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可名,非常名──什麼是「名」?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名」是相對真實
「名」是概念,必須用「名」界定「道」。「名」是言語及思想的基本單位,沒有「名」就不能思考,也不能說話。「名以指實」,意即名稱是用來指涉真實之物的,不能虛構。比如,如果沒有茶杯、冰箱的實物,光說這兩個詞,別人也不懂其義,等於平白杜撰一個「東西」。反之,虛構的事,像「一加一等於二」是計算單位,只能在書本上出現,實際上是看不到的。
「名」用來指真實之物,作用是符號或象徵,因此有調整與改變的空間。比如中文叫「茶杯」,英語則叫「cup」,同樣的「東西」卻有不一樣的名稱,這就表示名稱可以經過大家同意,約定俗成加以修訂。老子體驗到「道」之後,發現「道」不能說,就像《老子》第二十五章提到,「道」根本就沒有名字,「強字之曰道」,只是勉強取個名字叫做「道」。我們今天讀「道」讀得容易,這其實是老子勉強說的,他認為「究竟真實」沒有名字,但是要體驗「道」時卻不能不說,不然無法學到東西。
因此從「永恆的道」可以覺悟的,不能說「永恆的名」,只能說「恆久的名」,但一經界定落實,就成為「相對的名」。「道」這個字變成「名」也變成相對的,但是它本身指的是絕對的「道」,這個「道」是沒辦法給名稱的。所謂的「名」都是相對的,絕對的「名」不能稱為「名」,所以「名」只能說是恆久的名,落入相對的世界。
「名」是人的認識能力
《老子》很注重邏輯關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後,接下來就是「無名」與「有名」。
很多研究者採用另一種斷句——「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意即「無」代表天地的開始,「有」代表萬物的母體;也就是「無」與「有」分別造成天地與萬物。這種斷句的始作俑者是王安石,他把「無」與「有」當做專有名詞。王安石是宋朝人,距老子所處時代已一千六百多年。他聲稱:古人都錯了,無,不是無名,有,不是有名;「無」就是一個概念,「有」就是一個概念。
王弼的時代離老子比較近,大概六七百年;帛書甲本、乙本離老子更近,二三百年,兩個版本的斷句都是「無名」、「有名」,不知王安石憑什麼說以前都讀錯了?況且從「無」到「有」中間的過程如何?天地與萬物又是什麼關係?都很難自圓其說。而原來的斷句,「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同一個「萬物」,無名是始,而有名是母,關係很清楚。這是我採用此一斷句的理由,況且還有帛書本為證。
讀哲學的人很喜歡講「無」和「有」,講得玄之又玄,似乎別人聽不懂,就成功了。王安石是宋朝人。典籍註疏自漢代開始,中間經過魏晉玄學洗禮,到宋朝時又和道家部分糅合,當然可以說得很玄、很抽象。但是,在春秋戰國時代或更早的人,都不曾這樣斷句。我在研究過程中考慮的是這些資料,並不認為只因王安石講得比較有哲學玄想的味道,就值得參考。「無名」與「有名」是針對人的認識作用及過程而言。「無名」即人的認識還沒有運作,代表萬物的起源,是思想無法企及的階段;萬物的起源是名稱出現以前,因為一有名稱就可以了解了。
「有名」代表萬物的母體,有母必有子,「有名」,萬物就出現了。「有名」代表有名稱,於是就可以說這是山、這是河、這是天、這是地。有母必有子,思想由此領悟萬物如何配合名稱一一呈現。
小時候讀書,一定要靠老師先說名稱,才能界定對象。比如小朋友去動物園,看到一隻很奇怪的動物,等到老師說那是老虎,才知道長這個樣子的動物就叫老虎。「老虎」這個名稱就跟著實際的「東西」一起出現,此謂「有名,萬物之母」。要是沒有這樣的思考,就會淪為盲目地看,很多東西來來去去、反反覆復,長頸鹿、斑馬……完全無法區分,什麼動物吃什麼動物也不知道。
人的思想開始運作的時候,有名稱出現,「東西」才能具體地出現,這就是「有名,萬物之母」,這個描述對於認識事物是很有用的。
有正確的認識,才有正確的慾望
本章比較難理解的是「無欲」和「有欲」。有生命之物必定有慾望,「無欲」和「有欲」是針對人的意志欲求而言。「無名」和「有名」是人的認識作用,「無欲」和「有欲」是意志的慾望作用,分屬不同的層次。人要先認識,才能有慾望,所以欲在名之後。
無欲和有欲是有主體的,即是「誰」無欲,是「誰」有欲?如果依據王安石的版本斷句:「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那麼什麼叫「常無」、「常有」?一個人如何「常無」、「常有」?如果解釋為:「要常常體驗『無』,常常體驗『有』」,那麼體驗從何而來?如果意思為「要經常無,去體驗、觀察它的奧妙;要經常有,去觀察它的廣大」,就譯得有點勉強了。
許多學者認為,老子不可能主張有欲,因而反對這種斷句。需知「欲」是隨「知」而生,百姓有知就有欲。老子希望百姓無知無欲,並不是真的不要有慾望,而是要有正確的知,才會帶來正確的欲。
老子贊成大國與小國「各得所欲」(第六十一章),便證明有欲不一定是壞事。凡有生命之物必有慾望,而人的慾望除了本能之外,還來自認知。有正確的知,才會有正確的欲;知不正確,欲就偏差了。老子擔心人們有偏差的欲,因此希望人們有正確的知。再看「聖人慾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第六十六章),有欲也都是好事。
「無」和「有」不是專門術語
要了解本章,就不能把「無」和「有」當成術語。從古至今的版本,都不用思考什麼是「無」和「有」,只要想到「無名、有名」、「無欲、有欲」,就知道它是人類了解「道」的過程。本章不以「無」、「有」為專門術語,理由有二:
第一,「無」、「有」是相互對立的概念,有無相生,《老子》第二章可以為證。因此不能把「無」置於前,把「有」置於後。《老子》第十一章說:「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因為既然相互對立,就不能相互承啟,不能說先是「無」,再是「有」,它們兩個是不能分開的。
第二,《老子》全文中,「無」、「有」先後承啟的只有一句:「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第四十章)。根據王弼的註解,這裡的「有」、「無」是指「有形」、「無形」。天下萬物生於有形,有形再生於無形;也可以解釋為「有名」、「無名」,天下萬物生於有名,有名再生於無名,這樣解釋就沒有問題。
如果單獨談「無」、「有」,「有生於無」的另一種說法,就是「由無生有」,但「無」就是什麼都沒有,怎麼可能生出「有」?如果贊成「無」能生「有」,反而使自己陷入困惑,「道」從「無」變「有」了,老子恐怕不會接受。
西方講上帝創造世界的時候,就是從「無」生「有」,至今很多人仍然無法理解,但它是宗教的觀點,不能理解也沒關係。而老子寫書是讓人閱讀的,顯然不是談宗教,不是為了要對「道」做個交代,讓「道」可以展現自己,因此任何一句話都有針對性。「有名」、「無名」就是針對人的理解能力,人要使用概念,就會出現「有名」、「無名」。一般人可以用理智思考,需要概念;有意志可以追求,需要慾望,也就出現了「無欲」與「有欲」。
有認識主體,意義才得以展現
綜上所述,《老子》第一章是老子一生仰觀俯察,了解宇宙人生道理後的心得。我們要明白他的意思,就要把人的主體拉進來。沒有人類就沒有問題,有人類之後就會思考,思考之後就要表達,思考是認識的作用,語言和文字叫做「名」。接著就會有慾望,想看清楚眼前的世界。
從這個角度來看老子,就會清楚他思想開展的過程,亦即為什麼談完「道,可道,非常道」之後,接著要談「名,可名,非常名」。因為「名」或名詞概念只對人的認識能力有意義,有認識能力才有出現「名」的可能,沒有人類的思想作用、認識能力,這個宇宙有沒有「名」根本就不重要。
沒有像人類這樣有認識能力的生命,就不可能有相對製造「名」的主體,以及相對理解「名」的主體。古人說的話,我們現在能理解,是因為我們有認識能力。「名」出現的時候,人的意識就開始運作。萬物隨著「名」而呈現,對人來說,沒有名稱,這個「東西」就沒辦法形容。小朋友看到書上的圖畫,就會問:「這是什麼?」如果不知道名稱,就沒辦法記得;我們見到陌生人會先問「尊姓大名」,因為一個沒有名字的人,面貌就模糊了。有名字才能界定,他是他,你是你,不是別人,如此思考才可以運作。
【文章出處】
《每日頭條》
〈名可名,非常名──什麼是名?〉
(轉引自:《詳說經典系列──究竟真實:傅佩榮談老子》,內容節選)
2018-08-13
作者:傅佩榮
【作者簡介】
傅佩榮(1950年12月16日-),祖籍上海,私立恆毅高級中學、輔仁大學哲學系畢業,臺灣大學哲學系碩士,美國耶魯大學宗教系博士。曾任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兼系主任及所長、比利時魯汶大學、荷蘭萊頓大學講座教授、《哲學與文化》月刊主編、黎明文化公司總編輯、《哲學》雜誌總編輯等。傅佩榮著作甚豐,曾出版中西哲學普及讀物、散文百餘種,擅於將傳統思想轉換為現代的人生哲學,並經常於各大學、電視台公開演講,其關於儒家思想的主張為人性向善論,在兩岸有高知名度,2008年成為《21世紀經濟報導》評選風雲人物。
- Dec 30 Mon 2019 14:17
名可名,非常名----什麼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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