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四公子.jpg

平原君列傳析論──期之深,責之切

壹、前言

司馬遷將平原君和虞卿合傳,而虞卿部份佔全文十分之六,其中記載毛遂在四成文字中又佔了一大半。實際上專記平原者不過三四百字,而記毛遂、李同的同時,雖然平原君穿插其間,好像只是串場的角色而不是主要人物,從文字比例來看,似乎司馬遷看待平原君的角度,以為其事蹟,乏善可陳,值得敘述者不過如此[1]。不禁令人懷疑司馬遷為何要為平原君立傳,難道另有所指涉的旨趣?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體。鄙語曰:利令智昏。平原貪馮亭邪說,使趙陷長平兵四十餘萬眾,邯鄲幾亡。

從司馬遷的贊論中,對於平原君似乎只有「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短短數語的正面評價,其餘的論述則是貶損的文字,雖屬正面的評價,但對「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的解讀,也不是容易貼近正確的意涵。《史記會注考證》:翩翩,風流文采貌。照字面看來,似乎是說平原君乃一養尊處優的貴公子,而好客養士乃其風流文雅的行為,作為門面裝飾,好像帶有盲目隨從世俗的性質。而在〈魏公子列傳〉中,透過信陵君對平原君養士的評語是「平原君之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周虎林先生更明白說〈平原君列傳〉記一紈袴子弟之生活。[2]而《史記》篇中及論贊,喜用俗諺,是為訴諸大眾意見之引用,加強自己言論之說服力與可信度。本篇以「鄙語曰:利令智昏。」作論斷,影響所及,千古以來,一般人讀四公子列傳的焦點都集中在其他三位,平原君反而甚少蒙獲青睐,有的也是負面的評價,太史公曰的論贊,想必有很大的關係。

司馬遷對歷史事件的解釋與觀念闡述,可分主客:約而論之,在傳記中的敘述,往往是較為客觀的,其主觀的見解和批評則寫在自序與贊中。自敘統合全書概念與作史經歷,贊則寫各篇旨。合而觀之,即可勾勒出《史記》全文大意,裁史態度、褒貶大義與思想方法,啟後世史書論贊之途。[3]

褒貶批評,原是史學上的一種價值觀和目的論,但我國古代史學寧願以此作為歷史重心,即改變或拋棄真實史實亦在不惜,司馬遷亦顧及褒貶批評,但他的方法卻比春秋進步,是以事實的發展隱寓褒貶,而以「太史公曰」申張其「透過客觀的主觀」批評。[4]根據這些資料分析,司馬遷似乎不必為平原君立傳,如真為彰顯當時養士風氣,而為戰國善養士的四君子依次立傳,則燕太子丹在〈刺客列傳〉中的文字敘述,謀略傾士的風範顯然未遜平原君,以燕太子丹僅在〈燕召公世家〉及〈刺客列傳〉作敘述,並未將其獨立成篇寫傳,其中的緣由實在使人納悶。當然這些情況反而使人萌生欲一探究竟的動機。

李笠曰:史臣敘事,有闕於本傳而詳於他傳者,是曰互見。史公則以屬辭比事而互見焉!以避諱與嫉惡,不敢明言其非,不忍隱蔽其事,而互見焉。.......以雜見錯出而見正論也。[5]

如欲對平原君有所了解,除了在〈平原君列傳〉找到文字論述外,《史記》各篇的資料也是相當重要,「以屬辭比事而互見焉!」才能真正切入人物的行誼,而有較全面的認知,真實領略正論。

貳、趙國賢公子

司馬遷在列傳一開始即簡明扼要地為平原君的行誼的作出判斷:

平原君趙勝者,趙之諸公子也。諸子中勝最賢,喜賓客。賓客蓋至者數千人。平原君相趙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復位。

似乎與贊論有所扞格,但「在傳記中的敘述,往往是較為客觀的,其主觀的見解和批評則寫在自序與贊中。在傳記中的敘述,往往是較為客觀的,其主觀的見解和批評則寫在自序與贊中。」是普遍被承認的事實,那麼「諸子中勝最賢,喜賓客,賓客蓋至者數千人。」的敘述是可以肯定的,當然「賢」的命題是有比較性的,「賓客蓋至者數千人」大概是其「賢」的突出特質,而其「三去相三復位」,探究其原因愈能顯出此種「賢」的觀點。《史記會注考證》:

平原君三相三去之事,似相趙四十八年者,六國表于惠文王元年,書平原為相,孝成王元年,又書平原為相,兩書而已。考惠文以相國印授樂毅,孝成割濟東地與齊求田單為將,遂留相趙。故趙世家惠文十四年有毅攻齊事,孝成元年有單攻燕,二年有單為相之事,是平原復相,踰年而罷,迨單去趙歸齊之後不再書平原復位也者。

平原君之去相乃基於國家利益的大前提,而且是極短暫的時間,其掌握趙國權力達四十多年,若非有其謀略或特殊處,豈能在諸公子的爭逐中權傾趙國;但也因為其長久掌權,功敗得失自有其責任與歷史定位,這是觀點角度的不同。

當合縱楚、魏而解邯鄲之危,難免會有自得意滿而欲居功,所以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為平原君請封。公孫龍聞之,夜駕見平原君曰:龍聞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為君請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龍曰:此甚不可。且王舉君而相趙者,非以君之智能為趙國無有也。割東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為有功也,而以國人無勳,乃以君為親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辭無能,割地不言無功者,亦自以為親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鄲而請封,是親戚受城而國人計功也。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兩權,事成,操右券以責;事不成,以虛名德君。君必勿聽也。平原君遂不聽虞卿。

固然他明白宗族休戚與共的命運,何嘗不是他能認清時勢,不汲汲於計功、居功的短利,當然這些觀念必須由他人的提醒勸告。例如:

秦急圍邯鄲,邯鄲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鄲傳舍吏子李同說平原君曰:君不憂趙亡邪?平原君曰:趙亡則勝為虜,何為不憂乎?李同曰:邯鄲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謂急矣,而君之後宮以百數,婢妾被綺縠,餘梁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厭。民困兵盡,或剡木為矛矢,而君器物鐘磐自若。使秦破趙,君安得有此?使趙得全,君何患無有?今君誠能令夫人以下編於士卒之間,分功而作,家之所有盡散以饗士,士方其危苦之時,易德耳。於是平原君從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與三千人赴秦軍,秦軍為之卻三十里。

三國梟雄曹操善於觀察時勢,探測風向,也懂得形象包裝,該收斂時必收斂,可任性時才任性。他能放能收,該嚥下時決不吭聲,可出手時決不手軟。即使曹操的性格好忌,缺乏安全感,容易衝動,卻經由後天磿練,成就雍容大度的領袖風範,審時度勢的政治智慧。平原君輔國持權是否有此歷練,自是引人興趣。

一、識人用人之疑:

毛遂自薦突顯人才不甘於隱,原本名不見經傳,卻一說功成名就,隨著成語流行而名垂不朽,但脫穎而出的前提是,它必須先有機會在袋子裡。平原君平日有沒有給人才一個表現的機會?劉備三顧茅廬訪諸葛亮,這是幾千年才有一件,但主事者豈能以此心態去面對識人用才的課題。平原君之所以被譏為「趙勝傾身下士,以竊一時之聲耳!」,司馬遷經營毛遂自薦故事的文字成功,應是重要的因素,但也突顯平原君的不識才,蒙受不知識才用人的污名,予人才具平庸,目光短淺的印象。

趙勝雖名列四公子,性格行事有其貴公子的特質,如殺姬謝躄一段:

躄者至平原君請曰:臣聞君之喜士。士不遠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貴士而賤妾也。平原君笑應曰:諾。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觀此豎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殺吾美人,不亦甚乎?終不殺。平原君怪之曰: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而去者何多也!門下一人前對曰:以君之不殺笑躄者,以君為愛色而賤士,士即去耳!於是平原君乃斬笑躄者美人頭,自造門進躄者,因謝焉。

說明他為人圓通,善於敷衍,性格的疏放和輕狂,當得知門下客對此事的態度後,在更深一層的意義上表現了平原君的圓通、豪縱,以及他的重面子、重名聲。代表他面對危機時才能正視問題,而其處理方式也因危機來臨方能看清真相,也能虛心改過。相對於信陵君求才態度,平原君顯得被動而消極,甚至帶有貴公子的驕氣。〈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對於平原君驕奢傲慢的態度有清楚的敘述:

趙奢者,趙之田部吏也,收租稅,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將殺。奢因說曰:君於趙為公子,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國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是無趙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彊,國彊則趙固。而君為貴,豈輕於天下邪?平原君以為賢,言之於王,王用之治國賦。 

對於自己的利益是短視近利,抱持既得利益的特權心態,須經提醒分析,方能幡然醒悟,甚至不計前嫌,知過必改的美德,勇於為國舉才。〈春申君列傳〉中有

趙平原君使人於春申君,春申君舍之於上舍。趙使欲夸楚,為玳瑁簪,刀劍室以珠玉飾之,請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餘人,其上客皆躡珠履以見趙使,趙使大慚。

清楚表現出貴公子以養士作為裝飾門的表面功夫,影響及於人才的擇取態度。又往往以利誘士,以為是無往不利的最佳良方,像〈魯仲連鄒陽列傳〉敘述

平原君欲封魯連,使者三返,終不肯受。又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不能了解士的真正想法及需求,當然又是不能知人的過失。〈魏公子列傳〉中有這樣一段:

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賣漿家,(魏)公子欲見兩人......,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謝夫人去,曰: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

戰國時代的社會風氣,諸侯貴公子重士,士又看重自己,擇主而事,擇木而棲,主事者如何抓住這些人的心,成為襄國良相的樞紐,才能在在君臣關係這個大舞台上,以君王為主角,達官顯貴、士人說客、凡夫俗子紛紛過場,縱棋捭闔,譎誑相軋,奔走外交,寓奇策異智為國家興利。魏公子能傾身下士,對平原君而言,身分階級的觀念是極濃厚,不懂得用人所長,擇能而使的智慧,化可變因素為不可變因素。如果僅知身分地位之高下差別,不能合理利用他人智慧以為自己智慧,是欠缺領導的藝術。尤其屈尊下士,降低自己身分以抬高人才身分,這是征服人才之道,當然如何觀察人才、考核人才、調查人才、調查人才也是從此基點展開。

真正能傾身下士,可以吸收別人的智慧以為自己的智慧,利用別人的才能延長自己的能力。《呂氏春秋》中〈仲春紀第二當染〉對此有精闢論述:

古之善為君者,勞於論人,而佚於官事,得其經也。不能為君者,傷形費神,愁心勞耳目,國愈危,身愈辱,不知要故也。

又〈季春紀第三論人〉有論人八觀之說:

凡論人,通則觀其所禮,貴則觀其所進,富則觀其所養,聽則觀其所行。止則觀其所所言,習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

通過不同時期、不同角度、不同情緒的徵兆與反映來考察一個人,需要時間。然後以六驗:

喜之以驗其守;樂之以驗其僻;怒之以驗其節;懼之驗以其特;哀之驗其人人;苦之以驗其志。

觀察者對被觀察者輸入某種信息,使被觀察者對這種信息進行反應。這是知人識才的方法。

人才的羅致需要足夠的吸引力,卑躬曲節地奉賢者當然是一種手段,但利用人才之間的攀比、競爭心理,造就有利於於人才生存、盡才的有利條件,更可以吸引大批人才不請自來,造就人才陣容不斷壯大的良性循環,其發揮作用的不是法律規範,行政命令,也不是金錢地位,而是由仁義忠信歸納和表現出來的心與心之間的感動、激勵、鼓舞、征服,進而轉換成巨大的力量和自發的行動。戰國時期雖然任法大盛,社會氛圍中,道德至上仍有其影響,所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內,智人在於吸收別人的智慧以為自己的智慧,能人在於利用別人的才能延長自己的能力。

平原君除了塑造尊賢養士的形象外,如何知人識人的功夫則欠缺具體的作為,尤其戰國之士往往帶有投機的性格,所以博徒賣漿事,士「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雖是平原君不知人必須承擔的後果,但孟嘗君及春申君遭難,門下紛紛離去[6],也不值得感歎,可是如非平時觀察考核,一旦急需用才,卻難可用之才的窘境,甚至發生劣幣逐良幣的效應,養士的目的則失去意義。

二、長平之禍:

長平之戰的前因後果,深深吸引論述者的目光,以此作為平原君的功過論斷,如蘇軾(編按:應為蘇轍)在《古史》中說:

趙勝傾身下士,以竊一時之聲耳;至於為國計慮,勝不知也。趙欲拒燕,有廉頗、趙奢不能用,而割地與齊以借田單,知單之賢而不知其不為趙用也。及韓馮亭以上黨嫁禍於趙,趙豹知其不可,而勝貪取之,長平之禍成於勝之言,此皆貴公子不知務之禍也。乃欲使之相危國,拒強秦,難矣哉!

黃震在《黃氏日抄》卷四六也說:
 

去讒而遠色,固尊賢之道也。平原君以賓客稍引去,乃斬笑躄者美人頭,雖曰人情所難,亦已甚矣。邯鄲之急,得毛遂以合楚之縱,得李同募死士以須楚、魏之救,邯鄲之獲全,固平原君力也,然向使不受上黨之嫁禍,則趙必無長平之敗,亦邯鄲之圍,平原之功於是不足贖誤國之罪矣。太史公謂使趙陷長平共四十餘萬,邯鄲幾亡,非歟?而譙周乃稱長平之陷,易將之咎,何怨平原?吁,何惑哉!

這樣的論述是否公允?透過《史記》的文字,試著釐清;〈趙世家〉記載:

韓氏上黨守馮亭使者至,曰:韓不能守上黨,入之於秦。其吏皆安為趙,不欲為秦。有城市邑十七,原再拜入之趙,財王所以賜吏民。王大喜,召平陽君豹告之曰:馮亭入城市邑十七,受之何如?對曰:聖人甚禍無故之利。王曰:人懷吾德,何謂無故乎?對曰:夫秦蠶食韓氏地,中絕不令相通,固自以為坐而受上黨之地也。韓氏所以不入於秦者,欲嫁其禍於趙也。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雖彊大不能得之於小弱,小弱顧能得之於彊大乎?豈可謂非無故之利哉!且夫秦以牛田之水通糧蠶食,上乘倍戰者,裂上國之地,其政行,不可與為難,必勿受也。王曰:今發百萬之軍而攻,逾年歷歲未得一城也。今以城市邑十七幣吾國,此大利也。趙豹出,王召平原君與趙禹而告之。對曰:發百萬之軍而攻,逾歲未得一城,今坐受城市邑十七,此大利,不可失也。王曰:善。......廉頗軍長平,七年,廉頗免而趙括代將。秦人圍趙括,趙括以軍降,卒四十餘萬皆阬之。王悔不聽趙豹之計,故有長平之禍焉。

長平之戰成為戰國歷史上最慘的一幕,趙國從此一蹶不振。平原君揣摩上意,答以「今發百萬之軍而攻,逾年歷歲未得一城也。今以城市邑十七幣吾國, 此大利也,不可失也。」相應趙王對趙豹的話語,幾乎相同,司馬遷以史筆精簡受人讚賞,為何會重複文字,應有深意。但〈太史公自序〉也說:

爭馮亭以權,如楚以救邯鄲之圍,使其君復稱於諸侯,作平原君虞卿列傳第十六。

爭權是司馬遷對平原君的評斷,且以平原君門下食客之眾,難道沒有人會對此事件的發展提出剴切的諍諫嗎?或許是「利令智昏」的蒙蔽吧!且長平之戰敗,趙王聽信秦國反間,以趙括代廉頗,才是戰敗的關鍵,而以趙母的勸諫猶不能使趙王改變心意,平原君豈能扭轉?

司馬遷因為身受諍諫直言之苦,對於挺身直言者,往往在文字之間流露讚嘆之情,面對危急存亡之秋,平原君未能認清局勢,相信是司馬遷深為扼腕的感歎。

戰國時代政權趨向中央集權,決策可能是君王一人說了算,決策堅定不能隨意被偶然左右。當時在合縱與連橫之間如何捏拿?和競爭對手相爭的輕重緩急,如何安排?都是惱人難題。未做好策略規畫,或許是平原君被譏為「至於為國計慮,勝不知也。趙欲拒燕,有廉頗、趙奢不能用,而割地與齊以借田單,知單之賢而不知其不為趙用也。及韓馮亭以上黨嫁禍於趙,趙豹知其不可,而勝貪取之,長平之禍成於勝之言,此皆貴公子不知務之禍也。」的主因,只要抓住最佳時機,小國可以戰勝大國,弱國可以抗衡強國;如果能有意地安排時機,積極地創造時機,成功就不會充滿偶然,不會無所期望。是以平原君如能一方面了解外在環境的變化趨勢,掌握機會;一方面了解趙國的條件,發揮優勢,便很可能成為競爭贏家。所以看清時勢的變化,分析大勢,從大處著眼的說服法趙王,才是說服趙王的關鍵,但這一方面平原君沒有做到,門下食客也沒有佐助。〈魯仲連鄒陽列傳〉記載秦圍趙邯鄲的事情:

平原君猶預未決。魯仲連適游趙,會秦圍趙,魏將欲令趙尊秦為,乃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魏客將軍新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始以先生者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

面對危機,平原君畏縮猶豫不決,必然沒有自信的策略謀畫,但他也不是束手投降,受趙王命合縱楚國,心中有其定見:

秦之圍邯鄲,趙使平原君求救,合從於楚,約與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勝,則善矣。文不能取勝,則歃血於華屋之下,必得定從而還。

又如秦王威逼各國不得援兵救趙,魏王便在此威脅下,不肯出兵救趙,平原君卻懂得運用姻親關係,說信陵君: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這樣說之以義,動之以情,使得信陵君離魏,甚至竊符救趙,雖僅短短文敘述,卻能切入問題核心,達成目的,絕非無定見之人;又「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表明其和趙國共存亡的決心,這樣的情操也令人讚賞。

參、平原君與虞卿之合傳

馮亭獻上黨,接受與否趙王早有定見,先詢趙豹後諮趙勝,這過程中難免令人會有另種想法:趙王的性格是否猜疑忌刻。長平戰起,陣前換將,反間之言,可以使一生戰功無數的廉頗,輕易地被絀,君對臣的關係存在不信任感,又是趙王猜疑忌刻的性格例證。且代之趙括,雖趙奢及括母之力諫,也無法挽回趙王的決定,這是趙王剛愎自用的性格。平原君唯一可歸究的責任是他是否曾力諫補,《史記》不曾敘述,想必趙勝不曾努力或思慮此後果的嚴重性。

《史記.四公子列傳》中只有平原君與人合傳,且文字寓含貶損,頗耐人尋味。再經由上面的分析,司馬遷為平原君立傳的原因,正如〈太史公自序〉說的:「如楚以救邯鄲之圍,使其君復稱於諸侯」。但為何平原君與虞卿合傳?除了兩人皆嘗救趙之危的共通點外,是否另有其他的觀點,也是值得令人探討的地方。周虎林先以為《史記》在各篇中,往往立一主旨,可據以研究其作史精神,亦可從而探討其歷史理念與文學手法。[7]從毛遂自薦而說楚合縱出兵救趙,虞卿說趙王,力斥趙郝、樓緩連橫主張,使齊合縱,二人的作為基調在合縱抗秦。李長之先生〈司馬遷的風格之美學上的分析〉中提出司馬遷寫合傳的時候,如果不用對照律,便往往用對稱律,當然也有時二律並用。[8]毛遂作為正代表平原君,而敘虞卿說趙王段中有這樣簡短的文字交代:

居頃之,而魏請為從。趙孝成王召虞卿謀。過平原君,平原君曰:願卿之論從也。

可見平原君與虞卿的策略基調是「合縱抗秦」是救趙的共同方針,司馬遷的歷史理念相信也是持讚同的意見,而將二人合傳,這是採「對稱律」,此原因之一。

平原君於趙是宗法貴族,仰賴眾士奉獻心力謀略,方得以功成業就;虞卿則以自身的才學,騁其智謀雄辯:這是「對照律」。平原君「未睹大體」;虞卿「料事揣情,為趙畫策」:這也是「對照律」。此原因之二。

又在「統一律」中,司馬遷竭力維持一篇作品的審美意味上的統一性,卻又把歷史人物的性格分散在不同的篇章裡,而在同一篇章裡則極力維持他所要表現的某種突出的個性。[9]平原君在本傳裡的形象就在是維持「統一律」,而顯現其公子哥兒的驕貴習性;但在〈范睢列傳〉裏敘秦昭王要為范睢報仇,向趙國索取從魏國逃到平原君家裏的魏齊,文字的敘述如下:

秦昭王聞魏齊在平原君所,欲為范睢必報其仇,乃詳為好書遺平原君曰:寡人聞君之高義,願與君為布衣之友,君幸過寡人,寡人願與君為十日之飲。平原君畏秦,且以為然,而入秦見昭王。昭王與平原君飲數日,昭王謂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願使人歸取其頭來;不然,吾不出君於關。平原君曰:貴而為友者,為賤也;富而為友者,為貧也。夫魏齊者,勝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遺趙王書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齊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頭來;不然,吾舉兵而伐趙,又不出王之弟於關。趙孝成王乃發卒圍平原君家,急,魏齊夜亡出,見趙相虞卿。虞卿度趙王終不可說,乃解其相印,與魏齊亡,間行,念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復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聞之,畏秦,猶豫未肯見,曰:虞卿何如人也?時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躡屩擔簦,一見趙王,賜白璧一雙,黃金百鎰;再見,拜為上卿﹔三見,卒受相印,封萬戶侯。當此之時,天下爭知之。夫魏齊窮困過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祿之尊,解相印,捐萬戶侯而間行。急士之窮而歸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慚,駕如野迎之。魏齊聞信陵君之初難見之,怒而自剄。趙王聞之,卒取其頭予秦。

平原君看重交情,表現勇決,「貴而為友者,為賤也;富而為友者,為貧也。夫魏齊者,勝之友也,在,固不出也」的言語,何等膽識,相對於本傳又是不俗的氣象,相對於信陵君的猶豫顧忌,遭侯嬴在旁譏諷:「急士之窮而歸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顯然又勝一籌。難怪姚祖恩:

四公子結客,而其本傳在平原君殊無足觀,蓋莫媺於信陵君也。然唐人詠史,有「買絲繡出平原君」又「未知肝膽向誰是,今人卻憶平原君」,獨歆慕平原君不啻口出者,何也?蓋學者讀太史公書,固有彼此互見之妙;信陵傳極勝,平原傳頗卑,而其附見於范睢傳中者,平原之肝膽,可以矢天地而泣鬼神;信陵之依違,幾以一語而喪厥生平之雅尚。[10]

何等透徹的言語,此義於平原君虞卿列傳闕如,在本傳外卻彰顯平原君的另種高貴情操,所以平原君虞卿之之所以合傳,實緣二人於其友魏齊頗富交情,為知己能奮不顧身,以急人之難。切合列傳著述乃「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11]二人以「對稱律」合傳,此原因之三。反而信陵君在此以「對照律」的文學筆法,令人歎惜,益加深化平原君為友的不凡。

肆、結論

長平之戰,趙國的軍力在此損耗殆盡,是由盛而衰的分水嶺,自此以後,趙已無力量去單獨面對秦國的軍事行動,而成了一般人對平原君的價值判。細究長平之戰之所以戰敗,趙孝成王的態度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貪圖近利,卻又大言不慚地說:人懷吾德,何謂無故乎?妄想以不費一兵一卒而得上黨之地,癡心夢想又沒有智慧謀略,硬是不聽趙奢的遺言,不採納藺相如的勸告,不用廉頗之謀.偏偏相信紙上談兵的趙括,才是應負長平之禍的責任者。一旦戰禍激烈,向秦卑恭低頭成為解決的必要良方,即使合縱以抗秦有利於自己的形勢,也無法辨別優劣:

虞卿曰:王聽臣,發使出重寶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寶,必內吾使。趙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從,且必恐。如此,則媾乃可為也。趙王不聽,與平陽君為媾,發鄭朱入秦。秦內之。趙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陽君為媾於秦,秦已內鄭朱矣,卿以為奚如?虞卿對曰:王不得媾,軍必破矣。天下賀戰勝者皆在秦矣。鄭朱,貴人也,入秦,秦王與應侯必顯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趙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則媾不可得成也。應侯果顯鄭朱以示天下賀戰勝者,終不肯媾。長平大敗,遂圍邯鄲,為天下笑。

以趙括代廉頗反映趙孝成王的性格猜疑,懾於秦威,利害立判的良策不知擇取,戰敗之勢全決於趙孝成王一人之手。不禁令人想起三國之劉禪與曹操。阿斗繼位後,遵照劉備的遺訓,大小政事悉數委託諸葛亮。諸葛亮對內掌政,對外用兵,阿斗從來不曾掣肘,不曾懷疑,雖後世譏為「扶不起的阿斗」,卻換得諸葛亮竭盡股肱之力以效。歷史有的國君,大可因嫉妒而萌生殺意,大可因聽信譖言而排擠諸葛亮,大可因嫌諸葛亮囉嗦而將他撤職,大可為了讓自己掌有大權,為了讓寵信的宦官呼風喚雨,而使能臣志士抑鬱以終。另一性格的曹操,千餘年來,背負著殘暴狡詐的污名,有時既往不咎,氣度恢宏;有時睚眥必報,翻臉無情。他的愛才,無關寬容,只怕影響天下人對他的觀感,只顧及統御權術,他的憑藉是其雄略智慧。較之二人,趙孝成王則無其特殊的君王治國之道,才略不及其父惠文王不次起用藺相如,使趙得不辱於暴秦;繼之廉頗、趙奢攻齊伐魏,大破秦軍於閼與之下;能用人,能得人之力,趙國中興,所以這時趙國雖處於齊、秦之間,大國卻不敢對趙國輕舉妄動。這樣的情況下,趙孝成王如能得到襄佐的良臣,趙國雖未能超越,至少也能守成。

平原君趙勝就是襄佐國政的大臣,為相四十多年,輔國持權,身繫趙國安危興衰,他必須補償趙孝成王的缺陷,可是平原君在重要的時刻,未能作出正確的判斷,在秦圍邯鄲這緊要關頭,「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令趙帝秦」,他竟一籌莫展,以一個舉足輕重的臣子而言,不能及時獻計於人主,實不可取。「賢才關係國家發展」,「翩翩濁世之佳公子」因其圓通,善於敷衍,性格卻疏放和輕狂,直到面對危機時才能正視問題,而其處理方式也因危機來臨方能看清真相,謀士對其的提醒勸告尤其重要和迫切。

然而平原君的求才態度,是被動而消極,甚至帶有貴公子的驕氣。多一位毛遂,就多百分的國力,他未能看出這層的意義和迫切,所以毛遂自薦距入門已三年,照時間推算應是長平戰後,正是急需人才之際,也是賢士大展長才的良機,也是毛遂選擇投入平原君的可能動機,自薦時機是已經不能忍耐久未置囊中的焦慮,而信陵君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賣漿家,不惜傾身與之交遊,但平原君只重面子、重名聲,卻是「徒豪舉」,賢士不入平原君門下豈在少數。〈呂不韋列傳〉中敘述

不韋家僮萬人,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陵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

說明呂不韋明白養士的價值,除了提高個人在國際間的聲望外,在政治謀畫上亦可以提供決策的擬定及諮詢。

司馬遷謂「爭馮亭以權」。平原君重視權位的鞏固,揣摩上意,謹守人臣的分際,貫徹趙王的意志,迎合短視近利,附和上黨之貪得,所他沒有看清這樣的重要和迫切。當趙孝成王因長平之危卻棄虞卿合縱之議,平原君為「秦之媾」,他沒有聲援虞卿的意見,想必趙括代廉頗的決策,他也沒有異議。蘇軾謂「此皆貴公子不知務之禍也。乃欲使之相危國,拒強秦,難矣哉!」實在是有感而發。

輔國持權的視野應專注在目標策略,運籌帷幄。當強秦窺視天下的野心早已暴露無遺,須待秦迫於楚魏救邯鄲的無奈情勢而退兵,方能覺醒合縱之貴,時機難免是晚了些。假使能早日規畫,認清強秦虎視眈眈之圖,說六國之君不汲汲於本國私利,將不確定的環境變數,化為助力,這是當為且是應為的事。蘇洵在〈六國論〉說: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並力西嚮,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

這是平原君應做的諍諫直言,這才是「睹大體」、「知務」,卻落得「利令智昏」的論斷;較之屈原懷才抱負,直言敢諫,平原君應該慚愧。雖姚祖恩說:

欲於誦詩讀書之際尚論古人,又安可不參觀而博覽之也?唐人詠平原而不及信陵,有以也夫。[12]

如果平原君禮賢下士能如其待魏齊般態度,天下之士必然歸其所用;如果諍諫敢言,趙國之禍無以復加。

面對歷史,解構文字,重建歷史人物的確切形象,既要了解平原君的行誼,又需識司馬遷的心靈世界。當司馬遷潛藏在深層的意識是「徹頭徹尾的反功利精神,反現實的精神,不以成敗論英雄的態度,所以感慨刎頸交的張耳、陳餘終於以利相仇,雖賞識商鞅、李斯的才幹,卻只因為他們主張不堅定,只因為現實而求售,而取容,遂不能不放在較低的估評而鄙夷了。」[13]平原君遭評斷的焦點雖有所偏頗,但看重交情,表現勇決者,這為司馬遷所欣賞,然而四公子相較,他既為趙之貴族權臣,長久位居與聞國政的樞紐,從「不令己失時」的觀點來看,本應把握機會,相傾天下之士,得奇才而用,雖時局紛亂,掌握可供發揮的時點,作出最佳的策略,家國得以保全;即使趙孝成王的性格猜疑、剛愎,猶有策士提供相關資訊,分析大勢,以為諍諫直言的後源,卻不如此經營,侷限自身才智,放蕩貴公子之驕習。在司馬遷看來,「諍諫敢言」,不計毀譽進退,才是輔國持權的美德。[14]平原君在政治作為上,遭蘇軾批評「趙勝傾身下士,以竊一時之聲耳;至於為國計慮,勝不知也。」絕非妄誣,實得司馬遷真正心靈。當司馬遷以生活經驗、政治感受、人生智慧而滲入字裡行間,「情感者,是司馬遷的本質。他的《史記》是贊歎,是感慨,是苦悶,是情感的宣洩;不惟抒自己的情,而且代抒一般人的情。」[15]他發揮在文字,組織成了他的書,對平原君的評價,雖短短的贊語「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體。鄙語曰:利令智昏。平原貪馮亭邪說,使趙陷長平兵四十餘萬眾,邯鄲幾亡。」卻寓含「期之深,責之切」的失望悵惘啊! 

註釋

[1] 參見賴漢屏《史記評賞》,台北三民書局,2000,頁123。

[2] 見周虎林《司馬遷與其史學》,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0,頁206。
[3] 同註2,頁280。
[4] 同註2,頁292。
[5] 見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史記總論》之〈史記體製〉,台北龍泉書屋,1979;本書所引《史記》文字,皆依此書。
[6] 詳見〈孟嘗君列傳〉及〈春申君列傳〉。
[7] 同註2,頁279-280。
[8] 見李長之著《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台北里仁書局出版,1987,頁279。
[9] 詳見同註8,頁261。
[10] 見《史記菁華錄》,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3,頁126之眉批。
[11] 見《史記.太史公自序》。
[12] 同註10
[13] 參同註8,頁50。
[14] 顏天佑先生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解讀〉一文,對屈原「信而被疑,忠而被謗」引發司馬遷無限主觀情感的流露,有詳細精闢的論述,中興大學中文學報第九期,1996。
[15] 同註8,頁100。

平原君.jpg
【文章出處】
《知往事.述來者》(kst老師首頁)
平原君列傳析論──期之深,責之切
2008-03-26
網址:

http://mail.ylsh.mlc.edu.tw/~kst/index.htm
文/郭勝宗
【作者簡介】
郭勝宗,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國語文教學碩士,國立大甲高工國文教師、苑裡高中國文教師,國立苑裡高中教(導)務主任、祕書。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樵客 的頭像
    樵客

    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樵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