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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張大春(圖片引自網路)


還是公德心服務時間
降低文言文比例以便與世界接軌?


就在我試著釐清最近由於高中國文課綱「文言文和白話文比例修正案」所引起的一些爭議的同時,忽見報載:有135位作家參與了由《文學台灣》雜誌社發起的聲明連署,新聞資料顯示:這135位作家都支持「調降文言文比率、強化台灣新文學教材,要求大幅調整課綱,強化台灣文學教材,與世界接軌。」

這份聲明的標題是:〈支持調降文言文比例,強化台灣新文學教材──對本國語文教育改革的主張〉。既然連署屬實,我的這一點意見也就要和這135人一起說說,儘管其中有長輩、有朋輩、有後輩,我也只能一體視之,顧不得個人禮貌有別了。

首先我要提醒:連署之事大矣。參與掛名之人,不能說我沒有看清楚聲明全文、或者只同意聲明之一部分,便繳納了名銜,匆忙授首,以致貽人以譏,卻還想分辯:智者千慮,尚有一隅之不及。

至於135人所共同舉戴的這篇聲明本文究竟有甚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呢?在我看來,正是人人可以忽略而作家不可以罔顧的關節。作家不自作主張而跟著人主張,這本是常見的事,無可厚非;作家跟著一本雜誌作主張,認為文言文就是「國民文化養成的枷鎖,阻礙國民心靈的開展」也算得是一種受到憲法言論自由保障的議論,不必誅責過甚。但是,作家以文字為謀生工具,不可不善其事而利其器,在讀到這樣一段文字:「
一波又一波的國文課綱修訂,陷於文言、白話比例調整的糾葛,缺少新視野,舊有黨國體制遺留的弊病實為病灶之源。」的時候,能不有大疑與大惑乎?

道理很明白淺易:聲明說的是「文白糾葛」,也就是文言文、白話文比例的爭議,爭議必有兩端,而非一家一言所致;既非一家一言,豈能謂兩造皆為「舊有黨國體制遺留的弊病」呢?若謂主張文言文比例宜高者為舊有黨國之弊病,則主張白話文比例宜高者豈能納入舊有黨國之病哉?反之亦然。而謂舊有黨國體制之弊病為一「病灶」(文白爭執)之源,那麼,究竟孰為病源?又孰為病灶哉?這是思路不通、見解不明所導致的文章不好,135位作家卻忙著簽名背書,何其急躁了呢?

最能顯示作家弄辭藻、逞手段的,則是使用比擬性的修飾語,灌入敘事論理的筆墨之中。比方說:「
台灣文學學會要求大幅調整課綱,強化台灣文學教材,與世界接軌。」再比方說:「(本國語文教育)能夠引領青少年在國民養成過程中,與台灣這塊土地繫連,與台灣文學作品一起呼吸,進而經由世界文學的觀照,認識世界。」試問:在高中國語文課堂上強化台灣文學教材,該如何「與世界接軌」?與世界接軌,不是透過外譯把國人作品介紹給外人嗎?不是透過中譯把外人的作品介紹給國人嗎?降低文言文教材比例,又如何「聯繫土地」和「呼吸」?

至於說:「
偏執於文言文教材,乃是守舊主義的依賴,更是在台灣的殖民意識、不合時宜的中國結再現。邁向民主化、追求國家重建的台灣,應該早日拋棄這種枷鎖和桎梏」試問:「學而時習之」、「床前明月光」、「梅子黃時雨」、「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些語文內容,究竟如何守舊了人民思想?枷鎖了國家重建?又如何桎梏了民主發展?連署聲明的135人,不會連這幾句都沒有聽過、沒有朗朗上口地學習過,你們似乎並未失去和土地的聯繫,並未停止呼吸,也並未喪失奮起爭執的能力和勇氣啊?

你們只是在一篇不怎麼通順卻又充滿了教條綱領的聲明文字底下簽了一個你們的名字,指稱那些珍視文言文教養的人偏執、守舊、不合時宜──「不合時宜」這個詞語出自《漢書.哀帝紀》,後來被蘇東坡的小妾拿來形容蘇學士的大肚皮,之後,又出現在《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堪稱文白兼具的性質──在號稱民主的社會裡,爭議不是好事嗎?爭議不就是來自拿得出實證之據、向不同的意見、不同的觀點、不同的教養理想求取思想上更負責任的推拓與開展嗎?如果連這一點基本的認識都沒有,你們接上了世界之軌,要拿出甚麼樣的作品來面對世界呢?

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135位作家簽過的東西也算是留下了歷史的腳印。不過,知識和見解還是可以因融通交流而增進的。眼前你們這樣著急,心情我也能體會,不過請多想一步:當你們的作品以「彼可取而代也」、「大丈夫當如是也」的姿態進入了中學生的語文課本,實則正是經由考試荼毒學子的利器,我也只能恭喜你們被更多人記得了一點點。


國語文是我們的屋宇:呼籲審慎審議課綱.png
(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臉書》
降低文言文比例以便與世界接軌?
2017-09-07
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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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大春
【作者簡介】
張大春(1957年6月14日-),出生於臺北市,祖籍山東省濟南,成長於眷村,筆名大頭春,華文作家。其父張東侯(張逵)親授國學,畢業於成功高中,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碩士論文〈西漢文學環境〉(1982年)指導教授為國學大老王靜芝,歷史小說家及紅學家高陽收為關門弟子。曾任《中國時報》、《時報周刊》記者、編輯、撰述委員及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講師、電視廣播節目主持人。其妻葉美瑤曾任時報出版副總編輯,現為新經典文化總編輯。在臺灣文壇上,張大春以頑童自居,批評時事口吻嘻笑怒罵、用字尖酸刻薄、看法有相當爭議與批判性,在政治立場上反對台獨強調中華文化,並認為當前的古文教育問題,出在中文系老師教學生的內容與方式。台灣解嚴不久後,張大春憑其深厚的舊學根柢和對國際都會氣息的敏銳,以嘲弄嘻笑的敘事風格,寫出大量巧成熟、形式時髦的小說,師法魔幻寫實主義,筆法跳脫日常語言、試圖解構意識形態,虛構與現實交織,是著作等身的當代名家。1980年代以來,二十來歲的張大春出版數部小說,以〈將軍碑〉等魔幻寫實小說、長篇武俠小說《城邦暴力團》最為人所知,作品《大說謊家》等虛實新聞小說系列,則嘗試用文字顛覆政治,辨證真實與現實。張大春創作類型以小說、詩、詞、京劇、說書、書法、文學評論、歷史評論、新聞評論及導讀為主,其作品陸續在美國、英國、法國、中國大陸、日本等地出版。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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