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上圖：玉蘭花（圖片引自網路）


112學測國寫（情意題）

我覺得童年是一種氣味的記憶。

我的童年，有許多果樹氣味的記憶。夏天暑熱的午後，廟埕後有一棵巨大的龍眼樹。我從小學翻牆出來，背著書包，爬上龍眼樹，躲在密密的枝葉裡。外面日光葉影搖晃，隱約聽見老師或母親尋來，在樹下叫著我的名字，但那呼喚的聲音，被蟬聲的高音淹沒了。我一動不動，找到一處適合蜷窩身體的枝椏，好像變成樹的一部分，而那時，龍眼樹密密的甜熟的氣味就包圍著我。我閉起眼睛，好像在假寐，也像在作夢，夢裡一串一串纍纍的龍眼，招來許多蜜蜂果蠅。我童年的夢，很甜很香，好像一整個夏天都窩在那棵樹上，包圍在濃郁的氣味裡做了一個醒不來的夢。（改寫自蔣勳《給青年藝術家的信》）

請回答下列問題：

生活中充斥各種氣味。氣味透過嗅覺傳遞，喚起人們的記憶和感受，一如文中龍眼樹甜熟的氣味喚起作者的童年記憶。請以「花草樹木的氣味記憶」為題，寫一篇文章，書寫你熟悉的花草樹木的氣味，及其所召喚的記憶和感受。（占 25 分）

以下影片是朱宥勳對大考中心公布的這次國寫作文範文，提出的看法。編者另將影片中的旁白整理為文字，段落內容重新整理修飾。

影音連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67O8B-orCI


上圖：玉蘭花（圖片引自網路）


花草樹木的氣味記憶

◎本篇是今年大考中心選出113學測國寫佳作中，最引起許多人討論的作品。文中以玉蘭花為題材，但寫出的氣味記憶卻是父親的偷情讓她兒時感到不舒服、不開心的一段記憶。
◎偷情，並不是一般人認為作文會寫到的主題，大考中心選擇本篇作為佳作範文，確實有很大進步。這進步有兩層面：
1.首先朱宥勳（以下簡稱朱）認為這個題目出得不錯，雖然題目仍有點造作，但確實在寫作技能上，是很不錯的文學技能考點，它考學生是否能從具體事物勾出回憶情感，從具體物件走向抽象情感的設定。
2.其次，沒有人規定記憶情感一定要很正向，是乖寶寶，偷情確實是人社會本來就有一種現象，大考中心放寬文學創作尺度，沒像過去一直停留在正向說理的八股，而有對負面情感的彈性。
◎本文寫作者的立場是反對爸爸偷情，若有一天，範文也能容納對偷情有不同態度或持平描寫，就更接近文學該有的樣子。

（一）

暑氣使得擋風玻璃外的遠景如流波動，於一個方才上小學的我而言，「外面鼓碌鼓碌地搖動」，就是一種「很熱、很熱、熱到受不了」的預告──在搖下車窗之前，我家的車在建國南路的車龍中貢獻盛夏的燥與鬱，而這後來的遭與遇卻成了我此生始終會在某個活著的間隙所想起的味道，我頭髮亂糟糟地靠著後門的玻璃，快放人生中第一個暑假了，我那時心中大概是在思忖著這樣的一件大事吧。沒注意那不對稱顏色的袖套、沒注意那水泥叢林之中弱不禁焚風而立的斗笠。她的酒紅色雨靴在各個四輪動物之間踩踏、徘徊，像是橡膠在和燠熱柏油正進行的一場拚比；場景都因熱氣升騰鼓燥著搖。
◎本文的第一個問題，朱認為在於【文字技巧的過度用力】。
◎以「作文」的標準來看，這段文字寫得好無庸置疑，但若以「文學」的角度來看，水準卻有點尷尬，因為「作文」與「文學」是不同概念，「文字技巧」非常好，但在「文字表現」卻未必是好作品。從文學標準來看，這段文字用力過猛，甚至到有點做作的程度。
◎「文字技巧」與「文字表現」的關係，類似球場上的「殺球」。殺球殺得好，當然是一種好的運動技巧。但殺球殺得太用力，殺得過了頭，殺到出界而失分，這就是技巧很好，但是卻輸了整場比賽。
◎本段句子「我家的車在建國南路的車龍中貢獻盛夏的燥與鬱，而這後來的遭與遇卻成了我此生始終會在某個活著的間隙所想起的味道」寫得非常華麗，堆疊出一個非常困難的長句，前後還各有一個拆解字詞的技巧，而且還彼此有關連諧音。這在普通人只是平凡無奇就說了過去，無法做如此複雜拆解文字的操作。
◎可是，這樣的拆解操作好嗎？朱認為，這二句卻是全文效果最糟的，因為以文學角度來說，根本沒有這樣刻意操作的必要性。
◎文學中，「複雜的文字」的操作，是為了要對應「複雜的內容」，在「形式」與「內容」才能達成平衡。
◎這段文字講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寫塞車，很熱，心情煩躁，接下來遇到玉蘭花的味道，資訊內容極簡單，卻把形式做得很複雜，就是殺球殺過界。
◎這段簡單的內容，其實不需要用這麼用力的文字，「躁」與「鬱」為何要拆開。就「躁鬱」就好了，拆開並沒有增加新意義，躁、鬱二字意義還略有不同，但「遭」與「遇」更不用拆，二字都是同義字，硬要拆開來講，就是形式大於內容，弄得太複雜了。

（二）

剎時，車窗降了下來，暑氣逼人，我抬起頭狐疑地看向車前座進行的詭異交易，我不曉得在駕駛座的父親那時因聽了副駕女郎之言而換回了怎麼樣的東西？我只記得那嗅起來的確是一鼓清香之氣，像是花，但哪有花是以鐵絲作莖哪？那散發強烈卻又衝突地淡雅的白色片狀物被掛在後視鏡上。我那時似乎聯想到了百葉窗，我從後座看著副駕駛座上女人和片狀物一樣白皙的皮膚和奇異的淺藍雙眸映在後視鏡上和我四目相視。如果當時真的有百葉窗，我會拉上並緊閉。懂事了之後才了解那女人被我代號為玉蘭花，她聞起來很輕很柔，令人著迷。
◎朱認為，本文第二個問題是【謀篇布局的比例失衡】。
◎多數人會為本文後半轉折的偷情而驚艷，但在結構上，作者應該要描述的重點，應該是要寫爸爸的偷情、媽媽對爸爸偷情抱持的態度，以及敘事的作者面對家庭變故的態度，但文中真正提到偷情只在最後一段。
◎為何作者會這樣布局？這是因為傳統作文教學給的錯誤引導：讓作者一開頭就展示華麗技巧，瘋狂灑文字，把文字的馬力開到最大，但對主題卻沒有幫助，既沒集中也很少講到偷情這個主軸，以及延伸出來的記憶氣味。前兩段已經用了全文一半篇幅，但對「偷情」主題沒有幫助，敘述的輕重比例沒做到平衡，導致結構表現沒那麼好。
◎朱認為，第一段沒有主要資訊，可大幅刪除，只保留幾句。前面一、二段都在全力寫玉蘭花出現的場景，第二段女子終於隱約出現，那個女人在文中出現比例不高，形象仍太過模糊，可以多透過外表及互動加以暗示，到三、四、五段再把偷情帶出來，才是好的文學散文寫法。
◎全文在結構比例的配置上出了問題，可以把前面的一、二段，縮減到只剩下兩三行，而把那女人的出現、與家人相處場景、我的感受，這些才是佔一半比例以上，且也不應以偷情為結尾，而是自己事後思想感情感覺帶出來，才是合乎比例。

（三）

我哪會知道原來百葉窗的聯想來自於放學後被送去的美語補習班？那代號是玉蘭花的異國女人也是從那爬進我父親車上的副駕駛座的嗎？玉蘭花令人作嘔，使我整趟車程暈車，不想再記得什麼。但玉蘭花妖魅地縈繞著我的童年，多希望真的有片百葉窗阻止我目睹，或乾脆使我失去和這玉蘭花的嗅覺聯繫。
◎朱認為，本文的第三個問題是【缺乏細節】。
◎本文其實也有不錯的細節，如作者的假裝暈車，不想跟人互動，表示內心對爸爸和女人的不滿。但整體而言，細節仍然偏少。如果文中有寫到爸爸對母親有何不滿，女人有什麼值得爸爸追求或滿足爸爸的地方，鋪陳這些動作及細節，那本文就會變成文學性很豐富的作品。

（四）

美語補習班的櫃台在母親最後一次接我回家時，在玻璃盤裡放著一串已發黑的玉蘭花。那顏色使我想起母親的臉、玉蘭花兜售者的臉，還有一塊黑壓壓的童年回憶。
◎傳統作文教學可改善之處，是學生並非沒能力寫細節，而是不敢寫細節、不願寫細節。因為大量的細節會讓文字修辭濃度降低，一般人會認為，作文應該要寫很多修辭、形容詞，才能顯示文筆很好。可是資訊量低、細節也缺乏，只是文字華美，這是錯誤的引導方向。一個好的「作文寫作者」要走到好的「文學寫作者」，必經的轉換之路，就是要改變其思考及重點，從堆疊很多華麗的修辭形容，轉換到內容訊息的增加、充分的細節。

（五）

我熱到受不了了，偷情的玉蘭花，串起的情慾，令人作嘔的花香，女人，母親，還有我那開始厭惡玉蘭花的、人生第一次的暑假。
◎第四個要指出的問題是【真實與虛構】。
◎「細節」的多或少，與「真實、虛構」與否無關。到第三、四段決定要讓她成為偷情故事，前二段看起來和偷情都沒關係，即使虛構也不減損其價值。
◎朱認為，要鼓勵學生虛構，而非寫散文。如果鼓勵寫真實且寫在考試內容，就會發生一個荒謬情境：學生拿一個真實經驗給閱卷老師，老師給學生一個分數，這是在學生的人生經驗打分數嗎？憑什麼說這個經驗高分？那個經驗低分？學生掏心掏肺寫出個故事，卻得到一個不怎樣的分數，以散文作為文學考試本身，就是荒謬的。
◎作文中真正要考的是文字技巧，重點要放可評量的文字技術上，藉物抒情、借景說故事、藉物件講述抽象情感概念，就是考這個文學技術。只要展現這技術出來，故事是真是假並不重要，偷情是真是假，分數不應有差別。
◎虛構只要合理，都應該被鼓勵，真正要測試的要看到學生有無能力去回答出題者要他執行的文字技術，不管寫真實經驗或虛構經驗，都確實抓住住這題目的精神。
◎寫玉蘭花到偷情，嚴苛討論拿真正作家和文學標準，不要太苛責一個高中生，寫到這樣已經很厲害，這只是從更高的文學維度，來看寫作與作文之間的不同。


上圖：玉蘭花（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youtube》
〈越好的文字技巧，效果反而越糟糕？作文與文學作品的差別〉
（編者註：文字非原文，為編者經整理影片中的作者旁白加以改寫）
2023-04-14
網址：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67O8B-orCI
作者：朱宥勳
編者：本站。
【作者簡介】
朱宥勳（1988年1月4日－），臺灣桃園人，小說家、文化評論者、專欄作家，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系學士（主修社會學、歷史）、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等。曾任《建中青年》主編。2010年起開始出版小說集《誤遞》與《堊觀》，2011年與黃崇凱合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目前任月刊《秘密讀者》的編輯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