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圖片引自網路）


刺客列傳．荊軻、高漸離

其後二百二十餘年秦有荊軻之事。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於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荊卿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東郡，徙衛元君之支屬於野王。荊軻嘗游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人或言復召荊卿。蓋聶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攝之！」荊軻游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會。

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筑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荊軻雖游於酒人乎，然其為人沈深好書；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燕太子丹者，故嘗質於趙，而秦王政生於趙，其少時與丹驩。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殽之險，民眾而士厲，兵革有餘。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見陵之怨，欲批其逆鱗哉！」丹曰：「然則何由？」對曰：「請入圖之。」

居有閒，秦將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諫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於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願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於單于，其後迺可圖也。」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惛然，恐不能須臾。且非獨於此也，夫樊將軍窮困於天下，歸身於丹，丹終不以迫於彊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願太傅更慮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後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於爐炭之上，必無事矣。且以鵰鷙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為人智深而勇沈，可與謀。」太子曰：「願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

出見田先生，道「太子願圖國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卻行為導，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老，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太子曰：「願因先生得結交於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即起，趨出。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也！」田光俛而笑曰：「諾。」

僂行見荊卿，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光竊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願足下過太子於宮。」荊軻曰：「謹奉教。」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俠也。」欲自殺以激荊卿，曰：「願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荊軻遂見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頃而後言曰：「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豈丹之心哉！」

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棄其孤也。今秦有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之王者，其意不厭。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王翦將數十萬之眾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雲中。趙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則禍至燕。燕小弱，數困於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闚以重利；秦王貪，其勢必得所願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兵於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閒諸侯得合從，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後許諾。於是尊荊卿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閒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

久之，荊軻未有行意。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入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懼，乃請荊軻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荊軻曰：「微太子言，臣願謁之。今行而毋信，則秦未可親也。夫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奉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曰：「樊將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更慮之！」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荊軻曰：「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剄。太子聞之，馳往，伏屍而哭，極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焠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乃裝為遣荊卿。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乃令秦舞陽為副。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治行。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復請曰：「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荊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彊秦，僕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髮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遂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嘉為先言於秦王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願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見燕使者咸陽宮。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柙，以次進。至陛，秦舞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軻顧笑舞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慴。願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於前。」秦王謂軻曰：「取舞陽所持地圖。」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

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得上。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乃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以手共搏之。是時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秦王方環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於是左右既前殺軻，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論功，賞群臣及當坐者各有差，而賜夏無且黃金二百溢，曰：「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軻也。」

於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於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代王嘉乃遺燕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欲獻之秦。秦復進兵攻之。後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其明年，秦并天下，立號為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荊軻之客，皆亡。

高漸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客擊筑，傍偟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從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竊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擊筑，一坐稱善，賜酒。而高漸離念久隱畏約無窮時，乃退，出其裝匣中筑與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舉坐客皆驚，下與抗禮，以為上客。使擊筑而歌，客無不流涕而去者。宋子傳客之，聞於秦始皇。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皇帝惜其善擊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擊筑，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筑中，復進得近，舉筑撲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

魯句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

太史公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

【作品出處】
《史記》
〈刺客列傳〉第二十六　
（編按：僅節錄「荊軻、高漸離」的相關內容）　
原作者：司馬遷


上圖：電影《英雄》劇照（李連杰飾）（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其後（指聶政之後）二百二十餘年秦有荊軻之事。
譯文：
聶政之後二百二十多年，秦國有荊軻的事蹟。


上圖：荊軻刺秦王（圖片引自網路）


（二）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祖先）乃齊人，徙（遷居）於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往）燕，燕人謂之荊卿。
譯文：
荊軻是衛國人，他的祖先是齊國人，後來遷移到衛國，衛國人稱呼他為慶卿。之後到燕國後，燕國人稱呼他荊卿。

荊卿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東郡，徙衛元君之支屬（旁支親屬）於野王。
譯文：
荊卿喜愛讀書、擊劍，憑藉著劍術遊說衛元君，衛元君沒有任用他。此後秦國攻打魏國，設置了東郡，把衛元君的旁支親屬遷移到野王。 

荊軻嘗游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視）之。荊軻出，人或言復召荊卿。蓋聶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不符合，不勝任）者，吾目之；試往，是宜（應該）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曩者（從前，此指剛才）目攝之！」
譯文：
荊軻曾遊經榆次，與蓋聶談論劍術，蓋聶對他怒目而視。荊軻出去以後，有人勸蓋聶再把荊軻叫回來。蓋聶說：「剛才我和他談論劍術，他談的有不甚得當的地方，我用眼瞪了他；去找找看吧，我用眼瞪他，他應該走了，不敢再留在這裏了。」派人到荊軻住處詢問房東，果然荊軻已乘車離開榆次了。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蓋聶說：「荊軻本來就該走了，剛才我用眼睛瞪他，他應該害怕了。」

荊軻游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博戲），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音ㄇㄛˋ，同「默」）而逃去，遂不復會。
譯文：
荊軻遊歷到邯鄲，魯句踐和荊軻博戲，二人有所爭執，魯句踐發怒呵斥他，荊軻默無聲息地逃走了，於是不再見面。 


上圖：荊軻刺秦王（圖片引自網路）


（三）

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筑（樂器名）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
譯文：
荊軻到燕國以後，欣賞上一個燕國以殺狗為業的人，以及一個擅長擊筑，名叫高漸離的人。荊軻特別喜好飲酒，天天和那個殺狗的屠夫以及高漸離，在燕國街市上喝酒，喝醉以後，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著節拍在街市上唱歌，二人相互娛樂，不久又相互哭泣，旁若無人。

荊軻雖游於酒人乎，然其為人沈深好書；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結交）。
譯文：
荊軻雖說混在酒徒中，可以他的為人卻深沉穩重，喜歡讀書；他遊歷過的諸侯各國，都是與當地賢士豪傑、德高望眾的人結交為友。

其之（至）燕，燕之處士（有才學而隱居不做官的人）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譯文：
荊軻到燕國後，燕國隱士田光先生也善待他，知道他不是普通的人。


上圖：燕太子丹（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四）

居頃之（過了不久），會（適逢）燕太子丹質（當人質）秦亡歸燕。燕太子丹者，故嘗質於趙，而秦王政生於趙，其少時與丹驩（歡）。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
譯文：
過了不久，適逢在秦國作人質的燕太子丹逃回燕國。燕太子丹，過去曾在趙國作人質，而秦王嬴政出生在趙國，他少年時和燕太子丹很要好。等到嬴政被立為秦王，太子丹又到秦國作人質。秦王開始對待燕太子不太友好，所以太子丹因怨恨而逃歸。太子丹歸來就尋求報復秦王的辦法，可是燕國弱小，力不能及。

其後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
譯文：
此後秦國天天出兵山東，攻打齊、楚和三晉，像蠶吃桑葉一樣，逐漸地侵吞各國。戰火將波及燕國，燕國君臣唯恐大禍臨頭。太子丹為此憂慮，請教他的老師鞠武。

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殽之險，民眾而士厲（猛），兵革有餘。意有所出（有意圖向外擴張），則長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安定）也。奈何以見（被）陵（欺侮）之怨，欲批（碰觸）其逆鱗哉！」
譯文：
鞠武回答說：「秦國的土地遍天下，威脅到韓國、魏國、趙國。它北面有甘泉、谷口堅固險要的地勢，南面有涇河、渭水流域肥沃的土地，據有富饒的巴郡、漢中地區，右邊有隴、蜀崇山峻嶺為屏障，左邊有殽山、函谷關做要塞， 人口眾多而士兵訓練有素，武器裝備綽綽有餘。秦國有意圖向外擴張，那麼長城以南，易水以北就沒有安穩的地方了。為什麼您還因為被欺侮的怨恨，要去觸動秦王的逆鱗使其暴怒呢！」

丹曰：「然則何由？」對曰：「請入圖之。」
譯文：
太子丹說：「既然如此，那我們燕國怎麼辦呢？」鞠武回答說：「讓我進一步考慮考慮。」 

居有閒，秦將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
譯文：
過了一些時候，秦將軍樊於期得罪了秦王，逃亡到燕國，太子丹接納了他，並讓他住下來。

鞠武諫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於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放置）肉當餓虎之蹊（小路）』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願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同「媾」，講和、和解）於單于，其後迺可圖也。」
譯文：
鞠武規勸說：「不行。秦王本來就很兇暴，若再積怒給燕國，這就足以叫人擔心懼怕了，更何況秦王聽到樊將軍住在這裏呢？這叫作『把肉放置在餓虎經過的小路上』啊，禍患必定無法挽救的了！即使有管仲、晏嬰這樣的賢相，也不能為您出謀劃策了。希望您趕快把樊將軍送到匈奴去，來消除秦國攻打我們的藉口。請您向西與韓、趙、魏結盟， 向南連絡齊、楚，再向北與單于講和，然後就可以想辦法對付秦國了。」

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惛然（昏亂貌），恐不能須臾（片刻）。且非獨於此也，夫樊將軍窮困於天下，歸身於丹，丹終不以迫於彊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願太傅更（改）慮之。」
譯文：
太子丹說：「老師您的計畫，需要的時間太長了，我的內心憂悶煩亂，恐怕連片刻也等不及了。況且並非單獨因為這個緣故，樊將軍在天下已是窮途末路了，投奔於我，我總不能因為迫於強暴的秦國，而拋棄我所同情的朋友，而把他送到匈奴去，這應當是我生命完結的時刻。希望老師另考慮別的辦法。」

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後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燒）於爐炭之上，必無事矣。且以鵰鷙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為人智深而勇沈，可與謀。」
譯文：
鞠武說：「選擇危險的行動想求得安全，製造禍患而祈求幸福，計謀短淺而怨恨深長，為了結交一個新朋友而不顧國家的大禍，這就是所說的『積蓄仇怨而助禍患』了。拿大雁的羽毛放在爐炭上，一下子就燒光了。何況是像鵰鷙一樣兇猛的秦國，對燕國發洩仇恨殘暴的怒氣，難道還用得著說嗎！ 燕國有位田光先生，他這個人智謀深邃而勇敢沉著，可以再和他商量看看。」

太子曰：「願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
譯文：
太子說：「希望通過老師而得以結交田先生，可以嗎？」鞠武說：「遵命。」


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五）

出見田先生，道「太子願圖（謀）國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譯文：
鞠武便出去拜會田先生，說：「太子希望請田先生一同謀劃國事。」田光說：「謹領教。」就前去拜訪太子。 

太子逢迎，卻行（倒退著走，表示恭敬）為導，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離開座位）而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
譯文：
太子上前迎接，倒退著走為田光引路，跪下來拂拭座位，給田光讓坐。田光坐穩後，左右沒別人。太子離開自己的座位向田光請教說：「燕國與秦國誓不兩立，希望先生留意。」

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老，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
譯文：
田光說：「我聽說，千里馬盛壯的時候，一日可奔馳千里，等到牠衰老了，就是劣等馬也能跑到牠的前邊。如今太子光聽說我盛壯之年的情景，卻不知道我精力已經衰竭了。雖然我不能冒昧地謀劃國事， 我的好朋友荊卿，是可以承擔這個使命的。」

太子曰：「願因先生得結交於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即起，趨出。
譯文：
太子說：「希望能通過先生和荊卿結交，可以嗎？」田光說：「遵命。」於是即刻起身，急忙出去了。

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洩露）也！」田光俛（俯，低頭）而笑曰：「諾。」
譯文：
太子送到門口，告誡田光說：「我所講的，先生所說的，都是國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洩露！」田光俯身笑著說：「好的。」


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六）

僂（駝背）行見荊卿，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光竊（私下）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願足下過（拜訪）太子於宮。」荊軻曰：「謹奉教。」
譯文：
田光彎腰駝背走去見荊卿，說：「我和您彼此要好，燕國沒有誰不知道，如今太子聽說我盛壯之年時的情景，卻不知道我的身體已力不從心了，我榮幸地聽他教誨說：『燕國、秦國誓不兩立，希望先生留意。』我私下和您不見外，已經把您推薦給太子，希望您前往宮中拜訪太子。」荊軻說：「謹領教。」

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有節操）俠也。」欲自殺以激荊卿，曰：「願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譯文：
田光說：「我聽說，年長老成的人行事，不能讓別人懷疑他。 如今太子告誡我說：『所說的，是國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洩露』，這是太子懷疑我。一個人行事卻讓別人懷疑他，他就不算是有節操而有俠義的人。」田光於是要用自殺來激勵荊卿，說：「希望您立刻去見太子，就說我已經死了，表明我不會洩露機密了。」於是就當著荊軻的面刎頸自殺了。

荊軻遂見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
譯文：
荊軻於是便去見太子，告訴他田光已死，並轉達田光的話。太子拜了兩拜跪下去，跪著前進，痛哭流涕。

有頃（不久）而後言曰：「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豈丹之心哉！」
譯文：
過了一會才說：「我所以告誡田先生不要講，是想使大事的謀劃得以成功。如今田先生用一死來表明他不會說出去，這難道是我的初衷嗎！」


上圖：圖窮匕見（圖片引自網路）


（七）

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棄其孤也。今秦有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之王者，其意不厭（滿足）。
譯文：
荊軻坐好之後，太子離開座位以頭叩地說：「田先生不知道我姬丹不上進，使我能夠到您跟前， 不揣冒昧地有所陳述，這是上天哀憐燕國，不拋棄我啊。如今秦王有貪利的野心，而他的欲望是不會滿足的。不佔盡全天下的土地，使各國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野心是不會滿足的。

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王翦將數十萬之眾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雲中。趙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則禍至燕。燕小弱，數困於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
譯文：
如今秦國已俘虜了韓王，佔領他的全部領土。秦國又出動軍隊向南攻打楚國，向北逼近趙國；王翦率領幾十萬大軍抵達漳水、鄴縣一帶，而李信出兵太原、雲中。趙國抵擋不住秦軍，一定會向秦國臣服；一旦趙國臣服，那麼災禍就降臨到燕國。燕國弱小，多次被戰爭所困擾，如今估計，調動全國的力量也不能夠抵擋秦軍。諸侯畏服秦國，沒有誰再敢提倡合縱政策。

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闚（窺）以重利；秦王貪，其勢必得所願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
譯文：
我私下有個不成熟的計策，認為果真能得到天下的勇士，派往秦國，用重利誘惑秦王；秦王貪婪，其情勢一定能達到我們的願望。果真能夠劫持秦王，讓他全部歸還侵佔各國的土地，像當年曹沫劫持齊桓公，那就太好了；如不行，那就趁勢殺死秦王。

彼秦大將擅兵於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閒諸侯得合從，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
譯文：
他們秦國大將在外獨攬兵權，而國家內部出了大亂，那麼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機會，東方各國聯合起來，就一定能夠打敗秦國。這是我最高的願望，卻不知道把這使命委託給誰，希望荊卿仔細地考慮這件事。」

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後許諾。
譯文：
過了許久，荊軻說：「這是國家的大事，我的能力低劣，恐怕不能勝任。」太子上前以頭叩地，堅決請求不要推託，而後荊軻才答應了。

於是尊荊卿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閒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
譯文：
太子於是尊奉荊卿為上卿，住進上等的賓館。太子天天到荊軻的住所拜望，供給貴重的飲食，不時獻上奇珍異物，車馬美女，任荊軻隨心所欲，以便滿足他的心意。 


上圖：樊於期（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八）

久之，荊軻未有行意。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入其地（編按：戰國七雄趙國滅亡），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懼，乃請荊軻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
譯文：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荊軻仍沒有行動的表示。這時，秦國大將王翦已經攻破趙國的都城，俘虜了趙王，把趙國的領土全部納入秦國的版圖。大軍挺進，向北奪取土地，已直到燕國南部邊界。太子丹害怕了，於是請求荊軻說：「秦國軍隊早晚之間就要橫渡易水，那時即使我想要長久地侍奉您，怎麼能辦得到呢！」

荊軻曰：「微（無）太子言，臣願謁之。今行而毋信，則秦未可親也。夫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奉獻秦王，秦王必說（悅）見臣，臣乃得有以報。」
譯文：
荊軻說：「太子就是不說，我也要請求行動了。現在到秦國去，沒有讓秦王相信我的東西，那麼秦王就不可以接近。那樊將軍，秦王懸賞黃金千斤、封邑萬戶來購買他的腦袋。果真得到樊將軍的腦袋和燕國督亢的地圖，獻給秦王，秦王一定高興接見我，這樣我才能夠有機會報效您。」

太子曰：「樊將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更（改）慮之！」
譯文：
太子說：「樊將軍到了窮途末路才來投奔我，我不忍心為自己私利而傷害這位長者的心， 希望您考慮別的辦法吧！ 」

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於期仰天太息（嘆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
譯文：
荊軻明白太子不忍心，於是就私下找樊於期說：「秦國對待將軍可以說是太殘忍了，父母、家族都被殺盡。如今還聽說用黃金千斤、封邑萬戶，購買將軍的首級，您打算怎麼辦呢？」樊於期仰望蒼天，歎息流淚說：「我每每想到這些，就痛入骨髓，卻想不出辦法來！」

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
譯文：
荊軻說：「現在有一句話可以解除燕國的禍患，洗雪將軍的仇恨，怎麼樣？」樊於期湊向前說：「該怎麼辦？」

荊軻曰：「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剄。
譯文：
荊軻說：「希望得到將軍的首級來獻給秦王，秦王一定會高興地召見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用匕首直刺他的胸膛，那麼將軍的仇恨可以洗雪，而燕國被欺凌的恥辱也可以洗除了，將軍是否有這個心意呢？」樊於期脫掉一邊衣袖，露出臂膀，一隻手緊緊握住另一隻手腕， 走近荊軻說：「這是我日日夜夜切齒碎心的仇恨，今天才聽到您的教誨！」於是就自刎死了。

太子聞之，馳往，伏屍而哭，極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譯文：
太子聽到這個消息，駕車奔馳前往，趴在屍體上痛哭，極其悲哀。但已經沒法挽回，於是就把樊於期的首級裝到匣子裏密封起來。 


（圖片引自網路）


（九）

於是太子豫（通「預」，預先）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焠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乃裝為遣荊卿。
譯文：
當時太子已預先尋找天下最鋒利的匕首，找到趙國人徐夫人的匕首，花了百金買下它，讓工匠用毒水淬它，用人試驗，只要見一絲兒血，沒有不立刻死的。於是就準備行裝，送荊軻出發前往秦國。

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乃令秦舞陽為副（助手）。
譯文：
燕國有位勇士叫秦舞陽，十三歲就殺了人，別人都不敢正面對著看他。於是就派秦舞陽作為助手。

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治行。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
譯文：
荊軻還在等待一個人，準備一同出發；那個朋友住得很遠，還沒趕到，而荊軻已替那個人準備好行裝。又過了些日子，荊軻還沒有出發，太子認為他有意拖延時間，懷疑他有所反悔。 

乃復請曰：「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
譯文：
太子就再次催請說：「日子不多了，荊卿有動身的打算嗎？請允許我派遣秦舞陽先行。」

荊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沒出息的人）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彊秦，僕（我）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譯文：
荊軻發怒，斥責太子說：「太子這樣派遣是什麼意思？只顧著去而不顧完成使命回來，那是沒出息的小子！況且是拿一把匕首，進入難以測度的強秦之中。我所以暫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同去。眼下太子認為我拖延了時間，那麼就告辭決別吧！」於是就出發了。 


（圖片引自網路）


（十）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高而悲壯的聲調），士皆垂淚涕泣。
譯文：
太子及賓客中知道這件事的，都穿著白衣戴著白帽為荊軻送行。到易水岸邊，餞行以後，上路，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著拍節唱歌，發出蒼涼淒惋的聲調，送行的人都流淚哭泣。

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譯文：
一邊向前走一邊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髮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譯文：
復又發出慷慨激昂的聲調，送行的人們怒目圓睜，頭髮直豎，彷彿把帽子都頂起來。 於是荊軻就上車走了，終於不再回頭。


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十一）

遂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送）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
譯文：
一到秦國，荊軻帶著價值千金的禮物，厚贈秦王寵幸的臣子中庶子蒙嘉。

嘉為先言於秦王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願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
譯文：
蒙嘉替荊軻先在秦王面前說：「燕王確實因大王的威嚴，震懾得心驚膽顫，不敢出動軍隊抗拒大王的將士，甘願全國上下做秦國的臣子，比照其他諸侯國排列其中，納稅盡如同直屬郡縣職分，使得以奉守先王的宗廟。因為慌恐畏懼，不敢親自前來陳述。謹此砍下叛將樊於期的首級，並獻上燕國督亢地區的地圖，裝匣密封。燕王還在朝廷上舉行了拜送儀式，派出使臣把這種情況稟明大王，請求大王指示。」

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見燕使者咸陽宮。
譯文：
秦王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高興，就穿上禮服，安排外交上極隆重的九賓儀式，在咸陽宮召見燕國的使者。 

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柙，以次進。
譯文：
荊軻捧著樊於期的首級，秦舞陽捧著地圖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進。

至陛，秦舞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
譯文：
走到殿前臺階下，秦舞陽臉色突變，害怕得一直發抖，群臣們都感到奇怪。

荊軻顧笑舞陽，前謝（謝罪）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慴。願大王少假借（寬容）之，使得畢使於前。」
譯文：
荊軻回頭朝秦舞陽笑笑，上前謝罪說：「北方藩屬蠻夷之地的粗野人，沒有見過天子，所以心驚膽顫。希望大王稍微寬容他，讓他能夠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


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十二）

秦王謂軻曰：「取舞陽所持地圖。」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
譯文：
秦王對荊軻說：「遞上秦舞陽拿的地圖。」荊軻取過地圖獻上，秦王展開地圖，圖卷展到盡頭，匕首露了出來。

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
譯文：
荊軻趁機左手抓住秦王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未能靠近身體，秦王大驚，自己抽身跳起，衣袖掙斷。慌忙抽劍，劍太長，只是抓住劍鞘。一時驚慌急迫，劍又套得很緊，所以不能立刻拔出。荊軻滿殿內追趕秦王，秦王繞柱四處奔跑。

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得上。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乃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以手共搏之。
譯文：
大臣們嚇得發呆，突然發生意外事變，大家都失去常態。 而秦國的法律規定，殿上侍從大臣，不准攜帶任何兵器；各位侍衛武官也只能拿著武器，依序守衛在殿外，沒有皇帝的命令，不准進殿。正當危急時刻，也來不及傳喚下邊的侍衛官兵，因此荊軻能夠追趕秦王。倉促之間，驚慌急迫，沒有用來攻擊荊軻的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和荊軻搏擊。

是時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
譯文：
這時，侍從醫官夏無且用他所捧的藥袋，投擊荊軻。

秦王方環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
譯文：
正當秦王圍著柱子跑，倉猝慌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侍從們大喊：「大王，快把劍推到背後！」

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
譯文：
秦王把劍推到背後，才拔出寶劍，反過來攻擊荊軻，砍斷他的左腿，荊軻殘廢了。

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
譯文：
就荊軻舉起他的匕首，直接丟向秦王，沒有擊中，卻擊中了銅柱。

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
譯文：
秦王接連攻擊荊軻，荊軻被刺傷八處。荊軻自知大事不能成功了，就倚在柱子上大笑。

箕踞（張開兩腿，像簸箕一樣坐著，表示輕慢動作）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譯文：
荊軻張開兩腿，像簸箕一樣坐在地上罵道：「大事之所以沒能成功，是因為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訂立歸還諸侯們土地的契約，來回報太子。」

於是左右既前殺軻，秦王不怡（不高興）者良久。
譯文：
這時侍衛們衝上前來，殺死荊軻，而秦王驚惶未定，不高興很久。

已而論功，賞群臣及當坐者各有差，而賜夏無且黃金二百溢，曰：「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軻也。」
譯文：
過後評論功過，賞賜群臣及處置當辦罪的官員都各有差別。賜給夏無且黃金二百鎰，說：「無且愛我，才用藥袋投擊荊軻啊。」


上圖：荊軻刺秦王（圖片引自網路）


（十三）

於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於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
譯文：
於是秦王大怒，增派軍隊前往趙國，命令王翦的軍隊攻打燕國，十月攻克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率領全部精銳部隊，向東退守遼東。秦將李信緊緊地追擊燕王。

代王嘉乃遺燕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鬼神享受牲牢的祭祀）。」
譯文：
代王嘉就寫信給燕王喜說：「秦軍之所以追擊燕軍急迫，是因為太子丹的緣故。現在您如果殺掉太子丹，把他的人頭獻給秦王，一定會得到秦王寬恕，而社稷或許也可以僥倖得到祭祀。 」

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藏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欲獻之秦。秦復進兵攻之。後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編按：戰國七國燕國滅亡）。
譯文：
此後李信率軍追趕太子丹，太子丹藏匿在衍水河中，燕王喜就派使者殺了太子丹，準備把他的人頭獻給秦王。秦軍又繼續攻打燕國。此後五年，秦國終於滅掉了燕國，俘虜了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號為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荊軻之客，皆亡。
譯文：
第二年，秦王吞併了天下，立號為始皇帝。於是通緝太子丹和荊軻的門客，門客們都四處逃亡了。


上圖：荊軻刺秦王（圖片引自網路）


（十四）

高漸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客擊筑，傍偟（徘徊）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
譯文：
高漸離更名改姓，替人家當酒保，隱藏在宋子這個地方做工。時間久了，覺得很勞苦，聽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擊築，流連徘徊捨不得離開。高漸離常開口說：「那筑的聲調哪裡有好的地方，哪裡有不好的地方。」

從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竊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擊筑，一坐稱善，賜酒。
譯文：
侍候的人把高漸離的話告訴主人，說：「那個傭工懂得音樂，私下說是道非的。」家主人叫高漸離到堂前擊筑，滿座賓客都說他擊得好，賞給他酒喝。

而高漸離念久隱畏約無窮時，乃退，出其裝匣中筑與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舉坐客皆驚，下與抗禮，以為上客。使擊筑而歌，客無不流涕而去者。
譯文：
高漸離考慮到長久他隱姓埋名， 擔驚受怕地躲藏下去，沒有盡頭，便退下堂來，把自己的筑和衣裳，從行裝匣子裏拿出來，改裝整容來到堂前。滿座賓客大吃一驚，離開座位用平等的禮節接待他，尊為上賓。請他擊筑唱歌，賓客們聽了，沒有不被感動得流著淚而離去的。

宋子傳客之，聞於秦始皇。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皇帝惜其善擊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擊筑，未嘗不稱善。
譯文：
宋子城裏的人輪流請他去做客，這消息被秦始皇聽到。秦始皇召令進見，有認識他的人，就說：「這人是高漸離。」秦始皇憐惜他擅長擊筑，特別赦免了他的死罪。於是薰瞎了他的眼睛，讓他擊筑，沒有一次不被說擊得很好的。

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筑中，復進得近，舉筑撲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
譯文：
高漸離於是逐漸接近秦始皇。後來高漸離便把鉛塊放藏進筑中，再度進宮擊筑靠近時，他舉筑擊向秦始皇，沒有擊中。於是秦始皇殺了高漸離，終身不敢再接近從前東方六國的人了。 


上圖：筑（圖片引自網路）


（十五）

魯句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
譯文：
魯句踐聽到荊軻行刺秦王的事，私下說：「唉！太可惜啦，他不講究刺劍的技術啊，我太不瞭解這個人了！過去我呵斥他，他就以為我不是他同路人了。」


上圖：荊軻刺秦王（圖片引自網路）


（十六）

太史公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
譯文：
太史公說：世上談論荊軻，當說到太子丹的命運時，說什麼「天上像下雨一樣落下糧食，馬頭長出角來！」這實在太過分了。又說荊軻刺傷了秦王，這都不是事實。

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
譯文：
當初公孫季功、董生和夏無且交遊，都知道這件事，他們告訴我的就如同我所記載下的這些。

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虛妄）也哉！
譯文：
從曹沫到荊軻五個人，他們的俠義之舉，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他們的志向意圖都很清楚明朗，都沒有違背自己的良心，名聲流傳到後代，這難道是虛妄的嗎！


上圖：電影《英雄》劇照（李連杰飾）（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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