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霍小玉傳(圖片引自網路)
試論《霍小玉傳》的悲劇根源
唐人傳奇,歷來備受稱道,它以絢爛多姿的題材內容、精湛成熟的藝術手法和豐富深刻的思想內涵,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一枝奇葩。蔣防的《霍小玉傳》是唐傳奇中的名篇,明人胡應麟評之曰:「唐人小說記閨閣事,綽有情致,此篇尤為唐人最精彩動人之傳奇,故傳誦弗衰。」 ①
《霍小玉傳》講述的是中唐大歷年間的詩人李益與名妓霍小玉的愛情悲劇。霍小玉的悲劇命運構成傳奇的主體內容。傳主霍小玉本是已故霍王之女,霍王生前十分疼愛之。但霍王過世後,情況急轉直下:霍小玉與其母被族人趕出家門,從此淪落風塵。隴西士人李益在鮑十一娘的引薦下,與霍小玉「一見鍾情」,同居多日。李益得官後,應「母親之命」,為娶表妹盧氏而奔走借貸,對霍小玉避而不見,並欲與之斷絕。霍小玉百般尋覓李益卻杳無音訊,因思念過度而臥病不起。當黃衫豪士挾持李益來見霍小玉時,霍小玉痛斥李益負心並誓言報復,後果應驗。
霍小玉的悲劇,既有外在原因,也有內在原因。首先從傳主自身看,霍小玉的性格中有著柔弱與剛硬這互相矛盾的兩面,當剛硬取代柔弱佔據主導時,霍小玉便以生命相搏,這必然會給她帶來毀滅性的傷害,增加了其悲劇力量。其次,從霍小玉的愛情理想與社會現實這對矛盾來看,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太大。再一次,從這個悲劇的直接製造者──李益來看,正是這個輕薄無品的中唐士人,直接造成了霍小玉的悲劇。李益不僅是霍小玉悲劇的製造者,也是那個時代悲劇的承受者。第四,從男女雙方不平等的社會狀況看,霍小玉作為處於弱勢地位的女性,敢於與強大的男權社會作鬥爭,她的悲劇是毋庸置疑的。最後,從封建社會嚴酷的等級門閥制度看,婚姻是為家族服務的,女性附屬於男性,以霍小玉的地位來看,她的愛情理想在現實中是沒有實現土壤的。
一、柔弱與剛硬:霍小玉性格的兩面性
霍小玉的悲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性格悲劇。西方悲劇美學中有「性格悲劇」之說,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即是最典型的代表。哈姆雷特作好了嚴密的行動計劃,卻遲遲不肯行動,至於錯失良機,最終陷入毀滅。正是他的延宕、憂鬱的性格,導致了他的悲劇。霍小玉的悲劇也與她的性格密切相關。
霍小玉的性格真實而複雜,充滿內在矛盾。霍小玉堪稱我國古典小說人物畫廊中最具悲劇色彩的女性形象之一。其性格的內在矛盾主要體現為其性格中柔弱與剛硬之兩面性。
(一)柔弱
霍小玉有著純情、癡情的美好品行,這在另一方面也使得她對愛情有較強的依附性,在愛情中處於被動地位,這就造成了霍小玉性格中柔弱的一面。霍小玉性格中柔弱的一面主要體現在與李益的相愛。
霍小玉對自己的人生非常擔憂,這從她的言談舉止中可以看出,霍小玉曾在極歡之際對李益訴說自己的擔憂:「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霍小玉清楚地認識到她的愛情理想與現實之間隔著一道巨大鴻溝,所以她希望能在愛情與現實的衝突中尋找一個「平衡點」,也就是在李益上官赴任之際,霍小玉提出的「八年之期」短願。然而,這只是犧牲美好的生命年華對現實的退讓與妥協。
(二)剛硬
霍小玉溫婉柔弱的性格在經歷了情感變遷、愛情破碎之後,被命運磨出了棱角分明的堅韌意志。在「八年之期」的短願將要化為泡影之時,霍小玉性格中剛硬的一面取而代之柔弱的一面,佔據了主導地位。
唐代以愛情為題材的傳奇故事裡,多以悲劇結局。封建時代許多女性在戀愛之後不能得到理想的婚姻,如《鶯鶯傳》中的崔鶯鶯。崔鶯鶯對張生「始亂之,終棄之」的行徑,只能哀怨「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與崔鶯鶯的柔弱不同,霍小玉不甘於被所愛之人拋棄的命運,她奮起反抗,於是性格中剛硬的一面漸漸取代了柔弱的一面,佔據主導。在李益逾期不至,久無消息時,敏感的霍小玉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不幸,然而,她並沒有無可奈何地等待,而是為尋找李生做了種種努力。她「數訪音訊」,沒有明確的回音,「賄賂遺親知,使通消息」,直到「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她也沒有灰心,接著又「私令侍婢潛賣篋中服玩之物,多託於西市寄附鋪侯景先家貨賣」。甚至是對她來說極為珍貴的紫玉釵,也讓女僕「詣景先家貨之」。
在愛情破滅之後,霍小玉剛硬的性格使她異常決絕。當李益被黃衫豪士挾持至霍小玉面前時,霍小玉強烈的愛頓時化為烈火般的仇恨迸發出來:「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充分體現。
雖然霍小玉最終仍免不了悲劇結局,但比起崔鶯鶯等默默承受痛苦,更多了幾分剛烈和悲壯的色彩,她的悲劇也更為徹底、撼人心魄。
二、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反差
霍小玉的身份、地位與她強烈的愛情理想中間隔著一道巨大的鴻溝,霍小玉做出努力想要超越它,可最終還是失敗了。在身體處理想與現實的夾縫中,霍小玉的思想,也必然會帶有一定的局限性,這也正是她的困惑。
(一)霍小玉的身份、地位
霍小玉是「故霍王小女」,且「王甚愛之」。不幸的是,「王之初薨,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因分與資財,遣居於外」。霍小玉從此淪落風塵,「易姓為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 ③唐代社會階層分「良人」與「賤人」,霍小玉不幸地從「良人」行列墜入賤籍。
這樣的身分和地位讓霍小玉體認到冷冰冰的社會現實,認清像自己這樣身分卑微的人是沒有什麼出路的。在與李益的戀愛過程中,即使在極歡之際,她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擔憂,向李益訴說了自己的不安:「妾本娼家,自知非匹。」④在送李益上官赴任時,霍小玉擔憂地向李益許一短願。這些擔憂都來自於霍小玉對社會現實冷靜而清醒的認知。
在古代社會,有一類妓女,她們並非是透過出賣肉體的方式以換取物質回報,她們實際上應當稱作「藝伎」。這些女子大多通曉琴棋書畫,知曉百家文章,有強烈的個性。霍小玉即是典型代表。
霍小玉才貌俱佳,從鮑十一娘的介紹可知,霍小玉「資質穠艷,一生未見,高情逸態,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⑤,在當時頗有聲譽。霍小玉不同於一般底層妓女,她是有一定地位的高級妓女,對自己的未來有一定追求。
(二)霍小玉的思想、個性
霍小玉是個富於美好理想和詩人氣質的少女,這與她對自身身份地位的相對清醒的認識,形成一對矛盾。面對即將赴任的李益,霍小玉感到困惑。這也正是她的思想限制。
霍小玉是個富於理想色彩的少女。她的思想中已經萌生了朦朧的生命意識,以及由此而生的愛情理想。她熱烈而多情,執著而決絕。身為一個少女,她有著美好、浪漫的幻想,希望透過努力得到一份愛情。她美麗而富於才情,才華出於眾人之上。
霍小玉又是富於詩人氣質的。初見李益時,我們透過其母之口得知,霍小玉平日常愛念詩,如「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不只於此,霍小玉的一言一行都透著明秀之氣,說話做事盡顯大家閨秀之風範。
霍小玉的思想個性中有著對美好愛情的追求,她本身也是有一定聲譽的高層妓女,但是現實是她的社會地位決定了她的愛情理想不可能有美滿的結果,想要得到大多數女性理想之中相守一生的愛情,是不可能的。
(三)思想限制:霍小玉的困惑
讀《霍小玉傳》,許多讀者都會為霍小玉提出的「八年之期」短願而困惑。在李益上官赴任之際,霍小玉說:「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又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然後妙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之後做出的決定。
霍小玉與李益的愛情,面對的困境首先來自霍小玉本身,她對自己身份地位極度清醒的認知和對李益深切的愛,使她在愛情的過程與結局之間產生了困惑:一方面深知這段愛情將有一個不完滿的結局,一方面又無法割捨對李益的愛。於是,她做出了相守八年之期的決定,算是對結局與過程的一種折中與妥協。實際上,這只是犧牲美好的生命年華對現實的退讓和妥協,這是霍小玉對愛情的忠貞,也是她的性格弱點和她思想的局限性,這顯示出霍小玉反抗封建等級門閥婚姻制度的不徹底性,也是她無法擺脫的思想限制。
三、李益的輕薄無品:霍小玉悲劇的直接原因
正如中唐詩歌「氣骨頓衰」一樣,安史之亂之後,中唐士人已沒有了盛唐時期士人那種樂觀昂揚的人生格調和開闊的胸襟氣度,陷入了苦悶徬徨和頹廢墮落的風氣中。隨之而起的,是士人遊宴狎妓的風氣。當時文人狎妓不但不為一般人詬病,甚至被視為風流之舉而津津樂道。 「唐五代時人們理想中的人物大致要經過這樣一個人生歷程:年少風流,眠花枕柳,可以抬高身價;而後科舉及第,娶高門之女,出將入相。」⑦
李益「每自矜風調,思得佳偶,博求名妓」,只是眾多自視甚高而又輕薄無品的中唐士人的一個典型代表罷了。這樣的時代性格所賦予李益的,是對真正愛情的追求嗎?顯然不是,他所想要的,只是一段能充當談資的風流韻事。 《霍小玉傳》在我國的小說創作中首先塑造出一個薄倖男子的典型形象。
李益的動機在小說開頭就已明確交代:「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他雖然「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⑧。然而輕諾必寡信。當他要上任赴官時,霍小玉向他許一短願:「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士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然後妙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對李益來說,他並非沒有能力實現,然而他還是選擇放棄,對她避而不見,直接造成了霍小玉的愛情悲劇乃至人生悲劇。
四、男女不平等:女性在戀愛關係中處於被動的弱勢地位
自從人類進入父權社會以來,男性一直在社會生活關係中佔絕對主導地位,而女性則一直處於從屬地位。這種男女不平等的狀況表現在社會、家庭生活的各個層面。千百年來,女性為爭取同男性平等的地位而奮鬥。
戀愛關係中的男女不平等,主要表現在男女雙方由對待愛情的態度之不同而導致的雙方在戀愛關係中的地位之不同。霍小玉與李益,兩人對待愛情的態度有天壤之別。
鮑十一娘向李益介紹霍小玉時說「(霍小玉)昨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⑨可見霍小玉所夢想的愛情是以婚姻為前提的。原文開頭對介紹李益:「每自矜風調,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諧。」⑩李益只是想擁有一段可供炫耀的風流韻事。更明顯的對比,是在兩人初次見面時。霍小玉的母親向霍小玉介紹李益時說:「汝嚐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即此十郎詩也。」[11]而李益竟說出「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與霍小玉相比,李益盡顯鄙拙。霍小玉與李益,一個愛才,一個重色,「愛才者」用生命去愛,而「重色者」經不起時間的打磨。由於對愛情看得太重使女性在男女雙方愛情關係中變得被動。李益赴官上任之後久無消息,霍小玉焦急萬分,托丫鬟變賣首飾,打聽李益下落。而此時的李益,正在「母親之命」下奔走借貸,只為迎娶同樣出身高門的盧氏表妹。這又是兩人對待愛情態度迥異的表現。
男性與女性對待愛情迥異的態度,導致女性在戀愛關係中長期處於弱勢。霍小玉就是這樣執著而決絕的女子,在她發覺她的愛情在漸漸失去的時候,她沒有坐以待斃,而是為挽回她的愛情而努力,直到臥病不起。這是這位女子最可敬的地方。
五、封建等級制度:終極社會根源
一切悲劇作品的終極根源都可以追溯到社會根源。唐代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風氣相對開放的時代,即便如此,等級門閥制度仍然控制著人們的自由,這包括人的婚姻自由。封建時代的婚姻必須為家族服務,婚姻實質上是政治聯盟的連結。他們正是為了建立這種政治上「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關係,才彼此之間「聯絡有親」的,而不是相反。 [13]
作為名門望族之後,李益的婚姻問題,只能由「父母之命」來決定。且不說李益「逡巡不敢辭讓」的怯懦性格,最根本的還是出於等級閥門制度的考慮。如果娶了霍小玉,李益不但斷送了追求功名富貴的道路,而且,夫人隸屬樂籍這樣的名聲也會令他在社會交往中寸步難行。在經濟實力方面,李益雖然望族清華,實質財力甚薄。李氏家族必須透過他與範陽甲族盧氏的聯姻來挽回自家的頹勢。出於種種考慮,李益只能選擇置霍小玉於不顧,避而不見之。
當黃衫豪士挾持李益來見霍小玉時,她毅然決然吐出了心中的怒火:「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並誓言報復李益:「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14]霍小玉一句一頓,罵的不僅是李益,更是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沉重的社會制度。
霍小玉為了心中的愛情夢想而努力,反抗嚴酷的封建等級制度,可是這種封建制度的力量過於強大,她的愛情夢想最終被殘酷的社會現實擊得粉碎。
六、結語
《霍小玉傳》不愧是唐代愛情傳奇的壓卷之作,它以傳奇的形式表現了複雜的人物性格和深刻的社會內涵。 [15]它深刻地揭示出霍小玉愛情悲劇的根源,不僅在於李益的輕薄無品,戀愛關係中的男女不平等,等級森嚴的封建門閥制度,還在於傳主霍小玉自身性格這個內部原因。從柔弱到剛硬的轉變,是霍小玉的愛情悲劇乃至人生悲劇如此徹底、剛烈、悲壯的一個重要原因。 《霍小玉傳》以傳奇的形式,展現了女性,尤其是身陷社會底層的女性,為愛情理想而不屈抗爭的豐富多彩的性格面貌。
註:
①(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唐人小說本霍小玉傳敘錄
②[14]林驊、王淑艷《唐傳奇新選》[M] 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155
③⑨[11][12]林驊、王淑艷《唐傳奇新選》[M] 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152
④⑥⑧林驊、王淑艷《唐傳奇新選》[M] 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153
⑤⑩林驊、王淑艷《唐傳奇新選》[M] 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151
⑦程國賦《唐代五代小說的文化詮釋》[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13]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鑑賞》[M] 北京:中華書局,2004.33-34
[15]梅海泉《中外文學之最》[M] 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8.279
[1]林驊、王淑艷《唐傳奇新選》[M] 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
[2]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3]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鑑賞》[M] 北京:中華書局,2004
[4]梅海泉《中外文學之最》[M] 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8
[5]陳文新《文言小說美學發展史》[M] 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
[6]吳志達《中國文言小說史》[M] 山東:齊魯書社,2005
[7]周先慎《中國文學十五講》[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8]陶慕寧《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M] 東方出版社,2006
[9]程國賦《唐五代小說的文化詮釋》[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10]李宗為《唐人傳奇》[M] 北京:中華書局,2003
[1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 山西: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
上圖:霍小玉傳(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宿州教育學院學報》2013第2期
〈試論《霍小玉傳》的悲劇根源〉
2013-08-15
網址:
https://m.fx361.com/news/2013/0815/21070633.html
作者:郭金艷
- Nov 20 Sun 2022 15:48
▲郭金艷:試論《霍小玉傳》的悲劇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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