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清同治七年黃榜（金榜）
題解
本文為唐代傳奇小說，以文言文寫成。事據唐代牛儒僧《玄怪錄》（《幽怪錄》），後收入北宋李昉編五百卷《太平廣記》中。
內容敘述唐代李俊屢試不第，後來賄賂冥差，私改宿命，導致雖然取得功名，然而祿損運衰的故事。本篇小說涉及科舉考試、陰陽兩途、施捨報恩、走後門行賄、官場關說、守信背約等，內容頗為豐富，主旨則在說明人之功名雖屬天定，但天命仍有改變調整的可能，然而改變天命仍須付出一定的代價，短視近利者只求滿足眼前之小利，卻錯失了更久遠的後福，也說明了不靠自己實力，而靠走後門買來的功名富貴，終究無法長久。
《幽怪錄》作者或謂牛僧孺（編按：牛僧孺為晚唐牛李黨爭「牛黨」的首腦），原名《玄怪錄》，後至宋代因避趙匡胤始祖玄朗諱，改名為《幽怪錄》，收入《太平廣記》。唐朝李復言《續幽怪錄》為《幽怪錄》續篇。
李俊
岳州刺史李俊舉進士，連不中第。貞元二年，有故人國子祭酒包佶者，通於主司，援成之。榜前一日，當以名聞執政。初五更，俊將候佶，里門未開，立馬門側。傍有賣糕者，其氣爞爞。有一吏若外郡之郵檄者，小囊氈帽，坐於其側，頗有欲糕之色。俊為買而食之，客甚喜，啗數斤。
俄而里門開，眾竟出。客獨附俊馬曰：「願請間。」俊下聽之。曰：「某乃冥之吏送進士名者。君非其徒耶？」俊曰：「然。」曰：「送堂之牓在此，可自尋之。」因出視。俊無名。垂泣曰：「苦心筆硯，二十餘年，偕計者亦十年。今復無名，豈終無成乎？」曰：「君之成名，在十年之外，祿位甚盛。今欲求之，亦非難。但於本錄耗半，且多屯剝，纔獲一郡，如何？」俊曰：「所求者名，名得足矣。」客曰：「能行少賂於冥吏，即於此，取其同姓者易其名，可乎？」俊問：「幾何可？」曰：「陰錢三萬貫。某感恩而以誠告，其錢非某敢取，將遺牘吏，來日千時送可也。」復授筆，使俊自注。從上有故太子少師李夷簡名，俊欲揩之。客遽曰：「不可，此人祿重，未易動也。」又其下有李溫名，客曰：「可矣。」乃揩去溫字，注俊字。客遽卷而行曰：「無違約。」
既而俊詣佶，佶未冠，聞俊。來怒，出曰：「吾與主司分深，一言狀頭可致。公何躁甚？頻見問。吾其輕語者耶！」俊再拜對曰：「俊懇於名者，若恩決此一朝。今當呈榜之晨，冒責奉謁。」佶唯唯，色猶不平。俊愈憂之，乃變服伺佶出隨之。經皇城東北隅，逢春官懷其榜，將赴中書。佶揖問曰：「前言遂否？」春官曰：「誠知獲罪，負荊不足以謝。然迫於大權，難副高命。」佶自以交分之深，意謂無阻，聞之怒曰：「季布所以名重天下者，能立然諾。今君移妄於某，蓋以某官閒也。平生交契，今日絕矣。」不揖而行。春官遽追之曰：「迫於豪權，留之不得。竊恃深顧，外於形骸，見責如此，寧得罪於權右耳。請問尋榜，揩名填之。」祭酒開榜，見李公夷簡，欲揩，春官急曰：「此人宰相處分，不可去。」指其下李溫，曰：「可矣。」遂揩去溫字，注俊字。
及牓出，俊名果在已前所指處。其日午時，隨眾參謝，不及赴糕客之約。迫暮將歸，道逢糕客，泣示之背曰：「為君所誤，得杖矣。牘吏將舉勘，某更他祈，共止之。」某背實有重杖者。俊驚謝之，且曰：「當如何？」客曰：「來日午時，送五萬緡，亦可無追勘之厄。」俊曰：「諾。及到時焚之。」遂不復見。然俊筮仕之後，追勘貶降，不絕於道。纔得岳州刺史，未幾而終。
【作品出處】
《幽怪錄》
〈李俊〉
原作者：牛僧孺
上圖：太平廣記
註釋翻譯
岳州刺史李俊舉進士，連不中第。貞元二年，有故人國子祭酒包佶（音ㄐㄧˊ）者，通（疏通，打點關係）於主司，援成之。
譯文：
岳州刺史李俊，參加科舉進士考試，屢試不第。唐德宗貞元二年，有相識的朋友名叫包佶，在擔任國子祭酒（編按：隋唐以後稱國子監祭酒為國子監的主管官員，掌管國子監（相當於今日最高學府的國立大學），並為皇太子講經），擬通過他來疏通主考官而錄取功名。
榜前一日，當以名聞執政。初五更，俊將候佶，里門（城門）未開，立馬門側。
譯文：
按照慣例，放榜的前一日，主考官要將錄取名單上報給執政官。這一天時過五更，李俊想早點得到確切的消息，便匆忙去拜會包佶，但這時一大早城門還沒開，不能進城，他便在城門旁邊等候。
傍有賣糕者，其氣爞爞。有一吏若外郡之郵檄（音ㄒㄧˊ，公文）者，小囊氈帽，坐於其側，頗有欲糕（吃糕。動詞）之色。俊為買而食之，客甚喜，啗（音ㄉㄢˋ，吃）數斤。
譯文：
城門外面有個早起賣蒸糕的小販，把熱氣騰騰的蒸糕端了出來。有一個看起來像是外地來送公文的差卒，身上背著一小包，頭戴氈帽，坐在糕攤旁，盯著熱糕，滿臉是想要吃糕的神情。李俊看到後起了憐憫之心，買了幾塊蒸糕給那小卒吃，小卒很高興吃了起來。
上圖：乾隆十六年殿試金榜
俄而（不久。俄，音ㄜˊ）里門開，眾竟出。客獨附俊馬曰：「願請間。」俊下聽之。
譯文：
才剛吃了幾塊，城門忽然打開，眾人相擁而入。李俊也要盡快去找包佶，準備匆匆離去。那貌似信差的小卒跑到他身邊的坐騎旁，低聲在李俊的耳邊說：「請官人等一等，容在下說句話。」李俊於是停下來等他說完。
曰：「某乃冥（陰間）之吏送進士名者。君非其徒耶？」
譯文：
那人接著說道：「在下是陰間的小卒，來送這次進士的名單。看官人的樣子，恐怕也是個考生吧？」
俊曰：「然。」
譯文：
李俊點頭道：「是啊！」
曰：「送堂之牓在此，可自尋之。」因出視。俊無名。
譯文：
小卒又說：「上榜的進士名單就在這裡，官人可以找找看有沒有自己的名字。」說著，二人找了一個僻靜地方，把名單拿出來給李俊看。李俊一查，找了又找，發現自己依然榜上無名。
垂泣曰：「苦心筆硯，二十餘年，偕計者亦十年。今復（又）無名，豈（難道）終無成乎？」
譯文：
李俊不免一時悲從中來，哽咽說道：「我苦讀了二十多年書，考了十年的試，本期望今年科考成功，想不到還是榜上無名，難道我這輩子都永遠考不上嗎？」
曰：「君之成名，在十年之外，祿位甚盛。今欲求之，亦非難。但於本錄耗半，且多屯剝，纔獲一郡，如何？」
譯文：
小卒算了算說：「官人要十年後才會榜上有名，而且所得的官位甚高。不過官人想早點得到功名，卻也不難，只不過是福祿會減少一半，比起以後本應得到的官位要低得多，只能做為一郡刺史，而且命運不順，還會遇到很多麻煩。不知官人想早點得到一名刺史？還是願意晚點得到一個高官？」
俊曰：「所求者名，名得足矣。」
譯文：
李俊說：「我所追求的就是名，能考中進士早點成功就可以了！」
客曰：「能行少賂於冥吏，即於此，取其同姓者易其名，可乎？」
譯文：
小卒於是說：「如果想要今日榜上有名，就得要行賄於冥吏，去掉和你同姓者的名字，填上自己的名字，這樣行嗎？」
俊問：「幾何可？」
譯文：
李俊問：「需要花多少錢？」
曰：「陰錢三萬貫。某感恩而以誠告，其錢非某敢取，將遺牘吏，來日千時送可也。」復授筆，使俊自注。
譯文：
小卒說：「需要冥錢三萬貫。在下因感恩官人的招待，才誠懇告訴你這些，請官人千萬不要對別人說。這個錢我也不敢私下收取，如果想要今日科舉有名，就要把錢行賂冥界掌管文牘的冥吏，去掉和你同姓者的名字，自己填寫上自己的名字，錢在明天午時送到就可以了。」小卒說完就把名冊交給李俊，並遞給他一支筆，叫他自己修改。
從上有故太子少師李夷簡名，俊欲揩（「揩」原作「指」，據明鈔本改）之。
譯文：
李俊先看到名冊上一個姓李的人，是以後要當太子少師（編按：太子少師，東宮三師（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的輔官東宮三少之一（另二為太子少傅、太子少保），為輔導皇太子的官員，一般以位高望重的大臣兼任）的「李夷簡」的名字，李俊想抹掉他的名字，改填上自己的名字。
客遽曰：「不可，此人祿重，未易動也。」
譯文：
小卒說：「這人不可以！此人祿深位重，不能輕易改動。」
又其下有李溫名，客曰：「可矣。」乃揩去溫字，注俊字。
譯文：
李俊再往下看，看見有個叫「李溫」的名字，小卒說：「這個可以。」李俊就擦掉「溫」字，改寫上「俊」字。
客遽卷而行曰：「無違約。」
譯文：
小卒看改好了，捲起名單要走。走了兩步，又轉回頭叮囑李俊說：「請官人千萬不要違約！」
上圖：科舉考試（想像示意圖）
既而俊詣佶，佶未冠，聞俊（「俊」原作「佶」，據明鈔本改）。來怒，出曰：「吾與主司分深，一言狀頭可致。公何躁甚？頻見問。吾其輕語者耶！」
譯文：
之後李俊騎馬進了城門，匆匆忙忙去找國子祭酒包佶。包佶剛剛起床，還沒梳洗完畢，聽家人來報李俊求見，心裡憤怒，等一會兒才出來說：「我跟你講過，憑我與主考官的交情，只要一句話，莫說是進士，就是狀元也可以得到。你不用那麼急躁，不斷來找我，我說話是算數的，難道你懷疑我是個說話不算數的人嗎？」
俊再拜對曰：「俊懇於名者，若（明鈔本「若」作「受」）恩決此一朝。今當呈榜之晨，冒責奉謁。」佶唯唯，色猶不平。
譯文：
李俊再次拜謝，然後說：「我這次實在太想要榜上有名了，因為馬上就要放榜，所以心裡很著急，便厚著臉皮來找你，因此冒昧來訪。」包佶又安慰李俊幾句，送他出門，但神色顯得不耐煩的樣子。
俊愈憂之，乃變服伺佶出隨之。經皇城東北隅，逢春官懷其榜，將赴中書。
譯文：
李俊更加憂心，於是變裝尾隨包佶，來到皇城東北角之時，正好遇到春官，正準備前往皇城中書省送科考榜文名冊。
佶揖問曰：「前言遂否？」
譯文：
國子祭酒包佶於是向春官施禮作揖說：「在下先前向閣下委託的那件事，辦成了嗎？」
春官曰：「誠知獲罪，負荊不足以謝。然迫於大權，難副高命。」
譯文：
春官難為情地說：「真是有所抱歉啊！然而迫於上司的權力，害怕上司懲處，您委託的事，實在難以辦成，還容在下改日負荊請罪。」
佶自以交分之深，意謂無阻，聞之怒曰：「季布所以名重天下者，能立然諾。今君移妄於某，蓋以某官閒也。平生交契，今日絕矣。」不揖而行。
譯文：
國子祭酒包佶原以為和春官交情頗深，辦好這件事不成問題，所以對李俊態度很是嚴峻。但聽春官說罷，包佶心想今日之事如果不能辦成，日後有何面能見李俊，不禁對春官發怒說：「季布（編按：季布，楚漢之際武將，與項羽同鄉，以行俠仗義重然諾而有賢名於楚，成語「一諾千金」即出於此人，初效力於項羽，後改降劉邦）所以名揚天下，是因為他一諾千金。你既然答應了，又怎麼能不答應幫忙我？現在你倒使我成為一個說話不算數的人，大概是因為我沒有實權的閒官吧！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從此就算兩斷吧！」說完，不作揖行禮就怒氣沖沖往回走了。
春官遽追之曰：「迫於豪權，留之不得。竊恃深顧，外於形骸，見責如此，寧得罪於權右耳。請問尋榜，揩名填之。」
譯文：
春官急忙追上前去說：「這都是我害怕權勢，不敢偷偷錄取李俊。今天先生如此責問，心裡私底下想，憑著我們倆的深厚感情，我寧可得罪權貴，也要幫你辦成這件事。還請一同看榜，可抹掉其中一人的名字，再把李俊的名字填上去。」
祭酒開榜，見李公夷簡，欲揩，春官急曰：「此人宰相處分，不可去。」
譯文：
於是春官遞過榜單，讓國子祭酒篡改，祭酒首先看到李夷簡（後為太子少師）的名字，就想塗抹掉，春官急忙說：「這個人是宰相親點的名，不能抹去。」
指其下李溫，曰：「可矣。」遂揩去溫字，注俊字。
譯文：
他就指著下面李溫的名字說：「這個人可以。」於是，祭酒就抹去「溫」字，改寫上「俊」字。
上圖：金爐裡燃燒的金紙
及牓出，俊名果在已前所指處。其日午時，隨眾參謝，不及赴糕客之約。
譯文：
等到放榜時，李俊果然榜上有名。那天中午，李俊隨著新科進士們去宮中謝恩，來不及去赴那個陰間小卒三萬冥幣之約。
迫暮將歸，道逢糕客，泣示之背曰：「為君所誤，得杖矣。牘吏將舉勘，某更他祈，共止之。」
譯文：
黃昏回去的路上，李俊遇到了那個小卒。小卒淚流滿面，脫開衣服，光著背悲泣地說：「由於官人違背約定，害我受了冥吏的杖刑，並說要追究責任，幸虧眾人央求而免。你這人怎能如此不不守信用？」
某背實有重杖者。俊驚謝之，且曰：「當如何？」
譯文：
李俊一看，小卒背上確實有很重的杖傷，便急忙對小卒謝罪，並問說：「現在該怎麼辦呢？」
客曰：「來日午時，送五萬緡，亦可無追勘之厄。」
譯文：
小卒回答說：「明日午時燒送五萬貫紙錢，在下就可以免除被追究的厄運了。」
俊曰：「諾。及到時焚之。」遂不復見。
譯文：
李俊道：「好！這次我一定記住。」等到了約定的時間，李俊將紙錢焚化，從此就沒有再見到那個小卒了。
然俊筮仕之後，追勘貶降，不絕於道。纔得岳州刺史，未幾而終。
譯文：
李俊中進士做官後，仕途上碰到的麻煩果然很多，被追查審問和貶官降職的事接連不斷，最後只當上岳陽刺史，但沒多久就去世了。
上圖：台南縣城隍廟主考官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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