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自己的存在
在有錢之後,台灣開始變醜了。
我們把最貴的東西買進來,可是阿曼尼加三宅一生不見得等於美。
美是一種記憶,一種懷念,一份感謝……。
該如何在生活中,找回屬於我們自己的美感?
我在大學裡一直從事美術教育,可是,我有一個很大的矛盾,專業的美術教育等不等於美的教育,可能是第一個要問的問題。美術是一個很專業的訓練,但並不表示他家裡的家具是對的,他穿衣服能有自己的taste。西方常講品味,中國古代也常講品味,我愈來愈發現這種東西跟專業有很嚴重的斷裂。為什麼我要離開大學,我忽然很想做的一件事是社會大眾的美的教育,如果這一部分沒有做,我們有再多的畫家、音樂家、建築家,其實是沒有用的。我們專業的藝術家絕對不會比西方少,可是我們的城市是著名的醜。
這包含的是一種風格無法抓到,無法統一到底我要的是什麼東西。其實美是對自己生命價值一種很清晰的選擇。美有很大一部分是一種生命力的啟發,或是自己的自信。舉一個例子,富而美的社會是孔子的理想,可是富有可以造成美,也可以造成醜。
我們回想起來,台灣在經濟貧窮的年代,那時的鹿港、美濃是很漂亮的,因為它的建築材料非常的單一----紅磚、黑瓦。但富有以後,可以從世界各地進口建材後,它開始醜了。因為它沒有選擇性說我要什麼,只是把最貴的拿進來,可是在西班牙適合,未必適合台灣。台灣城市的醜陋,很明顯的是從七○年代的經濟起飛開始。
服裝也是,我們現在可以看到世界各種名牌進到台灣,可是阿曼尼加三宅一生,不見得等於美。阿曼尼可能是從義大利的材料裏去找到很多跟文藝復興有關的色彩,三宅一生在日本找到很多日本的材質,都是美,可是這兩個加在一起可能是不美,不協調。
台灣所有美的教育問題在於失去美的自主性,就是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這可能跟我們的生態有關,跟我們的歷史背景有關,跟我們自己的生命價值觀有關。美絕對不是擺在那邊,說我有這麼多東西,加起來就是美。
西方近代文化裡,美有一部份是很專業的,像印象派畫家莫內、雕塑家羅丹等。可是有很大一部份是跟工業革命合在一起,他們叫Art Neuvo,它指的是在工業革命後,很多藝術家不見得一定要畫畫或做雕塑,他們可以投注於做一個杯子,做家具。巴黎在十九世紀末開始蓋捷運,捷運的入口,現在的奧塞美術館,是用鑄鐵做出來的百合花的圖案。他們很在意,這個東西做好,比你畫一幅畫的貢獻還要大。
美是生命裡可以留下來的東西,是記憶,是感謝,是很多的懷念,沒有這些東西不會美。
台灣在工商業起飛後,忽略了這兩個東西要結合。我們可以一方面有很多的音樂家、畫家、舞蹈家,大家去國家音樂廳看表演,可是忽略了你回到家裡,可能連餐具都不對。我們看辦桌,紅色的塑膠布鋪在桌上,塑膠杯、塑膠碗、塑膠調羹,風一吹起來很壯觀。這些東西絕對不會美,全部都是要丟掉的。美不會是速食的,用完就丟的東西,美是生命裡可以留下來的東西,是記憶,是感謝,是很多的懷念,沒有這些東西不會美。
有一段時間台灣都在流行吃到飽的文化,法國朋友來看了很訝異,這家餐廳怎麼會宣揚吃到飽。因為把胃塞滿為止,那是一個很低的文化。在這個餐廳,可能每一個東西都是好的,但是加起來,你把自己撐到那個狀態,那是不好的,不美的。美是一種慾望與感官的節制,結果我們把它變成一種慾望與感官的無限刺激、貪婪,這時候的美發生了大問題。
所以重要的是,怎麼透過產業的基礎,將美推廣到生活裡。如何去改善餐具、家具、居住品質,這才是美的開始。
美的教育應該落實在整個生活的基礎上,這部分其實是蠻沮喪的,因為我們在產業發達的過程中,完全沒有自己對美的詮釋權。例如我走過巴塞隆納的一條街,可以看到每一戶人家大門的五金把手是漂亮的,學設計的人走過那條街會覺得這鐵窗這麼美,把手這麼美。
台灣現在幾乎沒有五金業,信義計劃區的房子用的全是進口五金,在這樣的狀況下談美是非常奢侈的事,即使是美都是進口的。
西方在工業革命後,傳統產業的美學會跟產業結合,過渡成為現代量產的文化,強調用低廉的價格量產,可是達到一個高品味,而那個美是延續的。
現在國父紀念館在展覽拿破崙文物,拿破崙做為一個執政者,他把瀕臨沒落的五金工廠、水晶工廠、織品工廠全部開發出來,把它們變成興盛的產業,創造出他的時代風格。
我們的藝術家如果只是要做artist,而不認同工匠傳統,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所以鶯歌陶磁廠沒有藝術家介入,八里的石雕、水里的石缸,整個產業在沒落。沒有藝術家介入,這些傳統產業全部在毀壞,沒有辦法轉換成現代產業裡,新的藝術形態。
Art Neuvo有人翻成新藝術運動,有人翻成裝置藝術運動,它其實是說工業革命之後,藝術家從另外一個管道,替大家做整個生活的改善,很多是跟家具設計有很大的關係。台灣很缺乏這樣的一個過程,就是藝術家把自己重新置放到傳統產業裡,去做生活美學的提高。
有一陣子大家會誇耀地說,台灣的企業家買到世界蠻好的東西,圓明園的文物,大陸的佛像,莫內的畫我們都買來了,可是美的教育基層如果沒有做好,上面這個東西都是假的,它只是炫耀進口而已。
與其去做高層次的藝術發展,不如弄出幾條像樣的街道,幾個像樣的廣場,品味才會開始。
國內有一張莫內的畫,對民眾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如果有一個人設計的餐具是對的,而民眾可以用比較平價的方式使用,它才是對的。與其去做高層次的藝術發展,不如把民間社區所謂美的東西建立好。我們弄出幾條像樣的街道,幾個像樣的廣場,那個品味才會開始。
巴黎最早是一八五○年代,從整個城市的建設開始改變,從羅浮宮旁邊的大街開始改變,讓大家有一個休閒的,可以散步的空間,因為他不忙碌,他不會把生命全部只花在物質的追求跟賺錢的時候,才可以在散步的時候,感覺到這個城市的美,這個城市慢慢跟他有對話的關係。
美的教育並不等同於美術教育,美的教育是在國文課、英文課、數學課都可以教的。應該把美的教育放在每一個環節上。數學本身是一種美,是一種秩序的發現。語言的教育裡可以發現美。不管詩或散文,語言一定有美的經驗在,透過語文,傳達文字的美。體育課絕對是個美學教育,古希臘人從運動裡發現身體的平衡和和諧,了解肌肉,對身體的自信,發展出和諧的美。
你從運動裡面,使自己覺得有一種自信和健康,就一定是美的。還有自然的教育。有時我會覺得,少一點美術課、美勞課也好,寧可帶孩子到大自然,一個孩子去凝視一朵花的綻放,恐怕比美術還重要。
一片葉子那樣美,是經過了無數的苦難、無數次的淘汰,最後選擇了它最完美的形式
以前我有位朋友徐國士在墾丁,我把學生帶去,他帶我們去看一片樹葉。為什麼樹葉會有這麼美的葉尖?他說在幾億年當中有多少樹葉都腐爛掉,它才學會要形成這個形狀。
所以你們覺得這片樹葉很美,是因為那片葉子的形狀經過了無數次的淘汰,最後選擇了它最完美的形式。我聽到一個植物學家講出那個句子,非常感動。
一片葉子有那樣的美,是經過了無數苦難,一直腐爛一直腐爛,最後找到它的形狀。我相信那次上課的學生,會一直記得那段話,當他揀起一片落葉時,他也會想到他自己也是一個最完美的形式,因為他存在。
我相信美是記憶,是關懷,是很多的懷念,沒有這個部分,絕對沒有美。不管對自然,對人,對土地都是如此。
台灣有一段時間,是不是使得大家對周遭的事物都沒有記憶,沒有懷念,沒有感謝,所以美也發生了最大的淪落。
在我自己居住的台北市,它好像是一個沒有記憶的城市。我小時候最早看表演在三軍球場,在北一女附近,後來在中山堂看,中山堂現在還好,慢慢在修復。很多建築在消失,你走過的巷弄,你記憶的東西都在消失,它一直在被替代。在這麼快速被替代的過程中,不曉得什麼東西是可以久一點留在這裏,所以美的經驗沒有辦法發生。
生活中間有很多的過渡,每一站都可以有記憶,大概只有美不是目的,而是一個過程
美是歷史的加法,是要累積的,不累積很難成為美的事物。
台灣先天有一個宿命的悲哀,歷史政治的轉換常常是切斷的。所以日本人來是有意把清朝的東西拆掉,二次世界大戰後,國民黨政府是有意地把日本政府的東西拆掉,這是記憶的減法。
在歐洲你可以看到一個羅馬時代的鬥獸場,一磚一瓦地被保存下來。它經過了這麼多的政權,變成人類一個共同的遺產和記憶。那絕對是美的開始。
在那個城市裡,大家會以那個東西為基礎,我如果要設計一個東西,我希望能永恆不朽。這才使得所有新的創作能夠跟舊的之間,產生傳統性的連續關係。
我一直比較相信莊子講的,天下有大美而不言,不一定要到博物館、音樂會,其實生活裡隨時可以發現。你坐在捷運上,去凝視對面陌生人五官和手的動作,你會對人有一種關心,美其實是從這些東西慢慢開始。
生活不是一個上車到下車單線的東西,中間有很多的過渡,每一站都可以有記憶。
我今天記得的唭哩岸站、奇岩站,是因為我記得在那個站曾經看過一個人,他的動作,他的行為,然後你覺得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是很豐富。大概只有美不是一個目的,而是一個過程。
你隨時可以發現,你抬起頭來,天上的雲不管是藍的或是灰的,有色彩在裡面。你常常會發現,聽覺裡有很豐富的東西,其實是感受,讓感受變得很豐富,不會變得很單調。
我希望至少在台灣這個混雜著各種特殊歷史經驗的地方,個人能有一些記憶,我希望它是一個童年,每個人生長的環境,這些記憶本身能夠累積。
這個部分如果一直被打散,永遠沒有交集,到最後會變成各說各話。
那天看到一幅年底會來台灣的名畫,法國的德拉克瓦畫的,是希臘很有名的悲劇,寫米迪亞的故事。她幫助丈夫拿到了金羊毛,丈夫後來竟然情變,愛上一位年輕的公主,而且要去做國王。
米迪亞恨得不得了,做了一件很美的結婚禮服,塗滿了毒藥,送給新娘。她回到家裡,恨意還是消不了,就親手殺死她和丈夫生的兩個孩子。
那個悲劇從古希臘就開始演起,一直演到現在。我在講那張畫時,會發現有的人眼裡都有淚光.我相信她生命裡碰過這樣的困境,她也恨過,也要報復,可是就是有一張畫或一個戲劇,在那時候很奇怪的救了她。
她忽然看到米迪亞做了這件事,好像她也跟著米迪亞做了這件事,回到現實裏她反而不會做這件事,她反而有一種平靜,然後重新整理她自己。
美絕對是社會最重要的拯救的力量。
我覺得美是一種拯救,我自己在上課有時會覺得很動容,不是那張畫,因為那張畫很熟,可是你會看到底下那些人的表情,你會知道那些人為什麼會來上這些課,其實他生命裡有種絕望的東西,他沒有辦法面對,可是所有其他的知識都沒有辦法解答這個問題。每天上網,或者找朋友,都沒有用,最後是他自己回來面對自己心裡,不管是妒忌也好,仇恨也好,空虛也好的時候,這個問題反而解決了。
我一直覺得美在這裡,絕對是社會最重要的拯救的力量。
美的教育其實應該在生活裡隨時在發生。我有時看到報紙,有人憂鬱症跳樓自殺,常發生在早上五、六點。清晨也許是一個很難熬的時刻,失眠到最後瀕臨崩潰,做了一個那麼悲劇性的決定。美常常在那個時刻會發生力量,也許是一串音樂,一首詩。可是在這個時候他找不到任何東西去幫他,因為在整個教育裡,他腦海裡找不到任何東西,沒有繪畫,沒有文學,沒有音樂、戲劇,甚至是電影,什麼東西都沒有。這個時候,你再去補那個東西,有點晚了,應該讓它隨時在生活裡發生。
法國在密特朗時代,修了一個維勒特公園,我在那邊讀書時,那個地方原來是個屠宰場,很壞的區,十九區,都是不良少年,犯罪率最高的區。
大家會叫你沒事不要到那個區。後來變成公園,公園裏有藝術館,可是很意外,我第一次去的時候,看不到畫、雕塑這些藝術的東西。它其實是一個館進去,全部讓你感覺聲音,感覺光跟色彩,辦了很多活動。由當地的青少年投票要看什麼電影,晚上十二點開始放到兩點,大家躺在草地上看,又笑又鬧的,發十二塊法郎一條的毯子。很奇怪,這個公園出來後,這個區的犯罪率急速下降。因為有了活動。
我住八里,常要經過三重、蘆洲、五股,就是出陳進興的地方。所有人都應該對出陳進興要負責任,為什麼他出在那個區。那個區隨便下下雨就淹水,都是鐵皮房子,做黑手的孩子,中學後不能升學的到那個地方去。
他們到底生活裡有什麼東西,我敢跟他談美這個字嗎,我自己都覺得很慚愧,如果生活裡,社會裡沒有照顧到這些。可是美可以是法國的維勒特公園,不一定是把這些人弄到故宮,我想的是在社區裡有一個空間,為他辦一些活動。如果他要看臥虎藏龍,很好啊,為什麼不是臥虎藏龍。他如果要看ET,為什麼不是ET,他有一些東西在活動。
美的教育是唯一一個最寬容的教育,它讓你發現自己存在的價值。
只有在美的教育裡,會使人有一種包容美。是唯一一個最寬容的教育,它讓你發現自己存在的價值。你可以看到梵谷畫吃馬鈴薯的老婦人,一八八五年最有名的作品,一個礦工的太太,很窮,晚餐只有馬鈴薯,在昏黃的燈光下,可是她讓你覺得生命是高貴的。米勒的拾穗是畫在收割過的麥田裡撿麥穗的人,如果有錢怎麼會去人家收割過的田裡撿麥穗?看到那幅畫,我們覺得好莊嚴,不會覺得他的窮苦,他生命裏有尊嚴。這是藝術了不起的地方,讓每一個活著的生命,都會找到他自己。
你富貴,你可以找到生命的價值,可以不要那麼粗俗;你窮困,一樣可以找到生命的價值,不覺得自己卑賤。不管富有或是貧窮,美都是拯救。
我相信每一個人都在剎那間有過那個經驗,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有時候是一種月光,有時候是一種河水流過,可是那時候你最不容易下定論,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我相信美顯現的時候,其實你是無言以對的。我不覺得美一定要講出來,我看到他淚流滿面的時候,我覺得他生命在經歷一個很特別的東西,接下來就是他自己去處理。美是,你覺得你生命裏面常常記憶的人,感謝的人,是把你提高到那個東西去的。美是讓你發現你還有這麼多潛能,那種無限潛能的東西,讓它出來。
---《天下雜誌》2001年教育特刊 洪懿妍整理
- Dec 09 Sat 2017 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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