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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都沒看見大猩猩?」──課綱文白比例爭議下的盲區

高中國文課綱所牽涉的教材文言與白話比例問題近來又成各方爭論的焦點,刪減文言篇數的聲音使許多學人憂心不已,因此出現了「一份來自海、內外學界的聲明」,標題是〈國語文是我們的屋宇:呼籲謹慎審議課綱〉。

這篇聲明沒有載明由誰執筆,列名的發起人則都是文史領域的學者,連署人已逾五萬,他們來自不同背景,不少知名人士也名列其中。大眾關切國語文教育的發展、擔心失當的教育政策造成難以彌補的後果,自是臺灣之幸。不過,這份聲明本身卻讓人既困惑又憂心。絕大多數的發起人出身於中文相關系所,顯示了其意見背後的專業根柢。可是,令人不解的是:為什麼大家對這份在行文上出現明顯問題的聲明竟然沒有意見?就發起人的背景而論,這篇文字顯然不及格。

在加入連署時,多數的人或許只是認同這份聲明的立場而未遑細讀,也許根本看不出來,或者看出來了而覺得無傷大雅。然而中文既是其專業,所憂心的又是下一代的國語文教育,眼高手低到這樣的地步,非僅大損說服力,也令人質疑我們幾十年國語文教育的實施成效。這個現象牽涉的絕非只在文言、白話教材比重的問題,更關乎國語文課程的整體設計和落實。

這份經過學者、專家背書的短短聲明中有不少問題,這裡列舉幾個誤例。

一開始,聲明就寫道:「針對近來『十二年國教課程綱領』高中國文審議過程中,引發爭議,舉凡文言與白話選文比例,推薦選文篇目,臺灣文學的比重或是文教與文化經典的必要性等等。」這段話到底要表達什麼?如果修改成「針對近來『十二年國教課程綱領』高中國文審議過程中所引發的爭議,舉凡文言與白話選文比例、推薦選文篇目、臺灣文學的比重、文教與文化經典的必要性等等。」似乎比較清楚,但無論從語義還是語法去看,還是殘缺不全。原文最後打了一個句號¾¾按照教育部的規範,句號是「用於一個語義完整的句末」。檢視句號之前的陳述,其義並不完整。

這種情況就類似有人對你說:「針對這家餐館所引發的批評,舉凡服務態度、價格、菜色的搭配、環境與餐具的衛生等等。」是不是有頭無尾、不知所云呢?開篇首段為什麼寫成這樣?何以不見學者、專家提醒呢?

上面引的原文,在「舉凡……」的陳述當中有一個「或是」,嚴格說,應該是「以及」,這與英文的or和and不能隨意互換,道理相同。原文後面說:「國語是20世紀初以來我們詮釋古典、創作新文學的工具,其中包含新舊、跨地域的語文或文學演變……。」其中的「或」同樣是「和」的誤用。

語文習慣有失嚴謹的狀況也出現於代詞,如:「文化經典是一國文明素養的重要內涵,如何讓它們自然融入在地的社會環境,讓學生不只藉由它學習語文……。」代詞「它們」代的是前面的「文化經典」,其實,中文可以只用「它」表示,受到歐化風格影響,國人現在常常刻意以有沒有「們」字去區別複數與單數,即使非必要,也不能說用錯了。但是,同一段話裡的相同指代卻不一致,先用了「它們」,又用了「它」,如果這是學生的作文練習,老師該不該糾正呢?

不當使用標點符號的狀況,除了前段所述,又如:「……,而應該更深入細緻地去檢視其中各面向的問題:包括教材文類的取捨、教法如何更具創意啟發、改善學生語文溝通能力等等。」話中的冒號標錯了位置。至少有兩種修正方式:一是增加逗號並將原冒號移後,調整為「……,而應該更深入細緻地去檢視其中各面向的問題,包括:教材文類的取捨、教法如何更具創意啟發、改善學生語文溝通能力等等。」另一是以破折號替代冒號,改成「……,而應該更深入細緻地去檢視其中各面向的問題¾¾包括教材文類的取捨、教法如何更具創意啟發、改善學生語文溝通能力等等。」

另外,還有該用頓號卻用了逗號的,如:「讓學生不只藉由它學習語文,更能從中陶鑄審美與想像的能力,宏觀的視野與思想,成為具有文化素養的現代公民……。」其中,「更能從中陶鑄審美與想像的能力」和「宏觀的視野與思想」共用了動詞「陶鑄」,其間的逗號應改成頓號,修改後的句子是「讓學生不只藉由它學習語文,更能從中陶鑄審美與想像的能力、宏觀的視野與思想,成為具有文化素養的現代公民……。」

這些,如果我們認為無關宏旨,那麼,若是學生這麼寫而國文老師視若無睹,是否也無所謂呢?假如教師、學生都覺得計較這些「句讀」問題乃是「小學而大遺」,不妨去翻翻英文基礎寫作的書,想想為什麼老外其中都列有明確的規範。

撇開標點符號,再看看用詞背後的觀念問題,原文如:「我們更擔心輕率的改動,讓菁英階層與非菁英階層的學生再一次分流,有能力的家長會為孩子尋求額外學習古典文學的機會,而弱勢學子則無所適從,語文程度將低於國際水準。」這是在擔憂貧富差距影響了學生的學習機會。可是,文中使用的是「菁英階層與非菁英階層的學生」,已存在價值觀的偏差,某生家境好,就歸為「菁英階層」,反之,則屬「非菁英階層」。富有等同菁英,如此偏頗的認知不是歧視弱勢家庭的孩子嗎?此外,同一段話裡的成語「無所適從」也用錯了。「無所適從」是表示人在面對多個選項時,不知應該遵循哪一個。弱勢學子因家境不好而無法在校外補習,他是少了一個選擇,不是「無所適從」。 

最後一段的「國語文是我們的屋宇,是臺灣學子面對世界的基礎」,疊用「屋宇」、「基礎」兩個隱喻,此屬修辭技法,無關正誤,不過,太像學生作文裡硬造的標語,失之空泛。「國語文是我們的屋宇」的主要功能也許僅在製造一個響亮的口號,其不知是否從南方朔一本書的書名所奪胎換骨¾¾《語言是我們的居所》。然而不論命意還是修辭,「語言是我們的居所」比起「國語文是我們的屋宇」都好得多。至於後面緊接的那句話,若換成「英文是臺灣學子面對世界的基礎」,似更貼切。

這份聲明裡,猶見敘述繁冗、行文破碎、語意不清的毛病,就不一一列舉了。原文不長,關心國語文教育的朋友不妨逐句細忖。我們要問的是:這樣的文章若出自國文老師的手筆,我們能否接受?何況執筆者可能是高中國文老師的老師。我們的國語文教育究竟在哪些環節出了問題呢?其解答絕非文言、白話課文的篇數所能概括。

挺身捍衛國語文的專家竟然寫了一篇「說嘴打嘴」的文章,既不見同陣營者提醒,持相反意見的一方也渾然不覺。這讓人想到美國研究視覺認知的克里斯.查布利斯(Christopher Chabris)與丹尼爾.西蒙斯(Daniel Simons)兩位教授做的一項著名實驗。他們讓一群分別穿著黑、白上衣的人互相穿梭傳球,並要他們去計算穿白衣者的傳球次數。實驗開始半分鐘後,一個身着大猩猩服的人走入其中,逗留了九秒鐘,卻沒有人看到,這是典型的「視而不見」,他們的注意力完全被其他目標給占據了。高中文言篇數,主張維持的以及主張刪減的陣營中皆不乏從事中文專業的人士,對這篇聲在行文上的明顯缺失卻都視而不見。這說明了雙方雖然都強調語文能力之重要,在討論實際問題時,個人預設的立場卻蓋過了一切。因此,原本有待客觀處理的事項就走向了意識型態的角力。

課審會普高分組許多成員欠缺專業背景而胡刪亂選,作法固然魯莽草率,但捍衛派也不能只把眼光盯在「外患」,更該深切反省這個「內憂」的來由及其對策。否則,借用聲明中「國語文是我們的屋宇」的隱喻,臺灣學生眼前只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住在年久失修的屋宇;另一是離開舊宅,露宿街頭。面對國文課程,有如面對「都更」,既必要又艱鉅。

教育是複雜的工程,需要周延的思考。如今,塵埃暫時落定,而主刪派已在「推薦選文」的篇數和內容上磨刀霍霍。其實,各方更應該開始通盤檢討高中國文教育的目標與作法。這陣子,在爭議中倒也激盪出了許多值得深入思考的見解,大家與其準備下一次的攻防,不如從教育的基本面出發,實事求是地去探討如何逐步更新。教育部及所屬的國家教育研究院本著專業與權責,應更加積極地彙整意見、促進溝通、尋求共識。

面對國語文教育這個已然殘破的屋宇,如果脫不開每隔幾年就在「強拆」或「拒拆」中二選一,勢必皆成輸家,賠上的則是學生的精力和臺灣的實力。

蘋果日報 2017-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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