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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天才亮呢?

隨著父親種田這麼二、三十年,真的很少看見父親拿什麼收成去換錢。稻穀收進穀倉裡──
最早我們家有一個大錢櫃,曾祖父時代是用來放寶物的,但在我記憶中一直是存放稻穀的地方,錢櫃腐朽以後,改用布袋盛裝,堆疊在牆腳。室外還有一個圓形的穀倉,但鼠輩經年盤踞,剝落已極,且容積量頗大,我們三分田地的收穫量置入其中,顯得十分寒酸,早已捨置不用。這些稻穀,通常每隔二、三十天,父親會挑那麼一擔到碾米廠碾成白米,這是我們每日的主糧,其餘會有一大部分雇請牛車送往農會,繳納地租、賦稅、水利費。剩下來沒多少,村裡的雜貨店頭家、理髮店師父,都會陸續來拿取一些,半年來我們買油買鹽所賒的帳,這個時候付清一部分。理髮店師父也來拿取,是因為我們三個男孩都上學了,學校規定幾個禮拜要剃頭一次,他有新式的推剪,我們家只有剃頭刀,媽媽以剃頭刀剃的頭太光了,頭皮刮得青白青白的,會成為大家笑話的對象,所以把理髮的工作包給他,夏冬兩次收成時再付固定數量的稻穀,那時,很多人家都採這種包辦式。

如果穀倉還有一點餘糧,父親才會挑到米店糶掉,換一點錢,買日常生活用品。不過,印象中,糶穀子算不得什麼光彩的事,每次聽到父親和祖母、母親參商要糶穀子了,敏感的我就會感受到他們心頭沉重的壓力,也會跟著他們一起皺緊眉頭,因為這正表示:家裡急需用錢,而家裡根本沒錢。上初中以後,這種周期性的壓力通常出現在註冊的前一天,買月票的前一天,我的心皺得更緊。

稻穀收進穀倉裡,並不代表財源滾進來,納稅、還債,已經難以應付,還要算計突然而來的支出,我就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糶了穀子而臉上有著喜孜孜的收穫感,接到幾張錢劵,馬上要分配給討錢討了幾天的孩子們啊!


從小,我就在等待,等待父親能從田裡捧回一疊不皺的銀票,嶄新的銀票。但是我沒見過,真的沒見過父親從農作中賺進什麼。

最有希望的日子是暑假中龍眼收成的時候,龍眼長在山園裡,七月一到,累累的果實垂掛在枝枒間,隨手可以摘食,我們家雖然只有十幾棵龍眼樹,但因為樹幹粗壯、高大,結實不少,往往成為一筆額外的小收入。龍眼成熟時,我們一直保持心情的興奮,連蚊子的叮咬也不以為忤,興奮的拍打、抓搔!

吃過午飯,父親帶著籮筐、繩子、長枝的鐵鉤(我們特別稱為「龍眼鉤仔」),到山上去,我們隨後趕到。父親爬上樹,先以繩子繫好樹枝,開始採收龍眼,雙手搆不及的地方,就以鐵鉤鉤取,我和弟弟們在樹下,一面拍蚊子,一面撿龍眼,等父親採滿了一筐,垂放下來,我們就開始整理,把葉子摘掉,把多餘的駢枝摘掉,不要多久,父親又放下另一筐,我們更忙不過來了。蚊子在我們手上、臉上、身上留下的紅腫就更多了!但我們確實是興奮的!

晚上,父親還要揀選一番,一把一把地疊放好,放在兩個大籮筐裡,然後早早上床睡覺。

第二天,一交寅時,父親就挑著這兩籮筐的龍眼,走向十里外的市街,沉甸甸的擔子壓著他,大約要走一小時半才能趕上員林果菜市場的早市,圖個好價錢。這時,天還未亮,公雞盲目地叫著,我則瑟縮在門檻上,傻傻地望著父親的背影沒入晨霧中,那蹣跚的步履會帶回什麼樣的希望呢?

【文章出處】
《稻香路:蕭蕭農村散文新選》
(九歌出版)
〈什麼時候天才亮呢?〉
文/蕭蕭
【作者簡介】

蕭蕭(1947年-),本名蕭水順,農家子弟,出生於彰化縣社頭鄉,高中開始接觸現代詩即投稿發表,步上詩壇。先後參加過諸多詩社,並多次獲獎。畢業於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系、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曾任教於中州工專、達德商職、再興中學、景美女中、北一女中。歷任「台灣詩學」季刊主編、南山中學教師、東吳大學兼任講師,曾任明道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中文系主任、人文學院院長。2017年7月從明道大學退休。作品以詩和散文為主。詩作意象簡潔凝鍊。在形式空間的安排上,有較為突出的嘗試。在散文方面以抒情表現人生的多元性,除文學創作外,亦參與評論現代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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