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面向的歷史史觀──走下神壇後的諸葛孔明
一、劉備死前的一段耐人尋味的遺言
正史三國志及小說三國演義均記載一段耐人尋味的話:劉備病危之時,召丞相諸葛亮、尚書令李嚴托孤,命二人輔佐其子劉禪。據《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記載是這樣的:「章武三年春,先主於永安病篤,召亮於成都,屬以後事,謂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先主又為詔敕後主曰:『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劉備病篤臨終前對諸葛亮託以後事,這段話後世有不同解讀,有人認為劉備此言是由衷而發,也有人認為是別有用心。
所謂「知子莫若父」,劉備對劉禪是否具有治國之才,他應該最為清楚。到了臨終前,還用模稜兩可的問句,詢問叮嚀諸葛亮,也難怪後人都將此視為權謀。但同學也可以有其他想法,例如認為劉備長期在外征戰,與兒子相處時間不長,因此實在不知兒子是否有才有德;抑或劉備愛子心切,認為兒子是笨鳥慢飛,未來還有發展空間等等,只要言之成理,都可以接受。
但如果你是諸葛亮,權傾朝野、能力過人,身處於危急存亡之秋,卻又面對扶不起的後主阿斗,你會怎麼做?諸葛亮所面對的困境,正是他為後人歌詠讚佩的原因。如果他選擇「取而代之」,那不過是歷史上成百上千的權臣、逆臣之一,而諸葛亮的「鞠躬盡瘁」,則感動當時及後來的無數人。如果我們是諸葛亮,要如何做,就端看我們選擇什麼樣的人生價值了。
論語中曾子曰:「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對比當時曹丕篡漢等事史不絕書,諸葛亮盡忠守節,曾子的「君子」一詞可謂當之無愧。
也因為有這一段經過,諸葛亮與後主間,並非一般單純的君臣關係,而是有深一層的父子之情。他為了一個君臣、朋友、知己之間的「承諾」,把他後半輩子都託付、堅守在這裡。他謹守君臣的分寸,不敢逾越,但也不忘劉備的託付,善盡教養之責。故在本文中先後十三次提到「先帝」,除了深切抒發了對先帝的感恩戴德和忠心效命的真情外,也是欲由此延續,以父執輩的立場,對待後主語重心長,諄諄開導,因此在出師表這種臣子進呈國君的奏表,既用「臣」「陛下」「駑鈍」等客套話外,也同樣以父執長輩的「愚」字口吻自居,屢用「宜」「不宜」等告誡性甚重的字眼了。
二、蜀國國力衰弱,為何諸葛亮仍要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不斷北伐?
諸葛亮明知蜀漢的人力、財力都不足,卻仍執意出兵北伐?
前人歸納原因,認為或許有擾敵以耗敵之意,北伐目的在耗魏之力,讓其疲於奔命,不是妄想一舉就滅魏。蜀國不管是人口、土地、人才等方面都遠不如魏國,即使吳蜀聯盟也只能勉強與之匹敵。所以孔明非常了解:以蜀國的力量,想藉幾次北伐來消滅,是非常不切實際的想法。同時以弱勝強在歷史上比比皆是,它們的基本路線多是先慢慢消耗敵人實力,等到對方疲憊,露出致命破綻,再一舉消滅。而諸葛亮多計謀,整體兵力雖然不多,但非常適合在涼州祁山附近崎嶇多險的山區地形作戰,可透過游擊戰術坐收埋伏偷襲、神出鬼沒之效。漸漸蠶食騷擾後,等待時機到來,創造有利局勢,更可藉由用兵來檢驗軍士平日訓練成果,不讓兵士荒廢軍防本業。由於蜀漢力量薄弱,如若偏安一隅,當曹魏力量強大以後,必遭併吞。所以唯有奮力北伐,化被動為主動,創造契機,爭取本身生存的有利條件。
但除了這些外在原因外,更有一內在的使命感:諸葛亮曾說:「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賊,才弱敵彊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唯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憑先帝的英明,衡量我的才能,本來就知道我去伐曹魏,是我的才能薄弱而敵人的勢力強大啊。然而不去伐曹魏,帝業也會滅亡;坐等滅亡,哪裡比得上去攻打曹魏?)此段〈後出師表〉中的話,正可以作為答案,當中又有「漢賊不兩立,帝業不偏安」的堂堂理由,不如此則無以對歷史、對漢室有所交代。
諸葛亮人生的不到最後十年,幾乎年年北伐,簡直可謂耗盡其最後精力,直至油盡燈枯。依據其年表羅列如下:
47歲,首度北伐,上《前出師表》,屯兵漢中伐魏。
48歲再次北伐,上《後出師表》,街亭失守,(三國演義上演空城計),孔明揮淚斬馬謖。
49歲,第三度北伐。50歲,第四度北伐。
52歲,第五度北伐。
54歲,第六度北伐,積勞成疾,病故五丈原,年五十四。
三、從草堂春睡到漢賊不兩立──試析孔明心態與諸葛亮人格
(節錄自王溢嘉《古典今看─從孔明到潘金蓮》,臺北野鵝出版社)
(一)一個拘謹、戒慎的英雄
為歷史真實人物的孔明,與做為文化原型人物的孔明,在性格上有著很大的差距。三國演義裡的孔明,「羽扇綸巾」,有著從容、瀟灑的人格型態;但三國志裡的孔明,卻「夙夜憂勞」,有著謹慎、甚至拘謹的基本特質。他在出師表裡說:「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這固然是在反映劉備的知人之明,但也可以說是孔明的自我表白。
三國志作者陳壽對孔明的評語是:「亮才於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幹,優於將略」、「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這種說法跟三國演義裡足智多謀、用兵如神的孔明,簡直是南轅北轍,歷來也有不少人說陳壽是「以成敗論英雄」,但筆者認為陳壽的話應是可信的,因為拙於「奇謀」與「應變力」正是一個「謹慎」人格者應有的行為反應模式。我們很難想像一個謹慎的人會屢出「奇兵」與「險計」的。
在第一次北伐時,魏延建議率精兵五千出子午谷,奇襲長安,「則咸陽以西,一舉可定也」,孔明卻認為此非「萬全之計」,太過「冒險」,而未予採納,這正是他應有的作風。
孔明身為丞相,卻事必躬親,連會計帳冊都自己查核(躬校簿書),當時楊顒就曾進諫:「為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一旦盡欲以身親其役,不復付任,勞其體力,為此碎務,形疲神困,終無一成。……今明公為治,乃躬校簿書,流汗竟日,不亦勞乎!」孔明雖感謝他的忠言規勸,但還是無法完全改變他這種習性。孔明之所以要事必躬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並非想「大權獨攬」,同樣是出於「謹慎」這個根深柢固的性格問題。
如果我們能承認,「謹慎」乃至「拘謹」,是孔明人格的核心樣貌,那麼就較能理解他的政治立場,「迷戀法統」可以說是此一拘謹的投射。
他的這種性格,也有助於我們了解「歷史的孔明」何以會讓劉備「三顧茅廬」?出師表說:「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孔明在南陽時與徐庶等人交往,常自比管仲、樂毅,有人因此說既然自比管、樂,又為什麼說「不求聞達」呢?這顯然是在「說謊」或者「面冷心熱」。但若從他基本的人格面來考慮,一個拘謹、戒慎的人,通常也不是豪邁、主動的人,自比管、樂是心中熾熱的理想,可惜「心熱腳軟」,孔明無法像豪邁不拘的李白一樣上萬言書,大剌剌地說「生平願識韓荊州」般,向他的「劉荊州」毛遂自薦。用現在術語來說,就是孔明不會「自我推銷」,難以「主動站出來」,「積極開拓自己的人生」,而只能被動地等待劉備的慧眼來認識他這個「拘謹的英雄」。這也是筆者認為,在「三顧茅廬」這件歷史公案裡,孔明所具有的「真正心態」。
(二)漢與賊,時勢與英雄
陳壽在《三國志》裡說:「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循名責實,虛偽不齒,終於邦域之內,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
這樣的褒語來自「敵國之臣」的史筆,殊屬難能可貴。孔明的確是中國歷史上難得的賢明宰相,也留給後人無限的景仰與懷念,民間百姓透過三國演義去認識「文化的孔明」,這個「孔明」有著接近「神」的思想與性格,乃是三國時代的第一號英雄人物。他的無法「匡復漢室,還於舊都」,完全是礙於「天意」。在六出祁山後,司馬懿受困於上方谷,孔明夜觀天象,悲憤地發現自己的「將星欲墜,陽壽將終」,而以祈禳之法,「謹書尺素,上告穹蒼,伏望天慈,俯垂鑑聽」,增加他一紀之壽,則他必能「克復故物,永延漢祀」,「非敢妄祈,實由情切」,但最後魏延踢倒了延命燈,孔明不得不「棄劍而嘆」,吐血而死。
讀者讀到此處,不掩卷嘆息者幾希!雖然大家明知這個「文化的孔明」乖離歷史,是虛幻的,但大家還是喜歡這樣的一個「孔明」和他的「英雄悲劇」。這種「英雄悲劇」固然彰顯了孔明「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高風亮節,但其實也反映了一個文化執拗地放縱它的奇想時,尷尬收場的困境:像孔明這樣一個不世出的能人異士,怎麼無法「匡復漢室」呢?答案只有一個:荒謬的「天意」。但這也是一個荒謬的答案。這個荒謬的答案,在不知不覺間影響了後人對政治和政治人物的看法。
「歷史的孔明」確實是個難得的賢相,但要走出文化的迷霧,我們必須「硬起心腸」以較現代的眼光來透視他的思想與人格。從以上對他思想與人格的分析,筆者認為,孔明雖是三國時代的「英雄人物」,但基本上,是一個「時勢造出來的英雄」,而非像曹操般屬「創造時勢的英雄」。這個「英雄」,用現代術語來說,是個「體制內改革者」、「右派的保守主義者」,而他的「堅持法統」與「漢賊不兩立」立場,正是他這種思想與人格的總結。外在的環境與內在的心性,決定了他的格局和命運。
四、諸葛亮選用人才的局限及蜀漢之亡
從諸葛亮死前在前線指定繼承人蔣琬、費禕,然而蔣、費之後孔明不答,不少人乃認為蜀地已無人才。蜀漢統治集團內的政治結構,有益州土著、劉璋舊部、劉備荊州集團三大勢力。在出師表中可發現,諸葛亮推薦給後主的賢才如︰郭攸之、費禕、董允、向寵、陳震、張裔、蔣琬七人,除張裔一人為蜀中本有人才外,其餘皆長期追隨諸葛亮的荊州士人。諸葛告誡後主「親之」「信之」的幾個官員,全都是跟著劉備從荊州到益州的親信,透露出蜀漢政權對益州土著人士的排斥,也反應出蜀漢統治集團上層並非團結一心,可見諸葛雖極力拉攏益州人士,但實際上仍較信任益州外來勢力出身之人。蜀漢統治階層的本土與外來勢力之扞格,至其亡國止都未得到妥善的解決。如果劉備、劉禪父子是擁有「所有權」的董事長,擁有能力才幹的諸葛亮,可謂蜀漢集團的「經理人」或「CEO」(首席執行官),在組織管理上,諸葛無法在他死前妥善解決人才斷層、摒除小人、內部集團分裂的問題,以一個現代企業經營的角度來看,恐怕多少也難辭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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