」二體,對後世詩歌創作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上圖:屈原
瀰天漫地的憂鬱
人們歷來說到屈原,只注重其作品之優秀、人格之高尚、愛國情懷之熾烈,卻忽略了詩人的生理與心理狀態,更沒有注意到其惡劣、病態的精神狀況──沮喪、焦躁、煩悶、尋死,這些其實都在屈原的詩歌與言談中顯露出來。任何一個生命的消逝都是悲劇,更何況這生命的擁有者是屈原──一個光明磊落、才華橫溢、不屑於同流合汙的忠貞詩人!有學者遺憾地說:屈原是「在汨羅江上尋短的錯誤示範者,卻讓我們傳唱了千百年」。這遺憾自然不僅指屈原,更指後世那些與他殊途同歸的不幸人士。
那麼,一片忠心卻遭無情打壓,經歷了兩次流放的屈原,眼看國勢日漸衰弱又無能為力,奸臣當道而國君總被蒙蔽,他步向殉身一途是否必然呢?
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屈原是在遭受一連串的打擊與刺激之後,對世界、對周圍一切乃至對人生都變得麻木與絕望,感覺無力回天,在極度壓抑、鬱悶的情況下,又缺乏合適的宣洩管道與合宜的心理輔導,於是選擇走上自我了卻的不歸路,並非是想證明或表白什麼,也不是打算向楚王「屍諫」,他極有可能患上了一種自古就有的疾病──「鬱症」,即今人所說的「憂鬱症」(depression)。
憂鬱本是正常的情緒反應,人遇到挫折、失落、不如意,難免會悶悶不樂,多與外在的壓力有關,但也有可能存在莫名其妙的煩悶而快樂不起來;有時,憂鬱會是一種激躁感,脾氣暴躁,很沒有耐心。但是,如果鬱悶的情緒過於嚴重,持續的時間過久,而無法拉回、失去控制,就要小心可能得了憂鬱症。
憂鬱症又稱抑鬱障礙,以顯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為主要臨床特徵,是心境障礙的主要類型。病患情緒的消沉可以從悶悶不樂到傷痛欲絕、自卑抑鬱,到悲觀厭世,而有自殺企圖或行為;甚至發生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不動的木僵(stupor)狀態;部分病例會有明顯的焦慮和反覆思考沒有目的的事情、大腦持續處於緊張的精神運動性激越;嚴重者還會出現幻覺、妄想等精神病性症狀。病情每次發作持續至少兩週以上,長者甚或數年,多數病例會反覆發作。
對於一個詩人來說,詩歌就是他最真切的肺腑之言。情溢乎詞,我們從屈原的《楚辭》中,明顯感受到一個憂鬱症病患的苦楚!
首先,屈原最突出的莫過於憂鬱情緒,即快樂不起來、煩躁、鬱悶,又或者興趣與喜樂減少。
司馬遷在《史記》中寫屈原被楚頃襄王放逐到沅、湘一帶,其時已接近楚國末日,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裡,屈原「至於江濱,被髪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當其時,屈原必是愁腸九曲,心神不定,萬念俱灰,精神恍惚地苦吟,漫無目的地遊走。這個記載與〈漁父〉[1]的描寫大致相同。
在進入這個無路可走的絕境之前,屈原的病況已露端倪,在他的作品中早有體現。比如,「心鬱鬱之憂思兮,獨永嘆乎增傷。……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抽思〉)又如,「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哀郢〉)
至於〈離騷〉中的名句「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恐怕更是膾炙人口。這首抒情長詩,古今都有人認為其名稱就有罹患憂鬱之意。詩中的憂思愁慮比比皆是,試看:
忳鬱邑余佗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我憂鬱煩悶,悵然失意,困頓潦倒在這人妖顛倒的時期!)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我委屈著自己的心志,壓抑著自己的情感,暫且忍痛把譴責和恥辱一起擔承。)
曾歔欷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我泣不成聲啊滿心悲傷,哀嘆自己是這樣生不逢時。)
而〈懷沙〉相傳為屈原投江一個月前的作品,走入死胡同的他,只能無奈嘆息道:「鬱結紆軫兮,離愍而長鞠。」(我憂愁鬱結而內心悽愴,遭受憂患困窮多麼久長。)
此時,除了自我了斷,彷彿再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解脫屈原心靈的痛苦了。
第二,憂鬱症病患體重會下降/增加,食欲也會下降/增加;他們還會疲累失去活力,整天臥床、體力變差。對於有些病人來說,只有依靠過度的進食才能暫時擺脫精神的空虛和壓抑,他們又往往頹廢而自暴自棄,懶洋洋而無所事事,自然體重會跟著飆升了。不過,對於多數病人來說,愁眉不展、無精打采、枯坐終日、茶飯不思、唉聲嘆氣才是常態,於是,消瘦頹然自不可避免。屈原在江邊「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正是滿臉鬍渣,披頭散髮,瘦骨嶙峋。人不人,鬼不鬼,大概就是這番模樣!
第三,憂鬱症病患會失眠/嗜睡。屈原在焦慮和痛苦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輾轉反側的難熬之夜,數著天街的寒星,望著江畔的寒鴉,鬢上的髮絲白了一根又一根,臉上的鬍鬚朽了一絲又一絲。他打開竹簡,把一腔煩怨傾洩而出:
「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悲回風〉)(涕淚交流真是十分淒涼,思量著難以入睡直到天明。過盡了漫漫的長夜,留著的這點悲哀仍不消亡。)
「遭沉濁而汙穢兮,獨鬱結其誰語?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營營而至曙。」(〈遠遊〉)(遭遇世俗混濁汙穢滿身,獨自愁思鬱結與誰交談?整夜心神不安難以入睡,靈魂遊移不定直到天亮。)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抽思〉)(想想初夏的夜晚本是多麼短暫,但為何像一年這樣漫長?)
第四,憂鬱症病患常有精神運動性遲滯或激動。屈原「遊於江潭,行吟澤畔」時遇到一個漁父,兩人一番交談,漁父笑道:「全天下都汙濁了,為什麼不跟著同流合汙呢?所有人都昏醉了,為什麼不跟著飲酒享樂呢?為什麼要思慮得那麼深遠,表現得那麼清高,而使自己遭到放逐呢?」屈原一聽就急了:「怎麼可以用潔淨的身體去承受汙穢的東西呢?(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怎麼可以用清白的人格,去蒙受人世間的塵土呢?(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漁父可能只是開一個玩笑,屈原就立刻當真,迅速發出激動的詰問和反問,語氣火躁,其情緒之激盪可見一斑!
其實,屈原的思維奔逸、情感躁動在其作品中也是大量存在的,比如〈天問〉,他把情緒的躁狂推向極致,一氣呵成問出一百七十多個問題,思維之過度活躍,情緒之狷急狂洩,不絕於書。清朝賀貽孫《騷筏》中評論道:「無首無尾,無倫無次,無斷無案,倏而問此,倏而問彼,倏而問可解,倏而問不可解。蓋煩懣已極,觸目傷心,人間天上,無非疑端。既以自廣,實自傷也。」
第五,病人往往無法專注、無法決斷,即腦筋變鈍、矛盾猶豫、難以專心。正如屈原在〈卜居〉中寫的「心煩慮亂,不知所從」。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在嚴重的疾病困擾之下,屈原的心智已經頓挫,他的腦子好像生了鏽的機器,又像塗了一層糨糊似的。最終變得意志消沉,唯有在江濱漫無目的遊走了。
最後,非常特出的一點是,憂鬱症病患常有無價值感或罪惡感,即覺得活著沒意思、自責難過,他們可能反覆想到死亡,甚至有自殺的意念、企圖或計畫。這是病人負面情緒到了極端而不得不走的不歸路。
死亡,對屈原來說是崇高的。
他在〈離騷〉中說:「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我寧願暴死而屍漂江河,也絕不和他們同流合汙,沆瀣一氣。……保持清白之志而死於忠貞之節,這本為歷代聖賢所讚稱!)
面對漁父的「善意」規勸,屈原當即表示「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也絕不同流合汙。隨後,他在〈懷沙〉中寫道:「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知伏節死義不能退讓,絕不吝惜生命!)
〈惜往日〉相傳是屈原的絕命詩,詩人已萬念俱灰,唯把自殺當作一種成全,當作一種徹底的解放,試看:
「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沉流。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面對著沅水和湘水的深淵,如輕易地忍心縱身一跳,則身死名滅也沒什麼,只可惜君王您永受蒙蔽。)
「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我寧願早些死去被水漂走啊,我擔心禍殃再一次來到。話沒說完就投向深淵啊,可惜這一切君王不會知道。)
絕望和悲哀,最終讓屈原頭也不回往汨羅江縱身一跳……
上圖:屈原
屈原能不死嗎?
被放逐的屈原,情緒極其低落,在江岸一邊走一邊低唱,內心的傷痛無處傾訴。想必此時他的「挫折容忍力」應是相當的薄弱。所謂的「挫折容忍力」,是說一個人「遭遇挫折時免於行為失常的能力,亦即個人承受環境打擊或經得起挫折的能力。它也是維護個人心理健康的一道防線」。在身心雙重摧殘下,屈原的心靈,可想而知是相當憤懣而脆弱的,於是他心理的最後防線很容易就被瓦解了。
屈原死前的狀態,其實是在不自覺地透露出求救信號和自殺信號。在這個關鍵時候,偏偏遇到的是不負責任、不懂心理關懷的漁父,而不是有經驗的心理輔導師,結果只能是悲上加悲。
漁父一見面就劈頭問道:「你不就是那個三閭大夫嗎?幹嘛淪落到如此的地步?」這種明知故問的刺激問句,不僅不能安穩對方情緒,而且略帶嘲諷意味,加劇憂鬱者的挫折感甚至屈辱感。
在一番毫無成效的提議之後,漁父見屈原不為所動仍固執己見,遂「莞爾而笑,鼓枻而去」,還故弄玄虛,唱了一首大概令屈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歌,最後令人心寒地「遂去,不復與言」。在病人苦悶壓抑之時,漁父留下莫名其妙的笑意,又自彈自唱,又冷漠不再理睬,不辭而別,留下了屈原獨自面對內心的莫大憂傷,求助無門,那樣的悲哀、失落是難以言喻的,讓瀕於精神崩潰的屈原更無法解脫,雪上加霜。可以說他是被漁父推了一把,加速走向自裁末路的。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極其失敗的治療個案。沒有真誠的肯定、關懷、鼓勵、尊重和在意,沒有有效的諮商與溝通,沒有溫暖的安撫和耐心的傾聽,失魂落魄的屈原,在江畔竟遇到這樣的漁父,焉能不死?
如果漁父具備了基本的心理輔導能力,懂得紓解壓力的方法,哪怕只給屈原一個友善的溫暖擁抱,屈原的情緒就可能得到安撫,命運也許就可以改變,今天我們吃粽子、賽龍舟就會為了其他理由了。雖然楚國的頹勢不可逆轉,然而至少屈原的心理問題或許能得到緩解,一個有價值的生命將可能延續,一個歷史的悲劇將可能戛然而止。
註釋:
[1]屈原〈漁父〉:「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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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屈原
【文章出處】
《閱讀最前線》
〈屈原究竟是憂國憂民,還是憂鬱症上身?〉
(本文摘自《歷史課本沒寫出的隱情》(時報出版))
2016-06-06
網址:
https://news.readmoo.com/2016/06/06/qu-yuan/
作者:譚健鍬
【作者簡介】
譚健鍬,廣東中山大學醫療系畢業,廣東中山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心血管內科碩士,現為澳門鏡湖醫院心臟內科醫生,澳門作家協會會員、澳門中華文化發展促進會常務理事、《澳門日報》專欄作者,愛好歷史與文學,醫療工作之餘投身寫作,多次獲得文學創作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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