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jpg
上圖:想像示意圖

等待一朵花的名字

像這樣在直覺上就令人覺得很是詩情畫意的題目,通常都是屬於多愁善感的女作家,普遍慣用的風格。她們用起這一類的題目,不但順理成章,一開始即可憑題目和筆名連在一起,吸引眾多年輕讀者,產生官感效應表示喜愛。但是,當我也用這樣的題目時,自己就先跟自己過不去,覺得十分不搭調、不配。想另換個題目嘛,根據所要寫的內容,卻又找不到第二個比「等待一朵花的名字」更恰當的。照原來決定的用嘛,又心虛得很。深怕讀者一看題目和不是女作家的名字時說:「哎唷!人妖,噁心死了!」我想我這種顧忌並非自尋煩惱。絕對有可能。因為我看東西,也常有這種居於惡作劇與惡毒之間的極短評。這個題目,有人用得,也有人用不得的。可見男女還是有不尋常的不平等。做為一個男性作家,我抗議。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不能不用這個題目。

事實就是這樣。我確實在一個地方等待一朵花的名字。那一天傑魯得颱風過後,我回宜蘭鄉下去看扔在那裡的空房子,順路跑到蘭陽濁水溪出海口的堤防上,去看一篇小說的外景。時值黃昏,堤防上的便道過往的人不多。我放眼隨處瀏覽,不覺間,我的視線被一朵開在便道邊的野花吸引住了。它就在跟前,我走了幾步,蹲下來仔細端詳。我發現它近看比遠看迷人。但我不敢描繪它迷人的模樣。因為那種令人憐愛的氣質,就像一張畫,畫得再像,也無法抓住的那一份生動的生命一樣。它很耐看,要不是我蹲得腳都麻了,我想我不會站起來。我看到同樣的花,零零星星的散布在這一帶堤防的斜坡上。是一種爬藤類中型的乳白花。這時我除了喜歡它的美麗之外,心裡還有一種不甘。長在它身邊的雜草,例如起馬鞭、雷公草、牛圳叢、臭頭香等等,我都叫得出名字,唯獨它我卻陌生。心裡急得要得到答案。不一會,有幾位中學生騎著車子過來。我攔住他們問。他們沒有一個知道。

「你們是不是這裡的人?」

「我們都是這裡的人。」

我順便問他們其他雜草的名字。他們還是回答不出與他們生活在同一地區的草名。他們都是本地的農家子弟。我目送他們背著鼓鼓的書包遠去的背影,心裡有一份黃昏時分的惆悵。過後,有一位公務員模樣的青年人路過。他也是本地人,也不認識這花的名字。問他看過這種花嗎?他說好像看過。他不想我跟他多搭訕,他一邊走一邊回我的話。最後我還是向他說謝謝。他走遠了,還不解的回頭看我。

隔了一陣子,從裡面騎車子出來的小姐,穿著還算入時。當我攔著她,她雖沒下車,卻把速度騎得最慢,慢到要有一種技術的程度。但是,她一聽清楚我在問她跟前的花叫什麼名字的時候,她的身軀往前一傾,同時腳用力一蹬,車子及時就衝出幾步遠了。我還不解她的意思,她側頭露出不愉快的臉看我,並且拋了一句話,好像說:「無聊,×××!」無聊兩個字倒是聽得很清楚,什麼什麼人就模糊了。我想不出我有什麼地方對她失禮。也想不出她為什麼要生氣罵人。看看四周,天將暗了,放眼看去也沒看到有人走過來。就在這個時候,我終於找到小姐為什麼罵我的答案了。因為她把我想成一個心理變態的人,她受到這樣的人性騷擾吧。相當可能。我當然知道我為什麼要問野花的名字。對方再怎麼聰明,只能猜到的答案是無聊罷了。

問不到這花的名字心裡有所不甘。再說,在我的想像中,這麼美麗的花,它一定有一個相稱的名字。這種好奇的心理,我想再問不到人,也要等太陽下山我才離開。

我終於又看到人影,從外頭那一邊走近來了。是一位祖母提著一隻裝得飽滿的塑膠袋,後頭還跟著很不情願走的六七歲小男孩。我只聽見她說著小孩:

「……以後我不會再帶你出來了。這麼大了,你沒背我就悽慘,還要我背你。」說著來到我的跟前,看到我在看他們。她又說:「人家在笑了。還不快走,快,先跑回去,說我們回來了。」

「阿婆,是妳的孫子?」

「是啊。是我第三的。一頭像牛咧,牛孫啦。」她停下來,一方等小孩,一方跟我說話。「你來找人?」

「不是,阿婆請問……」

「不早了,到我們家坐吧,就在堤防下面。」她沒注意我的話。她回過頭催小孩說:「你不走留在這裡叫水鬼來捉你。」

小孩看堤防內滾滾翻騰的洪水,靠著堤防的外沿趕過祖母向前走了。

「說到這頭牛,什麼都不怕,就怕鬼。」阿婆笑著說。

「阿婆,借問這叫什麼花?」我擋著她指地上問。

「噢!這個啊,這叫垃圾花啊。」

她大概沒看清楚。我蹲下來手摸著花問:

「不是。是這個花。」

「是啊,是垃圾花。」很肯定的回答。

我還是不敢相信。

「那以前叫什麼?」

「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它就叫垃圾花了。我不知道以前它叫什麼。」

「這花有什麼作用?」我想這麼美麗的花,一定有它的什麼價值。我問。

「作什麼用?沒有啊。它本身的藤仔有刺,長在園裡園外,見了它就叫人拔掉。」

我因為感到有點意外而楞了一下。

小孩子已經走到三四十公尺遠的前頭,反過來催他的祖母快點走。

「我的孫子在叫了。來,到我家吃飯吧。就在那裡。」說著她就走了。

「阿婆──妳以前就住在這裡?」

「是啊。我一直就是東港嘴的人。來啦,來厝呷飯啦──」她很有誠意的停下來回話。

「多謝多謝。」

落日碰到山頭了,他們祖孫二人的小影子也正好踏在大海的水平線。那景致令我感動得東西兩邊回頭看了幾遍。太陽不見了,人也不見了。

我是等到花的名字了。它的名字叫垃圾花。這種極其意外的答案,和我一廂情願的想法,要我一時從這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的現實時,使我站在闇昏的野地裡,多抽了幾根香菸而墮入沉思。

不用追溯到阿婆的小女孩的時代,就拿前些時的臺灣農業社會,那時還沒有所謂「流行」、「休閒活動」、「精緻文化」這類的名詞。社會基層的大眾,仍然把勞動叫做「骨力」,出外工作說成「出外討吃」或是「賺吃」,努力叫做「打拚」等等。不難從這些生活語言中,意會到當時的生活形態,要求個溫飽確實不容易。所以每一個家庭,只要有勞力成熟,就投入農業的勞動生產。在全面的生產線上,誰的工作能力強,擔子挑得最重,稻子割得最快的就是強者。誰的工作能力低,誰就是弱者。有誰遊手好閒,不事生產,還要占人便宜的人,就叫做「垃圾人」。那一朵美麗的花,之所以叫做「垃圾花」,也是同樣的道理吧。

得到這個結論之後,太陽下山前,那一位穿著還算入時的小姐,回頭罵我的話,我沒聽清楚的那兩個字,突然聽見了。那把它填起來,不就是罵我說:「無聊!垃圾人!」難道我對那一朵花的好奇和喜愛,說穿了就是物以類聚?

我的心凝在那裡,把剩下來的幾根煙抽完,最後的一截煙屁股用力的彈出去,一道紅光的弧線,一下子就消失在看不見的溪流裡。「等待一朵花的名字」可真的不是浪漫的吧。

(選自黃春明,等待一朵花的名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民國九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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