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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安石(圖片引自網路)


千年王安石,〈辨姦論〉是託名蘇洵的偽作嗎?

2021年是王安石一千年華誕。一千年來,圍繞王安石的爭議似乎從未停止,他究竟是「一世之偉人」還是招致「靖康之禍」的禍首?他為後世留下了怎樣的政治遺產,又在何種程度上影響了宋代以後中國歷史的進程?為了釐清上述問題,澎湃新聞.私家歷史特別推出「千年王安石」專題,邀請多位宋史學者從政治、文學、哲學等層面多維度展現王荊公的面貌,以颯(饗)讀者。

兩宋之際,有一篇署名蘇洵所寫的〈辨姦論〉頗流傳於士大夫之間。〈辨姦論〉中有云:「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軒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姦慝。」顯然此文針對主持熙豐變法(編者註:又作王安石變法、熙寧變法,由於變法於神宗熙寧、元豐年間推行,故稱熙豐變法)的王安石而作,指責王安石「不近人情」,為「大姦」。因此,此文面世之始,即頗存爭議。葉夢得(編者註:南北宋之際官員、文學家)質疑「荊公(王安石)性固簡率不緣飾,然而謂之食狗彘之食、囚首喪面者,亦不至是也」。(《避暑錄話》卷上)朱弁(編者註:南宋官員、文學家)云王安石「性簡率,不事修飾奉養」,故「人見其太甚,或者多疑其偽云」。(《曲洧舊聞》卷十)甚至對王安石變法持堅決否定態度的朱熹也說「〈辨姦〉以此等為姦,恐不然也。老蘇之出,當時甚敬崇之,惟荊公不以為然,故其父子皆切齒之」,(《朱子語類》卷一三〇)即認為蘇洵因私憤「切齒」王安石,故撰〈辨姦論〉咒罵王安石為「姦」。

至清初,李紱作〈書辨姦論後〉、蔡上翔撰〈王荊公年譜考略〉,更直指此文乃兩宋之際邵伯溫託名蘇洵的偽作,並認為載錄〈辨姦論〉的張方平(編者註:北宋官員)所撰〈文安先生墓表〉(編者註:蘇洵曾任文安縣主簿)、蘇遼(編者註:北宋官員、文學家,蘇東坡四子)致謝張方平撰寫〈文安先生墓表〉的〈謝張太保撰先人墓碣書〉二文也是邵伯溫所託名之偽作。李、蔡之說,幾成定說。清末梁啟超撰〈王荊公〉,又據李、蔡之說立論,影響至大。民國初,胡適也嘗撰短文〈蘇洵的辨姦〉,申明〈辨姦論〉為偽作。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章培恆先生撰寫了5萬餘字長文〈〈辨姦論〉非邵伯溫偽作──兼論〈王荊公年譜考略〉中的相關問題〉,從版本資料、史事記載、文章義理等方面,進行頗為嚴密的辨析考證,欲從根本上否定李、蔡二人所持的〈辨姦論〉等三文乃邵伯溫偽作之說。此後,鄧廣銘先生、王水照先生等多位學者就此文真偽問題先後發表論著,展開數輪頗為激烈而有益的探討,新見時出,但仍然眾說紛紜,迄今難以定論。下文即就李紱、蔡上翔之說以及章培恆先生以下諸位學者之質疑、辨析的主要內容分別作一簡要的述說。

〈辨姦論〉題名蘇洵所撰,一般都會收載蘇洵文集中,確實今傳的南宋刊本《嘉祐集》內收入此文。但蹊蹺的是,兩宋之際諸學者稱蘇洵撰〈辨姦論〉時,都是根據張方平〈文安先生墓表〉立說的,雖然蘇洵文集在北宋時已傳世,但這些人都未能在蘇洵文集中閱讀此文,而只能透過〈文安先生墓表〉轉引,也就是說,北宋時傳世的蘇洵文集內未收入〈辨姦論〉一文。因此,李紱、蔡上翔再藉由辨析〈墓表〉、〈辨姦論〉中眾多文字、史實訥誤,指出〈辨姦論〉等三文皆為偽作,是最早提及〈辨姦論〉的邵伯溫托名偽作,並載入《邵氏聞見錄》,用以詆毀王安石以及其主持的「新法」。

對此,有學者指出《邵氏聞錄》成書於南宋初紹興二年(1132),而在此之前即北宋末欽宗時成書的方勺《泊宅編》三卷本中已述及蘇洵〈辨姦論〉,故〈辨姦論〉不可能是邵伯溫之偽作。但有學者對此說提出質疑,認為邵氏編輯《邵氏聞見錄》雖紹興二年,然其開始寫作則應在宣和七年(1125)以前,即在方勺《泊宅編》在成書行世之前,因宋人所撰文章往往先單篇傳世,其後再收入其文集,而當時邵伯溫偽作〈辨姦論〉後,「為求擴大其影響而廣為散佈、宣揚」,故方勺所見〈辨姦論〉即為邵氏之偽作。此一說法,因全出推測,顯屬勉強。從現見史料及宋人撰寫筆記的一般情況來看,大抵可認定方勺《泊宅編》三卷本成書在《邵氏聞見錄》之前,故稱邵伯溫偽作〈辨姦論〉的理由不充分。

因兩宋之際引述〈辨姦論〉者多據張方平〈文安先生墓表〉,但此〈墓表〉內容卻存在不少嚴重的舛誤,其中爭議最大的當為以下這段文字:「
嘉祐初,王安石名始盛,黨友傾一時,其命相製曰:『生民以來,數人而已。』造作言語,至以為幾於聖人。歐陽脩亦善之,勸先生與之遊,而安石亦願交於先生。先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天下患。』安石之母死,士大夫皆弔之,先生獨不往,作〈辨姦論〉一篇」云云。

其一,〈墓表〉說〈辨姦論〉撰文於嘉祐八年王安石之母死後不久。但蘇洵本因王安石「
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等「不近人情」的行為而指責其為「姦」,然現在卻在王安石母死居喪期間,「不僅不往弔,反作〈辨姦〉一文惡攻之」,在重視禮教的宋代社會,顯然也屬「事之不近人情者」。應有鑑於此,邵伯溫《邵氏聞見錄》便將〈辨姦論〉的撰作時間提前至嘉祐初年。對於蘇詢嘉祐初年撰作〈辨姦論〉的動機,方勺《泊宅編》、邵伯溫《邵氏聞見錄》與張方平〈墓表〉同,稱蘇洵甫見王安石就視其為「姦」。而葉夢得《避暑錄話》認為蘇洵「嘉祐初來京師,一時推其文章」。而王安石「方談經術,獨不嘉之,屢詆於眾,以故明允(編者註:蘇洵,字明允)惡荊公甚於仇讎」。龔頤正《芥隱筆記》則認為王安石、蘇洵二人乃因宴會上分韻賦詩爭勝而致隙。但據今人考證,嘉祐元年王安石、蘇洵同時參與的聚會酬唱活動至少有三次,其中有一次在嘉祐元年末。可證蘇洵嘉祐初因與王安石交惡而撰作〈辨姦論〉的說法,實無依據。

其二,〈墓表〉所敘王安石嘉祐初「
黨友傾一時」之說與事實相違背。雖然在嘉祐初,王安石交遊頗廣,但宋代「黨友」並非僅指朋友、交遊,而與「黨與」等詞同,皆含「朋黨」之意。而據諸史籍記載,在嘉祐初年的政壇上,「根本不存在王安石及其黨友們所組成的政治力量」。

其三,〈墓表〉「
其命相制曰:『生民以來,數人而已。』」更是明顯有悖於史實,因為王安石於熙寧三年(1070)拜宰相,其拜相制詞乃翰林學士王珪所撰,制文今存,其中根本沒有「生民以來,數人而已」八字。而蘇洵卒於治平三年(1066),王安石拜相此後數年,非蘇洵「所及聞也」。又,張方平也嚐任翰林學士,熟稔相關制度,「安得錯繆至此」。對此問題,章培恆先生解釋:據張方平〈謝蘇子瞻寄樂全集序〉自言自語《樂全集》乃由兩個略通文墨的小吏抄寫而成,抄完後,張氏並未覆閱,因此此四字「顯有魯魚之谹」,原文「其命相制曰」當作「其黨相諫柄」之類語句。鄧廣銘先生指出《樂全集》其餘篇章均未出現如此關係重大的抄寫錯誤,因此章氏之猜測不能成立。較有學者指出「『命』與『黨』、『制』與『諂』,字形、字音均無相近之處」,而「在以理校改字時,無疑應該符合事理、情理和文理,而不能根據『事出有因,而非向壁虛造』」就將「其命相制曰」改作「其黨相諭」;而且〈墓表〉「蓄意辨姦」,若此處文字真作「其黨相諭」,則是王安石與其黨友在「相互吹捧」,而「又與下文『生民以來,數人而已』相抵牾」,於是其文意「更加經不起推敲」。又有學者更指出「熟知麻制的起草規範」的張方平「又豈敢造作語言,偽用制詞中根本沒有的八字攻擊王安石而授人以柄」。


〈墓表〉中存在的上述問題,確實為持〈辨姦論〉非偽作之說者頗難予以合理解釋,故有學者別開思路,認為〈墓表〉上述那段文字,自「嘉祐初」至「黨友傾一時」是講王安石在嘉祐初的影響;自「其命相制曰」至「至以為幾於聖人」是講王安石在熙寧初的影響,故「黨友傾一時」處「不應用逗號而應用句號,『嘉祐初』三字只是前句的時間限制詞,並不包括後句(自『其命相』至『幾於聖人』)」;自「歐陽脩」至「一篇」是講蘇、王之關係:自「歐陽脩」至「天下患」是講嘉祐初的蘇、王之關係;自「安石之母死」至「一篇」是講嘉祐八年的蘇、王之關係,故這段文字「完全文從字順,意思清楚」,不存在「魯魚之訥」。但透過細辨原文,就可見此一解釋過於纏繞勉強了。

此外,持〈辨姦論〉偽作者還從其文之風格不似蘇洵,「支離不成文理」,文中稱謂不合宋人習俗,用典有誤,以及蘇洵卒,蘇家已請歐陽脩「誌其墓」,曾鞏「為之〈哀辭〉」,故「不應復有〈墓表〉」等方面進行論證。但有學者認為〈辨姦論〉行文風格與蘇洵並無明顯區別,並例舉史籍記載來辨說此文中稱謂、於〈哀辭〉之外又撰作〈墓表〉等與宋代文人習俗也不相違,至於用典有誤,乃是蘇文染習縱橫家之文風而偶然誤用典故而已,即使〈辨姦論〉確實不是「好文章」,也不能由此便認定其為偽作。

此類辯駁,莫衷一是,但〈墓表〉內容上存在的問題又無從予以合理的解釋,於是持〈辨姦論〉著者為蘇詢之說者,遂漸將論辯的關注點轉向收載或述及〈辨姦論〉的蘇洵《嘉祐集》與蘇遼《東坡集》。

1983年,有學者刊文指出,可利用殘本《類編增廣老蘇先生大全文集》,辨析〈辨姦論〉的最早出處,為〈辨姦論〉著者的真偽問題提供了新材料。此後,王水照先生也指出此北京圖書館所藏的殘本四卷乃宋麻沙刻孤本,其第三卷即收有〈辨姦論〉,其中「桓」字不諱,應定為宋欽宗以前麻沙刊本。然鄧廣銘先生指出此麻沙殘本的版式、字體等特徵,與北京大學圖書館藏《類編增廣黃先生大全文集》全同,知兩書刊刻時間應「相去不遠,以定在宋孝宗在位期間較合事理」。雖然對此麻沙孤本究竟刻於何時,迄今尚存爭議,但此本即使真是北宋末刻本,可用於證明〈辨姦論〉的傳世要早於邵伯溫《邵氏聞見錄》的成書,卻似不能用來證明〈辨姦論〉非偽作。

收載於《東坡集》的蘇遼〈謝張太保撰先人墓磧書〉中有「
伏蒙再示先人墓表,特載〈辨姦〉一篇」云云,此《東坡集》今存南宋殘本避諱至「慎」字,當刻於宋孝宗時,從刻工姓名等考察,當與杭本屬同一版本系統;又明成化本乃據南宋蜀本覆刻,有學者據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所載,認為蜀本(少《應詔集》)與蘇軔自編的杭本相同,而蘇遼本(謝書》出自《東坡七集》之《東坡集》卷二九,故此文應仍杭本之舊而非偽作,因而此文中提及的〈辨姦論〉一文當也非偽作。但有學者對此蜀本於杭本「一無增減」,「杭本在東坡無恙時已行於世,則此〈謝書〉必系東坡的珍品」的說法提出質疑,雲此說只是出於推斷,並無實據;並認為南宋孤本《東坡集》即使確屬杭本系統,但也「不能把它與『東坡手自編』的北宋時已經版行的杭本《東坡集》等同起來」,此南宋本仍存在後人羼入〈謝書〉的可能。

顯然,討論至此,《東坡集》的早期版本問題實成為了證明蘇洵〈辨姦論〉不是偽作的關鍵。即就持偽作說的學者而言,其有關傳世《東坡集》與蘇遼手定文集、杭本等關係問題的相關論述,雖具一定合理性,但多屬推理而來。而認為蘇洵確實撰作此文的學者,其論述南宋刻本與北宋杭本、「東坡手自編」本之關係,也因《東坡集》北宋本已佚、且史料缺少直接的記載,故其辨析也限於據一般情況推斷。

因此,題名為蘇洵、張方平、蘇遼的三篇文章,其相互間關係十分緊密,就被質疑者如蔡上翔所言:「
原作偽者之意,以為非有安道〈墓表〉,不足以實明允之果有是辭,非有子瞻〈謝書〉,不足以實安道之果有是〈表〉。」雖然蘇洵文集、蘇遼《東坡集》早期版本源流的論定上尚存有異議,但由於此三文的內容中存在著甚為嚴重的訥誤以及有違史實之處,而持肯定之說者似未能予以充分而合理的解說,則此三文的著者為誰確實存有重大疑問。如若其確係偽作,則其作偽者為誰?因此人需將此三篇文章置於蘇洵《嘉祐集》、張方平《樂全集》與蘇軒《東坡集》,而不引起世人的質疑,所以我傾向認為其應是蘇門子弟或後學。因為,《嘉祐集》、《東坡集》且不論,其《樂全集》,據蘇遼集《樂全先生文集敘》,乃蘇遼代為編纂於元祐二年(1087),並收藏於蘇家,即所謂「手校而家藏之」,故蘇門子弟或後學實具備了此一條件。當然,偽作〈辨姦論〉等三文的目的,主要就是為了透過攻擊王安石的道德人品,進而達到攻擊王安石及其新法的目的


王安石.png
上圖:王安石(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華東師範大學》
顧宏義:
千年王安石,《辨姦論》是託名蘇洵的偽作嗎
2021-10-27
網址:

https://www.ecnu.edu.cn/info/1095/58545.htm
作者:顧宏義
【作者簡介】
顧宏義,1959年生,中國上海人。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研究員兼所長、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博士生導師,湖南大學嶽麓書院客座教授、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副會長。主要研究方向為宋史、古典文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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