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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在人生的長河中映現歷史變遷和民族命運──讀齊邦媛著《巨流河》

以個人悲歡寄寓歷史興衰,是中國文學的悠久傳統;以河流作為自己人生書寫的意象,是齊邦媛《巨流河》的匠心獨運,兩者的結合,構成了《巨流河》的結構框架和敘事脈絡。

齊邦媛,1924年出生在中國遼寧的鐵嶺,現在生活在臺灣,「從巨流河到啞口海」,描畫出的是她人生行走的空間軌跡;從郭松齡起兵到兩岸開放探親,呈現出的是她人生經歷的時間維度;從張大飛到羅裕昌,刻錄的是她動人的情感世界;從鼓樓小學到印第安那大學,展示的是她漫長的求學經歷;從臺中一中到臺灣大學,記敘的是她教學研究的職業生涯⋯⋯齊邦媛的一生,如同她家鄉的那條巨流河,綿延流淌,伴隨著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和民族命運,貫穿至今;她的一生,宛如歷史「巨流河」中的一朵浪花,既隨著這條「巨流河」奔湧起伏,同時也以自身的姿態形貌,映現出這條「巨流河」的奔騰軌跡和巨變滄桑。

齊邦媛出身政治世家,父親齊世英是中國現代史上重要的東北政治領袖,這樣的身世背景決定了齊邦媛對歷史的感受較一般人要來得更為強烈──因為,對齊邦媛而言,她的家事已成了國事的一部分,其父對政治的深度介入事實上已成為中國現代歷史的一部分。在《巨流河》中,齊邦媛幼年的歷史記憶,就是從其父參與郭松齡起兵開始的,這一事變的悲劇性落幕不但影響到了後來整個東北的命運,也對齊邦媛家庭並由此而對她個人的命運產生了重大影響。後來她父親辦學幫助東北青年,領導東北地下抗日工作,齊邦媛隨家人來到南京,在後來的人生中結識張大飛,抗戰西遷,進入南開中學和武漢大學,可以說都與他父親介入的這次失敗了的「兵諫」有關。

父親在中國現代史上的重要性使得齊邦媛在《巨流河》中對家庭的記憶,很大程度上是對歷史的記憶,當然,這種歷史記憶是建立在對個人往事的敘述中的。對於日本人先是佔領東北接著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橫行霸道,齊邦媛有著錐心之痛,她的少女時代和青年時代,都是在日本人的炸彈呼嘯和民族抗日的血火硝煙中度過的,逃難,逃難,不停的逃難和總是跑警報躲空襲,成了齊邦媛永難忘懷的人生記憶,抗戰勝利後接踵而至的國共內戰,又使她在動亂中匆匆結束學業,跨海赴臺,並將自己的大部分人生,與這個曾遭日本殖民的寶島聯繫在了一起。從東北到臺灣,以這兩塊近代以來遭受日本屈辱最為深重的中國土地為兩端,中間經過南京、漢口、湘鄉、桂林、懷遠、重慶、樂山、上海、北平,齊邦媛在戰亂中完成了她的人生遷徙,而中國現代以來從郭松齡兵諫張作霖,到東北易幟;從「黃金十年」,到抗戰爆發,八年的血淚流離;從勝利復員,卻遭遇國共雙方的生死搏鬥,再到六十年兩岸分離的慘痛歷史,也以齊邦媛個人艱辛的人生之「旅」為焦點,一幅幅呈現出來。


除了在自己的人生「行旅」中展示中國現代歷史的變遷和中華民族二十世紀多舛的命運之外,齊邦媛還在《巨流河》中敞開自己的心扉,寫到了她的情感經歷。如果說以人生「行旅」從外在層面漸次展開歷史畫卷是《巨流河》「宏大敘事」維度的話,那麼情感世界的揭示,則是《巨流河》從內在角度深入挖掘二十世紀中國人在面對異族入侵的國恨家仇下,心中依然閃爍著純善至美的愛的光焰,並進而展示中國人豐富細膩愛恨分明的內在心靈。《巨流河》最讓我感動的,是齊邦媛和張大飛純潔的愛情故事,那種沒有明言卻萌動在心的純潔愛情,那種英雄(張大飛駕機在天上抗擊日本侵略者被齊邦媛視為民族英雄)和美(齊邦媛所學的文學在張大飛那裏就是美的化身)的靈性交流,那種發乎情止乎禮,與不無神秘感應的感情牽連(張大飛去世後齊邦媛無意中居然正巧趕上「紀念張大飛殉國周年」禮拜),都令人為之動容。書中這一段愛情描寫,堪稱經典:

我出去,看到他由梅林走過來,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說:「邦媛,你怎麼一年就長這麼大了,這麼好看了呢」,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讚美我,那種心情是忘不了的。

他說,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白市鐸機場,只想趕來看我一眼,隊友開的吉普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著他往校門口走,走了一半,驟雨落下,他拉著我跑到門口范孫樓,在一塊屋簷下站住,把我攏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裏,摟著我靠近他的胸膛。隔著軍裝和皮帶,我聽見他心跳如鼓聲。只有片刻,他鬆手叫我快回宿舍,說:「我必須走了。」雨中,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門口,上了車,疾駛而去。

這一年夏天,我告別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長江遠赴川西。一九四三春風遠矣。今生,我未再見他一面。

這樣的愛情場景,再對應張大飛最後留下的那封感人至深的信,美好愛情在烽火連天的時代依然動人,在與外國侵略者浴血奮戰之際難以圓滿的憾恨,交織在齊邦媛和張大飛的愛情之中,為他們的愛情增添了既凝重悲戚又莊嚴高潔的內涵──而由時代造成的他們愛情的動人以及不幸,則向世人表明,二十世紀普通中國人在血與火的戰爭硝煙籠罩下,依然能保有感情的純潔和人性的尊嚴,由這樣的人民組成的民族,經由多災多難的二十世紀的磨礪,更顯出是一個具有堅韌的生命力和高貴心靈的民族。

如果說,在書寫個人的生命史中描畫出歷史的變遷和民族的命運,是《巨流河》的基本內容的話,那麼以優美的文字進行書寫和描畫並在其中灌注深厚的感情,則使《巨流河》具有了形式美感。齊邦媛年輕時雖然身處動亂的時代,但她有幸在中國現代教育史上具有卓著聲譽的南開中學和武漢大學接受了較為完整的中學和大學教育,受到中學國文老師孟志蓀和大學指導老師朱光潛、吳宓的言傳身教,親歷大師澤被,自然受惠良多,加以自身的聰慧和勤奮,以及後續的國外進修和受國學大師錢穆的薰陶,因此齊邦媛中學、西學皆根基扎實,修養深厚,以這樣的手筆來記錄自己的一生,自然在文字風格上不同凡響,獨具魅力。


從總體上看,齊邦媛《巨流河》的書寫風格和文字美感主要表現為文字清淡卻內蘊濃情,書寫平實卻充滿張力。上面的一段張大飛來學校看望齊邦媛的引文,足以說明第一個特點:前面幾段文字非常清淡,可是最後一句,積聚的是多麼強烈的情感力量!而如下這段文字,則充分表明了齊邦媛文字的第二個特點:

我也無言無語,沉痛而歡欣地站在那石柱之前,想像一千八百架轟炸機臨空時遮天蔽日的景象,似乎聽到千百顆炸彈落地前尖銳的呼嘯,爆炸前灼熱的強風,房屋的倒塌和焚燒,地面土石崩濺的傷害,⋯⋯啊,難以忘懷的青春歲月!死亡在日光月明的晴空盤旋,降下,無處可以躲藏!⋯⋯

那些因菊花與劍而狂妄自信的男人(編者註:指日本男人),怎樣保護那些梳著整齊高髻,臉上塗了厚厚白粉,大朵大朵花和服上拴著更花的腰帶,穿著那種套住大腳趾的高蹺木屐的女人,踢踢踏踏地跑呢?有些女人把在中國戰場戰死的情人或丈夫的骨灰綁在背袋裏,火海中,這些骨灰將被二度焚燒⋯⋯!

戰爭的傷害不僅讓受害者痛苦地承受,這種傷害的痛苦最終也要回到加害者的身上。齊邦媛在看到美國一千八百架巨型轟炸機轟炸東京使日本首都成為火海的公告時,其內心「沉痛」與「歡欣」互相矛盾所形成的巨大張力,在這段平實的敘述中得以盡顯。

齊邦媛的《巨流河》,以個人身世顯歷史,以凡人命運喻民族,以淡筆寫濃情,以平實現張力;齊邦媛的《巨流河》,是個人經歷和心路歷程綿延流淌之河,是二十世紀中國人哀痛歷史和不幸命運波瀾起伏之河,是她融合了中西文學精髓的美文汩汩泉湧之河。

【齊邦媛簡介】

齊邦媛(1924年1月15日—2024年3月28日),女,漢族,遼寧鐵嶺人,國民黨政治人物齊世英長女,國立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1947年來到台灣,1968年美國印第安納大學研究,1969年出任中興大學新成立之外文系系主任,1988年從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任內退休,受聘為台大榮譽教授。曾任美國聖瑪麗學院、舊金山加州州立大學訪問教授,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客座教授。教學著作論述嚴謹,編選翻譯出版文學評論多種,對引介西方文學到台灣,將台灣代表性文學作品英譯推介至西方世界,卓有貢獻。81歲起以四年完成代表作《巨流河》,記述縱貫百年、橫跨兩岸的大時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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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全國新書資訊月刊》(民國99年3月號)
在人生的長河中映現歷史變遷和民族命運──讀齊邦媛著《巨流河》
2010-03
網址:

https://isbn.ncl.edu.tw/NEW_ISBNNet/C00_index.php?&Pfile=1896&KeepThis=true&TB_iframe=true&width=900&height=650
作者:劉俊
【作者簡介】
劉俊,1964年9月生於江蘇南京,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南京大學中文碩士、博士。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並兼任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漢語傳媒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中國現代文學館柏楊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員兼職研究員,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 加拿大滑鐵盧大學孔子學院中方院長等。
研究主題與專長為臺港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海外華文文學、世界華人文學。著有《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從臺港到海外――跨區域華文文學的多元審視》、《跨界整合――世界華文文學綜論》、《情與美――白先勇傳》、《世界華文文學整體觀》等,主编《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導引》、《跨區域華文女作家精品文庫》、《海外華文文學讀本.中篇小說卷》,編《海外華文文學教程》、《中國現當代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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