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看海的日子》和《鑼》的發表,奠定了黃春明的鄉土寫實風格。已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有《兒子的大玩偶》、《蘋果的滋味》、《莎喲娜啦.再見》、《我愛瑪莉》等。先後被改編為電影,引起很大迴響。由於作品大多以鄉土人物為主。因此,黃春明被譽為「小人物的代言人」。本篇小說曾拍過電影,片名也叫「看海的日子」,女主角為金馬影后陸小芬(編按:本片與同為陸小芬主演的「望海的母親」劇情不同)
作者對下層人民的苦難生活頗為熟稔,幼年因不堪繼母虐待,偷偷爬上一列由宜蘭往臺北的貨車,被一個搬運工人發現。他原以為會受到懲罰,但搬運工卻給他一條麻袋,讓他裏著睡覺,使他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讓黃春明瞭解了憐憫弱小的重要,這對他後來的創作起了決定性的影響。他的作品大都以同情與關懷的態度敘寫鄉土人物的貧困孤苦,同時也以崇敬的態度,描寫小人物為保存自我的尊嚴所付出的努力。〈看海的日子〉,敘述一位十四歲便淪落風塵的妓女白梅,她的人性萌動及價值覺醒,不甘受人屈辱與過卑賤的生活,追求人的尊嚴與價值的過程,頌揚了鄉土人物的人性光輝。
全篇小說分為五個部分:
第一部分為「魚群來了」一節:對故事背景──白梅所在的漁港娼寮──作扼要敘述。
第二部分為「雨夜花」「魯延」二節。主要敘述白梅由漁港返鄉,在火車中邂逅舊日夥伴而萌生產子的願望,白梅雖為妓女,卻仍有自己的人格尊嚴。她愛唱的那支〈雨夜花〉是對自己風塵生涯的一種怨悼,當她面對舊日嫖客侮辱時,竟有摑他一耳光的衝動,而當她在受到養母嘲弄時,山洪爆發般地傾瀉出十四年妓女生涯的冤屈。她熱烈渴求正常人的生活與正常人所享有的家庭歡樂。正因如此,當她邂逅已結婚生子的舊友時。發自內心的母性渴望油然而生。生子,並不只是一種單純生命過程,更是恢復人性尊嚴的莊嚴象徵。
第三部分為「埋」一節,敘述白梅在衆多嫖客之中,找到一個老實、善良的漁民,並懷了孩子。人性的尊嚴如孩子一樣,悄然孕育著。
第四部分為「坑底」與「十個月」兩節,敘寫白梅回鄉生子的經過。在娼寮被盡剝人格與尊嚴的白梅,卻在純樸的鄉間得到鄉鄰的真切關懷。尤其是在白梅回鄉之後,鄉民的一連串的願望都得以實現,深感這是白梅給他們帶來的吉兆,白梅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鄉下人民的仁慈親愛,療癒了白梅的痛創心靈,使她初步領略到了作人的尊嚴。
第五部分為「看海的日子」一節,敘寫白梅生子之後的歡欣。產後的白梅懷抱孩子由鄉返港,到處都感覺到幸福與寬慰。她已經敢於正視同行人的眼睛,一陣溫暖昇上心頭。她已經是一個完全獨立自主的人。曾經阻隔她與人間聯繫的那道障礙已經不存在了。此刻,白梅的心情猶如海上的陽光,溫暖、明亮。白梅的人生,也如所乘坐的火車一般,平穩而規律地駛向目的地。
這篇小說表現了鄉土寫實文學的一般特徵:
首先,作者採用現實主義的傳統寫實手法,重視情節的完整性,並在情節的展延推進中展示人物性格。小說以白梅生子而得到人格尊嚴為主線,按照時空順序佈局謀篇。其間雖有倒敘與挿敘,但並不脫離主體情節的框架。小說的情節相當完整,第三部分與第五部分同寫乘坐火車,但一則受人欺辱而生出抗爭欲念,一則願望實現而感到興奮歡悅。
本篇小說富有濃厚的地方鄉土色彩:如寫鄉間的風情世態,小說所展示的海港收穫季節的繁忙,娼寮的興隆生意,海員們堅韌、粗獷的生活,鄉人們的日常勞作等,可說是漁港地區的一幅幅風情畫卷。同時,人物身上也有樸實鄉土特徵,比如海員們的粗獷強壯,鄉民們帶些蒙味的樸實與厚道,這些都有賴於作者對自己故鄉鄉土生活的深切感受,才能下筆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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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海的日子
魚群來了
當海水吸取一年頭一次溫熱的陽光,釀造出鹽的一種特殊醉人的香味,瀰漫在漁港的空氣中,隨著海的旋律飄舞在人們的鼻息間的時候,也正是四月至五月鰹魚成群隨暖流湧到的時候。三月間,全省各地漁港的拖網小漁船,早就聚集在南方澳漁港,準備撈取在潮頭跳躍的財富。而漁船密密地挨在本港和內埤新港內,連欠欠身的間隙都沒有。人口的流動,使原來只有四、五千人的漁港,一時增加到兩萬多人。其中以討海人占最多;那些皮膚黑得發亮,戴著闊邊鴨嘴帽的,說起話來很大聲的,都是討海人。還有臨時趕到漁港來擺地攤的各種攤販,還有妓女,還有紅頭的金色蒼蠅,他們都是緊隨著魚群一起來。一年裡頭,這是漁港的一個忙碌的時節,也是一個瘋狂的時節。
從那一天,第一批漁船在海洋裡,放下拖網觸到滯重的鰹魚訊息開始,整個漁港的作息即刻就解開了晝與夜的劃分。帶著漁訊回來的船隊的漁火,在澳口外十多公里海上的黃昏裡升起來了。等漁訊來到澳口的時候,山的巨大輪廓已被黑暗吞食。海只剩下簇擁在石蟾蜍礁群前飄晃著的漁火,漁船一隻一隻謹慎地閃過暗礁,駛入他們叫做門檻的礁間的深溝。穿過這門檻以後,漁火就成了整齊的一路縱隊,直駛入澳肚,再駛向港內。船裡的喧譁傳出漁訊。當船還沒入港之前,漁港的人都似乎被一記巨大的鐘聲懾住了。從那一剎那,漁港的人都以語言或是喜悅的顏色和動作,互傳著「魚群來了!」的消息。
那些貧窮人家的小孩,提著草袋,帶著弟妹,很快地跑到魚市場,等待偷一些魚回去。其實他們經常是等漁船一靠岸,魚一籮一籮地被扛下來時,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俯身到籮筐裡去搶魚的。這在他們想起來也是一種交易。當他們俯身去搶魚的時候,任憑自己的背部讓討海人痛打,讓人辱罵。開始時這些孩子們這樣想:拿他幾條魚,打也給打了,罵也給罵了,現在不是平了?討海人也那麼想: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讓他拿幾條魚吧!幹伊娘哩!小土匪!後來雙方都不必再那麼想了,打罵和魚的交易,早就在此地成為這種時節裡的他們的一種生活習慣了。
船的引擎聲漸漸逼近了。臨時搭在山腰間的娼寮,開始緊張起來了。阿娘站在門外看到已經駛入澳肚裡的漁船,心裡也跟著引擎聲怦怦地跳動。她回過頭向裡面喊著說:「你們這些查某鬼仔,錢來了!」裡面的妓女都走出外面。阿娘指著下面的漁火:「哪!鰹魚群來了!今年比去年來得早。才月初呢!......」她突然改變語氣向裡面喊:「阿雪,你還不快吃飯,等一下連讓你坐起來的時間都沒有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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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花
見了她的人都深信她以前一定很美。現在除了憔悴了些,仍然對男人有一股誘惑的魅力。或許這只是一種對她過去的美的聯想幻覺所駐留的錯覺。儘管她怎麼努力於樸素的打扮,始終無法掩飾那種她極力想掩飾的部分和自卑。自從十四歲就在中壢的窯子裡,墊著小凳子站在門內叫阿兵哥的日子,到現在足足有十四年了。這段期間習慣於躺在床上任男人擺弄的累積,致使她走路的步款成了狹八字形的樣子。那雙長時間仰望天花板平淡的小世界的眼睛,也致使它的焦點失神地落在習慣了的那點距離,而引她聽到那種雄性野獸急促喘息的聲音,令她整個人就變得那麼無可奈何起來。再加上一般人對她們這種職業的女人的直覺。這些即是牢牢地裹住著她和社會一般人隔開的半絕緣體。
雖然她早已習慣於在小房間裡,在陌生男人的面前剝掉僅有的衣著,但是她還是一直害怕單獨到外頭走動。除非有什麼不得已的事情。這次她必須趕回去。誠然她永遠不能原諒養父出賣她身體的事。可是頭一年的忌辰在她家裡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日子。阿娘本來很不願意她在這個生意盛忙的時候請兩天假。尤其像她能叫絕大部分的男人喜歡,而當他們再度來買女人時,都指名找她的情形下,這兩天的假在阿娘和她本身,都算是損失的。有什麼辦法?遇到這種日子,只好答應阿娘儘早回來。臨走阿娘又再三地吩咐說:「早一點回來,最好能多帶幾個查某來幫忙。」從漁港順便帶幾條新鮮鰹魚,急忙地趕到蘇澳搭十二點零五分的火車,準備回瑞芳九份仔。
起站的車廂有的是空位。她很容易地選到合意的位子。現在剩下來的時間是火車的了。有足足兩個小時的時間,夠她小憩一下。從鰹魚大量地被討海人撈起來的那一天開始,她就沒有好好地休息過。比起山腰的房子,現在好多了。閉起眼睛睡不睡都沒關係,只要能迴避那種叫人渾身不舒服的冷眼就好了。把頭靠在窗緣,雙手抱在胸前,腿鬆鬆地伸直而小腿交疊著,這樣整個人像舒適地頂在一個巧妙的支點,隨著車廂規律地沿途輕搖。因為心裡老擺著一串鰹魚放在椅子底下,她的瞌睡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被驚醒過來。每次探頭去看椅子底下,從鰹魚的口裡流出來的鮮血,一次比一次地攤展開來。她心裡還有點為了公德的歉意而著急。看看鄰近的人那種若無其事的閒情,總叫心平靜了許多,其實也不知怎麼做才好。
車子到了羅東,再經宜蘭,車廂就擠滿了旅客。在她的瞌睡中,旁邊的空位早已坐下來一個中年的男人。等她醒過來,那個人殷勤地遞過來一支香菸給她。她一時驚異而木訥地望著對方現出困惑的樣子。那男人笑著一邊把香菸送得更近,且一邊說:「你當然不會認識我,但是我認識你呀!真想念呀。嗯!來一支吧!」她對這男人的輕浮感到噁心,甚至於十分惱怒。這種一支、一條、一根啦的等等用詞的雙關語意,她聽得多了,不過那都是在幹那種買賣的時候,心裡早就有這種迎合客人的準備。因此比這更露骨,更下流,更黃的都不在意。為什麼在外面,這些人還不能把我也當著一般人看待?眼看身邊這個油頭粉面的胖臉,她猛轉過臉不去理他。那男人把香菸放在自己的嘴裡點燃,而他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情,似乎預期等待收穫她的氣憤的樣子,他笑了。從來就沒有像此刻這種受嘲的情形,使她感到這般寂寞。儘管她怎麼嘶聲呼救,或是呼喊自己的名字,在心靈裡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一陣惶惑過後,她想:她要是一個普通人的身分,這一下子很有理由給這個無恥的男人摑一記耳光,但是話又說回來,我要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他也不會對我這般無禮吧。她從骨子裡發了一陣寒,而這種孤獨感,即像是她所看到廣闊的世界,竟是透過極其狹小的,幾乎令她窒息的牢籠的格窗。突然,一個熟悉而友善的臉孔,在另一個車站上車的旅客中出現,沒有比這更叫她興奮的了。
「鶯鶯──」她站了起來。由於過分的興奮,尖銳的聲音引起許多陌生的臉孔也一起轉過來。
那個在人群中特別小心地抱著嬰兒的母親,驚訝地將視線拋過來,接著禁不住地喊了出來:
「梅姐!──」安睡在懷中的嬰兒,被母親大聲呼喊驚駭了一跳。母親一邊輕拍著小孩壓驚,一邊急急地擠過來。當她們面對面的時候,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只有讓互相關心著的而滿含感情的眼睛,彼此去體會無從述說的話。最後鶯鶯欣慰地打量著梅姐身邊的那個男人。梅姐明白了這個意思,馬上解釋說:
「我一個人回九份仔。」她不再木訥了。她快活地:「什麼時候生了小孩?怎麼結婚都不讓我知道?」
鶯鶯似乎被責備而歉意地說:
「去年在臺東結婚的。當時我只想讓你一個人知道。但是,那時聽說你在屏東,後來又聽說你在北投,又聽說在桃園,這叫我到哪裡去找你好?」她的眼眶紅起來了:「結果我們這邊只有我一個人。要不是魯先生的幾個朋友,我想我的婚禮是最寂寞的了。」
本來一直站在後頭的一個五十開外,個子高大,外貌忠厚的男人,向前踏了一步出來和鶯鶯並肩依在一起,同時伸出笨拙的右手臂,輕輕地摟著似乎因受委屈而感傷的女人,給與無限的安慰。從那男人善良的笑容,即可看出鶯鶯已經真正地結束了過去的生活了。梅姐心裡十分高興而深深地感動著,除了她,沒有人會為這件事這般地感動。
「是我的丈夫,姓魯。」鶯鶯亮起眼睛又說:「她就是梅姐!」他們互相點了點頭,鶯鶯接著說:「他曾經是少校咧!我的一切他都知道了。我也經常向少校提起你的事。他一直說他很願意見你。」她轉過臉向少校說:「喏!我們終於見到了!」
「是,是。......」少校內心的那股純厚叫他尷尬了一陣,停了半晌說不出別的話來。
而梅姐亦為莫名的感觸,害臊地低下頭來。
四年前,梅姐和鶯鶯曾經在桃園桃源街的一家妓女戶裡幹活。那時鶯鶯也是才十四歲,是一個發育不甚健全的女孩子。她到那裡的第二天傍晚,一個兔唇的粗漢,帶著七八分的醉意,一進門就看中了鶯鶯,這個兔唇的男人將頭低下來,逼近鶯鶯的臉,鶯鶯的背部牢牢地貼在巷廊的三夾板的牆壁,由於她極力地退縮,三夾板的牆壁「吱吱」地叫響。本來鶯鶯還本能地用手去推他,但一看到那可怕的臉孔的逼近,她很快地縮手,連手也牢牢地貼在牆壁,腳卻一直感到酥痠起來。那男人說話了:
「怎麼,嫌我醜嗎?我不嫌你就好了。臭婊子!」鶯鶯什麼都沒聽到。只看到近前一個怪異且大的嘴巴用力地動著。在那人中的部位,缺裂得很開,同時在那裡還可以看到兩邊橫長出來的四顆大黃牙。在那頂端隨時都凝聚一團泡沫,每次開口說話,那泡沫就飛濺過來。鶯鶯迅速地甩動自己的頭,讓臉頰在自己的肩上擦去對方的口沫,然後又迅速地閃開,一直衝進小房間裡把自己鎖在裡面害怕地哭起來。這兔唇的男人好不甘心地跟著追過去,拚命地敲那小房間的門叫:
「他媽的,我操死你這小鳧樣!」那扇甘蔗板的小門幾乎就要被搗碎,鶯鶯在裡頭嚇得再也不敢哭出聲了。這時白梅很快地走過來,拉著那個盛怒的男人說:
「客官,你搞錯了。那是我們這裡的小妹,要是你想買香菸你可以叫她。」
「我才不在這裡抽菸,我要玩她。」
「你想吃她,那還要等幾年哩!」白梅輕鬆地說。
「我不要等幾年,我現在就要!」
「現在就要嗎?好吧!來嘛!」白梅施著媚態,將那男人的手牽過來放在自己的胸口裡面。那男人笑了:
「他媽的!還是真貨哪!」
就這樣,這個瘋狂的兔唇的醉漢就乖乖地被白梅帶到另一個小房間裡去了。
在這一場買賣的過程中,白梅在小房間裡除了聽雄獸急促的喘聲之外,還隱約地聽到從後房傳來的鞭打聲和鶯鶯無助的呻吟。
將近一個小時,那個男人很滿足地走了。在外面還不時回頭看看那已經塵污的紅漆字頻頻點頭。白梅昨天才燙做了的頭髮,已經蓬亂得像頑童搗亂了的鳥窩。她蹲在水缸邊,一次又一次地換著牙膏沒命地刷著牙,這回刷了大概有十多分鐘,外面攬客的幾個姊妹都圍攏來說:
「白梅,你想把牙齒刷掉嗎?」
白梅滿口含著牙膏沫,難受地說:
「那個兔唇的男人吻了我。」
姊妹們都轟笑起來了。
經過這一次,鶯鶯雖然挨了鴇母一頓鞭打,但是她還是很感激白梅替她解了免受兔唇的男人驚駭的圍。有一次的機會,鶯鶯從頭到尾哭著向白梅述說了她的經過。白梅覺得鶯鶯的經過跟她很相像。她們倆就在這時候暗中結拜為姊妹了。所以鶯鶯一直都叫她梅姐。從此,她們的生活過得很密,一有時間兩人就說話,在那說不盡的話中,有時也會閃現著希望,然後兩人就忘我地去捕捉。有一次就是她們兩個正捕捉著一線渺茫的希望時,同時走進來兩個客人,而這兩個客人正好看中她們倆。她們就各自帶著客人到只隔一層甘蔗板的房間裡。當她們同時在做買賣的時候,她們隔著甘蔗板還繼續剛才的談話。鶯鶯說:
「梅姐,你會做裁縫嗎?」
隔壁的梅姐就應聲說:
「有過學裁縫的年齡,但是就沒有機會學。」
「那你會不會養雞養鴨?我會......」鶯鶯興奮地說著。
「那有什麼困難,我想我會的。」
鶯鶯正想再說話的時候,突然聽到梅姐那邊清脆地響了一記耳光,接著那男人怒氣地說:
「要賺人家的錢專心一點怎麼樣!」
鶯鶯一直注意梅姐那邊的動靜,她聽到梅姐很爽朗的聲音說:
「對不起,對不起。好,我專心,我專心。」
鶯鶯聽到那男人亢奮的喘息,還聽到梅姐對他的誇獎說:
「嗯!你真棒,你真棒。」語句中夾著有意的浪笑。
鶯鶯心裡想,梅姐對這打人的人怎麼去專心呢?她真想哭出來。這時重重地壓在她上面的男人講話了:
「你也想挨打嗎?像你這種貨色,以後倒貼我錢我都不幹!」但是他一面說著,卻一面猛力地,像是拚命要撈回本錢那樣。
這兩個客人回去之後,她們在後面洗滌時,鶯鶯看到梅姐的左頰還紅紅地印著五隻指頭痕而哭起來:
「梅姐,都是我不好......」
梅姐笑著說:「沒什麼,比這更糟的都遇到了,這不算什麼。」
「我很欽佩你,要是我...... 我辦不到。」
「辦不到?辦不到你要怎麼辦?」梅姐笑著說:「要是我也像你這樣,我豈不枉費多長你八歲?再等八年以後,你像我現在這麼大了,那時你也......噢!不!八年以後,你已經回到你的鄉間養雞養鴨了。山下那一片你說的芭樂林,照樣結著果實,等你去摘。」
「那不是我們的,恐怕那個老伯已經不在了。」
「那麼他的兒子也一定和他一樣善良,你摘幾個自己吃,人家不會說你是偷的。」
鶯鶯的臉上浮現出童稚般的光亮,但一下子就黯淡下來,她哭喪著臉說:
「我知道,再等八年以後,我仍然和現在一樣,你曾說過,命運是傲橫的,不是我們這樣的女人能去和它撒嬌的事。」
「不......」梅姐來不及安慰鶯鶯,同時正苦於不知怎麼去否定以前自己的話的時候,外面老鴇嚴厲的叫聲已經傳進來了。
「你們兩個洗什麼東西洗那麼久!被水溺死了嗎?」
她們兩個趕緊套上外衣,略微整理一下頭髮,又站在門口,對著走過的男人,使著眼叫:「進來吧!我的先生不在家哪。」
鶯鶯畢竟是幼雛,她的情緒就沒有辦法截然地這樣改變。她可憐著梅姐,躲在門後偷偷地流淚。梅姐走到門後,輕輕地罵了一聲:「傻瓜。」
顯然地,鶯鶯在梅姐那裡學了不少。主要的是她也已經有了適應這種生活的觀念,如果不是這樣,梅姐說這就是和自己作對!
有一天鶯鶯滿懷歡喜的,偷偷地告訴梅姐一件事:
「梅姐,我愛上了一個人了。」她有點驚訝。她不但沒預期地看見梅姐臉上的喜悅,相反地卻看到她的冷淡。她補充著說:「是他先愛上我咧!現在他愛我愛得發狂呢!」鶯鶯是一個很傷感的女孩子。她預感到事情的可怕,她想哭。但是又哭不出來。
「是不是最近常來找你的那個充員兵?」冷冷地。
鶯鶯渴望著希望的眼睛朝著梅姐點頭。
梅姐被那乞憐的眼神感動著,她溫和地說:
「阿鶯,你應該相信我。好事情我一定成全你的。」
就這樣她們整夜沒睡地談著。梅姐分析這種愛情給她聽,也把過去自己類似的愛情悲劇吐露出來。結果兩個人擁抱著痛哭了一場,梅姐做為結束的話是這樣的:
「在這種場合你千萬別動感情。」
雖然鶯鶯一時被說服了,但是梅姐仍然擔心,所以她有計畫地向鶯鶯說:
「幹我們這一行的要時常流動才行,在同一個地方浸久了,身價會低落,到時候就是跌落到二十塊錢也沒人要。要是你想永遠保持三十塊,那就必須到各地方流動流動。男人的心眼最壞了,他們好新。」
「你想離開?」鶯鶯不安地說。
「和你。」
「我?怎麼可能?」
「你不是說還差阿娘三千塊嗎?」
鶯鶯點點頭。
「我先借你,以後慢慢還我好了。」
她們不久就離開了桃園,到全省各地方去幹活。起初,鶯鶯有時還會為那初戀的感情的創傷而悲傷,梅姐就來安慰她說:
「阿鶯,我從來就沒聽過你唱歌,你也沒聽過我唱歌。但是我會唱一支歌。因為太喜歡那一支歌了。」說著梅姐就唱起來了:
雨夜花,雨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暝日怨嗟
花謝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
......
「我聽過。」鶯鶯說。
「你有什麼感想?」
「好像很悲傷,但是你唱起來好像更悲傷。」
「阿鶯,我的眼淚在幾年前都流光了,我知道有眼淚流不出來是很痛苦的。現在你還有很多眼淚。要是你覺得要哭而哭不出來的時候,你不妨唱唱這一支歌吧。這樣一定對你很有幫助。」
鶯鶯仍然沒能了解這個意思:
「什麼是雨夜花呢?」
「你。」
「我?」鶯鶯茫然地指著自己。
「我也是。」
鶯鶯安心多了,因為和梅姐一樣的她總是情願。
「但是這怎麼說呢?」
「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環境不是很黑暗嗎?像風雨的黑夜,我們這樣的女人就像這雨夜中一朵脆弱的花,受風雨的摧殘,我們都離了枝,落了土了是不是?」
鶯鶯點著頭流著淚,開始死心於這種悲慘的宿命了。
她們倆相處了兩年多,鶯鶯被養父騙去,又被賣到另一個地方。
她們就這樣被拆散,而失去了連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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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延
魯先生和鶯鶯在後頭找到了位子,嬰兒就留在梅姐這裡抱著。三個多月的嬰兒還不會認人。只要睡飽吃飽而且尿布是乾的,這樣就張開圓溜溜的眼睛看人。梅姐被小眼睛瞪得很歡喜。她哼啊呀啊地逗著嬰兒玩,嬰兒竟然咯咯地笑出聲來。這對於梅姐是新鮮的。她腦子裡想,老是哼啊呀啊也不行啊!不變化玩意兒,嬰兒會感到厭倦吧。但是拿什麼和他玩呢?她心裡一邊急,一邊感到歉意。這時火車剛離開頭城站沿岸奔跑。看到海她高興地把嬰兒抱挺起來,兩人的臉就朝著海那一邊,她指著海說:
看哪!看哪!那就是海啊!
海水是鹹的哪!那裏面養着很多的魚。
有的像火車那麼大的。
也有像你的小拇指那麼小的。
哼啊呀啊!看哪!
那裡有船哪!
討海人坐在船上捉魚。
捉魚給我們的魯延吃。
魯延說青色的魚我不要。
討海人就去捉黃色的魚。
魯延說黃色的魚我不要。
討海人就去捉綠色的魚。
魯延說你們都笨蛋,我要花的魚。
......
她的聲音像歌那樣唱著,嬰兒看車窗外閃動的景物,高興地蹬著,口裡咿啞咿啞地和著叫。梅姐以為是嬰兒喜歡她那樣地唱著,所以更有興趣地唱。她忘了四周,也忘了小嬰兒的程度,繼續著她臨時編出來的歌唱著:
討海人紅着臉向魯延說我捉不到花魚。
魯延說把船給我,我來捉又花又大的大花魚。
哼唷──哼唷──
......
魯延捉了滿載的花魚回來。
魯延叫討海人一個一個爬著來叩頭。
每一個討海人都重重的被他打一下屁股。
討海人唉唷地叫,
魯延說笨蛋,你以後敢不敢欺負我的阿姨?
討海人說不敢了,不敢了。
哼啊──哼啊──
......
小嬰兒為那吟哦的單調的旋律歡喜得蹬跳著。當火車快進山洞的時候,鶯鶯走過來笑著說:
「給阿姨撒尿了沒有?」
梅姐轉過臉讚嘆說:
「阿鶯,你看你的魯延。這孩子好精呀!像我說的話他都聽得懂。」
「有人說做母親撒三年謊。你做人家的阿姨也要撒三年的謊?」鶯鶯笑著。「我們下一站就到了。」
梅姐把小孩遞還給鶯鶯之後,拿了兩張五十元鈔,塞進魯延的衣服裡面說:
「在車裡找不到紅紙,這是我要給魯延添弟弟,一點點錢意思意思。」
鶯鶯硬不肯收,兩人在車上推拖了一陣。鶯鶯他們下車了。車開動了。梅姐探出頭叫了一聲,就把原先準備給嬰兒的紅包錢拋下去。
鶯鶯的手舉得高高的,很遠很遠了,那變小的手仍然因激動而揮動不停。再看不見什麼了。她把頭縮回來,欣慰地想:她畢竟拿了那給魯延的錢。另一方面,她對鶯鶯找到歸宿而高興。她不自覺地牽著袖口去拭掉滿眶的淚水。歡喜間腦海裡還可聞見鶯鶯的幸福的語句:魯少校的人相當聰明哪,他說我們的孩子要是男的就要叫魯延,生女的就叫魯緣。延就是延長的意思,表示他魯家有繼延了,有希望了。女孩的緣就是緣分的意思,紀念從大陸北方來的他,還有緣分和我結婚。從魯延出生以後,他酒也不喝,菸也不抽了。聽說他以前就是不愛講話,整天在臺東的山間喝酒和抽菸咧......。
無意之間,拿鶯鶯和自己對照起來,一股空虛逼著她,使她猛轉過頭凝望著窗外的天空出神。曾經也有人來提過親,養母也託媒去物色。但是他們不是牽牛車的,就是補破鍋的,並且這些人的年齡都相當大,養母費盡了口舌,最後直接了當地說:
「你又不想想看!你是什麼身分?人家不挑你就好囉!你還嫌棄什麼?......」
「又不是你們要結婚,你們急什麼?」
「女人總要有個歸宿啊──你就是不該懂幾個字。」
「我猜透你們的心了。」有點無理的氣憤似的。
「你這話怎麼說?你這話怎麼說呀?」
白梅未開口,就哭出來了。
養母生氣地罵起來:
「你這爛貨不識抬舉,你還吵,吵什麼?」
白梅終於將內心裡淤積已久的話都傾出來了:
「是的,我是爛貨,十四年前被你們出賣的爛貨。想想看:那時候你們家裡八口人的生活是怎麼過的?現在是怎麼過的?你們想想看,現在你們有房子住了;裕成大學畢業了,結婚了;裕福讀高中了;阿惠嫁了。全家吃穿哪一樣跟不上人家?要不是我這爛貨,你們還有今天?」鼻涕眼淚和著這些話,使養母的銳氣大大地減殺了。
養母輕聲細語:
「好了好了,我們總想你好。」
白梅不可收拾地哭訴著:「再看看我們生家,他們到今天還是那麼窮。你們把我看成什麼?爛貨,沒有這個爛貨,裕成有今天嗎?他們看不起我,逃避我,他們的小孩子就不讓我碰!裕福、阿惠都一樣,他們覺得我太丟他們的臉了,枉費!真是枉費!」
「好了好了,阿梅你一向很乖的。你不要再說了,阿母都知道。」
「不!今天我一定要說得痛快。以前什麼時候你聽過我發出一句半話的怨言?你逼我就嫁,這還證明你有點良心,因為你受良心的責備才會逼我就嫁。但是我已經不需要別人對我關心了,我對我自己另有打算。」
養母被這事實刺痛得哭泣起來:
「阿梅,這些阿母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要對你怎樣才好。我知道我們錯了,但是不知道錯在哪裡,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一直錯下來的!阿梅,你原諒阿母吧!──」
這個軟心腸的阿梅,抱著養母,反過來乞求養母對她剛才的話能夠原諒。
現在他們陳家,除了養母,沒有一個人是白梅所能原諒的。突然,她竟想起需要一個孩子,像魯延那樣的一個孩子,只有自己的孩子的目光,對她才不會冷漠歧視。只有自己的孩子,才能讓她在這世上擁有一點什麼。只有自己的孩子,才能將希望寄託,她深遠地想著:
「我深信我可以做一個好母親。」
「但是結婚怎麼辦?」
「不,我絕不結婚。已經二十八了,又是幹這種生活的,有人要,那麼那個人一定是沒什麼出息的,或是歹人。」
「那麼小孩子的父親是誰?」
「嫖客裡面也有好人。」
「你要向他說你想和他生一個孩子嗎?」
「不,我要認清他的臉孔,認清他的聲音和樣子,這樣就好了。」
「那麼小孩子長大了問起父親的事怎麼辦?」
「我說你爸爸死了。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他希望他的兒子同他一樣,雖然他死了,他還是期待著你。」
「你的事呢?」
「噢!我可以不讓我的孩子知道我的一切。我會搬到很遠很遠,而且是完全陌生的一個地方去。」
「你有把握嗎?」
「從現在開始我盡我所能。」
「你真的這麼需要一個孩子?」
「這就是我還要活下去的原因吧!」
「決定了?」
「決定了!」想到這裡她坐不住了,她站了起來又不想走動,所以又坐了下來,而那完全是另一種不是她坐過的新的姿勢,很溫和且嚴肅的那種樣子。鶯鶯的聲音又清清楚楚地在她耳膜裡浮現:魯延的延字就是代表有希望了。等她想再聽下去,但什麼都沒有了。火車輪壓著鐵軌跑的格答格答聲,就是那麼規律,那麼單調,那麼統一的一路麻醉著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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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
頭尾才三天不見的漁港,已經沸騰到最高潮的頂點了。山腰間的野花,根本就沒有時間套上外衣,穿襯衫的時間也是很短很短的,討海人一個接連著一個,他們也沒有時間挑選合他們意的身材的女人。這些討海人身上的腥味,已經比他們撈上來的鰹魚更濃更重。
有一個中年的討海人,一邊扣著腰帶,一邊打趣著說:
「他媽的,三天的時間鰹魚從一公斤八塊六跌到一塊九,你們這些女人還是老價錢三十塊?」
這些臨時搭起來的房子兩端,還有人正忙著構搭新的,娼寮頂上的路面,運魚的鐵牛車和卡車急忙地穿梭著。但是到了這一排房子上,司機和車伕絕不會忘記猛按喇叭和向下面吹口哨,甚至也有叫嚷的。要是妓女們有時間的話,她們也不會輕易地放過他們。她們會叫著說:下來吧!不然澆你一腳桶水。有時候她們真的就潑水上去。雖然潑上去的水離路面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但是上下雙方面的人就這麼樂著。
一個陽光特別熱,煮熟了這個年輕討海人的慾念的上午,照理說臨時的娼寮只有這個時間較為清閒。
因為他在那上面工作的船,昨夜撈獲了大量的鰹仔,回來時船身埋水過深,所以入澳肚進門檻那道礁間的深溝時,船底略微擦了傷。這對這位年輕的討海人來說,是一件幸災樂禍的事,幾天來連著不眠不休,實在再也熬不下去了。趁修補船底,在盛忙的日子裡,難得有兩天的休假。天一亮第一件事他就想起女人來了。雖然不算是一件尷尬的事,但是身體裡隱隱地脹著不安的內壓。他還記得他們每次出海,船頭沿著山丘要切入澳口時,半山腰間就傳來鶯燕啼鳴的聲音,然而船上早就準備了滿船的那種情緒,到時亂喊亂鬧了一陣,於是沿途就談著女人,直到無人島的海面上,大公(船長)發出第一次準備捉魚的命令,這些討海人的腦子裡,一下子就把女人拋到很遠的地方,看他們作起業來的那種情形,好像這個世界不曾有過女人這種生物。這樣過了一段忙碌,等船又滿載地掉轉頭朝漁港的那個瞬間,他們很自然地且那麼整齊地又談起女人來。年紀稍大一點的討海人,公然地挑起幾條肥大的雄鰹仔,剖開肚子,取出雄鰹仔才有的那副白色內臟,張開嘴和著血就吞進肚子裡去。沒有一個討海人不知道,這是最好的強精壯陽的辦法。所以看到坤成吞了兩副壯陽品的人就打趣著說:
「我看坤成仔嫂今晚可倒楣囉!」
「不,不,我要半山腰那些鶯鶯燕燕啼叫得更美妙。」
旁人笑是這麼笑,吃補品大家照樣吃。不過年輕的阿榕卻一個人在船尾,偷偷地剖了幾條母鰹,最後才發現了一條公的,他閉著眼強把補品吞了。等他難受得還沒睜眼之前,他已聽到被同船的人圍起來,受四面八方的笑聲襲擊著,他慌張地睜開眼看著大家。大家你一句他一句地:「阿榕真是寂寂呷三碗半的人哪!阿榕到底走哪一條路線?」
「阿榕哪!有什麼見不得人自己偷偷地在這裡吃補?他媽的,鰹仔的公母都還分不清,又在這麼暗的地方,你剛吞進去的恐怕是魚卵吧。」
「哇──那不有趣?那以後我們不必再爬半山腰去找女人啦,就在咱們船上找阿榕不是很好嘛!」同阿榕差不多年紀的一個人這麼開玩笑起來,而沒有一個不為這一句笑話,逗得樂不可支。
阿榕的臉漲得通紅,一個箭步衝到那人的面前,一下子兩個人就扭成一團。當時有人趨前想把他們拉開,但是馬上又有人阻止著說:
「沒關係!自家狗咬無妨。」
「對,自家狗讓他們咬吧!不然精力那麼旺盛,船底都要被打洞了。」
所有的人圍了一個大圈,把他們倆圍在中間,做為一種娛樂節目觀賞。如果看到阿榕被壓在底下了,旁邊的人就笑著說:阿榕剛才真的吞錯了魚卵了。好一會兒阿榕翻上來了,旁人又說:不,不,阿榕是吞對了補品了。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糾正他們倆的姿勢,讓他們像在做愛那樣。其他人拍掌大笑。另外有一個傢伙,卻匆匆忙忙地跑去打了半臉盆的水和拿幾張衛生紙來擺在他們兩人的旁邊。這一著幾乎把這些去買過女人的老馬,笑得人仰馬翻起來。船有點顛。大公故作發號施令狀地喊:喂!把他們抬到中間一點。他媽的,船都斜了。大家搶著把仍舊扭成一團的他們倆,好好地抬起來不放。這時,阿榕他們也笑起來了,這麼一笑,兩人一鬆手,上面的阿榕差一點就溜下來。這一場架也就由坤成仔的話做為結束。他說:
「好了,好了,留一點氣力。你們不是都吃了補品嗎?」
傍晚,那是娼寮生意最旺的時候。當船來到那山腰下,剛剛進澳口船底擦到暗礁的餘悸,頓時飛掉了。他們渴望地抬頭望著那排娼寮,只見討海人一個一個穿進穿出之外,再也看不到半個妓女出來做態。這時距離他們最近的就是海水,再就是從娼寮拋下來的半壁的白色衛生紙團,在溫和的海邊風中簌簌地像滿開的百合花在顫動。
阿榕慫恿心裡的那股熟了的慾念,低著頭走進娼寮裡面,毫無意思挑選地見了白梅就要她。看他那種不很自然的表情,白梅就明白這個客人不會為難她,她很客氣地帶他到裡邊說:
「怎麼?這麼好天氣不出海?」
「船底破了。」他懶懶地。
「破了。」白梅眼睛睜得大大地問。
「是的,昨晚船底擦了礁。」
「人呢?」
「噢!人都好。」
白梅出去打水和拿紙進來。
「你很聰明,知道在這個時候來。」她說。
「為什麼?」阿榕有點茫然。
白梅淡淡地笑了笑,覺得這年輕人傻得有點可愛。她心裡想:他一定是老實人,不會刁難人的。
「嗯──」停了停:「沒什麼。」
阿榕急著要做那件事。
「你是不是要趕時間?」
「沒有!我們的船要兩天才能修好。」
「你結婚了沒有?」
「還沒有。」他說:「要是我結婚了哪還要來這裡?」
「結婚就不會到外頭亂搞了?我才不信。你們男人啊都是狗肺。」白梅一直都在注意這位年輕的客官。那健壯的肌肉發達得很均勻。她想著他那有力的胳臂死勁地摟她而致使幾乎窒息的快感。她牽著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撫摸起來。他很笨拙地撫摸,他聽過朋友的話說妓女是沒有快感的。所以他想起來問她:
「人家說妓女這種生活幹久了,對這件事的感覺都麻痺了。那是真的嗎?」
白梅對他這種蠢稚的問話心裡暗地裡喜歡。他可不就是我要借他生一個小孩的老實人嗎?她問;
「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想,如果你們已經是沒有什麼感覺了,那麼所有的嫖客就變得很可笑。」他笑了。
「你笑什麼?你說嫖客都變成什麼?」
「你知道人工授精嗎?」
「聽說過。」
「我在家看過豬哥被誘精的情形。」他格格地笑:「獸醫把板凳用稻草綑起來,最後一層就包上麻袋布。包起來很像跳箱那種木馬的樣子。然後在一端塗上母豬的陰液,那豬哥被牽出來聞,豬哥聞了一陣,興奮地淌著口涎,就騎上去拚老命,哈哈──」他笑得更大聲。白梅也想起那可笑的樣子笑了起來。
「你侮辱我,你說我像一隻木馬。」白梅撒嬌著。
「我不是也笑我自己嗎?我像豬哥......」
白梅注意到他那整齊潔白的牙齒,注意到他那清爽的目光。她看到他裡面的一片良善的心地。她告訴自己說就是要和這個人生一個小孩。這天正是她的受孕期。她決定事後不做避孕的安全措施了。想到這裡她心裡有點癢癢起來了。「不!你笑我像一隻木馬。」
阿榕有點受不住這般的挑逗,他一直想爬起來。但是白梅希望他繼續撫摸。阿榕問:
「對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對這種事有沒有感覺呢?」他的臉肌顯現那渴急的抽動,而本能地吞了一口口水。
「那要看對方是誰。」她自己也意外地感到自己的尷尬:「有了感情,我們照樣地會感動。」
「如果是我呢?」
「我不知道。」那聲音很低。她默默地望著他許久,仍然不讓他爬上來。她在腦子裡深深地刻記著阿榕。
她問:
「你住在哪裡?」
「我家在恆春。我家是種田的,但是我喜歡討海。」
「你叫什麼名字?」她動情地用著眼睛,用著聲音。
「吳田土。」
她聞著他的身體。他有點顫抖。她說:
「你只有腥味,一點田土味都沒有,你應該叫吳海水。」
他摟著她說:
「好!我就叫做吳海水。從現在起我不叫吳田土了。」
他很認真地使用著感情吻她,這時白梅真覺得需要。她攀著他的肩膀,暗示他可以做了。他輕輕地說:
「板牆上有了幾個洞。」
「那不是都用紙團塞起來了嗎?」
「有的沒有。」
「沒人會看的,看了別人這樣是會倒楣。」
「你叫什麼?」
「白梅。」
「噢!白梅......。」他一時被莫名的幸福感動著。他在上面一直關心著她的感覺,一直問她怎麼樣怎麼樣。最後他看到她兩個眼窩裡蓄滿了眼淚。
他輕輕地翻下來,緊挨著她的身體躺著,且看白梅抽噎的樣子,他在心裡自責起她大概沒來。因為白梅太叫他滿足了,向來就沒有妓女使他這樣,一方面他覺得有點虧對她了。使她滿足吧!下次一定時間要長一點。
突然間板牆格格地有人敲響,接著就是阿娘的聲音:
「白梅,你怎麼了?」那語氣很不耐煩的樣子。
阿榕小聲地問白梅:
「她在趕我們快一點是嗎?」
「不要管她。」然後稍微大聲地向外頭說:「客人還要繼續。」
阿榕聽了之後,慌張地說:
「我不,我......。」
白梅向他使著眼睛。
阿娘又打門說:
「那麼你再給我一張牌子。」
「等一下給你。」白梅說。
「那怎麼行,等一下一忙我又忘了。」
「好吧!」說著,白梅在枕頭底下拿了一張馬糞紙剪的牌子,往門縫一塞說:「哪!在那兒。」
阿娘從門縫拿走了紙牌。阿榕好奇地問:
「那是幹什麼的?」
「抽頭就憑紙牌算錢。」白梅把這事都丟開似的說:「你想急著回去嗎?」
「我很疲倦了,我不想再玩第二次。」其實阿榕身上只有五十元,不夠他玩兩次。
「你陪我躺一下子好嗎?」
「我,」他結巴地:「我不能玩兩次。我......。」
白梅親密地按住他說:
「抱著我。」很舒服地:「就這樣躺一會就好了。」
他傻傻地抱著白梅,腦裡反而清醒起來了。而這種清醒是整個心沉入無法判斷的情感裡面的愚昧。這個時刻,對白梅來說是重大的,她希望能從現在就開始。無形之中,白梅覺得似乎真的有個希望靜靜地潛入她的身體裡,而只有她感到那種微妙和艱鉅。她令阿榕害怕的,倒在他的懷裡慟哭起來。白梅總希望把她微弱的希望不但已經埋在她的身體裡面,雖然也同樣地被埋在這個社會,被埋在傲橫的無比的養女到妓女的命運,但是還希望有那麼一天,她看到她的希望長了出來。
上圖:風化區(圖片引自網路)
坑底
白梅目送著阿榕走下山坡之後,她照著以前自己的計畫匆匆地打點行李,並且向阿娘告辭。阿娘一時感到驚訝,一邊還以為剛才得罪她。阿娘辯解著說:
「要是你怪我剛才給你要牌子那就錯了,那是我們這裡的規矩,你是這裡的大姊,比起她們你應該更懂得。」
「不是這個意思。」
「那我更不清楚你為什麼要走。」
「沒為什麼。」她心裡明白,要是她向阿娘或是別人說她要去孕育一個孩子,那不是變成笑話嗎?」
「那就怪囉!」
「我要回去結婚。」她敷衍地說。
「我怎麼沒聽你說過?」阿娘問:「和誰?」
白梅只是笑著搖搖頭。
「就是剛才來的那個年輕人嗎?」
有什麼辦法?這樣追問著要一把話柄。白梅為了儘早擺脫阿娘的盤問,只好又笑著默默地點頭。
「嘿!白梅你糊塗了?為了你好我想勸告你......。」
不管阿娘費了多少口舌,白梅提著包袱走出門了。那些姊妹都出來門口,每個人都顯得很困惑地送她。阿娘在中間以嘲笑的口氣,大聲地說:
「你們看哪!我家的阿梅去嫁尪了。」
白梅淚汪汪地抱著滿懷歡喜走下山坡,走向漁港的公路局巴士站,頭也不回,一秒都不停地向前走著,雖然她曾一直都在海邊,但是今天才頭一次真正聽到海的聲音,一陣一陣像在沖刷她的心靈。不久,來了一班車就把白梅的過去,拋在飛揚著灰塵的車後了。
這天,當白梅回到仍舊叫她乳名梅子的生家的山路口,已經是傍晚時分。二十多年來,只有這些地方沒有變。小土地公廟仔還是在路口的九芎樹下,側旁的歇腳石的石面比早前光滑了。那附近敷毒瘡的鍋蓋草同樣地爬滿坡面。記得小時候下山買番仔油的角子就是落在這坡上,找了半天拔光了鍋蓋草還是不見角子,當時急得哭起來了。她躲在土地祠裡不敢回去,她知道一定會挨一頓痛打的。為了避免痛打,她把油瓶摔在歇腳石,然後揀一塊破片,想將自己的腳底劃一道傷口讓它流血。這樣母親就不會打我了。母親一定會可憐我,本來手拿著瓶子皮望自己的腳掌一直缺乏勇氣而發抖的她,一想到母親看到她流血的傷口,會給她許多的痛惜時,勇氣突然來了,她不再覺得割傷自己是一件可怕和不幸的事,她想著母親替她洗腳,替她敷傷口,還替她難過的情形,心裡感激得快慰而溫暖起來,她一邊哭著一邊用瓶子皮狠狠地將腳底劃開了,血奔出來了。這一下子確實劃得過分。她安慰自己,說傷口越嚴重越能得到母親的同情。其實她也懂得去抓一把田泥來敷傷口止血。但是為了要得到更多的同情,寧願就這樣讓傷口血流得更多。她躲在土地祠裡等著家人來發現。然而,她等了幾個小時還不見有人下山來找她,天已經晚了,她心裡著實害怕,早就聽說過山路口鬼火的故事。後來越想越不對,想自己走回去也不行了。腳底的傷口確實太嚴重了。正在她絕望的時候,大哥找到她就揹著她回去。沿路她描述她的經過給大哥知道。大哥也一路安慰著她。但是一進門,什麼事情都出她的意外。母親不但沒可憐她,還重重地痛打了她一番,連山芋的晚頓,她一條小山芋都吃不到。就在這事情的第三天,來了一個陌生人就把她帶走了,有一段時候,梅子一直以為因丟了角子,母親才不要她。同時還有一點不能了解的事,那就是她臨走的時候,母親還哭哭啼啼地吩咐了一大堆話:梅子,你八歲了,什麼事都懂了,你得乖哪!什麼都因為我們窮,你記住這就好了,從今以後你不必再吃山芋了。什麼都該怪你父親早死......。那時對母親的氣憤還沒消,說走就跟人走了。
阿梅沿著梯田的石級爬了一段,再順著小山路走。她沿途拾著小時的記憶回家。在園裡工作的人,遠遠見了穿著這麼入時的女人走入這山間,引得不管男女老幼都放下工具,挺直著腰注目過來。在山坡下番薯田那邊打赤膊的不就是福叔嗎?是!就是福叔。他的長短腳站起來還是老樣子。梅子揚手喊:
「福叔──你在除番薯草嗎?」
福叔甚感意外地興奮了一陣,同時亦迷惑了一陣。
「噢!是啊──你是誰哪?怎麼認識我呢?」從那邊傳過來的聲音,因喜悅而起伏地波顫著。
梅子有意要福叔快樂,便應答回去:
「山路口的土地祠就是你一個人蓋起來的。這誰不知道?」
「是啊──是啊──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等我這一季番薯賣了錢,我還想把它翻修一番咧!」福叔真的更樂起來了:「喂──查某官,你來我們坑底找誰呀?」
「我就是閹雞松的小女兒啊──」
「什麼?閹雞松的小女兒有這麼大了?那麼──那麼你就是梅子嗎?」
「是的──我就是梅子──」
「哇──不認得了,不認得了。閹雞松死了這麼多年了?」停了一停:「有,是有那麼久了,我蓋土地祠的第二年他死了。土地祠的三百六十個磚就是閹雞松替我挑擔的。」
互相沉默了一會兒。梅子說:
「等一下來我們家坐吧。」
「好好,你快點回去,你母親在等你。」
梅子沒走幾步,聽到後面有人跑步趕過來的腳步聲,等她轉過頭,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已經在她的身邊了。
「我阿爸叫我來幫你提大皮箱。」那女孩子說著就要接過皮箱。
「免了免了。」她回頭感激地看福叔,福叔在遠遠的園裡揚手表示:沒關係,讓小孩子拿了。梅子的皮箱已被女孩子搶過去扛在肩上。她們走著。
「你回來住幾天?」女孩子問。
「我不走了。」梅子安舒地說。
「不走了?」驚奇地:「為什麼?」
「我想休息。」梅子平視著前方,像自言自語地說。
小徑在山腰間伸延著,上下兩邊不是番薯田就是相思林。一群六、七、八歲的村童,在上側的林間,始終保持七八尺遠的距離,好奇地跟著梅子跑。一會兒跑、一會兒停地笑著什麼。梅子看到其中有一個抱著鳥窩的男孩,她覺得很像誰。她問那孩子:
「你是不是阿嬌的小孩?」
那小孩愣了一下。其他的小孩子笑著說,是啦,是啦,還有這個也是。本來參與在笑的一個小女孩,被其他人推出來時,她的笑容亦被駭跑了。
「阿嬌幾個小孩子?」
剛才那個男孩伸出六隻手指頭來。
梅子又在另一個男孩子的臉上看到他的父親的影子。她接著說:
「你是不是阿木的孩子?」
那孩子害羞地藏起來。其他的孩子又笑了。
「呀?奇怪,你怎麼知道?真好玩。」有一個小孩這麼說。
「好!我再來猜。」梅子一個一個看著小孩子的臉。小孩子一個一個掩著臉,笑著再往前跑了一段路。看到這群活潑的小孩子,梅子馬上就聯想到自己也要有孩子。但是, 使她憂心的是,是不是這樣就已經在她的身體裡面形成了?不能失敗啊!不然什麼都要從頭做起,神明啊!註生娘娘啊!您要保佑。
梅子的母親突然在路上出現了。
「阿母──」梅子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福叔的孩子跑來告訴我,說你回來了。」
母親亦沒有停下來。等她走下來,梅子走上去,然後兩個人再並著肩走。
「準備住幾天?」
「我不走了。」
「不走?」母親覺得意外:「那怎麼行?」
「我不管。」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
「家裡最近怎麼樣?」梅子問。
「那都要看這一季的番薯了。」
「大哥的腿呢?」
「還是要看這一季的番薯才能鋸掉。」冷冷地。
「鋸掉?」梅子嚇了一跳。
「醫生說不鋸掉的話,活不久。前天抬出去,昨天又抬回來。」
梅子還記得大哥那時揹她上山的腿倒滿矯健的。
「你不會住下來的。他的七個小孩子吵死了。」
「阿母,我有一些錢,明早就帶大哥下山吧!」
這時母親才流著淚說:
「梅子,並不是我不愛你大哥,人說虎怎麼凶殘也不吃自己的兒子。我看他是沒有救了,醫生也不敢擔保。你說救他一個倒不如救他七個孩子。」
「阿母,我們還是試試看。」
「你不要天真,明年官廳就要收回所有我們坑底人種番薯的林班地了。那時候看我們還能變出什麼辦法?」
「收回林班地幹什麼?」
「土地是官廳的,官廳要長草就讓它長草。」
一直默默地扛著皮箱跟在後頭的那個福叔的女兒,突然很樂觀地插了一句話說:
「聽他們說省議員已經替我們提出陳情了。」她們母女倆同時回轉過頭來。看到低著頭扛箱的女孩,她們的感覺和臉上的表情是極端的不同。
前頭爬滿了貼壁蓮的石頭牆就是梅子的生家。一隻黑狗遠遠地凶猛地吠著衝過來。
「黑耳,你發瘋了,梅子也是咱們自己人哪!」經母親這麼一說,這隻黑狗竟變得溫順,輕輕地走到梅子身邊搖著尾嗅她。母親又說:「這隻狗很有趣。去年一來到咱們家就賴著不走,有時沒讓牠吃東西,牠還是乖乖的。牠自己會去捉野鼠。捉多了我們就幫牠吃,那些野鼠比我們人有得吃,每一隻都肥得很,差不多都是一斤多重的,有時黑耳還會咬到野兔呢!」
黑耳好像知道主人在稱讚牠。牠趕快跑過來主人這一邊,用牠的身體,很親熱地擦著主人的腳。
「討厭的傢伙,還不走開。等一下踩到你的腳才叫那就遲囉。」
黑耳輕巧地一躍,自己就領先帶著她們穿進石頭牆了。
第二天,漁港這邊,那個叫阿榕的討海人,差不多和昨天同一個時間,他帶了五條肥大的鰹魚,到娼寮去找白梅。同時也要告訴白梅,說他們的船修補好了,他得再回到船上工作。但是,很出他的意料,他撲空了。
「她不在了。」鴇母說。
「她昨天才在這裡。」
「她說要去和你結婚。」笑著問:「你們結婚了?」
「不要再開玩笑,白梅哪裡去了?」焦急地。
「我問你。」
「她家在哪裡?」
「我也問你。」
阿榕渴望地掃視著其他的妓女。他轉頭走了。
「怎麼?不玩玩就走?留著吧。我找一隻嫩雞給你吃吃。這麼年輕不應該找老的啊!」那個老鴇說。
阿榕失望地走了,手上那一串魚從他的手上滑下來,他看都不看地走了。老鴇看了這情形就喊著說:
「小雀,快點出去撿那一串魚回來。我們中午有魚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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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月
梅子回到坑底的生家,第一件事,決定準備替大哥鋸掉那條爛腿。
在一串均勻的呻吟中,突然哀叫出來:
「阿池──阿池──行行好吧。快來趕掉阿爸腿上的蒼蠅吧。阿池你不要離開。阿池.....。」
梅子趕快趕到大哥的房裡,替他趕掉幾隻在爛腿上吸吮膿汁的蒼蠅。她再勸大哥說:
「你應該聽話了,命是你的,你自己不知道寶惜,別人是沒有辦法啊!」
「阿池這孩子變了,這孩子討厭我了。」他哭泣地說:「我知道,家裡的人都討厭我,他們常常在背後說我,我知道。」
「你這未免也太冤枉人了。你知道阿母為你流了多少淚,大嫂簡直就不像女人了,你所有的工作都落在她身上,那為的是什麼?」
「阿池呢?我要他來替我趕蒼蠅。」
「只有四歲的小孩子懂什麼?我看他在地上睡著了,剛剛才抱他上床。你──」
「唷!蒼蠅!」大哥痛苦得叫起來。
梅子一邊趕著蒼蠅一邊說:
「你還是聽我的話,反正你已經殘缺一條腿了就下決心把死腿去掉,不然你不久就會死掉。」
「我現在只求蒼蠅不要來折磨我,能好好的死了我倒不怕。」他想了想:「我大概熬不到這一季番薯的收成吧。」
「錢的事情你不用管。」
「不,不,我絕不能再拖累你這個妹妹。」他慚愧地:「從父親死後,我應該為你安排好生活的,但是誰都一樣。我是沒有希望了。你能原諒這個無用的大哥?」
「沒有人做錯什麼。我們不要再談這些事了。」
「唷!要命的蒼蠅!」梅子因為用心談話,一時忘了揮動手趕蒼蠅,而使大哥突然痛叫了起來。
「決定了。明天送你到醫院去。」梅子肯定地說。
「不,不,我活著還有什麼用?」
「你忘了?你的手藝不是很好嗎?你不是可以用竹子做椅子、做畚箕、做篩子,做很多很多東西?」
「是的,那都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他的眼睛亮起來了:「梅子,現在叫你大嫂在溪邊種麻竹還來得及哪,清明前種竹子最好了,明年這些竹子就是好材料。」
回到坑底的第一個月,是梅子對什麼都開始有信心的時候,大哥不但接受她的勸告去鋸掉腿,並且病況非常進步;其中最令她禁不住喜悅,那就是經期的時候,月事沒來了。經城裡的兩家醫院的檢查,醫生都說很可能懷孕了。有一個醫生推算,如果這次算懷孕的話,明年的正月就是順月。
五月的陽光並沒有落掉坑底這個角落。
一天清晨,由坑底一個叫木仔叔的中年人,從城裡帶回來一項消息,使得整個坑底都翻了起來。木仔叔手裡握著一份報紙,像瘋了似的興奮地飛奔上來,每碰到他的人, 馬上就被傳染上那份瘋狂,在坑底跑來跑去。
木仔叔站在幾個還沒獲得消息的村人的中間,大聲地說:
「官廳明年不但不收回山坡地,反而把這些土地都要放領給我們咧!」
其中有人懷疑地問:
「誰說的?」
「報紙上說的!」木仔叔將城裡的那家雜貨店老闆告訴他,並替他用紅筆把那條新聞的標題圈出來的報紙,拿給他們看。他用力地指著紅圈裡面的字。
圍著木仔叔的人,認真地瞪著紅圈內的黑字,然後有一個人抬起頭來說:
「那麼那是真的囉?! 」
其他的人也紛紛抬起頭說:那是真的啦,那是真的啦!其實這裡面沒有一個人識字。
阿母在番薯田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放下耙子直奔到家,拉著梅子說:
「梅子,我們不同了,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土地。」
梅子一時感到很茫然。但經過她母親的解釋之後,她才明白過來。
阿母帶著梅子翻了山嶺去看坡地的番薯田。
「看哪!從那崙頭到這邊谷底都是我們的哪!」
她們又走到另一塊斜坡地。
「梅子,現在你踏的就是我們的地,你總想不到吧。直到底下都是。一枝草一點露,一點也不錯,誰會餓死誰會富,這都是注定著的。」
在回家的途中,母親突然沉默了一陣,然後說:
「以前我們愁沒有錢沒有地,現在有了地,問題又來了。」
梅子略微體會出這句話的意思,但她不敢去料想,她沉默著。
「梅子,你不覺得我們有了這些地之後,還要有一個男人。」母親看看沉思著的梅子:「何況你又是年輕。」
果然不出她所料,母親終於講出來了。梅子想了想,她認為她的意願也可以趁機會說出來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這一次我回來,我是有我的一套計畫的。」她很平靜地說:「我已經有身了,我準備在這平靜的地方,將這孩子生出來。」
「那男人是誰?」
「那不重要。我是借著他給我孩子,我需要自己有一個孩子。」
「你怎麼突然糊塗起來呢?沒有和人結婚大了肚子,這叫我怎麼向村人解釋?」
「還有什麼事比當妓女更不名譽?只要對人家好,當什麼都沒有關係。」
「我真想不通,你要孩子你大哥多得養不起,我看阿池就是一個好孩子。」
「不,我主張小孩子不要和父母分離,或者打亂他們的心。雖然阿池可以讓我做兒子,但是他的心肝就被擾亂了。」梅子看到母親那副嚴肅的樣子:「阿母,我並不是怪你們以前對我怎麼樣。」
「好吧!」這個老母先做了讓步,一方面努力於改變自己的想法,去將就梅子。她想:梅子一回來已經使家裡改善了許多了,我還能向她要求什麼?她想著想著:
「梅子,你不但帶給咱們家好運,整個坑底的運氣也是你帶來的啊!」老母親快樂起來了。
幾天後,整個坑底人都認為梅子的回來是一個好吉兆,山坡地放領的運氣就是梅子帶來的。同時梅子對家裡的負責和孝行,再加上對村人的熱誠,她在坑底很受敬重。
六月是土地向勞力還債的時候。
坑底的土開始被翻動了,一條一條碩大的番薯,叫人見了就歡喜起來。
村人先將板車抬到山路口,然後再挑擔番薯和豬菜裝上板車。他們一大早就成隊把番薯運到二十公里外的城裡。
梅子家雖然沒有男人,但是大嫂和三個較大的孩子,他們都打上男人穿的草鞋,同樣地也參加了運番薯的車隊裡面。
這天回來,每一家的板車上排著的鹹魚,多多少少都誘走了城裡的蒼蠅到坑底來。
「你媽的,拿鋤頭的真不值錢哪!種得半死,一百斤番薯才四十八塊。」
「可不是!」
「不過我們的勞力太多了。」
「你看嘛!兩條鹹魚十六塊。十六塊錢可以買我們的一大堆番薯咧!」
回來的空車隊,有的並排著走回來而這樣埋怨著。到了山路口,大家都在那裡歇腳、抽菸、飲谷水。
「梅子,坑底這麼苦你還想住下來嗎?」福叔問。
「不!我覺得很好。」梅子說。
這時,所有在土地祠附近歇腳的村人都注意過來了。
「你不會覺得貧窮是一件好玩的事吧!」福叔嚴肅起來了:「你想想看,一百斤番薯四十八塊,這不是好玩的吧?」梅子根本就沒想到,由剛才福叔的那句平凡的閒話,會掉進一個這麼深淵的問題裡面去,她有點害怕。不過這天她跟大嫂他們到城裡去趕集,回來倒也想了這個問題,終於梅子對自己羞於發表的看法,幾乎等於被逼出來了。
「一百斤番薯四十八塊,這價錢好像我們自己向人要的。」梅子說。
離開遠一點的人都攏過來了。
梅子接著說:
「今早坑底出去的二十幾輛板車,大概有一兩萬斤的番薯出市吧?」
「不止!有三萬多斤!」當中有人這麼答。
「對了,三萬多斤。你們看,整個媽祖廟口的番薯市場,我們坑底的番薯就占有七成以上。」梅子覺得有點困難,她很怕不能完全表達內心的意思。但又看到周圍專神期待結論的眼睛,她焦急地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每天有這麼多的番薯能分成三天或四天運出去的話,可能價錢會提高一點。」她趕快聲明著:「我不知道,這是我一時的想法。」
很出乎梅子的料想,村人從梅子的話得到了啟示,於是就在山路口的土地祠前,大家得到了協議,將每日三萬多斤的番薯分成三批,輪流運出去趕集。果然,他們隔天就發現了效果。每一百臺斤的番薯,已經多漲了二十四塊錢了。
七月有時只是屬於某一個人的。
事情就這麼確定了。早晨,梅子一起身就在後院吐起來了。母親輕輕地從背後走過來,在她的背上輕輕地拍著:
「那是真的了!那是真的了!」母親的聲音有點激動,但也有點猶豫。
梅子滿含著欣慰的熱淚,慢慢地轉向母親說:
「我想已經確定了。」
「是的!已經確定了。」
梅子的臉上,綻開了一朵含羞的笑容說:
「阿母,我突然很想吃到醃蘿蔔。」
「醃蘿蔔?」老母親翻翻眼睛:「啊!看看你的運氣,去年的還有一瓶,不知道霉了沒有?沒關係,瓶底總有幾條能吃的吧!」說了就忙著走開。
這個老母親在一堆舊瓶子裡翻來翻去,一瓶一瓶地打開栓子聞聞,再拿起來照照。她心裡急得很。
「阿母,你找什麼哪?」大媳婦問。
「我們去年剩下來的一瓶醃蘿蔔呢?」
「醃蘿蔔?」大媳婦被問得發傻了。
「梅子害喜了。」
「什麼?梅子害喜了?」
梅子在背地裡聽到瓶子碰瓶子的清脆聲,全身就被燙溫暖似的感覺。
八月、九月和十月在他們的記憶裡,像一隻貓那樣地走掉。
十一月是有潔癖的。
每年這個月份,總不失信帶了大量雨水,來洗刷坑底。
首先,山雨連綿地下著。到了中旬風也夾進來了。坑底人留在家裡不能出去工作。
幾乎所有坑底的女人都在這同一個時候開始懷孕了。梅子大哥的腿鋸口好了很多,大嫂也就有了身孕。然而,她的內心卻後悔萬分。
梅子的肚子已經挺得有點不方便。她小心翼翼地照顧著肚子裡的那塊希望。順月所要用的東西、嬰兒的衣服都準備了。母親早就替她養了十二隻雞,等梅子月內時正補得著。
一夜,雨加大了,風也增強了。坑底整夜都在暴風雨的夜中顫抖。
「再這樣下去,我們的土磚牆可受不了。」大哥似乎預感到什麼地說。
「這樣子好了,我們都到八仙桌下躲起來。」大嫂很冷靜地說著。
但是老母親卻天啊地啊地呼喊起來。
等他們一家十一個人都擠在桌下,一聲轟隆,後面的牆就坍倒了。竹子和茅草的屋頂也就跟著斜插下來。
梅子忍著淚,安慰哀號的老母說:
「我們不能再怪天了!我們總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剛才我們要是遲了一步離開後間,我看我們都被活埋了。」
一夜之間,不只梅子家,整個坑底都被洗得乾乾淨淨了。
梅子不像其他人那麼埋怨災難。她感激著能保有平安的身軀,仍然平安地孕育著她唯一的希望。
十二月脫去以往的黑紗露出笑容走來了。
坑底人覺得他們的生活像是在補老屋頂那樣,好容易抓到這邊的漏,補了這邊的漏,接著那邊又有漏,找了半天漏,好容易才找到了漏,補了那邊的漏,別地方又開始漏了。這叫他們放下來也不是,認真也不得,可真難為了他們。
十一月的山雨過後,陽光懶散地露出臉來,看著他們收拾災後,土磚牆坍倒的十多戶人家,他們在崙腰合作起來,在那裡有的切稻草和泥,有的牽牛在泥堆打轉稻泥,有的翻拌,有的鑄磚。十多天來崙腰是坑底最熱鬧的地方。
「這種軟日頭和北風是做土磚最好的日子。做出來的土磚不會有裂痕。」在那裡的大人這樣告訴著小孩子。
在旁有人打趣說:
「不過最好是不要有做土磚的事情。」
「那當然,除非是要蓋房子,要不然我們不希望有做土磚的工作。」
在談話中,話轉啊轉地轉到閹雞嬸的身上來了。
「閹雞嬸,梅子肚子那麼大了,到底什麼時候給人吃麻油酒?」木仔叔問。
在旁的人也紛紛關心起來:
「是啊!什麼時候?」
「快了吧。」
梅子的母親聽到村人這麼關心梅子,心裡十分高興。本來她有點替梅子擔心受村人的嘲笑呢。
「落咱們人的十二月。」閹雞嬸說。
「唷!那就到了嘛!」
「這個女孩子很乖,應該保佑她生一個男的。」一個年老一點的人說。
「是的,那是我長眼睛僅見的一個好女孩子。」
「哪裡的話,是你們這些長輩不甘嫌她。」梅子的母親暗暗在心裡歡喜。
「說實在,我們讚美都來不及呢。」
「我猜她會生男的。看她的肚子好尖哪。」有一個女人這麼說。
「該賞她一個男的才公道。」
「為什麼肚子尖就會生男的呢?」一個正牽著牛在泥堆打轉的十二、三歲的男孩問著。
「小孩子和人插嘴問什麼生子的事,你懂得把牛牽牢就是了。」小孩的父親在輕輕的語氣中帶有點教訓。
在和樂的笑聲中,閹雞嬸還聽到有人說:「閹雞嬸好福氣啊。」這一趟她多挑了兩塊土磚回去。可是心裡的歡暢仍然令她感到整個人飄浮起來。
「阿母,你該少挑幾塊啊!年老了腰是閃不得啊!」梅子一見她母親,足足挑了八塊土磚,心裡有點放心不下。
「梅子啊!整個坑底人都要你生一個男的哪!」老母親放下擔子,汗都來不及擦又說:「爭氣點哪!」
梅子苦笑了一下。她心裡何嘗不想抱個男孩。但是求誰呢?她只要盡力安慰著自己,到時候再想別的了。
「我想我一定會生一個男孩。這孩子在肚子裡動得好厲害。現在左右兩邊都會動了,並且動起來可真像男孩子哪。」突然她停下來,感覺肚子又起了一陣鼓動:「阿母,你的手快點過來,就是這裡。」
梅子的母親一手按住梅子的肚子,眼睛翻起來凝注精神,像是在偷聽隔房人家的動靜。半晌,嘴巴略張開,翻起來的眼睛的黑球,一下子跑過來左邊,又凝了半晌,然後才說話:
「哇!這孩子可野哪!不是男孩子哪來這股野勁?」
梅子從頭到尾看著母親的臉,而被那臉上的表情帶引到一個無處可退的絕境似的,滿臉渴望的只能間歇性地說對不對?對不對?......
「一定是男的啦!梅子。」
「應該是男的吧,應該是男的吧!」
「一定是男的,我以前生你的四個哥哥都是這樣。」
「生我的時候呢?」梅子問。
「你和姊姊在肚子裡的時候,我覺得像生了一塊靜瘤在那裡。那時候我就知道生出來必定是女的。果然不錯就生了你們姊妹。」
「那麼說,我是會生男的囉?」
「哎!你緊張什麼?生男就生男,難道還會跑掉?」老母親樂觀的語氣,給梅子很大的信心。「梅子啊!你快到屋裡去,當心感冒。土磚一定積起來了,我得趕快去。」說著,她又挑起空擔走了。但是她心裡明白,梅子能生男不能生男,那是不可能預卜的。其實生梅子的時候,梅子在肚子裡就動得很厲害。她想了想:她生六個孩子裡面,梅子動的野勁最大。有什麼辦法?我是無心騙梅子啊!她回頭看看,梅子已經很聽話地不在外面,那裡只有一堆濕濕的柴,和部分的土磚。她有點撐不住什麼的,也許洩點氣好些,腿軟起來了,踩著泥路像踩著自己那樣。前面是兩座山銜接的地方,中間是很大很大的谷口,向谷口望出去什麼都沒有,不過很深遠很深遠的有著什麼似的,在天空一直往後延,延到那麼一點的地方吧。梅子的母親凝望著那裡,突然覺得谷口更亮了。她像來到神的殿堂前,抖擻著心靈,很虔誠地以一種乞求的聲音訴願:
「神明啊!給梅子一個男孩吧。」
正月人們都說是一個開始。
使城裡的人萎縮在爐邊或是被窩裡的落山風,就是從坑底的屋脊滑下來,再由谷口摜到城裡的,要是城裡人敏感一點的話,他們可能從落山風裡面,觸覺到坑底人被刮走的體溫,整個坑底就像冰窟。
梅子的腰並不是為了冷鋒的侵襲而痠痛,她知道這是肚子裡面的嬰兒已經在開始落蒂了,心裡的感覺真是憂喜參半。
「梅子,只有你這個孩子我不敢替你接生。」老母親這麼說。
梅子聽了這句話,心裡暗暗地高興。她很早以前就擔心著這件事,一直不敢說出口來。她想,坑底的女人都是在自己家生小孩,到時候怎麼說呢?現在她不愁了。她告訴母親說:
「阿母,天氣這麼冷,我想到城裡去生比較好些。」
「我也是這麼想。」
就在當天晚上,梅子的肚子絞痛起來了。大哥早就替她裝了一頂轎子等她用,村子一聽說梅子要進城生小孩,一下子就有好幾個人來幫她抬轎。
半夜裡冷風扣得很緊,三四朵火把的火焰被壓得倒在一邊,有時比紙芯還低,黑耳當先開路,一會兒前,一會兒後地跑著。
大哥撐著拐杖,站在風中,目送著黑夜中的火炬,一直到很小,一直到看不見。然而,一種直覺使他感到那情景的嚴肅和隆重,不由得竟從骨子裡發寒起來。
梅子到了城裡的產科醫院,每二十分鐘間隔一次的陣痛,已經急促到每隔五分鐘就陣痛,醫生說快了。護士來打了一針催生劑說:大概再過半小時。這一針打完不久,陣痛的情形起伏而連續不停。被攙扶到產檯的梅子,額頭凝聚大顆的汗粒,忍耐著造物授母性給女人的原始儀式。但是心裡卻為這激痛的實在感到慰藉,痛得越厲害,越讓她感到她的希望不曾是妄想,而是一件就要實現的事實了。
醫生要梅子的雙手握緊產檯兩邊的把手,同時在肚尾用力擠壓,醫生在旁邊指導著她。說這樣不對、這樣對地鼓勵著說:你做得很好,就這樣再用力,一直到小孩子生出來。羊水早已破了,這樣過了三個小時天也亮了,小孩還不見生出來,梅子顯得十分疲倦,醫生心裡暗暗地吃驚,照這樣的情形,照理應該產出來了,無論如何梅子一直做得很好。醫生知道,她是比任何產婦更能忍痛,更用盡力氣的。恐怕是臍帶纏到小孩子的脖子吧?醫生這樣想。
因為這裡是小醫院,產檯只有一個,所以有別的產婦急著來生產的時候,梅子被扶到另一個房去。這樣子別人已經有兩人產了小孩子,只有梅子還是停留在用力擠壓肚尾的階段。
聽到別人家的新生嬰兒在隔間的啼哭,梅子想像到一個全身通紅的嬰兒,她知道她也將有一個,但是萬萬沒料到竟是這樣困難的事。她躺在產檯又盡力使勁地行壓,欲想把嬰兒產出來。醫生看看她的體力,覺得催陣還可以讓它綿密,於是再三地打了催陣劑,一陣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遂使梅子用力咿──啊──地掙扎著。
醫生說:「對對,你做得很好,就這樣,不要停,再用力。」
每次梅子感到乏力和失望的時候,只要醫生這麼說,從她整個都癱軟下來的身體,就充滿氣力,一次一次再一次地試著使力,有醫生在旁她就有信心。
醫生的額頭也在發汗了,他走到玻璃櫥前,望著裡面排得很整齊的手術器材發愣。
他猶豫著,他內心欽佩這個產婦,從頭到尾都是那麼聽話,那麼認真,每一陣的催陣都將痛苦化成力量在那裡掙扎。她還有意志力和力量的,等她這些都使盡了再看看,醫生離開玻璃櫥,看看壁上的掛鐘,搖著頭記住已經拖了六個小時了。
「好心的醫生,請幫忙,我一定要這個孩子。」梅子以微弱的聲音乞求著。
「你放心好了,這孩子早就是你的了。」強裝笑臉。
「我要活的,我一定要活的。」
「當然是活的。」醫生握著她的脈:「你覺得怎麼樣?」
「關心我的孩子吧!」
「沒有你怎麼會有你的孩子呢?你覺得頭怎麼樣?」
「很清醒吧!」
「好吧!」醫生又吩咐護士打了一針催生劑。
梅子又被一段很長而綿密的陣痛所折磨,而她一次都不浪費地將痛苦的掙扎化成力量。她全身濕得像從河裡撈起來。看那樣子,比剛才虛弱多了。那種虛弱而清醒的樣子,有點令人害怕,老母親從頭到尾陪在身邊心痛得不斷流淚。
「阿母,你為什麼哭?是不是知道已經沒什麼希望了?」梅子問。
老母親只能搖搖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醫生呢?」梅子急著問。
醫生重新堆著滿臉的笑容走進產房,他又替她打了一針藥說:
「時候已經到了,你剛才所做的對現在很有幫助,你再用力擠就行了。」
疏落下來的陣痛激增走來,梅子仍然用著力使勁擠,但是一次一次顯得沒力氣了。
「你知道,嬰兒該出來的時候,不能出來也是很苦的,他也很想出來啊!但是誰都幫不了忙,只有靠母親了。來!用力。」
「咿──」梅子在用力。
「對,再來。」醫生鼓勵著。
「咿──」
「很好,快了。」
「梅子......」老母親也急著想鼓勵女兒,但她一開口說話就會變成哭泣,她把嘴閉起來。
「啊!我們看到嬰兒的頭。」
「咿──」這一打氣梅子特別用力得久。
「再用力些,我們看到頭了。嬰兒在說媽媽你用力呢,再用力。」醫生和著梅子:
「咿──對對。」醫生的心裡很難過,根本就還不見小孩的頭,羊水已經流光了,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咿──」她盡力地做著,現在她像一頭馱著笨重荷物的象,就在她向前走一步就能勾到的地方,有一串香蕉,她肚子很餓,她向前走一步想勾到食物,但食物也跟著向前一步,她連續地追著這一串香蕉,而香蕉始終和她保持那一步的距離,後來她明白這是一套奸計,然而她更努力地追著,她想她的意志和傻勁必定會獲得同情吧。梅子努力著,已經變得那麼微弱,她還是不放棄希望。最後那種用力擠壓的動作變成象徵性了,她就漸入昏迷。
眼前一片花園,梅子茫然地走進去。有一個人大概是園丁吧,他嚴厲地說梅子不該隨便闖進來。
「我曾經在這裡種過花。」
「什麼花?」
「我說不出。」
「什麼樣子的?」
「就是那樣。」
「什麼樣?」
「我說不出。」
「你是說菊花嗎?」
「不是!」
「玫瑰?」
「不是!」
「那麼我們這裡沒有你說的那種花。」
「有!我曾經在這裡種過。」
「我沒有印象。」
梅子大聲地叫起來:
「我不管──」
醫生握著脈,數著脈搏,又打了一針,他向梅子的母親說:
「我們再也顧不到小孩子,大人要緊。」
「醫生──你不知道,這孩子是她的生命。」
醫生了解到這並不是普通的意思。
「我當然盡我的能力。」
醫生和護士都戴起口罩和橡皮手套來了。金屬物偶爾相碰的聲音撕著產房的靜寂。
梅子昏迷中感到另一種新的劇痛刺激著她。她醒過來了,在心理上像小和尚在誦經中打了瞌睡醒了過來那樣,慌張地又裝唸經的樣子,她愧歉著。她又用力擠壓起來:咿──
「對對,好極了。」醫生已經將夾子夾住嬰兒的頭,等梅子再用一下力,才要把嬰兒拖出來,好讓梅子高興,讓她覺得她並沒有白費力氣。
「咿──」
醫生順手一拖:
「哇──生出來了,生出來了。是一個男的!」
老母親和護士也像放下一塊大石似的叫起來。
梅子肚子一下被拉出一塊東西的感覺是凝聚在沒有情緒的狀態,接著嬰兒「哇」地叫了,這時的梅子才感到她的過去的一切都真正地過去了,她非常地冷靜,老母親卻歡喜地哭出聲來。產房的門開了,門外站著才鋸掉腿的大哥和大嫂還有他們的孩子們。
上圖:電影.看海的日子(劇照,陸小芬飾)(圖片引自網路)
看海的日子
幾乎同孩子一起誕生出來的一個意願,一直在心裡鼓動著梅子,而這意願卻專橫地不允許她做最簡單的說明。雖然,這是她自己的意願,但是,在她的心裡面始終站在另一極端的位置,而不怕被孤立。她心裡如此地掙扎著:
「走!抱著小孩到漁港去。」
「魚群還沒有來呀。」
「我知道。」
「那麼不可能遇到他,這孩子的父親。」
「我知道,這不是我主要的目的。」
「那為什麼?」
「我不知道,也許可以遇見他。」
「遇見他怎麼辦?」
「我會告訴他這孩子是他的。」
「想去依賴他?」
「絕不!」
「那是為什麼?」
「我明知道他現在不會在漁港,因為魚群還沒有來。現在他可能在恆春。」
「那麼你去漁港有什麼目的?」
「沒什麼,我知道我不會遇見他,但我必須去一趟。」
「──」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不能說明那一點意願是什麼?」
從有了這個意願開始,梅子始終不能叫自己明白。她只知道這是急切的。現在她的健康已算恢復了,這個意願在內心撞擊得更強烈。
梅子抱著她的孩子,買了一張往漁港的車票,和一群人擠車。火車來了,車廂裡面沒有一個位子是空的。但是她只要能登上車,握一張往漁港的車票,她心裡就高興了。正在她想找一個角落偎依時,在她的面前同時有兩個人站起來要讓位給她。對這件平常的事她感到意外,由於過於感激而發呆。有一個女人走過來,牽著梅子去坐她的空位。梅子開始正視對方的眼睛,那女人親切而和善地微笑著。她看旁邊的人,她看所有車廂裡面她所能看到的眼睛,他們竟是那麼友善,這是她長了這麼大第一次經驗到。她的視覺模糊起來了。曾經一直使她與這廣大人群隔絕的那張裹住她的半絕緣體,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她所看見的世界,並不是透過令她窒息的牢籠的格窗了。而她本身就是這廣大的世界的一個分子。梅子十分珍惜地慢慢地落到那個空位,當她的身體接觸到座椅的剎那,一股溫暖升上心頭。她想:這都是我的孩子帶給我的,梅子牢牢地抱著孩子輕輕地哭泣起來。
火車穿過大里的那道長長的山洞,一片廣大無邊的太平洋的波瀾就映入梅子的眼裡。她凝視片刻,將手裡的孩子讓他靠著母親的手臂抱挺起來,面向著大海。小孩子的眼睛圓溜溜的還沒有任何焦點,梅子指著海說:
看哪!孩子那就是海啊!
海水是鹹的哪!那裏面養着很多很多的魚。
有的像火車這麼大的。
也有像你的小拇指那麼小的。
看哪!那裏有船哪!
討海人坐在船上捉魚,
捉紅的魚,白的魚,青的魚,黃的魚,
統統給我的乖孩子吃。
對了你爸爸就是一個很勇敢的討海人,
有一天他為了捉大魚,在很遠很遠的海上死掉了。
我的乖孩子,
你長大以後不要做討海人,
你要坐大船,越過這個海去讀書,
你要做一個了不起的人。
梅子又像在祈禱似的自言自語的說:
「不,我不相信我這樣的母親,這孩子將來就沒有希望。」她的眼睛又濕了。
太平洋的波瀾,浮耀着嚴冬柔軟的陽光,火車平穩而規律的輕搖着奔向漁港。
原載於一九六七年十一月《文藝季刊》第五期
(圖片引自網路)
【作品出處】
《文藝季刊》第五期
〈看海的日子〉
1967-11
作者:黃春明
【作者簡介】
黃春明,宜蘭縣人,日據時代昭和十年(民國二十四年)生。省立屏東師範學校畢業。擔任過小學教師、廣告企劃等工作,甚至賣過便當,目前為黃大魚兒童劇團團長。黃春明除了小說之外,亦跨足散文、新詩、劇本、兒童文學寫作,並致力於歌仔戲及兒童劇編導、從事宜蘭的鄉土教材編寫、社區總體營造等規劃工作。黃春明生活經驗豐富,小說作品表現對土地豐沛的情感與關懷。擅長描寫蘭陽平原的農村小鎮,以具有地方特色的語言,刻劃人物面對生活磨難仍保存人性尊嚴的形象,反映蛻變中的臺灣社會,曾獲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時報文學獎、行政院文化獎,是臺灣當代重要的鄉土小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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