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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神龍本蘭亭集序(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晉書 王羲之傳

王羲之,字逸少,司徒導之從子也,祖正,尚書郎。父曠,淮南太守。元帝之過江也,曠首創其議。羲之幼訥於言,人未之奇。年十三,嘗謁周顗,顗察而異之。時重牛心炙,坐客未啖,顗先割啖羲之,於是始知名。
譯文:
王羲之,字逸少,為司徒王導之堂侄。祖父王正,曾做過尚書郎。父親王曠,做過淮南太守。元帝司馬睿建立東晉之初,王曠有擁戴之功。王羲之年幼時說話有點口吃(言語遲鈍),人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超出常人之處。十三歲時,曾去拜訪周顗,周顗仔細打量他,深感他非同尋常。當時,酒席上烤牛心這道菜最為珍貴,客人們還未品嘗,周顗先割下一塊遞給王羲之,從此開始顯名於世。


及長,辯贍,以骨鯁稱,尤善隸書,為古今之冠,論者稱其筆勢,以為飄若浮雲,矯若驚龍。深為從伯敦、導所器重。時陳留阮裕有重名,為敦主簿。敦嘗謂羲之曰:「汝是吾家佳子弟,當不減阮主簿。」裕亦目羲之與王承、王悅為王氏三少。
譯文:
成年後,能言善辯,以耿直剛正著稱,尤其擅長隸書,達到前無古人的地步,人們評價其筆勢,認為飄逸若浮雲,矯健若驚龍。伯父王敦、王導十分器重他。當時陳留人阮裕負有盛名,做王敦的主簿。王敦曾對王羲之說:「你是我們王家最有出息的子弟,應當不比阮主簿差。」阮裕也把王羲之與王承、王悅視為王氏三少。


時太尉郗鑒使門生求女婿於導,導令就東廂遍觀子弟。門生歸,謂鑒曰:「王氏諸少並佳,然聞信至,咸自矜持。惟一人在東床坦腹食,獨若不聞。」鑒曰:「正此佳婿邪!」訪之,乃羲之也,遂以女妻之。
譯文:
當時太尉郗鑒派侍從去王導家挑選女婿,王導讓侍從去東房遍觀王家子弟。侍從返回,對郗鑒說:「王家眾子弟看上去都不錯,但聽說選女婿,一個個顯得拘謹不大方,只有一個子弟坐在東床上袒胸露腹地吃飯,置若罔聞。」郗鑒說:「這正是要選的好女婿。」一訪問,正是王羲之,於是郗鑒將女兒嫁給了王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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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坦腹東床


起家祕書郎,征西將軍庾亮請為參軍,累遷長史。亮臨薨,上疏稱羲之清貴有鑒裁。遷寧遠將軍、江州刺史。羲之既少有美譽,朝廷公卿皆愛其才器,頻召為侍中、吏部尚書,皆不就。復授護軍將軍,又推遷不拜。揚州刺史殷浩素雅重之,勸使應命,乃遺羲之書曰:「悠悠者以足下出處足觀政之隆替,如吾等亦謂為然。至如足下出處,正與隆替對,豈可以一世之存亡,必從足下從容之適?幸徐求眾心。卿不時起,復可以求美政不?若豁然開懷,當知萬物之情也。」

譯文:
開始出任秘書郎,征西將軍庾亮又請做參軍,後升為長史。庾亮臨死前,上書朝廷,稱道王羲之清高尊貴有見識。於是朝廷提升為寧遠將軍、江州刺史。王羲之少負美名,朝廷公卿無不喜歡其才氣,多次召他做侍中、吏部尚書,都推辭不就。又授予護軍將軍之職,又拖延推辭不就。揚州刺史殷浩素來敬重王羲之,勸他應召。給他寫信說:「許多人認為足下的做官和隱退足以顯示國家政治的興衰,我等也有同樣的看法。既然足下的做官與退隱關係到國家的興衰,那麼足下豈能置國家存亡於不顧,而去做逍遙自在的世外人士呢?希望足下考慮眾望所歸。足下若不應運出山,怎可以求得清明完美的朝政?足下應當明白此情此理。」


羲之遂報書曰:「吾素自無廊廟志,直王丞相時果欲內吾,誓不許之,手跡猶存,由來尚矣,不於足下參政而方進退。自兒娶女嫁,便懷尚子平之志,數與親知言之,非一日也。若蒙驅使,關隴、巴蜀皆所不辭。吾雖無專對之能,直謹守時命,宣國家威德,固當不同於凡使,必令遠近咸知朝廷留心於無外,此所益殊不同居護軍也。漢末使太傅馬日磾慰撫關東,若不以吾輕微,無所為疑,宜及初冬以行,吾惟恭以待命。」
譯文:
王羲之回信說:「我素來沒有在朝廷做官的興趣,王導丞相執政時,堅決要召我為官,我誓死不答應,回絕的書信手跡仍在,這種想法由來已久,並非足下執政我才懷出世之心。自從兒女成人後,我便打算學尚子平退隱山林,多次與親朋好友們談論過此事,絕非一時之念。倘若足下允許我做位使臣出使四方,前往關西、隴右、巴蜀之地,也在所不辭。我雖無交涉應對之能,但會嚴守朝廷命令,宣揚朝廷的威德,應不同於一般使者,一定要讓遠近地區都知道朝廷志在天下,這樣所得裨益同做護軍將軍是大不相同的。漢朝末年曾派太傅馬日石單撫慰關東各地,如果不因為我地位輕微,對我有所疑慮,請讓我在初冬履行此職,我恭候朝廷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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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喪亂帖


羲之既拜護軍,又苦求宣城郡,不許,乃以為右軍將軍、會稽內史。時殷浩與桓溫不協,羲之以國家之安在於內外和,因以與浩書以戒之,浩不從。及浩將北伐,羲之以為必敗,以書止之,言甚切至。浩遂行果為姚襄所敗。復圖再舉,又遺浩書曰:
譯文:
王羲之被封為護軍將軍後,又極力請求宣城郡太守之職,朝廷不許,任命他為右軍將軍、會稽內史。其時殷浩與桓溫不和,王羲之認為國家的安定在於內外團結和睦,因而寫信告誡殷浩,殷浩不聽。殷浩興兵北伐,王羲之認為必敗無疑,寫信阻止殷浩,言語十分懇切。後來殷浩率兵北伐,果然被姚襄打敗。殷浩企圖再次北伐,王羲之送信給殷浩,說:


「知安西敗喪,公私惋怛,不能須臾去懷,以區區江左,所營綜如此,天下寒心,固以久矣,而加之敗喪,此可熟念。往事豈復可追,顧思弘將來,令天下寄命有所,自隆中興之業。政以道勝寬和為本,力爭武功,作非所當,因循所長,以固大業,想識其由來也。
譯文:
「知足下北伐失敗,朝野為之嘆惜悲傷,不能須臾忘懷。區區江東之地,遭此不幸,天下人久已心灰意冷,而又遭喪師辱國,這難道不值得深思?過去的事無法挽回,希望足下考慮怎樣光大未來,宏揚朝廷中興大業,使天下百姓有所依歸。朝政以道取勝,以寬和為本,力爭武功,絕非妥當。發揮長處,使國家鞏固安定,這才是目前治國的根本大計。


自寇亂以來,處內外之任者,未有深謀遠慮,括囊至計,而疲竭根本,各從所志,竟無一功可論,一事可記,忠言嘉謀棄而莫用,遂令天下將有土崩之勢,何能不痛心悲慨也。任其事者,豈得辭四海之責!追咎往事,亦何所復及,宜更虛己求賢,當與有識共之,不可復令忠允之言常屈於當權。今軍破於外,資竭於內,保淮之志非復所及,莫過還保長江,都督將各復舊鎮,自長江以外,羈縻而已。任國鈞者,引咎責躬,深自貶降以謝百姓。更與朝賢思布平政,除其煩苛,省其賦役,與百姓更始。庶可以允塞群望,救倒懸之急。
譯文:
自從敵寇侵擾以來,擔負內外重任的當權者,無深謀遠慮,收羅安邦定國的上策,而使國力疲竭,一味隨心所欲,無一功可論,無一事可記,忠言良策摒棄不用,以致天下大有土崩瓦解之勢,怎能不使有識之士痛心疾首悲哀感慨呢!當權者又豈能推卻天下人的指責!追究往事,已無法挽回損失,應當虛心求賢,與有識之士共商治國大計,不能再讓忠言良策進獻無門。如今外面大軍敗績,內部財資匱乏,據守淮水恐已來不及,不如退保長江,統轄長江以東以南各郡縣,長江以外地區只需保持聯絡而已。擔負國家重任的人,應當承認自己的過失,自貶職位向天下百姓謝罪,再召集賢達之士共謀治國興邦,減免苛捐雜稅,與天下百姓同甘共苦,一切從頭開始,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消除公眾的怨恨,擺脫困苦危急的處境。


使君起於布衣,任天下之重,尚德之舉,未能事事允稱。當董統之任而敗喪至此,恐闔朝群賢未有與人分其謗者。今亟修德補闕,廣延群賢,與之分任,尚未知獲濟所期。若猶以前事為未工,故復求之於分外,宇宙雖廣,自容何所!知言不必用,或取怨執政,然當情慨所在,正自不能不盡懷極言。若必親征,未達此旨,果行者,愚智所不解也。願復與眾共之。
譯文:
足下起於布衣,擔任朝廷顯要官職,崇尚德政之舉,未能事事如意,肩負統兵作戰之重任,而結果慘遭失敗,只怕滿朝文武沒有人願意為足下分擔罪責的。眼下及早施行德政彌補過失,延請賢能官員,共負朝廷重任,尚且不知是否有補救的希望。倘若仍舊以為北伐未取得功效,因而又刻意尋求僥倖重建戰功,那麼天地雖大,恐怕也無足下立足之所!我知道我的勸告不會被足下輕易接受,甚至會使足下不高興,然而我不能不把心中的感慨向足下直言相告啊。倘若足下一意孤行,一定要舉行天下人所不理解的北伐,我也無可奈何,只希望足下與朝廷百官共謀此事。


復被州符,增運千石,征役兼至,皆以軍期,對之喪氣,罔知所厝。自頃年割剝遺黎,刑徒竟路,殆同秦政,惟未加參夷之刑耳,恐勝廣之憂,無復日矣。」
譯文:
各州郡接到符命,增運軍糧千石,又徵集百姓服兵設,都要按期完成,面對符命我不知所措,喪氣失望。近年以來,剝削百姓,刑徒滿路,與秦朝暴政實無兩樣,只是沒有誅滅三族之酷刑而已。這樣下去,只怕類似陳勝、吳廣揭竿而起的憂患也將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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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羲之.喪亂帖(局部)(日本宮內廳藏)


又與會稽王箋陳浩不宜北伐,并論時事曰:
譯文:
又向會稽王寫信陳述殷浩不宜北伐的理由,並評論時事:


古人恥其君不為堯舜,北面之道,豈不願尊其所事,比隆往代,況遇千載一時之運?顧智力屈於當年,何得不權輕重而處之也。今雖有可欣之會,內求諸己,而所憂乃重於所欣。《傳》云:「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今外不寧,內憂已深。古之弘大業者,或不謀於眾,傾國以濟一時功者,亦往往而有之。誠獨運之明足以邁眾,暫勞之弊終獲永逸者可也。求之於今,可得擬議乎!

夫廟算決勝,必宜審量彼我,萬全而後動。功就之日,便當因其眾而即其實。今功未可期,而遺黎殲盡,萬不餘一。且千里饋糧,自古為難,況今轉運供繼,西輸許洛,北入黃河。雖秦政之弊,未至於此,而十室之憂,便以交至。今運無還期,徵求日重,以區區吳越經緯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而不度德量力,不弊不已,此封內所痛心歎悼而莫敢吐誠。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願殿下更垂三思,解而更張,令殷浩、荀羨還據合肥、廣陵,許昌、譙郡、梁、彭城諸軍皆還保淮,為不可勝之基,須根立勢舉,謀之未晚,此實當今策之上者。若不行此,社稷之憂可計日而待。安危之機,易於反掌,考之虛實,著於目前,願運獨斷之明,定之於一朝也。

地淺而言深,豈不知其未易。然古人處閭閻行陣之間,尚或干時謀國,評裁者不以為譏,況廁大臣末行,豈可默而不言哉!存亡所係,決在行之,不可復持疑後機,不定之於此,後欲悔之,亦無及也。

殿下德冠宇內,以公室輔朝,最可直道行之,致隆當年,而未允物望,受殊遇者所以寤寐長歎,實為殿下惜之。國家之慮深矣,常恐伍員之憂不獨在昔,麋鹿之游將不止林藪而已。願殿下暫廢虛遠之懷,以救倒懸之急,可謂以亡為存,轉禍為福,則宗廟之慶,四海有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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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羲之


時東土饑荒,羲之輒開倉振貸。然朝廷賦役繁重,吳會憂甚,羲之每上疏爭之,事多見從。又遺尚書僕射謝安書曰:
譯文:
其時,東晉東部地區遭到饑荒,王羲之每每開倉,拯濟災民。但朝廷賦稅徭役繁重,吳越之地尤甚,王羲之常常上書朝廷,請求減免賦役,多被朝廷接受。又給尚書僕射謝安寫信說:


頃所陳論,每蒙允納,所以令下小得蘇息,各安其業。若不耳,此一郡久以蹈東海矣。
譯文:
「不久前我向朝廷陳述意見,多蒙採納,因而使下方百姓得以休養生息,安居樂業。否則的話,會稽郡的百姓恐怕早已不為晉民了。


今事之大者未布,漕運是也。吾意望朝廷可申下定期,委之所司,勿復催下,但當歲終考其殿最。長吏尤殿,命檻車送詣天臺。三縣不舉,二千石必免,或可左降,令在疆塞極難之地。
譯文:
現在還未辦妥的大事便是水道運輸,我希望朝廷規定期限,交託給主管官吏,不必再催督下方,只要到年終對他們的優劣進行考核。主管官吏表現特別差的,可用囚車押送到台省治罪。有三個縣不合格的郡守,應免官或降職,將他們下放到邊遠艱苦荒蕪之地。


又自吾到此,從事常有四五,兼以臺司及都水御史行臺文符如雨,倒錯違背,不復可知。吾又瞑目循常推前,取重者及綱紀,輕者在五曹。主者蒞事,未嘗得十日,吏民趨走,功費萬計。卿方任其重,可徐尋所言。江左平日,揚州一良刺史便足統之,況以群才而更不理,正由為法不一,牽制者眾,思簡而易從,便足以保守成業。
譯文:
自從我到此地,從事常常有四五個,加上台司及都水御史行台的如雨點似的批文命令,顛倒錯亂互相牴觸的,不知有多少。我又閉起眼來照例往下推,選取重要的交給主簿處理,次要一般的交付給各吏曹處理。主管官吏處理事務,一月內難得有十天,而下方的吏民奔走勞碌,無益耗費許多精力。足下正擔任要職,慢慢就會了解我所說的情況。平時,江左之地有揚州一個好刺史就足以管轄了,而一大幫賢才擠在一起,反而會使官府衙門混亂不堪,這是為什麼呢?這正是由於各自的法規不一致,大家互相牽制,如果為政簡要,官民易行,便可保守大業。

倉督監耗盜官米,動以萬計,吾謂誅翦一人,其後便斷,而時意不同。近檢校諸縣,無不皆爾。餘姚近十萬斛,重斂以資姦吏,令國用空乏,良可歎也。
譯文:
管糧倉的督監私吞國家糧米,動輒以萬計,我以為誅殺首犯,便可杜絕此類現象的再發生,而眾人的意見與我不同。近來檢查各縣情況,無不如此。餘姚一帶奸官猾吏貪污糧食近十萬斛,使國庫空虛乏竭,真是可悲可嘆啊。

自軍興以來,征役及充運死亡叛散不反者眾,虛耗至此,而補代循常,所在凋困,莫知所出。上命所差,上道多叛,則吏及叛者席卷同去。又有常制,輒令其家及同伍課捕。課捕不擒,家及同伍尋復亡叛。百姓流亡,戶口日減,其源在此。又有百工醫寺,死亡絕沒,家戶空盡,差代無所,上命不絕,事起成十年、十五年,彈舉獲罪無懈息而無益實事,何以堪之!謂自今諸死罪原輕者及五歲刑,可以充此,其減死者,可長充兵役,五歲者,可充雜工醫寺,皆令移其家以實都邑。都邑既實,是政之本,又可絕其亡叛。不移其家,逃亡之患復如初耳。今除罪而充雜役,盡移其家,小人愚迷,或以為重於殺戮,可以絕姦。刑名雖輕,懲肅實重,豈非適時之宜邪!
譯文:
連年的戰爭,使百姓數量銳減,被征作戰和充當運夫的死亡逃散不返者不計其數,人口消耗巨大,可上方照常大規模徵集百姓補充兵員和役夫,各地人丁稀少,真不知從何而出。那些去服役的百姓在路上紛紛逃亡,押送的官吏也畏罪逃走。接常規,要讓逃亡者的家人及同伍人予以捕捉。一旦逃亡者捕捉不回,家人及同伍鄉鄰也席捲而逃。百姓流亡,戶口日減,其根源正在此。還有那些工匠醫師僧人,死絕門戶,無從補充,可上方仍不斷下令補充工匠醫士以應付官差,這種積弊十多年來一直未消除,雖彈劾治罪接連不斷,可毫無益處,長期下去,怎麼得了!我以為那些定死罪而被赦免以及五年徒刑的囚犯,可補充到這些行業里。赦免死罪的囚犯,可讓他們長期服兵役;五年徒刑的囚犯,可充當工匠醫士,並將他們的家庭遷到都市裡。都市的充實,是治政的根本,同時又可以杜絕逃亡現象。不遷其家庭,逃亡之患一如當初。現在免去罪犯的罪行使他們充任雜工,將其家庭盡數搬遷,這些人愚昧,往往以為這種做法比殺頭還可怕,因此自然會變得規矩本分。刑罰雖輕,管制實重,難道不是一種有效的措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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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羲之及蘭亭集序


羲之雅好服食養性,不樂在京師,初渡浙江,便有終焉之志。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並築室東土,與羲之同好。
譯文:
王羲之酷好服食丹藥保養身性,不樂意住在京城,初到浙江,便打算長住以終老死。會稽山青水秀,名士多居此地,謝安未做官時也隱居在此。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人都以文章著稱於世,他們一同在會稽山水間築屋安居,與王羲之志趣相投。


嘗與同志宴集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羲之自為之序以申其志,曰:
譯文:
王羲之曾與志同道合者在會稽山陰的蘭亭聚會飲酒,王羲之作《蘭亭集序》以闡述自己的志趣: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譯文:
永和九年(353),歲逢癸丑,暮春之初,相會在會稽山陰的蘭亭,舉行祭祀消災活動。群賢畢至,少長皆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長竹,又有清溪急流輝映在蘭亭左右。大家引來曲水,漂浮酒杯,列坐水邊,取杯暢飲。雖無絲竹管弦之妙,但一邊飲酒,一邊賦詩,也足以酣暢地抒發心中情感。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譯文:
這一天,天氣晴朗,空氣清新宜人,和風習習,溫暖舒適,翹首仰望宇宙的宏闊,低頭俯視物種的繁盛,縱情觀賞,心曠神怡,確有無窮的樂趣。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迹,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譯文:
人們彼此結交,轉瞬間度過一生。有的人在家裡與朋友傾心暢談,有的人把志趣寄託於他物,縱情于山水之間。雖然進退不一,靜躁有異,但當他們遇上高興之事,心裡就感到快慰,感到滿足,竟不知暮年即將來臨。等到他們對所追尋的事物開始厭倦,心情便因此改變,哀嘆感慨也因此發生。先前所感到快慰的,轉眼之間成為往事舊夢,對此尚且不能不深有感觸,更何況人的生命有長短,隨著情況不同而不同,但終歸有窮盡的一天啊!古人說,生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難道不可悲嗎?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譯文:
常常看到古人興懷感慨的原因,與今人像符契一樣相吻合,未嘗不面對這些文章而嗟嘆悲傷,內心卻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我知道把人的生與死視作一回事是錯誤的,把長壽與短命視為同等也是荒謬的,後代人看今天人,正像今天人看古代人一樣,可悲可嘆啊!因此我一一列舉蘭亭聚會的人名,抄錄其作品,即使將來時代不同了,世事發生了變化,但人們興懷感慨的原因與情致,是一樣的。將來的讀者,也許會對這些作品產生一番感慨。

或以潘岳《金谷詩序》方其文,羲之比於石崇,聞而甚喜。
譯文:
有人將潘岳的《金谷詩序》與這篇序相比,將王羲之與石崇相比,王羲之聽說後十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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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羲之觀鵝


性愛鵝,會稽有孤居姥養一鵝,善鳴,求市未能得,遂攜親友命駕就觀。姥聞羲之將至,烹以待之,羲之歎惜彌日。
譯文:
王羲之喜歡鵝,會稽有一獨居老婦飼養了一隻鵝,善於鳴叫,王羲之請求買下這隻鵝而未能如願,只好帶著親朋好友坐車前往觀賞。老婦聽說王羲之將要來家,便烹鵝招待王羲之,王羲之為此嘆息哀傷了好多天。


又山陰有一道士,養好鵝,羲之往觀焉,意甚悅,固求市之。道士云:「為寫《道德經》,當舉群相贈耳。」羲之欣然寫畢,籠鵝而歸,甚以為樂。其任率如此。
譯文:
山陰有個道士,養有一群好鵝,王羲之前往觀賞,十分滿意,堅決請求買下。道士說:「你為我書寫《道德經》,我將鵝全部送給你。」王羲之欣然答應,寫完《道德經》,用籠子裝載群鵝而回,認為做了一件大快事。他就是如此任性而為。


嘗詣門生家,見棐几滑凈,因書之,真草相半。後為其父誤刮去之,門生驚懊者累日。
譯文:
曾經有一次到侍從家,看見侍從家的榧樹桌子表面十分光潔,便在上面揮筆書寫,字體真、草各半。後來字跡被侍從的父親刮掉了,侍從懊惱痛惜了好多天。


又嘗在蕺山見一老姥,持六角竹扇賣之。羲之書其扇,各為五字。姥初有慍色。因謂姥曰:「但言是王右軍書,以求百錢邪。」姥如其言,人競買之。他日,姥又持扇來,羲之笑而不答。其書為世所重,皆此類也。
譯文:
又曾經在蕺山看見一位老婦,手持六角扇叫賣。王羲之在每把扇上寫了五個字。老婦起初有些不快。王羲之便對老婦說:「你只要說是王右軍所寫,就可以每把賣得百錢。」老婦照此話去做,果然人們爭相購買。過了一些時候,老婦人又拿著扇子來求寫,王羲之笑著不作回答。其書法被世人看重,由此可見。


每自稱「我書比鐘繇,當抗行;比張芝草,猶當鴈行也」。曾與人書云:「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後之也。」羲之書初不勝庾翼、郗愔,及其暮年方妙。嘗以章草答庾亮,而翼深歎伏,因與羲之書云:「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紙,過江顛狽,遂乃亡失,常歎妙迹永絕。忽見足下答家兄書,煥若神明,頓還舊觀。」
譯文:
王羲之常說:「我的書法與鍾繇相比,不相上下;與張芝的草書比,也可追隨其後。」曾給友人寫信說:「張芝臨池學書法,池水為之變黑,別人像他這樣刻苦用功,書法決不會比他差。」王羲之的書法開始不及庾翼、郗愔的書法,直到晚年才達到妙境。曾用章草寫信答覆庾亮,庾翼見信大為讚嘆欽佩。於是給王羲之寫信說:「我早年有十張伯英的章草真跡,過江時顛沛流離,丟失乾淨,常嘆絕妙真跡再也不見於人世。忽然看見足下答覆家兄的書信,光彩奪目,先前的奇觀頓時呈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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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墨池


時驃騎將軍王述少有名譽,與羲之齊名,而羲之甚輕之,由是情好不協。述先為會稽,以母喪居郡境,羲之代述,止一弔,遂不重詣。述每聞角聲,謂羲之當候己,輒灑掃而待之。如此者累年,而羲之竟不顧,述深以為恨。及述為揚州刺史,將就徵,周行郡界,而不過羲之,臨發,一別而去。
譯文:
驃騎將軍王述少負盛名,與王羲之齊名,而王羲之十分看不起他,因此兩人感情不和。王述先在會稽做官,因母喪離職守孝,留居會稽,王羲之取代王述在會稽做官,只上王述家弔問過一次,從此不往。王述每當聽到角聲,以為王羲之來問候自己,便洒掃乾淨接待王羲之,多年來一直如此,而王羲之竟從不探望王述,王述為此十分怨恨。服孝期滿,王述升任揚州刺史,就職前,走遍會稽郡,獨不拜訪王羲之,臨出發前才辭別王羲之。


先是,羲之常謂賓友曰:「懷祖正當作尚書耳,投老可得僕射。更求會稽,便自邈然。」及述蒙顯授,羲之恥為之下,遣使詣朝廷,求分會稽為越州。行人失辭,大為時賢所笑。既而內懷愧嘆,謂其諸子曰:「吾不減懷祖,而位遇懸邈,當由汝等不及坦之故邪!」述後檢察會稽郡,辯其刑政,主者疲於簡對。羲之深恥之,遂稱病去郡,於父母墓前自誓曰:
譯文:
在此之前,王羲之常對佳賓好友說:「王懷祖只能做個尚書而已,到晚年可做個僕射。再想謀求會稽這塊寶地,恐怕就難了。」及至王述擁有顯赫官位,王羲之恥做王述的下屬,派人上朝廷,請求把會稽郡改為越州,以脫離揚州管轄。派去的人說漏嘴了,道出真情,於是王羲之大為名士們所譏笑。過後王羲之懷著慚愧的心情對兒子們說:「我的才幹決不比王懷祖差,而職位竟如此懸殊,肯定是因為你們不如王坦之的緣故!」後來王述到會稽郡檢查刑罰與政令的情況,主管官長疲於回答上司的詢問。王羲之深感羞恥,便稱病辭去郡職,在父母墳前立下誓言道:


「維永和十一年三月癸卯朔,九日辛亥,小子羲之敢告二尊之靈。羲之不天,夙遭閔凶,不蒙過庭之訓。母兄鞠育,得漸庶幾,遂因人乏,蒙國寵榮。進無忠孝之節,退違推賢之義,每仰詠老氏、周任之誡,常恐死亡無日,憂及宗祀,豈在微身而已!是用寤寐永歎,若墜深谷。止足之分,定之於今。謹以今月吉辰肆筵設席,稽顙歸誠,告誓先靈。自今之後,敢渝此心,貪冒茍進,是有無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載,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誠,有如皦日!」
譯文:
「永和十一年(355)三月,初一是癸卯日,今天是初九辛亥日,小子羲之敬告二位大人之靈:羲之不為上天所佑,父母早逝,使羲之未能接受父母的教誨。在兄長的養育下漸漸長大成人,因朝中乏人,錯蒙朝廷寵愛,然而小子對上無忠孝之名節,對下未盡推賢之職責,每每想起老子、莊周的訓誡,就會擔心死亡隨時降臨,我擔憂的是家族命運,豈只是我個人而已!因此日夜長嘆,如墜深谷。知止知足,斷絕名利之念,從今日開始。乘此吉日良辰陳設筵席,叩頭布誠,立誓於先人靈前。從今以後,敢於改變此心,貪圖財利謀求官祿,就是目無尊長而不配做父母之子,身為兒子而不盡為子之道,天地所不容,名教所難恕!堅定的誓言,有如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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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羲之


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又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採藥石不遠千里,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滄海,歎曰:「我卒當以樂死。」謝安嘗謂羲之曰:「中年以來,傷於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頃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其歡樂之趣。」朝廷以其誓苦,亦不復徵之。
譯文:
王羲之辭去官職後,與吳越之地的名人賢士一起盡情遊玩于山水之間,以釣魚射獵為樂。又和道士許邁一同服食丹藥,修煉身心,為採選藥石,不辭千里路遙,遍游東南各郡縣,訪盡名山,泛舟滄海,感嘆道:「我最終會快樂而死。」謝安曾對王羲之說:「人到中年以後,為哀樂情緒所傷,辭別親友,心裡往往要難受好幾天。」王羲之說:「人到老年,自然容易傷情。近來我正想用音樂來陶冶性情,排遣憂悶,常擔心兒孫們發覺,破壞了歡樂的情趣。」朝廷因為王羲之的誓言如此堅決,便不再徵召他做官。


時劉惔為丹陽尹,許詢嘗就惔宿,床帷新麗,飲食豐甘。詢曰:「若此保全,殊勝東山。」惔曰:「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保此。」羲之在坐,曰:「令巢許遇稷契,當無此言。」二人並有愧色。
譯文:
其時,劉惔做丹楊尹,名士許詢曾到劉惔家住宿,床被帷帳豪華秀麗,飲食豐盛滋味甘美。許詢說:「如果長久保持這種享樂,遠勝過隱居東山。」劉惔笑道:「足下如果明白吉凶由人定,我怎能保得住這般富貴而不拱手讓給足下呢!」王羲之在座,冷眼相對,說:「假使巢父、許由遇到稷和契,肯定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劉惔、許詢二人都面露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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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羲之


初,羲之既優游無事,與吏部郎謝萬書曰:
譯文:
當初,王羲之暢遊山水,閒暇無事,給吏部郎謝萬寫信說:


「古之辭世者或被髮陽狂,或污身穢跡,可謂艱矣。今僕坐而獲逸,遂其宿心,其為慶幸,豈非天賜!違天不祥。
譯文:
「古時候不願做官的高人,有的披頭散髮,佯裝瘋癲;有的讓渾身污穢不堪,佯裝痴呆,真可謂艱難啦。而今我輕而易舉地獲得了隱退的自由,實現了我的宿願,實在是值得慶幸,這豈不是上天賜予!違抗天意不吉祥。


頃東遊還,修植桑果,今盛敷榮,率諸子,抱弱孫,游觀其間,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娛目前。雖植德無殊邈,猶欲教養子孫以敦厚退讓。或以輕薄,庶令舉策數馬,仿佛萬石之風。君謂此何如?
譯文:
不久前從東山遊賞歸來,種植桑果,現在枝葉繁茂,鮮花盛開,我帶著兒子們,懷抱年幼的孫子,游賞果樹林中,有甜美的果子,就割開分吃,以求眼前歡娛。雖不能立德以流芳後世,仍想教育子孫們為人厚道誠實,謙恭退讓。有人認為我這樣做是輕薄,令我像漢代萬石一樣,舉起鞭子數馬,恭謹侍君,足下以為這怎樣?


比當與安石東遊山海,并行田視地利,頤養閑暇。衣食之餘,欲與親知時共懽宴,雖不能興言高詠,銜杯引滿,語田里所行,故以為撫掌之資,其為得意,可勝言邪!常依陸賈、班嗣、楊王孫之處世,甚欲希風數子,老夫志願盡於此也。」
譯文:
近來我與謝安石遊歷名山,泛舟滄海,並巡視莊園,察看莊稼的長勢和收成的情況,悠閒自在,甚為愜意。除去生活所需,將剩餘的收成拿來宴請親朋佳賓,雖然不能吟詠高雅,但斟酒銜杯,談田裡見聞,作為撫掌談笑的資料,自得自樂之趣,豈可勝說!常常仰慕陸賈、班嗣、楊王孫的為人處世,追尋他們無為清靜超然物外的風範,乃是老夫畢生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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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羲之


萬後為豫州都督,又遺萬書誡之曰:
譯文:
謝萬後來做了豫州都督,王羲之又寫信告誡謝萬說:


「以君邁往不屑之韻,而俯同群辟,誠難為意也。然所謂通識,正自當隨事行藏,乃為遠耳。願君每與士之下者同,則盡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復何有,而古人以為美談。濟否所由。實在積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
譯文:
「以足下高邁不群的風韻,去俯就於那些平庸官吏之中,確實不能如意。然而,通達博識之士,自當能行能藏,隨機應變,這才是有長遠的眼光。望足下常與卑賤之士往來,則可盡善盡美。食不二味,居不重席,這種簡樸的生活為古人傳為美談。足下不要以為這樣做毫無用處,要知道成功與否的關鍵,在於積微小以成高人,請足下記住老夫的話。」


萬不能用,果敗。
譯文:
謝萬未能接受王羲之的告誡,後來果然失敗。


年五十九卒,贈金紫光祿大夫。諸子遵父先旨,固讓不受。
譯文:
王羲之五十九歲去世,朝廷贈封金紫光祿大夫。兒子們遵照王羲之生前的旨意,堅決不接受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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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蘭亭集序(局部)


有七子,知名者五人。玄之早卒。次凝之,亦工草隸,仕歷江州刺史、左將軍、會稽內史。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凝之彌篤。孫恩之攻會稽,僚佐請為之備。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佐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既不設備,遂為孫所害。

徽之字子猷。性卓犖不羈,為大司馬桓溫參軍,蓬首散帶,不綜府事。又為車騎桓沖騎兵參軍,沖問:「卿署何曹?」對曰:「似是馬曹。」又問:「管幾馬?」曰:「不知馬,何由知數!」又問:「馬比死多少?」曰:「未知生,焉知死!」嘗從沖行,值暴雨,徽之因下馬排入車中,謂曰:「公豈得獨擅一車!」沖嘗謂徽之曰:「卿在府日久,比當相料理。」徽之初不酬答,直高視,以手版柱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耳。」

時吳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觀之,便出坐輿造竹下,諷嘯良久。主人灑掃請坐,徽之不顧。將出,主人乃閉門,徽之便以此賞之,盡嘆而去。嘗寄居空宅中,便令種竹。或問其故,徽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邪!」嘗居山陰,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四望皓然,獨酌酒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逵。逵時在剡,便夜乘小船詣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反。人問其故,徽之曰:「本乘興而行,興盡而反,何必見安道邪!」雅性放誕,好聲色,嘗夜與弟獻之共讀《高士傳贊》,獻之賞井丹高潔,徽之曰:「未若長卿慢世也。」其傲達若此。時人皆欽其才而穢其行。

後為黃門侍郎,棄官東歸,與獻之俱病篤,時有術人云:「人命應終,而有生人樂代者,則死者可生。」徽之謂曰:「吾才位不如弟,請以餘年代之。」術者曰:「代死者,以己年有餘,得以足亡者耳。今君與弟算俱盡,何代也!」未幾,獻之卒,徽之奔喪不哭,直上靈床坐,取獻之琴彈之,久而不調,歎曰:「嗚呼子敬,人琴俱亡!」因頓絕。先有背疾,遂潰裂,月餘亦卒。子楨之。

楨之字公幹,歷位侍中、大司馬長史。桓玄為太尉,朝臣畢集,問楨之:「我何如君亡叔?」在坐咸為氣咽。楨之曰:「亡叔一時之標,公是千載之英。」一坐皆悅。

操之字子重,歷侍中、尚書、豫章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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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獻之.中秋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獻之字子敬。少有盛名,而高邁不羈,雖閑居終日,容止不怠,風流為一時之冠。年數歲,嘗觀門生樗蒱,曰:「南風不競。」門生曰:「此郎亦管中窺豹,時見一斑。」獻之怒曰:「遠慚荀奉倩,近愧劉真長。」遂拂衣而去。
譯文:
王獻之,字子敬。少負盛名,高超不凡,放蕩不羈,雖終日在家閒居,但形貌舉止並不顯得懶散,才華氣度超過同時代人。幾歲時,曾觀看門生樗蒱,說:「南邊將要失利。」門生說:「這小兒郎管中窺豹,略見一斑呢。」王獻之發怒道:「我遠的不及荀奉倩,近的比不上劉真長。」言罷拂袖而去。


嘗與兄徽之、操之俱詣謝安,二兄多言俗事,獻之寒溫而已。既出,客問安王氏兄弟優劣,安曰:「小者佳。」客問其故,安曰:「吉人之辭寡,以其少言,故知之。」
譯文:
曾與兄長王徽之、王操之一起拜訪謝安,兩位兄長多談世俗事,王獻之隻随便說了幾句問候寒溫的話。離開謝家後,客人問謝安王氏兄弟的優劣,謝安說:「小的優」。客人問原因,謝安回說:「大凡傑出者少言寡語,因爲他不多言,所以知道他不凡。」


嘗與徽之共在一室,忽然火發,徽之遽走,不遑取履。獻之神色恬然,徐呼左右扶出。
譯文:
王獻之曾與王徽之同在一間屋子裏,忽然起火,王徽之拔腿奔逃,連鞋子都顧不得穿。而王獻之神色恬然,不慌不忙,喊左右侍從将他攙扶出去。


夜臥齋中而有偷人入其室,盜物都盡。獻之徐曰:「偷兒,氈青我家舊物,可特置之。」群偷驚走。
譯文:
有次夜晚睡在書房裏,一群偷兒潛入房中,將室内東西偷得精光。王獻之慢慢地說:「偷兒,青氈是我家祖輩的遺物,只請你們留下這氈子」。群偷兒驚慌而逃。


工草隸,善丹青。七八歲時學書,羲之密從後掣其筆不得,歎曰:「此兒後當復有大名。」嘗書壁為方丈大字,羲之甚以為能,觀者數百人。
譯文:
王獻之擅長草書、隸書,會繪畫。七八歲時學書法,王羲之偷偷從他背後抽他手中之筆,因握筆有力而抽不出來,感歎道:「這小兒日後會出大名。」曾在牆壁上書寫一丈見方的大字,王羲之以爲有才,觀賞者達數百人。


桓溫嘗使書扇,筆誤落,因畫作烏駁牸牛,甚妙。
譯文:
桓溫曾讓王獻之在扇子上題字,筆誤落扇上,王獻之便將墨跡改畫成黑馬母牛,畫得十分美妙。


起家州主簿、秘書郎,轉丞,以選尚新安公主。嘗經吳郡,聞顧辟彊有名園。先不相識,乘平肩輿徑入。時辟彊方集賓友,而獻之遊歷既畢,傍若無人。辟彊勃然數之曰:「傲主人,非禮也。以貴驕士,非道也。失是二者,不足齒之傖耳。」便驅出門。獻之傲如也,不以屑意。
譯文:
開始出任州主簿、秘書郎,後轉做府丞。被挑選爲新安公主驸馬。曾路經吳郡,聽說顧辟強有座著名的花園,本與顧辟強素不相識,乘坐轎子直入花園。其時,顧辟強正在花園裏聚會賓客朋友,而王獻之遊賞完畢,旁若無人。顧辟強勃然大怒,指責道:「在主人面前傲慢不遜,是非禮;倚仗富貴在士人面前驕矜自滿,是無道。有這兩樣過失,就是個不足挂齒的粗俗之人。」便将他趕出園門。王獻之仍是一副傲慢的樣子,不屑與之計較。


謝安甚欽愛之,請為長史。安進號衛將軍,復為長史。太元中,新起太極殿,安欲使獻之題榜,以為萬代寶,而難言之,試謂曰:「魏時陵雲殿榜未題,而匠者誤釘之,不可下,乃使韋仲將懸橙書之。比訖,鬚鬢盡白,裁餘氣息。還語子弟,宜絕此法。」獻之揣知其旨,正色曰:「仲將,魏之大臣,寧有此事!使其若此,有以知魏德之不長。」安遂不之逼。安又問曰:「君書何如君家尊?」答曰:「故當不同。」安曰:「外論不爾。」答曰:「人那得知!」尋除建威將軍、吳興太守,徵拜中書令。
譯文:
謝安十分喜愛王獻之,請他做長史。謝安晉封衛將軍,王獻之仍做長史。太元年間(376~396),太極殿落成,謝安打算讓王獻之題寫匾額,以作爲流傳後世的墨寶,但難于直言,試探道:「曹魏時陵雲殿匾額沒有題寫,就被工匠們誤釘了上去,取不下來,隻好讓韋仲將站在懸挂的凳子上書寫匾額。等匾額寫罷,頭發都變白了,衰老得僅剩一口餘氣,回到家告訴子孫們,此後再也不能用這種方法題寫匾額。」王獻之明白謝安的意圖,正色道:「韋仲將,是曹魏大臣,哪會有此等事!如果真有此事,足以顯示曹魏德薄而不能長久。」謝安便不再追逼他題字。謝安又問道:「你的書法與令尊大人相比,怎樣?」王獻之道:「當然不同,各有所長」。謝安道:「旁人評價不是這樣。」王獻之道:「旁人哪裏知道?」不久授職建威將軍、吳興太守,征拜爲中書令。

及安薨,贈禮有同異之議,惟獻之、徐邈共明安之忠勛。獻之乃上疏曰:「故太傅臣安少振玄風,道譽泮溢。弱冠遐棲,則契齊箕皓;應運釋褐,而王猷允塞。及至載宣威靈,彊猾消殄。功勛既融,投 高讓。且服事先帝,眷隆布衣。陛下踐阼,陽秋尚富,盡心竭智以輔聖明。考其潛躍始終,事情繾綣,實大晉之俊輔,義篤於曩臣矣。伏惟陛下留心宗臣,澄神於省察。」孝武帝遂加安殊禮。
譯文:
謝安病逝後,有關他的封贈、禮儀在朝廷百官中存在着不同意見,只有王獻之、徐邈共贊謝安對朝廷有忠心與他所建立的功勳。王獻之上書道:「已故太傅謝安年少時談玄說道,倍受稱頌。年青時隱居山林,高雅的名望可比商周箕子與秦末四皓;爾後出山做官,使天下王法公平得當。及至他借朝廷聲威殲滅奸猾強暴之敵,建立不朽功勳後,又主動交出權柄辭讓高位。而且服侍先帝,親密如同布衣之交。陛下繼位之初,正值年輕,而謝安盡心竭力輔助陛下。考察謝安隱居到出仕的一生,事情繁多,情況複雜,但謝安堪稱大晉一代賢相,比從前的輔弼大臣仁義忠心。請陛下明察。」孝武帝於是以隆重的禮儀封贈謝安。


未幾,獻之遇疾,家人為上章,道家法應首過,問其有何得失。對曰:「不覺餘事,惟憶與郗家離婚。」獻之前妻,郗曇女也。俄而卒於官。安僖皇后立,以后父追贈侍中、特進、光祿大夫、太宰,謚曰憲。
譯文:
不久,王獻之病重,家人爲他上表給天神,按道家法規,上表前要本人陳述所犯過失,家人問有何過失,王獻之回答說:「
别無他事,只慚愧與郗家離婚一事。王獻之前妻,是郗曇之女。不久王獻之病逝。安僖皇后立爲皇后後,追封後父王獻之爲侍中、特進、光祿大夫、太宰,諡號憲。

無子,以兄子靜之嗣,位至義興太守。時議者以為羲之草隸,江左中朝莫有及者,獻之骨力遠不及父,而頗有媚趣。桓玄雅愛其父子書,各為一帙,置左右以玩之。
譯文:
王獻之無子,侄兒王靜之繼嗣,官至義興太守。當時論者認爲王羲之的草書、隸書,江左國朝無人比得上,王獻之書法的骨力遠不及其父,但妩媚多姿。桓玄很喜愛他們父子的書法,做了兩個書袋,分别裝着他們父子二人的字畫,放在左右欣賞。

始羲之所與共游者許邁。

許邁,字叔玄,一名映,丹陽句容人也。家世士族,而邁少恬靜,不慕仕進。未弱冠,嘗造郭璞,璞為之筮,遇《泰》之《大畜》,其上六爻發。璞謂曰:「君元吉自天,宜學升遐之道。」時南海太守鮑靚隱跡潛遁,人莫之知。邁乃往候之,探其至要。父母尚存,未忍違親。謂餘杭懸霤山近延陵之茅山,是洞庭西門,潛通五嶽,陳安世、茅季偉常所遊處,於是立精舍於懸霤,而往來茅嶺之洞室,放絕世務,以尋仙館,朔望時節還家定省而已。父母既終,乃遣婦孫氏還家,遂攜其同志遍游名山焉。初採藥於桐廬縣之桓山,餌術涉三年,時欲斷穀。以此山近人,不得專一,四面籓之,好道之徒欲相見者,登樓與語,以此為樂。常服氣,一氣千餘息。永和二年,移入臨安西山,登巖茹芝,眇爾自得,有終焉之志。乃改名玄,字遠游。與婦書告別,又著詩十二首,論神仙之事焉。羲之造之,未嘗不彌日忘歸,相與為世外之交。玄遺羲之書云:「自山陰南至臨安,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之徒,漢末諸得道者皆在焉。」羲之自為之傳,述靈異之跡甚多,不可詳記。玄自後莫測所終,好道者皆謂之羽化矣。

贊曰:書契之興,肇乎中古,繩文鳥跡,不足可觀。末代去朴歸華,舒箋點翰,爭相跨尚,競其工拙。伯英臨池之妙,無復餘蹤;師宜懸帳之奇,罕有遺跡。逮乎鐘王以降,略可言焉。鐘雖擅美一時,亦為回絕,論其盡善,或有所疑。至於布纖濃,分疏密,霞舒雲卷,無所間然。但其體則古而不今,字則長而逾制,語其大量,以此為瑕。獻之雖有父風,殊非新巧。觀其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覽其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其枯樹也,雖槎枿而無屈伸;其餓隸也,則羈羸而不放縱。兼斯二者,故翰墨之病歙!子雲近出,擅名江表,然僅得成書,無丈夫之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臥王蒙於紙中,坐徐偃於筆下;雖禿千兔之翰,聚無一毫之筋,窮萬穀之皮,斂無半分之骨;以茲播美,非其濫名邪!此數子者,皆譽過其實。所以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餘區區之類,何足論哉!

【文章出處】
《晉書》
〈王羲之傳〉
原作者:房玄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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