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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莎(Formosa),這個幾百年前葡萄牙人口中鹿群遍野,樟香瀰漫的美麗島嶼,遺世獨立在繁華文明的邊陲,那裏海流匯集,土壤豐美,深水崇山,分割變幻,包括史前住民、原住民、漢族(漳泉、客家、外省)、荷蘭、西班牙、日本…..等超過二十個以上不同的文化族群,曾經攜帶不同的夢想,攜帶不同的信仰習慣,先後來到這塊土地,在多元文化的交織影響下,台灣,它置身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大陸文化與海洋文化交會的十字路口,正和它複雜的地理環境一般,處處充滿機鋒、充滿驚喜,引人深深喟嘆。

其中,被稱為高山族、山胞、山地人的眾多原住民族群,在更早期的文獻還有番族、生番、熟番、高砂族等稱謂。這些帶著強烈價值判斷的分類及記載,標誌了不同時代外來強勢族群的偏見與曲解,若干我們的先祖與後人,一度失去作為一個恢弘民族該有的格局和襟懷,忽略族群之間應有的相互尊重及平等對待,曾經,這裡是他們悠遊無慮的快樂天堂,雖然物質文明樸素簡單,他們卻活得頂天立地,自由舒放而昂揚尊嚴;並且,原住民發展出一套和這塊土地無私共存的自然傳統,千年來台灣的環境資源,沒有受到過度榨取改換。然而,當歷史不再開放反省開放它自己,新興文化不再寬容接納其他不同生命,所謂的文明便只成為貪婪慾念的粉飾及藉口,反而以種種變形的暴力,改造它所不熟悉的一切了。

於是台灣原住民的歷史宿命,慢慢附屬在每個當權族族群下,成為他們政策的環節或樣板。山林的吶喊呼嘯、優美的音樂舞蹈、謙卑虔誠的祭典感謝、雕刻織繡的光華燦爛…這些彷彿遙遠記憶裡的傳說,安靜地被遺忘在歷史的角落。過去,我們常常自詡漢文化與其他文化間的「漢化」或「同化」過程,如今,在我們有能力做更深層的反省時,卻驚然發現,中間暗藏多少我們沒有道理的自尊意識及優越情感。弱勢的一方如果被迫而非自覺不能做它自己,一點一滴看著熟悉的一切流失解體,文化孤獨老邁走入黃昏乃至於滅族,身為它羽翼下的子民卻無能為力,中間將有多少苦悶驚痛需要控訴?有多少難堪掙扎有待體貼和慰安啊?

50年代台灣經濟逐步起飛後,帶動全島人口遷徙,原住民也不可避免被迫離開記憶中親切的山林童年,在不熟悉卻充滿陷阱的都市,跌跌撞撞尋求適應。先天社會結構性的劣勢,後天成長背景受到漠視,使他們競爭力薄弱,大多只能在都會邊緣的衛星城鎮從事勞力密集的工作,從一個工地輾轉流浪到另一個工地,除了麻痺苦悶的心靈,暫時貪享歡愉,他們不知道明天如何?手裡能真正握有什麼?酗酒和雛妓成了他們熟悉的選擇,甚至毒梟也已看中憨厚的原住民這塊市場。即使有幸接受高等教育的原住民小孩,從小在異鄉的漢人社會圈長大,沒有人告訴他們肯定自己的血緣文化,反而還得長期忍受和漢人小孩競爭的挫折壓力,原本流利的母語被嚇得縮回喉嚨,但縮回去的豈又僅僅只是自己的母語?

文化是一個族群的靈魂與根本,如果靈魂沒有了,對自我認同和所從岀根源的族群意識失落了,心靈原鄉的真空依然需要填補,但重新的選擇卻可能發生誤判。即使再多物質補助,政經地位獲得改善,一切仍可能滑動落空,變得沒有意義。依附在觀光事業與過度商業化的結果,只是滿足都市空虛心靈對陌生族群的窺視,過度委屈替主流社會做媚俗地服務,迷失在功利現實的殷殷召喚,反而使原住民文化受到扭曲,遺落掉原有的純樸美感。反過來說,當我們自己也把文化當作商品來交易參與,矯情地覺得好像已付出回饋,關懷社會弱勢群體,其實,這種趕集吃拜拜、嘉年華會式的觀光慶典,對原住民今日困境並沒有真正紓解;曲終人散之後,我們仍會回到我們所建立舒適熟悉的社經環境,彼此交換高尚的語言、精緻的休閒,等到下一次心血來潮,才又望向高樓底下某個陰暗潮濕的工寮優越地興嘆。

這些男女老幼、兄弟姊妹,我們有幸與他們暫享生命,共同走過這短短數個寒暑,有緣彼此停留在這蕞爾小島,有機會相互扶持,學習長大,然而法律條文從山胞正名為原住民,只需簡單的法定程序協調修改,文字的更動在剎那間,但真正從認識到欣賞接納,卻可能牽動廣泛、等待久遠。原住民為了掙錢吃飯以至於放棄教育,之間卻成了糟糕的惡性循環,他們曾經是這塊土地的主人,驍勇而剽悍,如今卻被迫急速漢化、現代化,成為浪跡在社會底層的吉普賽人。關心社會正義,擁有反省自覺的知識份子,以及擔負未來希望的學生,我們有幸受到栽培,邂逅真理,印證智慧,對社會文化中黑暗不平的這個側面,真的能無動於衷,卻能奢談抱負理想?只因為我們反省的薄弱偷懶,視野的封閉有限,讓我們對這些朋友即使沒有很深的誤解,也不曾有心想要了解他們,更別說更高貴地欣賞他們、接納他們。每個族群都應走出狹隘的地域種族主義,嘗試以更宏觀的胸襟,欣賞文化間的差異,但若要現代原住民複製他們祖先同樣的生活,這既不人性也不切實際;他們不是沒有未來,只是我們沒有留給他們太多肯定和希望。

這份設計報告,希望提供學生與教師重新認識台灣原住民,以及進一步對相關問題做延伸思考。我們並非這個議題最初的拓荒者,所以我們非常懷念曾經在這裡付出過關心氣力的前輩,他們在視野上的接引,讓我們有這個機會,對自身心態和台灣這塊土地展開反省,尤其做為強勢漢人族裔的我們提出這樣的反省,我們不認為會不具說服力,反而相信這會更有意義!同時我們從原住民文化的變遷,回溯這一路走來的腳印,反思塵封已久的自我與文化盲點,期望藉由教育的推廣,紮實而不速食地向下生根,為族群間的相互理解盡一份力,從而彼此包容、尊重和欣賞,因為上帝造人,都是隨地取材,渾然天成。到了最後,我們將會發現,反而是受傷沉睡的雲豹和百步蛇,喚醒我們心靈土地羽化重生,在某種意義下,他們是一面鏡子,讓我們照見自己的怯懦貪婪、傲慢墮落,照見他們才是我們的老師,我們文化的箴言,讓我們破涕曉悟,教師在急迫教育學生、改變世界之前,我們應謙卑學會先教育自己,打開改變自己。


【文章出處】
〈來自山林的呼喚──「原住民藝術課程設計」作業前言〉
(編按:本文為作者修習師培教育學程時「課程設計」的作業前言,設計之題目內容為各人自訂,寫於1998年)
文/陳瑞麟
【作者簡介】
 樵客,本名陳瑞麟,因同名同姓領域接近的名人太多,只好另取筆名,皈依法鼓山,法號果竺。男性,天秤座,高中國文教師,略帶理想浪漫性格,少年憧憬江湖義氣,欣賞俠士或騎士精神,年輕時被師長期望很高,到如今年過不惑還是充滿迷惑,沒太大本領及成就,平時不是在學校,就是在家裡,不然就在任何有書及有網路的地方,喜歡山,喜歡水,喜歡讀書,喜歡思考,喜歡蒐尋教學資料,喜歡巴哈,喜歡貝殼及園藝,興趣廣泛,喜歡不同觀念的撞擊對話,時而疏離安靜,時而熱情充滿使命,對賺錢做官不感興趣,除非中樂透讓他能買書、收藏古董、解救苦難同胞,怕打針及大蜘蛛,怕視力體力越來越不好,怕時間不夠用,老年退休後希望能走遍大江南北,到故宮當導覽員或工友,人生理想為「出世間於世間,藏天下於天下」,本站「忘路之遠近」部落格的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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