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莊子．盜跖》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蘇軾〈黃州寒食詩〉


行到水窮處──給尾生

要評論一個人或一件事很容易，因為，我們都不是當事人。

尾生，我想你大概也會這麼覺得，是吧？

你就這樣走了，沒留下任何一句話、一個答案。和屈大夫一樣，你們都走向江邊澤畔，走向自己生命的尾聲，最後將自己葬身魚腹，只為了一個不能實現的夢境。然而，你們一位高潔的身影受到後人不斷歌詠，你卻留下一團迷霧，只留下一個成語典故，一個茶餘飯後可有可無的話題，甚至是許多人嘲弄的笑柄，以及角落裡輕輕的一聲嘆息。

如果你水下有知，你也許會厲聲質問：你們這些輕鄙愛的誓約的人，你們真的瞭解我嗎？你們真的懂得愛嗎？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我不知道，當河水即將淹沒你口鼻、即將遮掩你雙眼的那一剎那，你在想什麼？這個世界留在你心裡的影像，最後一眼還剩下什麼？真正淹沒你的，是滔滔洶湧的河水？還是你的心破碎之後淌出的眼淚？

人們會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卻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對你來說，真正的愛是唯一，是無盡的等待，你願意等對方一輩子，直到她再度回頭。等待不難，難的是永無止盡，就算看不到時間的盡頭、地平線的那一端，還是不離不棄。

愛，到了深處，也許只剩下承諾。或者說，承諾到了極致，是另一種愛。

有人會勸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你大概會說，不能再度燃起熊熊烈火的槁木死灰，即使給你再多的青山，也是枉然。

你在水中吐出最後一口泡沫的那一刻，是茫然無助？是失措慌亂？是痛苦？是憤怒？是怨恨？是不甘？還是，只剩下萬念俱灰的絕望？

你曾深深愛過的那雙回眸，那淺淺的顰笑，為什麼在這一次重要的約會中卻失信了？為什麼單獨把你遺棄在橋下？為什麼她始終沒有出現？出現眼前的只有突然湧來的河水。而這次約會，竟然重要到須以你的生命作為砝碼，去衡量你人生天平裡所謂的一切！

也許你們相約私奔，她被父母發現而被幽閉在黑暗的斗室，不能奔赴你們說好的橋下；也許你們相約要談判分手，而她不想留給你一點迴轉的想像，堅定拒絕給你再度相遇的機會；也許她在路上發生不可知的變故意外，還是她被惡人強搶擄去，在你生死掙扎的同時，她也在對你聲聲呼喚叫喊，甚至比你早一步走向了黃泉；也許她的不出現，只是婉言告訴你她深思後的回覆。......這個答案沒人知道，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世上的愛，摻雜了太多愛以外的成分。你的愛，純粹得讓人吃驚，讓人憐憫，讓人肅穆，也讓人畏懼。你的愛，只能敬佩，只能仰望，只能感嘆。我們世上絕大多數的人只是凡夫俗子，我們不能複製、難以比擬、無法模仿你的愛，我們也不敢認同你的愛。但在這樣的愛面前，我們的心，的確顯得那麼卑微、渺小，我們的愛，都顯得那麼世故、現實，我們有了更多理智、自私、想活下去的考量。

我們不一樣，我們只能向你致敬，混合著沉重、遺憾、悲憫與惋惜的致敬，同時，也對你發出百感交集的喟嘆。你太執著、太癡情，太傻了！我們不敢成為你，只能偷偷羨慕你、嫉妒你，有這樣義無反顧的勇氣，有這樣一個願意讓你這樣義無反顧的心愛的人。

尾生啊！尾生！其實該謝謝你，謝謝你和羅密歐與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謝謝古往今來小說戲曲裡的動人愛情，雖然它們是那麼遙不可及、難以理解，卻讓世人知道，所謂愛，還有世俗所不能體會的高度，有無法想像的可能，人類的心靈因掙扎受難而崇高，精神因此而富足飽滿，在文學的殿堂裡，多了一個不朽的座位。

愛沒有對錯。在愛的面前，人人平等，在愛的面前，我們每個人都要學習接納寬容。

你選擇你的愛，其他每一個人也有他們自己的選擇，這個選擇的權利，和殿堂裡任何的聖物、經書裡的任何箴言相比，同樣神聖。唯一有對錯的，只有陷入愛戀的一方，有或沒有尊重對方對於愛的神聖選擇。

所以，尾生，我還是要向你說，你的愛太滾燙、太熾熱、太有壓迫了，你燒傷了別人，最後也燒傷了自己！大水淹沒了橋面，你的情感也淹沒你的生命應有的高度。

讓你所愛的人自由的飛吧！你的心自由了，她才能得到自由，你們的愛才能真正自由！你真的愛她，你應該還給她自由，讓她有選擇幸福的自由。愛是尊重，愛是接納，愛是寬恕，愛是包容。

愛，走了就是走了，強取佔有的愛，精神魂魄早已不在；無盡等待的愛，也許終有一天會變質、變酸、變壞，也許她早已不再是你夢中朝思暮想的那個人，現在的她，也許已經不值得你去愛了。即使她出於不得不然的脅迫或無奈，相信她若深愛著你，也必然期盼著你再找到幸福，你選擇一同赴死，一同毀滅，其實也同樣對她的第二度傷害。

尾生，當你在萬念俱灰，走到世界盡頭，而你選擇放手、選擇放下，轉個身，你的心就自由了。行到水窮處，你可以坐看另一片碧海藍天，煙雲裊裊。這個美麗新世界其實一直都在，只是因為你的堅定執著，對身邊的它視而不見。你的等待，應該用在等待一切苦痛終將過去，等待世界終有一天變得更美好，等待下一個人的出現讓你生命的修行更加圓滿。

尾生啊！尾生！你累了嗎？你是否還要繼續等待下去？不管你的所愛究竟在那一晚發生什麼，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你已經等了二千年了，真的可以了，這份愛已經可以無憾了！難道你還要繼續等下去？再等下一個二千年？你的不斷等待，只會煎熬你最初所愛的人，不管她因為什麼原因無法赴約，這會讓她生生世世深感不安。

鬆開手，放下吧！尾生！魂兮歸來！水裡太冷，千噚下的深淵太孤獨、太幽暗，別再等了！去做你另一個真正想做的自己吧！別被你的愛給綑綁束縛了！去飛，隨著光、隨著風各處去看！離開汙泥糾纏的水底，重新去輪迴轉世，遇到下一個女子，也許她正在某一世等你回來。

──寫於2018年10月3日下午，改完綜二3班國寫作業後，一時心有所感，草筆為文，次日完成修改


附錄：洛夫〈愛的辯證〉 式一：我在水中等你

水深及膝
淹腹
一寸寸漫至喉嚨
浮在河面上的兩隻眼睛
仍炯炯然
望向一條青石小徑
兩耳傾聽裙帶撫過薊草的窸窣
日日
月月
千百次升降於我脹大的體內
石柱上蒼苔歷歷
臂上長滿了牡蠣
髮，在激流中盤纏如一窩水蛇
緊抱橋墩
我在千噚之下等你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
火來
我在灰燼中等你

【愛的小叮嚀】
自殺解決不了問題，卻留給愛你的人無限悲痛。
請珍惜現在生命，再給自己未來一個機會。
自殺防治諮詢安心專線：0800-788-995（24小時）
生命線協談專線：1995
張老師專線：1980

【文章出處】
《忘路之遠近──國文教學分享部落格》
〈行到水窮處──給尾生〉
文／潁樵
【作者簡介】
 潁樵，因同名同姓領域接近的名人太多，只好另取筆名，皈依法鼓山，法號果竺。男性，天秤座，高中國文教師，略帶理想浪漫性格，少年憧憬江湖義氣，欣賞俠士或騎士精神，年輕時被師長期望很高，到如今年過不惑還是充滿迷惑，沒太大本領及成就，平時不是在學校，就是在家裡，不然就在任何有書及有網路的地方，喜歡山，喜歡水，喜歡讀書，喜歡思考，喜歡蒐尋教學資料，喜歡巴哈，喜歡貝殼及園藝，興趣廣泛，喜歡不同觀念的撞擊對話，時而疏離安靜，時而熱情充滿使命，對賺錢做官不感興趣，除非中樂透讓他能買書、收藏古董、解救苦難同胞，怕打針及大蜘蛛，怕視力體力越來越不好，怕時間不夠用，老年退休後希望能走遍大江南北，到故宮當導覽員或工友，人生理想為「出世間於世間，藏天下於天下」，本站「忘路之遠近」部落格的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