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上圖：西湖．湖心亭


題解

晚明小品文特色是篇幅短、結構鬆散、文筆輕鬆隨意、富於性靈情趣。

〈西湖七月半〉是一篇能夠代表此類小品文的佳作。本文記述明清時期杭州人每年例行一次的遊湖賞月盛會，但文章重點卻在描寫其中的「七月半之人」。七月半賞月之人有五類：其一為附庸風雅的官僚，其二為無意風雅的富豪，其三為故意風雅的遊客，其四為不懂風雅的市井之徒，其五為讀書人中真正能欣賞風雅的高人雅士。

各色人等聚集在七月半的西湖，有人賣弄風情，有人炫耀富貴，有人欣喜好奇，有人故作矜持，有人裝瘋賣傻。作者感歎他們哪是來賞月，其實別有所圖，雖然人山人海，事實上一無所見，等到時間一過，興致一盡，又急忙趕回家，避月如同避仇一樣，這些人之所以在「七月半」出來，不過是「好名」罷了。

而西湖獨於喧嚷紛擾之後，呈現其獨特之美給鍾情的人，作者等到人群都散了，才和朋友們一起慢慢擺船靠岸。月色、青山、湖水、荷花，一切寧靜而美好，在這樣的環境中品茶賞月，才是真名士追求的情趣，庸俗或高雅，喧嘩和清寂，前後作了鮮明的對照。

作者寫遊人很能抓住各自的特點，窮形盡狀，生動傳神，這一幅世俗風情畫帶給人們的，是睿智、幽默與情趣的混合體。

配合課程：晚遊六橋待月記


上圖：今日西湖夜景


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

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淨几暖爐，茶鐺旋煮，素瓷淨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裡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遊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

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頯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文章出處】
《陶庵夢憶》
〈西湖七月半〉
原作者：張岱


上圖：今日西湖夜景


註釋翻譯

（一）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
譯文：
西湖在七月半的時候，已完全沒有什麼好看的，只能夠看看那些來看七月半景致的人們。而看七月半的人，可以分成五類來看。

其一，樓船簫鼓（有樓臺裝飾且配置聲樂的遊船），峨冠（高冠，指士大夫）盛筵，燈火優（倡優歌妓）傒（通「奚」，奴僕），聲光相亂，明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
譯文：
其中一類，坐著考究華麗的樓船，帶著吹奏的簫鼓，頭戴高冠的達官貴人，擺設盛宴，燈火點的一片通明，歌妓僮僕在旁侍候，聲音以及亮光相互交錯，擾亂了四周的寧靜，名義上說是看月，實際上根本不看月的。看看他們這種人吧！
◎第一種人：名義上來看月，其實為了笙歌飲宴而來的達官貴人。→【附庸風雅】

其一，亦船亦樓，名娃（美女）閨秀，攜及童孌（俊美的男童），笑啼雜之，環坐露台（樓船前部的平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
譯文：
其中一類（第二類），也有乘船，也有坐著樓船的，船上坐的是名媛美女以及大家閨秀，還帶著俊美的男童，笑聲嬌啼混雜著，眾人圍坐在樓船前的露臺上面，左顧右盼，身子雖然在月下，實際上卻是不看月的。看看他們這種人吧！
◎第二種人：名義上來看月，其實為了交誼聊天而來的俊男美女。→【無意風雅】

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斟（慢慢地斟酒）低唱（輕聲地歌唱），弱（輕柔）管輕（輕柔）絲，竹（竹製的管樂器，如笛簫）肉（歌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
譯文：
其中一類（第三類），也是乘著船，也有樂聲和歌聲，其中有些是有名的歌妓，有些是閒散的僧人，他們慢慢地喝酒，輕輕地唱歌，管絃柔柔地演奏著，樂聲、歌聲互相應和著，這類人也在月下，也看月，也希望別人在看他們賞月的姿態。看看他們這種人吧！
◎第三種人：雖然看月，但也有意希望別人看到「他們在看月」的自命清高者。→【刻意風雅】

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不穿長衫，也不戴頭巾，意為衣冠不整。幘，頭巾），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擠）入人叢，昭慶、斷橋，嘄（通「囂」，嘈雜）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唱著不成調的曲子），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
譯文：
其中一類（第四類），不坐船，不乘車，衣衫不整，喝醉了酒，吃飽了飯，就吆喝同伴，三五成群，擠入人群中，在昭慶寺、斷橋這些地方，狂呼亂叫，嘈雜不堪，佯裝酒醉，哼唱著不成調的歌曲，月也看，看月的人也看，不看月的人也看，實際上什麼也不看。看看他們這種人吧！
◎第四種人：衣衫不整、吆喝嘈雜的呼朋引伴者。→【不懂風雅】

其一，小船輕幌（布幔），淨几暖爐，茶鐺（煮茶的鍋）旋煮，素瓷淨遞， 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藏身）樹下，或逃囂（喧囂）裡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存心，有意）看月者，看之。
譯文：
其中一類（第五類），在小船上輕輕罩上薄幔，帶著潔淨的茶几，燒茶的火爐，茶水隨即煮起，素雅的瓷杯靜靜地傳遞著，有好友有佳人，還邀請天上的月亮一同來坐，有時藏身在樹下，有時躲到裏湖逃避喧囂，他們在看月，但是人們卻看不見他們看月的情態，他們也並不十分在意那些看月的人。看看他們這種人吧！
◎第五種人：躲避喧囂、藏匿行跡、寧靜自處的真正賞月者。→【懂得風雅】

（二）

杭人遊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
譯文：
杭州人遊西湖，巳時（上午九時至十一時）出城，酉時（下午五時至七時）回城，錯開了最好時光的月色，躲避月亮就像在躲避仇敵一樣。

是夕好名，逐隊爭出。
譯文：
這天（農曆七月十五）夜晚，人們為了想要搏得賞月的美名，紛紛成群結隊爭著出城。

多犒（犒賞）門軍（守城門的軍士）酒錢，轎夫擎（舉）燎（火把），列俟岸上。一入舟，速（催促）舟子（船夫）急放（至）斷橋，趕入勝會。
譯文：
他們大多會給守城門的衛兵賞些酒錢。只見轎夫舉著火把，排列在岸邊等候著。等到人一上船，就催促船夫趕快開往西湖的斷橋，好趕上這晚的盛會。

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做惡夢）如囈（說夢話），如聾如啞。
譯文：
因此，在晚上二更（晚上九時至十一時）以前，西湖上的人聲、奏樂聲，像開水沸騰、物體撼動一般，有的怪聲像夢魘時的喊叫，又有的像喃喃的夢話，喧鬧中人們只得如聾人啞人一般比劃（編按：聲音嘈雜，彼此無法聽清楚）。
◎此極言西湖人潮眾多，萬人空巷的遊覽盛況。

大船小船一齊湊岸（靠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譯文：
大船小船一齊靠岸，擁擠得什麽美景也都看不見，只看見船篙與船篙互相拍擊，船隻碰著船隻，人們肩並著肩，臉對著臉而已。
◎此極言西湖人潮眾多，萬人空巷的遊覽盛況。
​
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官府差役）喝（吆喝）道（開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恐嚇）以關門（城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整群包圍著）而去。
譯文：
過了不久，眾人遊興盡了，官府的筵席也散了，衙門的差役吆喝開道，官轎一一離開了，轎夫叫船上的人趕快上岸，恐嚇遊人說城門就要關遊起來了，燈籠火把排列得像在天空的繁星，一群一群的人們簇擁著離開了。
◎眾人返城對比作者任意自適、繼續留在西湖的獨特行徑。
​
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
譯文：
在岸上的人也成群列隊地趕著進城門，湖上的人潮愈來愈少，沒過多久也就散盡了。
◎眾人返城對比作者任意自適、繼續留在西湖的獨特行徑。

（三）

吾輩始艤舟（把船靠岸）近岸，斷橋石磴（石階）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
譯文：
這時候，我們一班人才停船靠岸，斷橋上的石階此刻也開始變涼，我們在上面鋪上蓆子，招呼客人盡情暢飲。

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頯面（洗臉，頮，音ㄏㄨㄟˋ），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藏）影樹下者亦出。
譯文：
此時的月亮就像剛磨好的銅鏡，群山彷彿重新梳起了妝，湖面也像似重新洗過臉，剛才那些慢慢飲酒、輕聲唱曲的人出來了，原本躲藏在樹影下的人也都出來了。
◎遊人散盡，西湖重新歸於平靜。作者避開人潮，講究品味格調。

吾輩往通聲氣（互相招呼），拉與同坐。
譯文：
我們過去和這些人打招呼，互相問候，拉著他們與我們坐在一起。

韻友（風雅的朋友）來，名妓至，杯箸安（安放），竹（竹製的管樂器，如笛簫）肉（歌喉）發。
譯文：
風雅的朋友來了，有名的歌妓也到了，把酒杯碗筷安放好，樂聲、歌聲也開始傳出來。

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
譯文：
到了月色蒼涼，東方將白的時候，客人才各自散去。

吾輩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譯文：
我們放開船讓它四處飄盪，在十里荷花之中酣然沉睡，荷花的香氣襲人，連做的夢也很愜意。
◎此最能看出作者與眾不同的品味及獨特行徑。


上圖：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