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以道義相交為「朋」,以利益相交為「黨」,「朋黨」一詞在古代使用時常含有負面的貶意,意義接近於今日之「派系」,如《韓非子.孤憤》:「朋黨比周以弊主。」《史記.蔡澤列傳》:「禁朋黨以勵百姓。」獨裁政體最忌諱臣下之團結,故而對某種目的結成的「朋黨」最為敏感。本文為一篇政論文章,作者歐陽脩,他重新解釋了「朋黨」的定義(編按:宋初王禹偁有〈朋黨論〉,區分君子之黨與小人之黨,歐陽脩襲用其說),賦予其正反不同類別的對比。
北宋仁宗慶曆三年(西元1043年)三月,歐陽脩受命為太常丞知諫院,由於諫官歐陽脩、蔡襄等人的彈劾,保守派代表人物夏竦、呂夷簡等被罷黜,仁宗啟用改革派范仲淹(編按:岳陽樓記作者)為參知政事,韓琦(編按:上樞密韓太尉書的韓太尉)、富弼為樞密副使,想改革弊政。保守派製造輿論,引用朋黨之說攻擊范仲淹等人,引起范、韓、富等人不安,相繼離去。為了駁斥保守派的朋黨之說,歐陽脩向仁宗進呈這篇〈朋黨論〉,上書陳情。
歐陽脩針對保守派汙衊他及改革派為朋黨一事,駁斥保守派所謂朋黨說的誤謬,指出朋黨亦有正邪善惡之分,有「君子之黨」及「小人之黨」: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利為朋,運用歷代興亡史事文論據,提出臣心聚則國興,臣心散則國亡。論證嚴密,條理清晰,說服力強,是一篇上等的論辯類文章。
朋黨論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爲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爲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爲朋者,僞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自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爲朋者,僞也。
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爲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僞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堯之時,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爲一朋,君子八元、八愷十六人爲一朋。舜佐堯,退四凶小人之朋,而進元、愷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及舜自爲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並列於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爲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爲朋矣,然紂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爲一大朋,而周用以興。
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爲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爲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爲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後世不誚舜爲二十二人朋黨所欺,而稱舜爲聰明之聖者,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爲一朋,自古爲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
嗟呼!興亡治亂之跡,爲人君者,可以鑑矣!
【文章出處】
《古文觀止》
(轉引自《歐陽文忠公集》)
〈朋黨論〉
原作者:歐陽脩
註釋翻譯
(一)
臣聞朋黨(派系)之說,自古有之,惟幸(希望)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譯文:
臣聽說,有關於「朋黨」的說法,是自古就有的,只是希望君主能分清他們是君子還是小人而已。
大凡(凡是)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爲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爲朋:此自然之理也。
譯文:
一般而言,君子與君子因為志同道合,結爲朋黨;而小人與小人則因為利益一致,結爲朋黨: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
(二)
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
譯文:
但是臣以爲:小人並無朋黨,只有君子才有。這是什麼原因呢?
小人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爲朋者,僞也;
譯文:
小人所愛所貪的,是金錢財物。當他們利益相同的時候,暫時互相勾結成爲朋黨,這種朋黨是虛假的;
及(等到)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自保。
譯文:
等到他們見到利益便爭先恐後地搶奪,或者無利可圖而交情冷淡之時,就會反過來互相殘害,即使是他們的兄弟親戚,也不會互相保護。
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爲朋者,僞也。
譯文:
所以臣說,小人並無朋黨,他們暫時結爲朋黨,也是虛假的。
(三)
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
譯文:
君子就不是這樣:他們堅持的是道義,履行的是忠信,珍惜的是名節。
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
譯文:
用這些來提高自身修養,那麼志趣一致就能相互補益。用這些來爲國家做事,那麼觀點相同就能共同前進。始終如一,這就是君子的朋黨。
故爲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僞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譯文:
所以做君主的,只要能斥退小人的假朋黨,進用君子的真朋黨,那麼天下就可以安定了。
(四)
堯之時,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爲一朋,君子八元、八愷十六人爲一朋。
譯文:
唐堯的時候,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結爲一個朋黨,君子「八元」、「八愷」等十六人結爲一個朋黨。
舜佐堯,退四凶小人之朋,而進元、愷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
譯文:
舜輔佐堯,斥退「四凶」的小人朋黨,而進用「八元」、「八愷」的君子朋黨,唐堯的天下太平。
及舜自爲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並列於朝,更相(互相)稱美,更相(互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爲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譯文:
等到舜自己做了天子,皋陶、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同時列位於朝廷,他們互相推舉,互相謙讓,共有二十二人結爲一個朋黨,但是虞舜全都進用他們,天下也因此得到大治。
(五)
《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
譯文:
《尚書》上說:「商紂有億萬臣子,但是億萬條心;周有三千臣子,卻是同一條心。」
紂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爲朋矣,然紂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爲一大朋,而周用以興。
譯文:
商紂的時候,億萬人各存異心,可以說不成朋黨了,於是紂王因此而亡國。周武王的臣子,三千人結成一個特大的朋黨,但周朝卻因此而興盛。
(六)
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爲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
譯文:
後漢獻帝的時候,把天下名士都關押起來,把他們視作「黨人」。等到黃巾賊來了,漢王朝大亂,然後才悔悟,解除了黨錮而釋放了他們,可是已經無可挽救了。
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
譯文:
唐朝的末期,逐漸生出朋黨的議論,到了唐昭宗時,把朝廷中的名士都殺害了,有的竟被投入黃河,說什麼「這些人自命爲清流,應當把他們投到濁流中去」,唐朝也就隨之滅亡了。
(七)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爲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爲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
譯文:
前代的君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結爲朋黨的,誰也不及商紂王;能禁絕好人結爲朋黨的,誰也不及漢獻帝;能殺害「清流」們的朋黨的,誰也不及唐昭宗;但是都由此而使他們的國家招來混亂以至滅亡。
更相(互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後世不誚(音ㄑㄧㄠˋ,責備)舜爲二十二人朋黨所欺,而稱舜爲聰明之聖者,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
譯文:
互相推舉謙讓而不疑忌的,誰也不及虞舜的二十二位大臣,虞舜也毫不猜疑地進用他們。但是後世並不責備虞舜被二十二人的朋黨所矇騙,卻讚美虞舜是聰明的聖主,原因就在於他能區別君子和小人。
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爲一朋,自古爲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
譯文:
周武王時,全國所有的臣下三千人結成一個朋黨,自古以來作爲朋黨又多又大的,誰也不及周朝;然而周朝因此而興盛,原因就在於善良之士雖多,卻不感到滿足。
(八)
嗟呼!興亡治亂之跡,爲人君者,可以鑑矣!
譯文:
前代治亂興亡的過程,君主可以做爲借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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