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四川九寨溝
題解
本文為胡適《老殘遊記》序其中一節,原題為「《老殘遊記》的文學技術」,內容指出《老殘遊記》在寫景與寫聲音的文學技巧為歷來中國小說所罕見,同時提出文言文常以因襲的浮泛套語形容風景,不如白話文能精準描述,呼應其白話文革新運動。經過胡適的大力讚譽,《老殘遊記》在文學史上享有崇高地位,本文也成為解讀《老殘遊記》中〈黃河結冰記〉、〈明湖居聽書〉的重要參考指引,此文發表於民國十四年(1925),距光緒二十九年(1903)《老殘遊記》開始在上海商務印書館編印的《繡像小說》半月刊上連載,時隔23年,晚清宣統元年(1909)發配新疆之劉鶚因腦溢血於烏魯木齊辭世,胡適堪稱劉鶚之後輩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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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老殘遊記》序:《老殘遊記》的文學技術
但是《老殘遊記》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最大貢獻卻不在於作者思想,而在於作者描寫風景人物的能力。古來作小說的人在描寫人物的方面還有很肯用氣力的,但描寫風景的能力在舊小說裡簡直沒有。《水滸傳》寫宋江在潯陽樓題詩一段要算很能寫人物的了,然而寫江上風景卻只有「江景非常,觀之不足」八個字。《儒林外史》寫西湖只說「真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一處是金粉樓臺,一處是竹籬茅舍;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西遊記》與《紅樓夢》描寫風景也都只是用幾句爛調的四字句,全無深刻的描寫。只有《儒林外史》第一回裡有這麼一段:
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雲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裡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
在舊小說裡,這樣的風景畫可算是絕無僅有的了。舊小說何以這樣缺乏描寫風景的技術呢?依我的愚見看來,有兩主要的原因:第一,是由於舊日的文人多是不出遠門的書生,缺乏實物實景的觀察,所以寫不出來,只好借現成的詞藻充充數。這一層容易明白,不用詳細說明了。第二,我以為這還是因為語言文字上的障礙。寫一個人物,如魯智深,如王鳳姐,如成老爹,古文裡的種種爛調套語都不適用,所以不能不用活的語言,新的詞句,實地作描寫的工夫;但一到了實景的地方,駢文詩詞裡的許多成語便自然湧上來,擠上來,擺脫也擺脫不開,趕也趕不去。人類的性情本來多是趨易避難,朝著那最沒有抵抗的方向走的;既有這許多現成的語句,現成的字面,何必不用呢?何苦另去鑄造新字面和新詞句呢?我們試讀《紅樓夢》第十七回賈政父子們遊大觀園的一大段裡,處處都是用這種現成的詞藻,便可以明白這種心理了。
《老殘遊記》最擅長的是描寫的技術,無論寫人寫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語爛調,總想鎔鑄新詞,作實地的描畫。在這一點上,這部書可算是前無古人了。
劉鶚先生是個很有文學天才的人;他的文學見解也很超脫。《遊記》第十三回裡他借一個妓女的嘴罵那些爛調套語的詩人。翠環道:
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過往的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牆上的。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兩個意思。……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謠言罷了。
奉勸世間許多愛做詩的人們,千萬不要為二十里鋪的窯姐所笑!
劉鶚先生的詩文集,不幸我們沒有見過。《遊記》有他的三首詩:第八回裡的一首絕句,嘲諷聊城楊氏海源閣(書中改稱東昌府柳家)的藏書,雖不是好詩,卻也不是造謠言的。第六回裡的一首五言律詩,專詠玉賢的虐政,有「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的話,可見他做舊律詩也還能發議論。第十二回裡的一首五古,寫凍河的情景,前六句云:
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後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河曲易為塞,嵯峨銀橋架。......
這總算是有意寫實了。但古詩體的拘束太嚴了,用來寫這種不常見的景物是不會滿人意的。試把這六句比較這一段散文的描寫:
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隄上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河)的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後冰被這溜冰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小插屏似的。看了有點把鐘功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
這樣的描寫全靠有實地的觀察作根據。劉鶚先生自己評這一段道:
止水結冰是何情狀?流水結冰是何情狀?小河結冰是何情狀?大河結冰是何情狀?河南黃河結冰是何情狀?山東黃河結冰是何情狀?須知前一卷所寫的是山東黃河結冰。(十三回原評)
這就是說,不但人有個性的差別,景物也有個性的差別。我們若不能實地觀察這種種個性的分別,只能有籠統浮泛的描寫,決不能有深刻的描寫。不但如此,知道了景物各有個性的差別,我們就應該明白:因襲的詞章套語決不夠用來描寫景物。因為套語總是浮泛的、籠統的,不能表現某地某景的個別性質。我們能了解這段散文的描寫何以遠勝那六句五言詩,便可以明白白話文學的真正重要了。(編按:胡適認為,文言古詩用語籠統,無法像白話文能精細描述。)
《老殘遊記》裡寫景的部分也有偶然錯誤的。蔡孑民先生(編按:蔡元培)曾對我說,他的女兒在濟南時,帶了老殘遊記去遊大明湖,看到第二回寫鐵公祠前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明湖裡,她不禁失笑。千佛山的倒影如何能映在大明湖裡呢?即使三十年前大明湖沒有被蘆田占滿,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大概作者有點誤記了罷?
第二回寫王小玉唱書的一大段是遊記中最用氣力的描寫:
王小玉便啟朱脣,發皓齒,唱了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裡,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哪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迴環轉折;幾轉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 其千迴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 半中腰裡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就漸漸的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哪一聲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這一段寫唱書的音韻,是很大膽的嘗試。音樂只能聽,不容易用文字寫出,所以不能不用許多具體的物事來作譬喻。白居易、歐陽脩、蘇軾都用過這個法子。劉鶚先生在這一段裡連用七八種不同的譬喻,用新鮮的文字,明瞭的印象,使讀者從這些逼人的印象裡感覺那無形象的音樂的妙處,這一次的嘗試總算是很成功的了。
《老殘遊記》裡寫景的好文字很多,我最喜歡的是第十二回打冰之後的一段:
抬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著月光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
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裡面,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這種白描的功夫真不容易學。只有精細的觀察能供給這種描寫的底子;只有樸素新鮮的活文字能供給這種描寫的工具。
民國八年(1919)上海有一家書店忽然印出一部號稱「全本」的《老殘遊記》,凡上下兩卷,上卷即是原本二十回;下卷也是二十回,說是「照原稿本加批增註」的。書尾有「著述於清光緒丙申年山東旅次」一行小字。這便是作偽的證據。丙申(1896)在庚子前五年,而著者原序的年月是丙午之秋,豈不是有意提早十年,要使「北拳南革」都成預言嗎?
四十回本之為偽作,絕對無可疑。別的證據且不用談,單看後二十回寫老殘遊歷的許多地方,可有一處有像前二十回中的寫景文章嗎?看他寫泰安道上──
一路上柳綠桃紅,春光旖旎;村居野婦聯袂踏青;紅杏村中,風飄酒幟;綠楊煙裡,人戲鞦韆;或有供麥飯於墳前,焚紙錢於陌上。
列位看官在《老殘遊記》前二十回裡可曾看見這樣醜陋的寫景文字嗎?這樣大膽妄為的作偽小人真未免太侮辱劉鶚先生了!真未免太侮辱社會上讀小說的人們了!
延伸閱讀:
劉鶚的知音----胡適:《老殘遊記》序(全文)
上圖:四川九寨溝
【文章出處】
《胡適文存》卷六
〈《老殘遊記》序〉(節選)
1925-11-07
作者:胡適
【作者簡介】
胡適(1891年12月17日-1962年2月24日),安徽績溪上莊村人,生於上海浦東川沙,原名嗣穈,後取自當時盛行達爾文學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典故,改名適,字適之。19歲考取庚子賠款公費生,留學美國,師承哲學家杜威,返國後受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後加入《新青年》編輯,以提倡白話文學革命,宣揚自由主義,領導新文化運動的領袖而聞名於世,所發表之《嘗試集》為最早之白話詩。五四運動後與陳獨秀分道揚鑣,曾擔任中華民國駐美大使、北京大學校長、中央研究院院長等職。胡適興趣廣泛,著述豐富,在文學、哲學、史學、考據學、教育學、倫理學、紅學等諸多領域,均有深入研究,主要著作為《中國哲學史大綱(上)》、《白話文學史》《胡適文存》等,曾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民國51年2月24日上午,於中研院主持第五次院士會議,下午6時在歡迎新院士酒會時因心臟病發逝世,10月15日,葬於南港舊莊胡適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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