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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歌仔戲的發祥地,一般都認為是宜蘭,原係宜蘭地方一種民謠曲調,根據《宜蘭縣志》記載,早年有員山結頭份人名阿助者,幼好樂曲,每日農作之餘,輒提大殼絃,自彈自唱,深得鄰人讚賞。好事者勸其把民謠演變為戲劇,初僅一二人穿便服分扮男女,演唱時以大殼絃、月琴、簫、笛等伴奏,並有對白,當時號稱歌仔戲。光復後民國三十八年前後是歌仔戲的黃金時代,當時約有三百多班戲團在全省各地上演,上演歌仔戲的戲院比放映電影的多。在三十八年以前,歌仔戲演出方式與平劇大同小異,僅口白唱腔不同而已,可見歌仔戲受平劇影響之深。此時期的觀眾頗看重演員唱作的工夫。民國四十五年以後,臺灣的演藝界趨向於前所未有的多元現象,除歌仔戲外,尚有新劇、歌舞團、溜冰團、魔術團、電影、馬戲等等,然而隨著臺灣社會接受西化的程度越來越深,娛樂傳播媒體迅速成長,使原有的歌仔戲觀眾轉向電影、電視、廣播及其他新興的娛樂節目,而原有的歌仔戲演員,也競相投入臺語電影和西式歌舞的行列。於是守著「歌仔戲」行業的傳統野台劇團,便遭遇散戲的下場,漸漸消失於人們的記憶之中。

〈散戲〉一文,出自短篇小說集《黑面慶仔》中的一篇,作者洪醒夫。內容描寫新、舊文化交替之際,舊有文化逐漸沒落、流失的寫實作品。「散戲」就是戲已演完的意思,在本篇中不僅表示一齣戲的結束,同時還象徵傳統藝術文化的式微。本文榮獲一九七八年獲第三屆「聯合報小說獎」第二獎,後被節選入高中國文課本中。

小說的時空背景約在民國六○年代中期,當時臺灣社會型態急遽改變,新興娛樂紛紛出籠,傳統歌仔戲團面臨經營困難,甚至解散的命運。本文描寫歌仔戲演員面對臺前零星的觀眾導致無心演戲,接著指出演員多為生活所迫,另謀出路;而一向堅持原則、不向現實妥協的戲班團主,在承受內心一次次苦痛的掙扎之後,終於不得不忍痛宣布戲團解散。結局以小說女主角秀潔的「絕唱」,增添傳統藝術文化沒落的悲涼。

現今高中國文課文僅節錄〈散戲〉部分內容,以下為〈散戲〉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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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戲

(編者註:以下為高中課文未選錄的部分)

包大人大喝一聲:「來人呀,將那陳世美帶上來!」

前台一聲應和,胡亂喊起堂威。鑼鼓喧天,鼕鼕噹噹響了起來。

秀潔扔掉手上半截菸,踩熄,站起來伸懶腰。她聽出金發伯的聲音裏透著幾分懶散,全沒有了青天大老爺的威嚴,喊堂威的也只是象徵性的乾吼兩聲,便歇住;戲演到這步田地,叫人覺得好笑,也難怪鑼鼓點子全亂了起來!

王朝馬漢在戲台的角落裏招手,該她上戲了,這一番陳世美上了台,便叫那包黑子鍘了,一命嗚呼,連國太也救他不得。這場戲好好演,相當感人的,只怕金發伯早已提不起這個勁了!

她蹬著階梯往戲台上去,走兩步,卻回過頭,朝下邊喊:「吉仔,抱抱你妹妹,不要讓她一直哭,你媽媽馬上就下來!」

後台地上舖著草蓆,四周用帆布圍了一圈。草蓆周圍堆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皮箱木箱。一些戲裝、衣物、道具,還有其他雜物,凌亂的擺得到處都是。

一個約莫兩歲左右的女嬰,躺在蓆子上雜物堆的空隙裏,手腳亂蹬,哭得悽慘。哭聲卻早被鑼鼓壓了下去,坐在旁邊的,是六歲剛出頭的吉仔,猴子樣的伸手抓抓身上的這裏那裏,一副煩躁要哭的神色。兩把電風扇擱在草蓆兩邊的箱子上呼呼的吹,卻吹得熱風騰騰。吉仔正伸手抓他的背部,這一刻抬起頭,胡亂點兩下,並未動手去抱。他媽媽此刻正跪在包大人面前,連他那八歲的哥哥,十歲的姊姊,都跪在那裏。他們是秦香蓮可憐的子女!

秀潔有些不忍,搖搖頭,轉身一步步上了舞台,鑼鼓稍歇,她聽得背後飾演國太的翠鳳說:「吉仔,你後面那個箱子裏有餅,拿給妹妹吃,你也可以吃兩塊!」

翠鳳年紀輕輕,聲音卻粗啞,她剛剛手忙腳亂從戲裝裏掏出豐碩的乳房,塞進孩子的嘴裏。因為馬上要上戲,戲裝懶得脫。她孩子才八個月大,生得眉清目秀,惹人憐愛。翠鳳卻是神情木然,兩眼無神,汗珠滴在孩子臉上,也不曉得動手拂拭。秀潔曾經勸她離開,不要再演歌仔戲了,翠鳳歎氣說:「唉!能賺兩百就賺兩百,日子總要過的!」

陳世美被帶上來,怒氣沖沖站在包大人面前,開口罵道:「包文拯你好大膽,敢對本宮這般無禮,摘了本宮的烏紗帽,脫了本宮的滾龍袍。本宮要在皇上面前奏你一本,看你這小小的開封府尹又怎麼奈何得了本宮!」

包大人喝道:「大膽!自古以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陳世美貪慕榮華富貴,拋妻棄子,詐婚公主於先,又使那韓琪去那山神廟企圖殺你妻子於後,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萬死不赦,就是皇上在此,我包文拯也照樣辦你──跪下!」

陳世美兀自不跪,卻叫王朝馬漢按了下去。

陳世美被按著跪下,他挨過去,用手臂碰碰跪在一旁的秦香蓮,低聲說:「小的在哭,哭很久了!」

秦香蓮說:「管他去,哭夠了自然會停!」

以前不是這樣。剛生下第一個孩子,心肝寶貝那樣疼著,第二個也是,演戲時還要特別請人看管,要離鑼鼓聲遠些,要注意衣物飲食,還規定每隔三兩小時要抱來看一次,有時候抱得晚了,找到空檔,戲裝都來不及脫,就急著去看。那時生活好、演戲收入不惡,尤其像「玉山歌劇團」這樣有名的戲班子,在村鎮城市都吃香,她這樣特出的當家名旦,自然……

秀潔懶懶散散地對著台詞,她發現金發伯竟然忘詞忘得厲害,有些台詞想必是臨時編造的……「秦香蓮」是「玉山歌劇團」的招牌戲,都演了十幾年了,怎麼可能忘詞?……她抬頭看到金發伯的神情十分頹喪,看著看著,自己也逐漸焦灼不耐起來。

戲台搭在廟前廣場上,用幾個空的鐵皮油桶搭起基架,鋪幾塊木板做台面,往上再搭佈景閣子,便有個規模。以前這樣搭,現在還是這樣搭,然則樣式一致,氣派卻截然不同,往昔「玉山」的亭閣山水,各式活動佈景,可以裝滿整部大卡車,然而畢竟叫人歎為觀止的,還是戲台的門面,豪華闊氣,五光十彩,就那亭柱裏兩條鮮活的彩龍,怕不有兩丈來高?……秀潔想著那時演戲的神氣,心裏禁不住一陣酸楚,那才真的叫做盛況空前哪!觀眾黑鴉鴉擠了一片,人頭連著人頭,一直氾濫到廟門前,還溢了一些在廟旁的馬路上,嘈雜聲、喝彩聲,依稀還在昨日。她扮演各種角色,在高大氣派的戲台上來回走動,彷彿此身就真在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哪!

而此刻夕陽照在金發伯木然的老臉上,寂靜而且淒涼,再顯不出往日的威儀了。秀潔飛快地向台前掠了一眼,像被什麼刺痛了一般,趕緊收回視線,低下頭,心裏隱隱作痛。真是一目了然哪!台前只有七、八個觀眾,三、四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攜帶兩個五、六歲的娃兒,另外還有兩個穿著制服在廣場上追著打著的學童;就是這樣了,十幾二十人的戲班子,演給老少七、八個觀眾看。

十三歲開始學戲,一晃十五年,當初可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秦香蓮的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十歲,不耐煩的跪在那裏,一會兒這個動一動,一會兒那個動一動,兩個人不住的東張西望。金發伯看在眼裏,生氣,無可奈何的生氣,卻也只能拿眼睛瞪他們。秦香蓮扯扯他們的衣角,兩個才正經了一下,但馬上又心不在焉了。唉!孩子到底是孩子呀!秀潔曾經勸過她:

「阿旺嫂,不要叫孩子演戲了!」

「有什麼辦法?」秦香蓮說:「現在已經沒有人肯讓他的孩子學歌仔戲了!而童角又不能缺,只好他們來湊數,誰叫他們是金發伯的孫子!」

兩個孩子事實上也只是活道具,卻真的不能少;金發伯也沒教戲給他們,反正如今生意十分清淡,演戲也只是做做樣子,沒有觀眾,再不時興有什麼真本領了;不像自己當初學戲,每天都要演練,演不好還要挨一頓打。

阿旺嫂當初也是吃盡了苦頭,才造就成的當家名旦。在「玉山」最是輝煌的那些年歲裏,秦香蓮演到悲苦可憐之處,每每能賺人眼淚,她的聲音幽怨柔細圓潤,悠悠遠遠裏卻又一波三折,直把人的心提到半空裏,又緩緩壓下去,壓到了底。

後來她嫁給劇團老闆金發伯的大兒子進旺,進旺也學戲,在「七俠五義」裏演展昭,身手敏捷,還兼幾分清俊秀逸。歌仔戲沒落之後,進旺改行做生意,飲食攤裏湯湯水水的,如今肚子大了,開懷大笑時一身肥肉都會顫抖。

他們這兩個孩子在國民小學唸書,戲團有生意,戲裏需要童角,金發伯就叫他們請假演戲。有一次兩個哭著不肯,說同學知道他們演歌仔戲,都來取笑。

金發伯生氣地罵:「有什麼好笑,伊娘咧,做戲有什麼好笑?我金發做一世人的戲,辛辛苦苦把一大群兒女養得好漢,這有什麼好笑!你們怕人家笑,就不要去唸書,伊娘咧!」

阿旺嫂一旁聽了,低頭默然無語,她把孩子拉到一邊,哄著說:「聽阿公的話,戲好好做,做完了,阿母帶你們去吃肉丸,也買機關槍給你們玩!」

孩子急急地點頭,可以看出不是為了肉丸或機關槍,是怕金發伯,他們邊點頭邊用怯怯的眼光偷偷看他們的祖父,秀潔站在稍遠的地方,看到阿旺嫂轉過身去,迅速揩了一下眼角。

包大人猛的站起身來:「來人啊!虎頭鍘伺候!」

聲音剛落,場外另一個宏亮的聲音揚起:

「國太駕到!」

包大人略感驚詫,急忙迎了上去。

陳世美面露得意之色。

秀潔暗暗叫苦,這一下實在得意不起來,就連做個得意的表情,也透著淒清。「玉山歌劇團」輝煌的時代,輕易地把「陳世美」演得活靈活現,與阿旺嫂的「秦香蓮」,金發伯的「包文拯」,在戲裏爭春色,鼎足而三,時時好戲連台。陳世美的戲裏,這一段最容易演,那是絕處逢生,又兼狗仗人勢的小人得意之貌;阿發伯說,只了解這一層,就容易入戲,演出來的表情,就叫人看得咬牙切齒,就是成功。當初,每一句台詞,每一個小動作,都經過細心研究設計過,苦苦排練之後,唱腔做工都佳,難怪「玉山」的招牌竄得出來!

飾演國太的翠鳳被人簇擁著出場。戲裝舊了,不過,看那神情舉止,依稀也還有三分樣子。然而,秀潔卻只有搖頭歎氣:這跟「玉山」輝煌時代的國太,氣派上哪有個比例?……

腦子裏又浮起剛才翠鳳餵孩子吃奶的情景,那孩子一路哭,做母親的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急急忙忙的掏,千重山萬重水,越急越不濟事,看得秀潔覺得格外煩熱,卻只是苦笑!

其實,歌仔戲自有歌仔戲的生命,金發伯說,我們的不景氣只是暫時的,不久就會很好。伊娘咧,他說,那些「新劇」,流行歌,搖來搖去,愛來愛去,都是現世,無恥!他很憤慨;歌仔戲都是有憑有據的,教人忠孝節義,有什麼不好?過一段時間,所有的人都會反悔,都會回頭來看歌仔戲,不要灰心,我們會有希望!

然而,那時已經有不少人去唱流行歌了,她們打扮得妖嬈冶豔,賺的錢都比她多,樣子很是神氣!

其實要唱流行歌也不是很困難,秀潔有很好的歌喉,大家都公認的。但是,金發伯說:不行!餓死了也不能去唱流行歌!他說,一個學歌仔戲的人去唱流行歌,就像一個規矩的婦人家討了客兄一樣,那是無恥!

這些話是四、五年前說的。

那時候歌仔戲突然急速的沒落下去,「玉山」的許多女演員紛紛求去,改行唱流行歌曲。有本事的就參加歌唱比賽,萬一得個名次就有前途,不過,這樣的人很少。有些人去歌廳酒店應徵做歌手,有些到酒家去「走唱」,有些跟賣藥郎中走江湖,甚至有人到私娼寮去賣。

「玉山」輝煌時期有演員三、四十人,現今只剩得十一、二個,加鑼鼓手雜務一干人等,合計不過二十上下。想當初天天有戲演,演職員依規定照著一定的時間作息,如今只得解散回家,自己再找營生的勾當,有生意,再集合起來;劇團也早已不再按月支付演員薪水及生活津貼,而是在每次演出之後,按約定的條件分紅,等於是打零工。

可憐的是,一年到頭根本演不上幾天戲,戲院裏老早就不再接受歌仔戲團了,只能在祭典拜拜的節日裏,到各村鎮廟宇間演出。但是,這些地方每每都是布袋戲的天下,布袋戲人員少,費用輕,打殺砍斬,節奏明快,還有一部分人喜歡看。歌仔戲費用大,觀眾又少,生意悽慘。劇團裏的演員只得四處覓食,然而,可憐,大多數的人除了會演歌仔戲外,都無一技之長,日子很不容易過。

秀潔四處找事,打零工,做店員,但都做不久長,別人知道她是唱歌仔戲的,都來取笑。又扯不下這個臉像其他人一樣唱流行歌曲或甚至去賣身。真是一言難盡!然而,在山窮水盡之餘,只能祈禱上蒼保佑,保佑金發伯說的話早日實現,希望大家早日反悔,都來喜愛歌仔戲!

「冤枉哪,母后,這包大人口口聲聲要鍘了兒臣,您可要替兒臣做主!」

「包卿!」

「臣在。」

翠鳳沙啞的聲音頗有「國太」的韻味,她說:「這打打殺殺的,到底為了何事?」

「……」

金發伯的台詞有些顛三倒四,不過,大意還是不差,可以將就過去。演了四十幾年的歌仔戲,早已變成一部「戲機器」了,就好比自來水一樣,開關一扭,台詞似水,唏哩嘩啦直瀉下來,一點都不費力;然而,如今金發伯卻如此異常,更叫秀潔看出他情緒的不穩定,的確心不在舞台。在那夕陽餘暉閃耀之中,秀潔甚至可以看出厚重油彩背後那張老臉,以及老臉的倦怠神色!歲月不饒人啊!金發伯畢竟老邁了,她心裏想,不知他對歌仔戲的信心是否一如從前?

此時台前只剩五個觀眾,三老兩小,其中有個老的背對戲台,與另兩個蹲在那裏,不知說些什麼,好久都不曾回頭望台上一眼,兩個四、五歲的小孩則繞圈圈在那裏玩得開心,時時把臉埋在大人的背後躲迷藏。

喜歡歌仔戲的人都不知哪裏去了!

包大人的台詞頗長,他反反覆覆顛三倒四的說個不休,未等他說完,後台突然傳來吉仔尖銳的哭聲,那哭聲持續下去,頗為慘烈,阿旺嫂愣了一下,不安的挪動身體,金發伯好似沒有聽到一般,無動於衷的繼續演他的殘破的戲。

秦香蓮突然打斷包大人的陳述,朗聲說道:「啟稟大人,民婦先行告退!」

戲文裏沒有這一段。

金發伯吃了一驚,大聲問道:「妳講啥?」

秦香蓮不住的使眼色,再朗聲重複一次:「啟稟大人,民婦告退!」

包青天大手一揮,喝道:「下去!」

秦香蓮慌亂的站了起來,卻不忘大喊一聲:「謝大人!」隨即匆匆忙忙趕了下去,卻把兩個孩子扔在台上,那兩個孩子不知如何是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台上幾個大人,毛毛躁躁的亂動。

包大人看了,氣上心來,神色都變了,卻也大吼一聲,一揮手:「你們兩個也下去!」

兩個孩子站起來拔腿就跑,全沒有了戲台上的規矩。

金發伯目送兩個孩子跑向後台,猛的轉過身來,罵道:

「這個查某實在不識禮數,囝仔哭一下有什麼大驚小怪?誰人的囝仔不哭?」

翠鳳與秀潔都大吃一驚,戲文裏絕對沒有這一句,金發伯嚴重地失言了,這使台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鑼鼓手部停下來,不安的看著他們,後台有些沒有上戲的演員,也都探頭出來看。金發伯頓了一下,也覺出自己失態,卻楞在那裏,張著嘴,不知這個戲要怎麼接。

翠鳳還算機警,她只是停頓了一下,便把戲接了下去。只聽她乾咳兩聲,接道:

「包卿休要見怪,女人家生養兒女,自來便有些需要體諒之處;哀家撫育公主成人,也是這番心情;如今招陳世美為東床駙馬,總希望有個圓滿的將來,但望包卿看在哀家面上,從輕發落,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金發伯嘴角牽動,微微笑了一下,秀潔更是吁了一口長氣,她看到鑼鼓手等人都在暗暗竊笑,後台更有人伸出大拇指來,朝翠鳳打招呼,戲總算能繼續演下去了,雖說不倫不類,卻也有個銜接處,而且憑空刪去一大段戲文,把國太搶去秦香蓮兒女,包青天又命人將他們搶回來的一大段戲都省去了。秀潔看看台下那些觀眾,他們仍然蹲在那裏談話,似乎不曾發現台上有什麼失誤。唉!有這麼大的破綻卻沒有被發現,總是令人感到寂寞。……她心裏有一股淡淡的哀傷正緩緩的蔓延著。

三年前金瓜寮大拜拜,新廟落成,空前的熱鬧,在廟前廣場以及廟邊秋收後的稻田裏,同時搭起三座戲台,一個布袋戲班,一個康樂隊,還有他們的「玉山歌劇團」。三個戲台成三角形,面相向,演對台戲。

開鑼前,金發伯興奮得坐立不安,不斷的吩咐這個,支使那個,就怕有什麼沒有準備好,在這之前還叫所有的人都睡足了,養好了精神,以備大顯身手。

「好好做呀!」他開朗的笑著說:「這一次要讓大家知道『玉山歌劇團』果然是名不虛傳!只要我們好好做,我敢保證一定把所有的觀眾都拉過來,呵呵,我們快要有好日子過了!」

他還特別花錢添置了許多一閃一爍的彩色小燈,點綴得整個戲台上五光十彩,氣派不凡。由於他的積極,也使得全體團員都容光煥發,精神抖擻,人人夢想著美好的未來。

那天的戲目是「玉山」招牌戲之一的「精忠岳飛」。難得的精采好戲,忠義永昭,氣魄憾人,又有許多武打場面,演來頗為熱鬧;當初「玉山」輝煌時期,這齣戲連演連滿,轟動得很!

所以金發伯沾沾自喜說:「這樣精采的大戲,要壓倒兩個小戲班子,那是殺雞用牛刀了!」

一天裏演午晚兩場,午場選的是「大破拐子馬」,晚場「十二道金牌」,是全齣戲裏兩個最精彩的部分。秀潔飾岳飛,金發伯午場飾金兀朮,晚場飾秦檜,是「玉山」最完美的搭配。

然而,「玉山」卻敗了,而且敗得奇慘。戲台前萬頭鑽動,卻都用他們的後腦勺對著「玉山」的門面。午場演完,大家默不作聲,靜靜蹲坐在後台草蓆上。秋風吹得後台的帆布啪啪有聲。

末了,金發伯猛抽菸,一路抽一路罵:「伊娘咧,這是什麼世界,穿那種衣服,跳那種舞,唱那種歌,真是侮辱神明!伊娘咧,這是什麼世界,一世人也未曾遇見這種事情!」

康樂隊有十來個年輕的女孩,穿暴露的服裝,跳熱烈的舞,唱的歌難聽,觀眾卻看得出神。布袋戲更是不倫不類,除木偶外,真的人也上台,有穿短裙熱褲唱歌跳舞的貨真價實的女人,也有年輕的男人,搭起鐵架,做一些像馬戲團或是雜耍團裏的特技節目,真正演布袋戲的那個「出將入相」的小舞台,是可以隨意升降移動的,真人出來時,舞台撤去,木偶出來時,舞台再復元,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可是,這兩個班子卻把所有觀眾都吸引過去,「玉山」的演員,在微涼的秋風裏,把「精忠岳飛」演得渾身大汗,卻只落得觀眾個個以背部相望,難怪金發伯氣得臉色發青。

比較起來,這還是小事,到了晚上,才是難過!

那天晚場,另外兩個班子,都弄了相當奇特的燈光,歌舞節目也比午場更為熱烈大膽,看得年輕觀眾口哨與喊叫之聲四起。上了年紀的,與一部分婦女觀眾,都去看布袋戲的特技節目,卻也時時把目光瞄向康樂隊那邊。「玉山」一開始鑼鼓雖打得響,麥克風的聲音雖蓄意放大,仍然一如午場,演員再賣力,還是白費力氣。

金發伯強打精神,上台三、兩遭,看著無力回天,便徹底的洩了氣,他在戲台邊找到一個村中的小孩,給他跑腿錢,央他去小店裏買了酒,坐在後台便咕嚕咕嚕喝起來,喝得上台時都踉蹌不堪,下了台還照喝。

戲演到一半,秀潔下了台,在後台抽菸。

金發伯突然指著她,大聲對她說:「沒有辦法了,妳給我唱!妳唱!妳的歌喉比她們好!」

秀潔驚訝地說:「唱什麼!?」

「唱……唱流行歌!」

眼睛睜大了看他,他咕嚕喝了一口酒,重複地,堅定地說:「唱流行歌!把觀眾拉過來,我們『玉山』是最優秀的,怎麼可以輸?」

「您,您以前不是說……」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現在我叫妳唱,妳就唱!呵呵!唱,把他們唱過來!妳是最好的演員,是不?妳的歌喉最好!」

她不敢相信,這是不可能的,他以前說,一個學歌仔戲的人去唱流行歌,就像一個規矩的婦道人家討了客兄一樣!

於是,她細心地再問:「您真的要我唱?」

金發伯粗暴的說:「叫妳唱妳就唱!囉嗦什麼!」

她站到台上來,扯開嗓門唱:

梨山有個姑娘叫呀叫娜妲
她的兩個眼睛水呀水汪汪
烏溜溜的頭髮披肩膀
一把熱情像太陽
……


台下馬上有許多人轉過身來,看見她穿一身戰袍,頭戴盔甲,站在戲台中央一動不動的唱,有些人便喊叫,吹口哨,甚至吆喝起來:

「搖下去!搖下去!搖呀!怎麼死死的不會動?」

她慌了,真的不由自主的搖了起來。

唱了一段,搖了一會兒,突然想起自己飾演的是忠孝兩全大義凜然的岳飛,頭戴盔甲身穿戰袍的岳飛,怎麼唱起這樣的歌來?怎麼唱起這樣的歌來?

一時百感交集,覺得她嚴重的侮辱了先賢,而自己也被什麼給侮辱踐踏了!台下那些觀眾好似都在惡意的嘲笑,有些人對她指指點點,不知說些什麼!

這時,康樂隊那邊舞台上出來一個穿迷你裙的女人,抓起麥克風怪里怪氣的大叫:

「你們看,你們看,岳飛在唱『梨山癡情花』,穿戰甲的岳飛大將軍在唱『梨山癡情花』,哈哈,我們不知道岳飛的歌喉這麼好!來,姊妹們,我們陪岳將軍唱一段!」康樂隊的舞台上尖聲尖氣怪聲怪叫擁上了六、七個穿一式迷你裙與緊身T恤的女郎,一起開口唱:

梨山有個姑娘……
……


並且搖頭頓足,狂熱的舞了起來。

秀潔早已淚如雨下,她覺得她的軀體已經不屬於她了,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的。她一路唱一路搖,淚水崩潰似的灑個不停,好不容易唱完了,找個藉口,慌忙下台。

卻看到金發伯在後台哭著叫著,拿酒瓶砸自己的頭,許多人拉他扯他,扯成一團。

「包卿,看在哀家面上,把他放了!」

「放了陳世美,我,我怎樣向秦香蓮交代?」

「哎呀,包卿,妳不看哀家的面,也要看聖面哪!」

「吾皇聖明,若是降罪於臣,自有臣來擔當!」

「包卿,你若殺了他,公主以後如何過日?你敢忍心讓她年紀輕輕就做寡婦嗎?看在哀家面上,放了他吧!」

「這──個……」

接下去是全劇最精采的部分,高潮迭起,劇力萬鈞。包公吩咐下人,取了他的俸銀要贈予秦香蓮,勸她回家。

包公唱道:「拿我的俸銀三百兩,帶你的子女回家鄉,回去儘管把書唸,只要唸書卻不要做官,你丈夫要不是貪著把官做,怎教你一家拆散,不得團圓!」──這一段金發伯唱得最好,他的聲音寬厚沉雄,感情收放恰到好處,把包公那似愛似憐似哀似怨的無可奈何的心情,表露無遺,勸了秦香蓮,也道出自己的心境,爐火純青,無懈可擊。秦香蓮也有一段好戲,她哀怨悲憤又兼正義凜然的唱出:「我原以為包青天是一個正直的好官,原來也如此官官相護,唉,罷,罷了,誰人叫我們生在貧窮百姓家!公堂上叫起我的兒和女,我們回轉家鄉去,今後有人問起包龍圖,就說門牆高起,戒備森嚴,不得其門而入!」唱得包公神色大變,決定摘去烏紗帽,脫去紫羅袍,把陳世美鍘了!

秦香蓮此時原本應該在公堂上的,只因剛才吉仔啼哭,慌忙下台去了。金發伯眼看台上沒有了秦香蓮,戲無法演下去,不由得怒火中燒,面向後台大喝一聲:

「來人啊!傳秦香蓮!」

不見動靜。只有鑼鼓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

隔了一會兒,又叫一次。

王朝從後台跑上來,挨近包大人,低聲說:「阿旺嫂帶伊的囝仔,去店仔吃冰!」

台上的人都哭笑不得,大家看著台下的觀眾,他們仍在那裏談得高興,根本不管台上的事。秀潔隱約間好像聽到包大人一聲歎息,又好像沒有,鑼鼓聲把一切細微的聲息都壓下去了。

只聽包大人有氣無力地傳下令來:

「來人啊!將那陳世美搭在鍘口上!」

聲音有些含糊,像喉裏有痰。

於是秀潔便被推著搡著,往戲台前方左角上走,她雖作勢掙扎,卻也顯出懶散。

這戲接得沒有道理;她想,把包青天與秦香蓮最精采的對手戲刪了,整齣戲便啪的一下軟了下來,像被折斷脊椎骨的蛇,再也發揮不了力量;演演唱唱十餘年,就不曾這樣草率過,阿旺嫂也……唉!想起當初學戲的艱苦,金發伯要求的嚴格,一句台詞,一個小動作,都不得馬虎的情形,又想起這些年來的生活,禁不住有些悵然,又有些淒然,又有些惱怒了。

金發伯是早就被擊敗了,自從他命令她唱流行歌曲以後,他就一敗塗地,從此一蹶不振,變成一個整天哼哼哈哈、喝酒、打盹、逢人便訴說「玉山」輝煌時代的故事的老頭。秀潔看不過去,有時也會說他幾句,他會暴怒起來,罵:「我會做歌仔戲,做得真正好,轟動全省的時候,妳都不知道還在哪裏咧,輪得到你來說我?」

這些年大家生活都苦,劇團的生意是壞到不能再壞了。後來,實在無可奈何,就兼做喪家的生意,牽魂陣、五子哭墓等等,什麼都來,生活勉強過得去。

然而,秀潔實在不喜歡,她不喜歡喪事的氣氛,害怕見到棺材,害怕見到喪事裏許多哀痛的場面,也厭惡在喪葬的行列裏刻意扭動臀部搖擺行進,這些舉動與她扞格不入;自學戲開始,她一直學著男人的舉止氣派,演戲也大都反串男主角,所以十分不習慣這些誇張的女人動作。

於是有時便會發發牢騷,說著說著,就掉眼淚。

別人安慰她勸她說:「忍耐一點,等熬過這段不景氣的日子,一切都會很好的!」

大家都在欺騙自己,她也是,每個人心裏都很清楚,就是無法承認,無法面對。工商業的蓬勃發展,電影電視等等傳播事業的日新月異,已經把人們的興趣從歌仔戲上面帶走了,以前喜歡歌仔戲的人,現在都被電視連續劇黏住了,歌仔戲實在回天乏術,他們每個人都清楚,但每個人都不斷的安慰自己,等熬過這一段日子之後,一切都會很好的!

那一段時常參加葬列的日子,回想起來餘悸猶存,秀潔每一次都無可避免的,會在那個場合裏想起「玉山」輝煌時代自己的種種光彩,一想起來,便禁不住淚下,再被喪事的氣氛一感染,便著著實實哭得淒慘,有幾次甚至因為這樣「表現良好」而意外獲得賞錢。不過,她實在怕,每承擔一次差事,就有赴死一次的感覺。

後來劇團裏突然跑來一位跑江湖的賣藥郎中,說是金發伯的好朋友,他給劇團出點子,提出「蜘蛛美人」的構想,拉著六、七個人,便開始跑江湖。

所謂「蜘蛛美人」,其實是騙人的勾當,他們請畫廣告的畫了一隻大蜘蛛,這蜘蛛沒有頭,卻在該畫頭的地方開一個洞,讓人頭可以鑽出來,便成了廣告詞上所說的「人頭蜘蛛身」,再擁有一個兩人樂隊,三個可以替換的「美人」,便大鄉小鎮的大人五元囝仔三元起來。

這「蜘蛛美人」當然能講能唱能吟,也能與觀眾打情罵俏,在唇舌上胡作非為。當初一提出構想時,大家心裏都很清楚,都知道那到底是個怎麼回事,但都異口同聲的答應了。秀潔心裏甚至對這個江湖朋友滿懷感激,因為不管如何,他總算把她從葬列裏拉出來了。

這段日子裏,金發伯難得講話,他端了一把小圓凳,坐在入口處懶散的收錢,每晚散場後,喝一碗米酒,便去睡覺。一切事情,都由那個江湖朋友包攬。那個人每夜都要出去飲酒作樂一番,回來時偶爾還要發酒瘋,但,第二天,他又扯開嗓門在那裏喊:

「來,來,無奇不有,美人頭蜘蛛身,會講話也會唱歌,來,趕緊來看,大人五元囝仔三元,只聽蜘蛛美人開口講話,就值回票價……」

有客人進來發覺受騙,找他理論,他若看著人家老實,便橫霸霸口出惡言:

「伊娘咧,你五塊錢有多大?這麼美的女人跟你講話,又唱歌給你聽,還要被輕薄,你還不夠,你五塊錢有多大?」

要是看到對方不好哈,可能是那個路上的,便低聲下氣拍人家肩膀說:

「老兄弟,這年頭日子不好過,惹你看笑話了!千萬請你多多包涵,當然不能收你的錢,有空請你過來喝兩杯,我們是出外人,你要多照顧!」

這樣的生活大家過得很窩囊,一則收入實在有限得很,又要時常換地方,很辛苦,一個地方無法呆太久,久了沒有生意,可能還要惹麻煩。二則大家都感到被那個人愚弄了,嘴裏不說,心裏卻不舒服。

有一天晚上,金發伯不知為了何事,跟那個人大大地吵了一架,還拿椅子砸人家,那個人憤憤地說:「好!大家試看看!」

這以後便沒有那人的消息。「蜘蛛美人」自然就落幕了。問金發伯為何事吵架,他不說原因,只是鐵青著臉,用顫抖的手指著人的鼻子,大聲吼叫:

「你們都給我收拾行李,回家去,不可以過這樣的日子:」

那聲音,不像金發伯,像一頭受傷的猛獸!

翠鳳沙啞的、仗勢凌人的,又兼著幾分耍賴拿蹻的語氣:「你要鍘,你就先鍘了哀家!」

「哎呀!罷,罷了!摘了我的烏紗帽,脫去我的紫羅袍,我包文拯此番官不做,命也不要,只為的一個天理正義。來人啊!開──鍘──!」

前台後台一起應和起來,聲音裡充滿歡天喜地的氣味,戲,就要散了,每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點進帳,晚餐還有地方士紳招待的一頓豐盛的酒食,一時之間群情奮然,鑼鼓聲也格外驚天動地,在夕陽餘暉閃耀之中,整個戲台好似跟著動搖顫抖起來。

觀眾懶散地向戲台望了一眼,像是埋怨鑼鼓聲擾了他們清靜,一個站起來,伸懶腰,第二個接著站起來,第三個站起來,他們把蹲姿變成立姿,卻繼續談天。

野台戲.jpg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編者註:以下為高中課文節選的部分)

戲,就這樣散了!

秀潔回到後台,脫了戲裝、把臉洗淨,換上便服,掀開布簾,在外邊長板凳上坐下抽菸。

菸抽了大半截,才看到秦香蓮帶著四個孩子悠哉悠哉的晃回來,她已經退了妝,穿上輕便的夏服,喜孜孜的邊走邊玩,一點歉疚的神色都沒有。秀潔看了,不由得大怒起來,豈有此理,真正豈有此理,原先以為她趕不回來上戲,沒想到她卻早有預謀,早已退妝,故意賴掉那段戲,一個演戲的人,怎麼可以對戲那麼不尊重?

秦香蓮回到戲台邊,一面叮嚀孩子們不要亂跑,一面輕描淡寫的跟她打招呼:「散戲啦?」

「是啊!」她心裏有氣,嘴下便不分輕重起來:「這場戲演得好差,演員不負責任,草草散了!」

阿旺嫂不知是聽不出她話裏有話,還是故意裝迷糊,仍然淡淡地拋下兩句話來:「對啊!沒有觀眾,大家都沒有精神。」

秀潔突然咬牙切齒地說:「不管有沒有觀眾,戲都應該好好演!

阿旺嫂正蹲著替孩子綁鞋帶,楞住了,手停下來,轉過頭,用疑惑的眼光仰視她,似乎不相信這句話出自她的口中;兩人目光「恰」的一下碰上了,秀潔立即別過頭去,她沒想到自己會這樣說;現在既然說了,就由它去,也許大家扯開來講會比較好。

停了幾秒鐘,聽到阿旺嫂的聲音:「妳是在說我?」

「對!既然說了,也就不怕妳生氣,那段戲最重要,妳怎麼可以離開?」

「吉仔撞到木箱子,頭上撞一個大包,哭不停,我哄他,騙他,無效,只好帶他去吃冰!」

「難道妳不知道馬上就有妳的戲?」

「知道,我怎麼不知道!」

「知道還偏偏要去?」

「妳,妳不知道,一個做母親的……」

「我怎麼不知道,怎麼不知道妳兒女命好,稍微哭一下,就不得了啦,戲也不演啦……」

「喂,喂,妳講話要有良心,妳知道妳在講什麼嗎?我給你講,吉仔頭上撞一個大包,哭個不停,我才帶他們去的!老實給你講,這邊的人也不是捨不得孩子哭的,剛才在戲台上,妳跟我講小的在哭,我給妳說管他去哭,有沒有,有沒有,妳憑良心講……平常時,小孩哭哭沒有關係,要是出了意外……」

其他人都吃驚的圍攏過來,他們好似不敢相信,一向溫順乖巧的秀潔也會跟人吵架;大家七嘴八舌的勸,兩個人並不因此罷休,反而越說越激烈,各個馬不停蹄嘩哩嘩啦講一堆,除了三、兩句彼此挑剔的話語以外,大部分的話都在表明心跡,陳述自己對歌仔戲的正確忠實的態度,語調十分慷慨激昂。勸架的人聽了,也慷慨激昂起來,也同樣大聲地搶著表明他們對歌仔戲的態度,到最後,大家都開口在講話,一時人聲鼎沸,分不清誰是敘述者,誰是聽眾;至於阿旺嫂與秀潔,早就被許多聲音隔開了,她們都聽不到對方在說什麼,卻賣力的講個不停。

金發伯站在稍遠的地方,木然地看著他們,他抽著菸,始終不發一語。天色漸自黯了,僅剩的那一點餘光照在他佝僂的身上,竟意外地顯出他的單薄來。秀潔從人與人之間的縫隙裏望過去,看到紙菸上那一點火光在他臉上一閃一滅,一閃一滅,那蒼老憂鬱而頹喪的神情便一下子鮮明起來,不由得想起以前教戲給她時的威嚴自信的臉色,兩相對照之下,使她內心悸動不已,便禁聲了。

翠鳳走過來,跟她說些什麼,她沒聽清楚,本想要告訴她阿旺嫂不該下了妝再帶孩子去吃冰,想想也就算了,阿旺嫂一直在強調,反正沒有人看戲,是不是認真演都無所謂,她心裏知道,大家心裏想的,完全不是這回事,卻也懶得再去分辯。以前出去唱流行歌曲的人,現在個個收入都比她好,她從不去計較,也不拿自己與她們相比。她後來也在戲台上唱過流行歌,甚至做過「蜘蛛美人」那樣的事,不過,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兩相比較,她慶幸自己起碼還能維持現在這個樣子;雖則她已暗暗下了決定,不管如何,絕對不讓自己再繼續維持這個樣子了!

唉!是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家裏了,秀潔想,回去跟年邁的父母學種田,將來不要太挑剔,找個安分勤懇的種田人嫁了,生幾個孩子,好好教導他們,也不必規定他們必須有什麼大成就,只要安安分分做人,不學歌仔戲就可以了!

是了,就是這樣,去跟金發伯說。

秀潔向金發伯走去,走到他身邊,她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在他身邊站了幾秒鐘,考慮著如何啟齒,卻聽金發伯說:

「我看我們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大家這樣懶散隨便,怎麼能夠把戲演好?今晚這一場,大家拿出精神,認真做,不管有沒有人看,我們要演一場最精采的!……我選的戲目是『精忠岳飛』,演『十二道金牌』,『玉山』的招牌戲!妳一定記得以前我們演這齣戲時,台下人擠人的好光景……我們一定要好好做,做完這一場,我想,『玉山』是應該解散了,大家去找一點『正經的』事情做,好好過日子,從此以後,誰都不要再提歌仔戲了……」

末了,他慈祥的拍著秀潔的肩膀說:「晚上吃飽一點,才有精神……妳要把岳飛的精神演出來,像以前那樣,不,要比以前任何一場都好……妳以前演得真好,今晚一定會更好!」

秀潔沒有回答,金發伯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兩個人在剛暗來的天色下抽菸,火光一閃一滅,照見彼此的臉。秀潔清楚地感覺到,心中有一股激烈的什麼,在急速的擴張著。

這樣站了一會兒,金發伯突然奇怪的、異常的大笑起來,笑了一陣,才說:

「當然,妳可以放心,我保證,金發伯給妳保證,不會再強迫你唱流行歌……哈哈……。」

秀潔聽出他是有意幽默,有意製造輕鬆,有意大笑;胸中一時千頭萬緒,五味雜陳,聽著金發伯那樣的笑聲,竟比哭聲更令人難承受,卻也只能附和著笑!

笑聲停歇,她竟在一種自己無法控制的、莫名其妙的情緒下提高嗓門,朗聲答道:「你不要妄想!……就是你逼我唱,我死也不唱,看你這小小的開封府尹,又怎麼奈何得了本宮!」

不必刻意去學,那口氣就是陳世美的口氣,字正腔圓,功力十足。

其他人聽了,都哈哈大笑,鬧成一團。只有金發伯默不作聲,他低垂著頭,抽著紙菸。秀潔抑制著內心的激動,轉頭去看戲台。在剛暗下來的天色裏,猶未燃燈的單薄的戲台,便在她的眼中逐漸模糊起來。


【作品出處】
《黑面慶仔》
散戲
作者:洪醒夫
【作者簡介】
洪醒夫(1949-1981),本名洪媽從,台灣彰化二林人,因期許自己以文學作為關懷社會方式,讓自己扮演台灣文學的覺醒者角色,故取筆名醒夫。洪醒夫。出身貧苦農家,台中師專畢業,曾任台中新社區大南國小、神岡區社口國小教師,因深知農民辛勞,作品題材多以關懷農村人事為主,除描述小人物的不幸悲哀,也散發人道主義的關懷,作品以散文、小說為主,曾獲吳濁流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合報小說獎。1980年因車禍辭世,得年三十四歲。

洪醒夫.png
上圖:洪醒夫(圖片引自網路)


關於《散戲》與洪醒夫

〈散戲〉收入作者(洪醒夫)短篇小說集《黑面慶仔》,是一篇表現舊文化被新文明吞噬的小說。

「散戲」就是戲演完的意思,作者用它來象徵舊農村文化的結束。小說全部的情節被安排在一幕戲中──即「包公鍘陳世美」,透過飾演陳世美的秀潔的敘述及觀點來呈現小說的旨意故事在今日、昔日,以及前台、後台中交替進行,讀者很清楚的看出舊文化怎樣一點一滴的被吞噬,而舊有的道德觀念自然也跟著淪喪。象徵舊農村文化的歌仔戲也許確實是光輝不再,但秀潔與金發伯這樣的守護者仍勇敢、執著的堅持著、支撐著,留下永恆不死的精神。小說在二人互相鼓勵聲中結束,夜幕縱使低垂,但燈光一亮,秀潔乃有一齣完美的戲──《十二道金牌》可演,在淒涼寂寥之中又透出多少動人的溫暖與鼓舞!

洪醒夫,本名洪媽從,二十歲時改名洪醒夫,台灣省彰化縣人。生於民國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卒於民國七十一年(西元一九八二年),年三十四。洪氏於民國五十五年入台中師專,翌年四月十六日,處女作短篇小說《逆流》刊於台灣日報副刊,開始寫作生涯。民國六十一年師專畢業,派任台中縣新社鄉大南國小教師。從此,寫作與教書成為其畢生獻身之工作。

洪氏小說中的人物大都是家鄉二林鎮的農民。對這些同鄉們的貧困、迷信,他表現出高度的關懷與同情。他讓鄉人用自己的人生哲學來處理自己的問題,不做主觀的批判;他所描繪的人物也大都具有溫柔敦厚──此一中國農民質樸的本質,所以他的小說讀來溫馨動人,情味十足。著有《黑面慶仔》、《市井傳奇》、《田莊人》等書。

臉譜.png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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