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開始,陸續去了吳哥窟十四次了。
或許,不只是十四次吧,不只是此生此世肉身的緣分。許多撩亂模糊不可解不可思議的緣分牽連,彷彿可以追溯到更久遠廣大的記憶。
大學讀史學,程光裕先生開東南亞史。程先生不擅教書,一節課坐著念書,不看學生。從頭到尾,照本宣科,把自己寫的一本東南亞史念完。
課很無趣,但是書裡的那些地名人名感覺很陌生又很熟悉,扶南、占婆、暹邏、真臘、闍耶跋摩,甘孛智──
甘孛智是明代翻譯的CAMBOJA,萬曆年以後就譯為今日通用的柬埔寨。
帝國意識越強,對異族異文化越容易流露出輕蔑貶損。日久用慣了,可能也不感覺到「寨」這個漢字有「部落」「草寇」的歧視含義。
唐代還沒有柬埔寨這個名稱,是從種族的KHMER翻譯成「吉蔑」,「蔑」這個漢譯也不是尊敬的漢字。現在通用的「高棉」同樣是從KHMER翻譯而來,比較無褒貶了。
我讀東南亞史,常常想到青年時喜歡去的台灣原住民部落,台東南王一帶的卑南,蘭嶼的達悟族,屏東山區的布農或排灣。他們是部落,沒有發展成帝國,或者連「國」的概念也沒有。一個簡單的族群,傳統的生產方式,單純的人際倫理,沒有向外擴張的野心,沒有太嚴重殘酷的戰爭。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在美麗的自然裡,看山看海,很容易滿足。生活的溫飽不難,不用花太多時間為生活煩惱,可以多出很多時間唱歌跳舞。一年裡許多敬神敬天的祭典,祭典中人人都唱歌跳舞,部落裡眼睛亮亮的孩子都能唱好聽的歌,圍成圓圈在部落廣場跳舞。婦人用簡單的工具紡織,抽出苧麻纖維,用植物汁液的紅、黃、綠,漂染成鮮豔的色彩,編結出美麗圖紋的織品。男子在木板石版上雕刻,都比受專業美術訓練的藝術家的作品更讓人感動。
「專業」是什麼?「專業」使人迷失了嗎?迷失在自我張揚的虛誇裡,迷失在矯情的論述中,「專業」變成了種種藉口,使藝術家回不到「人」的原點。
卑南一個小小部落走出來多少優秀的歌手,他們大多沒有受所謂「專業」的訓練。除了那些知名的優秀歌手,如果到了南王,才發現,一個村口的老婦人,一個樹下玩耍的孩子,一個鄉公所的辦事員,開口都有如此美麗的歌聲。
生活美好豐富,不會缺乏歌聲吧?
生活焦慮貧乏,歌聲就逐漸消失。發聲的器官用來咒罵,聲嘶力竭,喉嚨更趨於粗糙僵硬,不能唱歌了。
我讀東南亞史的時候,沒有想到台灣──作為西太平洋中的一個島嶼,與東南亞有任何關係。
在誇張大中國的威權時代長大,很難反省一個單純部落在帝國邊緣受到的歧視與傷害吧。
那時候沒有「原住民」的稱呼,班上來自部落的同學叫「山地人」或「番仔」。
「南蠻」、「北狄」、「東夷」、「西戎」,一向自居天下之中的華族,很難認真尊重認識自己周邊認真生活的「番人」吧。「番」有如此美麗的歌聲、舞蹈、繪畫和雕刻,「番」是創造了多麼優秀文化的族群啊。
周達觀《真臘風土記》
那一學期東南亞史的課,知道了元朝周達觀在13世紀一部記錄柬埔寨的重要著作──《真臘風土記》。
真臘就是吳哥王朝所在地SIAM REAP的譯名,現在去吳哥窟旅行,到達的城市就是「顯粒」。時代不同,音譯也不同,「真臘」還留著SIAM REAP的古音。
元代成宗鐵穆耳可汗,在元貞元年(1295)派遣了周達觀帶領使節團出訪今天的柬埔寨。周達觀在成宗大德元年(1297)回到中國。路途上耗去大約一年,加起來,前後一共三年,對當時的真臘作了現場最真實的觀察記錄,從生活到飲食、建築、風俗、服飾、婚嫁、宗教、政治、生產、氣候、舟車──無一不細細描述,像一部最真實的紀錄片。八千五百字,分成四十則分類,為13世紀的柬埔寨歷史留下全面詳盡的百科全書。
我讀這本書時還不知道,周達觀七百年前去過、看過的地方,此後我也將要一去再去、一看再看。
真臘王朝強盛數百年,周達觀寫了《真臘風土記》之後,一百多年,到了1431年,王朝被新崛起的暹邏族滅亡。真臘南遷到金邊建都,故都吳哥因此荒廢,在歷史中湮滅,宏偉建築被叢林覆蓋,高牆傾頹,瓦礫遍地,荒煙蔓草,逐漸被世人遺忘。
數百年後,沒有人知道曾經有過真臘輝煌的吳哥王朝。但是,歷史上留著一本書──《真臘風土記》。這本書收在四庫全書中,被認為是詳實的地方誌,但是只關心考試做官的民族對廣闊的世界已經沒有實證的好奇了。
這本被漢文化遺忘的書,卻被正在崛起、在世界各個角落航海、發現新世界的歐洲人看到了。法國雷慕沙在1819年翻譯了法文本《真臘風土記》,法國人大為吃驚,他們相信,周達觀如此詳實記錄的地方,不可能是虛構。他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一個地方叫真臘(SIAM REAP),1860年法國生物學家穆奧就依憑這本書在叢林間發現沉埋了四百多年的吳哥王朝。
1902年去過敦煌的漢學家伯希和重新以現場實地考證校註法文版《真臘風土記》。1936年二次世界大戰前,日文版《真臘風土記》出版,日本已經開始覬覦東南亞,準備帝國的軍事擴張。
1967年英文版《真臘風土記》問世,1971年柬埔寨剛剛脫離法國殖民地不久,沒有自己國家的歷史文獻,李添丁先生就將周達觀的詳實歷史從中文又翻譯成柬埔寨語文。
「國可亡,史不可亡──」四庫全書認為元史沒有真臘傳,周達觀的《風土記》可以補元史之缺。現在看來,13世紀吳哥的歷史文明,柬埔寨自己也沒有留下文獻,只有周達觀做了最翔實的現場紀錄。
高棉內戰結束,世界各地遊客湧入吳哥窟,2001年就有了新的英譯本,2006年又有了新的德譯本。全世界遊客到吳哥,人人手中都有一本周達觀的書。一位13世紀的探險家,一位偉大的旅行者,一位報導文學的開創者,他的書被自己的民族忽視,卻受到全世界的重視。
吳哥王朝
法國殖民柬埔寨九十年,陸續搬走了吳哥窟精美的文物。1972年我去了巴黎,在居美東方美術館看到動人的吳哥石雕。有巨大完整的石橋護欄神像雕刻,有斑蒂絲蕾玫瑰石精細的門楣裝飾,最難得的是幾件闍耶跋摩七世和皇后極安靜的閉目沉思石雕。
居美在離艾菲爾鐵塔不遠處,附近有電影圖書館,有現代美術館,是我最常去的地方。每走到附近,那一尊閉目冥想的面容就彷彿在呼喚我。我一次一次繞進去,坐在祂對面,試著閉目靜坐,試著像祂一樣安詳靜定,沒有非分之想。
「須陀洹名為入流,而無所入,不入色、聲、香、味、觸、法,是名須陀洹──」這樣垂眉歛目,是祂可以超離眼耳鼻舌身意的感官激動了嗎?我靜坐著,好像祂在教我學習念誦《金剛經》。
有一次靜坐,不知道時間多久,張開眼睛,一個法國婦人坐在旁邊地上,看我,點頭微笑,好像從一個夢裡醒來,她說:「我先生以前在柬埔寨──」
她在這尊像前跟我說:「法國怎麼能殖民有這樣文明的地方──」
1970年代,法國在東南亞的殖民地陸續獨立。柬埔寨、越南,殖民的統治者一走,那些初獨立的國家就都陷入殘酷內戰。美國支持龍諾將軍,施亞奴國王逃亡北京求庇護,波布政權開始殘酷屠殺,數百萬人被以各種方式虐殺。如今金邊還留著博物館,留著人對待人最慘酷的行為,比動物更粗暴,不忍卒睹。
許多歐洲的知識分子、工程師遭屠殺,他們正在對抗法國殖民者,幫助當地人民認識自己的文化,他們組織青年,帶領他們修復古蹟,把一塊一塊石磚拆卸下來,重新編號,準備復建吳哥盛時的國廟巴芳寺。
「我的先生學中世紀藝術,60年代派去吳哥窟協助修復巴芳寺──」
我不忍問下去了,在巴黎有太多同學來自越南、寮國、柬埔寨獨立前後的戰亂地區,他們談到母親因為歌唱被拔舌而死,或者畫家父親受酷刑一一截斷關節的故事,重複多次,甚至沒有激動,彷彿敘述他人的生老病死。
「不入色聲香味觸法──」我心中還是劇痛。
法國婦人眼中有淚,我不敢看,我看著改信大乘佛教的闍耶跋摩七世頭像,仍然閉目冥想,眉宇間憂愁悲憫,嘴角微笑,祂當然讀過《金剛經》──「滅度一切眾生已,而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每日念誦,而我仍然不徹底懂得的句子,在這尊像的靜定中,我似懂非懂──不可以有滅度之心嗎?在最殘酷的屠殺前也沒有驚叫痛苦嗎?
這尊石雕陪伴我四年,憂傷迷失的時刻,我都到祂面前,我不知道:我與祂的緣分,或許已有前世因果,或許也還只是開始而已。
教跳舞的人
讀了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在巴黎看了很多吳哥的雕刻,我以為緣分也僅止於此。因為長期內戰,種種屠殺駭人聽聞,也從來沒有想過有機會實際到吳哥去走一趟。
我們對緣分的認識也還是淺薄,那尊雕像閉目冥想沉思,是不是因為不看肉眼所見,不執著肉眼所見,反而有天眼、慧眼的開闊,也才有法眼、佛眼的靜定寬容。
1999年3月,柬埔寨內戰稍稍平靜,國際非政府的救援組織開始關注這一飽受砲火蹂躪摧殘的地區。有一天,林懷民接到一封信,荷蘭外交部所屬的「跨文化社會心理組織」一名負責人在歐洲看過雲門的《流浪者之歌》。他相信一個述說佛陀故事的東方編舞者,或許可以在戰後的柬埔寨參與兒童心理復健的工作。
這個機構和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合作,幫助柬埔寨的戰後兒童心理治療復健。內戰結束,許多戰爭孤兒,在戰亂中飽受驚嚇,他們像不斷被施暴虐待的動物,縮在牆腳,恐懼別人靠近,恐懼觸摸,恐懼依靠,恐懼擁抱。
懷民接受了這個邀請,在金邊一個叫雀普曼的中下層居民混居的社區住了三星期。帶青年義工整理傳統舞蹈。傳統舞蹈從小要練習肢體柔軟,印度教系統的肢體,數千年來彷彿在闡述水的漣漪盪漾,彷彿一直用纖細柔軟的手指訴說著一朵朵花,慢慢從含苞到綻放。吳哥窟的牆壁上,每一個女神都在翩翩起舞。上身赤裸,腰肢纖細,她們的手指就像一片一片花瓣展放。整個印度到東南亞洲,舞者都能讓手指向外彎曲,彷彿沒有骨節,曼妙嫵媚。女神常常捏著食指、大拇指,做成花的蓓蕾形狀,放在下腹肚臍處,表示生命的起源。其他三根手指一一展開,向外彎曲,就是花瓣向外翻捲,花開放到極盛。然而,手指也一一向下彎垂,是花的凋謝枯萎。東方肢體裡的手指婀娜之美,也是生命告白,生老病死,成住壞空,每一根手指的柔軟,都訴說著生命的領悟,傳遞著生命的信仰。
一些青年義工學習壓腿,撇手指,手肘外彎,讓肢體關節柔軟。柔軟是智慧,能柔軟就有包容,能柔軟就有慈悲。這些青年學習結束,分散到內戰後各處村落,帶領孩子跳舞,帶領飽受驚嚇的戰後兒童放鬆自己的身體,可以相信柔軟的力量,可以從恐懼裡升起如蓮花初放一樣的微笑,可以手舞足蹈。
我坐在地上看他們舞蹈,看他們微笑,那是闍耶跋摩七世曾經有過的靜定的笑容,在吳哥城門的每一個角落,在巴揚寺每一座高高的尖塔上,在每一個清晨,被一道一道初起的曙光照亮,一百多個微笑的面容,一個一個亮起來,使每一個清晨都如此美麗安靜。
那些微笑是看過屠殺的,15世紀的大屠殺,20世紀的大屠殺,祂都看過,祂還是微笑著,使人覺得那微笑裡都是淚水。
懷民跟孩子一起上課,不是教跳舞,是在一個木柱架高的簡陋木頭房子裡教兒童靜坐,教他們呼吸。把氣息放慢,緊張恐懼的孩子,慢慢安靜下來了,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感覺到清晨的陽光在皮膚上的溫度,感覺到樹上的鳥的鳴叫,感覺到旁邊同伴徐徐的呼吸,感覺到空氣裡花的香味,感覺到漸漸熱起來的手指、關節、肺腑,漸漸熱起來的眼眶。
我也學他們靜坐,看到他們臉上被陽光照亮的微笑,是一尊一尊闍耶跋摩七世的微笑,那個在一生中不斷設立學校、醫院的國王,留下來的不是帝國,而是祂如此美麗的微笑。
金邊的計畫結束,去了吳哥,那是第一次到吳哥窟。許多地雷還沒有清除完畢,遊客被限制走在紅線牽引的安全範圍,每到一個寺廟神殿廢墟,蜂擁而來上百名難民,他們都是鄉下農民,誤觸地雷,斷手缺足,臉上大片燒灼傷疤,沒有眼瞳的空洞眼眶看著遊客,張口乞討──
嚮往偉大藝術的遊客在文明的廢墟裡被現實如地獄的慘狀驚嚇──
美的意義何在?文明的意義何在?人存活的意義何在?
斯陀含名一往來,而實無往來,是名斯陀含──
看到廢墟角落默默流淚的受傷的遊客,能夠安靜我的仍然是《金剛經》的句子。
我一次一次去到廢墟現場,獨自一人,或帶著朋友,學習可以對前來乞討的殘障者合十敬拜,學習跟一個受傷或被觸怒的遊客微笑,學習帶領朋友清晨守候在巴揚寺,每個人一個角落,不言不語,靜待樹林高處初日陽光一線一線照亮高塔上一面一面微笑,我看到每一個朋友臉上的微笑,我也知道自己也一定有了這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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