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異的觀看──《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
摘要:「追憶」,是中國文人十分青睞的題材;文學,作為記載與傳承往事,追述回憶的生動載體,從古至今扮演著重要角色。在《追憶》一書中,作者宇文所安透過對一篇篇短小但精彩的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解讀,向讀者清晰傳達了圍繞「追憶」所產生的種種,在試圖還原往事而非歷史的過程間,在滿懷驚異的觀看中,將「追憶」的精微與細致娓娓道來,追憶過往,也是對過去的過去更遙遠的追憶。
關鍵詞:追憶、中國古典文學、驚異、觀看
一、追憶的驅力
「追憶」的第一層驅力,是中國的作家群體對不朽的渴求:「中國古典文學滲透了對不朽的期望,它們成了它的核心主題之一;在中國古典文學裏,到處都可以看到同往事的千絲萬縷的聯繫。」作者在導論中如是寫到。中國歷史上的作家們將自己的創作情感投射到讀者身上,渴望後代的讀者透過這一篇篇作品了解自己當時的所思所想,從而在引起感情共鳴的同時(,)達到自身在文學和歷史上的不朽。然而對往事的追憶不僅僅局限於單個的文學創作個體,引用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的一句話:「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創作個體的行為在不斷地積累與聚集中構成了中國的文學傳統:每個人都處在被回憶的「中間」位置,回憶在一代代的不斷傳遞之中得以流傳,當前一代回憶過往的一代,後一代又回憶當前的一代。回憶的傳遞,就像是舞臺上不斷上演的戲劇,先前結束的表演總是讓位於後來登場的演出,而退居帷幕之後,經過了幾輪延替後,臺下的觀眾記起的也只有剛剛那幕餘溫未消的場景,而帷幕後那些場演出,不過便是不斷累加遞增的演出場數那毫無意義的數字罷了。書中「墮淚碑」的例子向讀者展示了不同時代的人怎樣將自己固定在追憶的鏈條之上:對於討論的主體羊祜來說,他在此追憶先賢勝士的置酒言詠,「墮淚碑」是積聚回憶的場所,而對於後世的人來說,墮淚碑變成了回憶羊祜德政的象征,以此推之,在追憶的傳承中,不同的人都會將回憶指向同一個回憶的客體--「墮淚碑」,但在每個人眼中它的意義是不盡相同的,對於回憶客體的凝視與回憶逐漸演變成了對於追憶行為本身的回憶,而在這些追憶行為中暗含著對自己「名」之不朽的渴慕。在昔日、今時和以後的時空交錯重疊中,作家們試圖尋找到一種現在對於過去、將來對於現在的肯定與認同,為自己的不朽添加更為有分量的砝碼。
「追憶」的第二層驅力,是中國人「尋根問祖」的普遍情感。「古典文學常常從自身複製出自身,用已有的內容來充實心的期望,從往事中尋找根據,拿前人的行為和作品來印證今日的複現。」較之於第一層面,「追憶」的範圍從文人擴展到了普通百姓,從古擴展到了今,從而形成了跨越文化界線和時空範圍的普遍動力。每一代的人總是渴望著向前追尋,中國人歷來所重視的「族譜」、「祠堂」等屬於先人的遺跡(,)便是對「追憶」的最好表徵方式:這些已經冰冷的躺在紙上的名字(,)抑或是豎在靈堂的牌位所具有的意義,是仍然活著的人從他們的祖先那裏尋得的「基礎」、「證據」、「依靠」,每一代的人都為他們祖先所遺留下來的東西建構意義,表現著他們對祖先的追尋,然而這種「慎終追遠」式的追尋實際上所要表達的是一種對自我身份的認同,一種從先人那裏尋求安慰的最直接方式,對於後代的人來說,這是再簡便,也是再實用不過的方式了。
「追憶」的第三層驅力,從前兩層中的個人情感中跳出來,延伸到了社會需求方面。作為「一雙警覺的眼睛」,追憶的行為起著「以史為鏡」、引以為戒的作用,時刻提醒後代的人們不要重蹈落魄前輩們的覆轍;在追憶行為的傳遞過程中,「規訓」一詞成為探討的焦點,如同一個全部裝有透明玻璃門窗的監獄,犯人時時刻刻處於被監視當中,由於被觀看的無法預料性,因為形成了犯人的自我規訓,這種情況也存在在追憶的過程中,在不斷地對前人的反思中,每個處在現代時的人都會戰戰兢兢的對待前輩們的過失,以免於後人對他們的詬病。當然,追憶行為還能使後代的人們產生模仿前人行為的衝動:通過回顧祖先的光輝歷史,他們試圖通過整個社會所遵循的程式化的儀式過程,來宣誓與以往輝煌時代的同質性,從而重現先人的光輝歲月。然而,社會需求並不總是朝向一個方向發展,當孔子所處的時代來臨,當周王朝禮崩樂壞之時,回復周禮在那樣一個諸侯相互撻伐的時代已然是不能實現,追憶的行為便成為對過往道德的一種記錄載體,變成了一種對自己所認同的道德價值觀念的傳承,將「眼前實有的東西轉化為遙遠的渴慕對象」,從而降低傳統斷裂的危險,也作為一種對社會不滿的非暴力抗爭。
二、追憶的實現──斷片的勾連
追憶通過「斷片」得以被觸發,但斷片永遠不能取代回憶的現實。斷片是某個東西的一部分,但不僅僅是一片碎片。碎片可以與其它碎片具有關聯性,它的美感以作為一個整體的一部分而存在;而斷片則永遠失去了它的延續性,它的美只存在於它作為斷片之中。追憶不是一個已經完成的動作,它正在並且一直進行著,無時無刻不發生在每一個人的身上,斷片在其中起了「方向標」的作用,它以一種殘缺的姿態指引著每一個正在進行追憶的人去努力複現完整的往事。作為追憶實現方式「舉隅法」的客觀物質載體,斷片其自身的殘缺勾連了過去的回憶,並以動態的過程對往昔實現複現,從而是追憶得以實現。
斷片不僅勾連過去,還指向現在。宇文所安在書中指出了斷片最有效特性之一的價值積聚性,也就意味著斷片所涵蓋的意義已經超出了它被創造時被賦予的意義本身,隨著時間的延續而不斷積累。作者以中國文學的獨特的斷片形態為例,指出斷片勾連現實的意義。
斷片勾連著過去和現在,它們並不是簡單的單向聯繫,斷片、過去、現在這三者間存在著一個永不休止的循環與輪迴。「如果僅僅把過去應用於現在,我們就永遠掌握不了完整的過去和有生命的過去。要真正領悟過去,就不能不對文明延續性有所反思,思考一下什麼能夠傳遞給後人,什麼不能傳遞給後人,以及在傳遞過程中,什麼是能夠為人所知的。」將這句話用於解釋三者的聯繫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正如作者在書中所提及陶潛例子時寫過的一句話:「陶潛並不只是一個不關自己痛癢的,處世為人的楷模;陶潛的生活除了使得這個模特成了人們效仿的榜樣之外,他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一事實,也是有意義的。」從歷史和現實的角度看,我們會看到兩個不一樣的陶潛,一個存在於他所生活的時代,一個存在於我們所建構的價值體系當中。雖然無數人爭論過哪一個陶潛才更為重要,但也許第一個更為關鍵。如果將一個事物從其存在的實質中抽離出來,其虛幻性與海市蜃樓無異。追憶,從根本上說是回憶過去,尋求現實認同的過程。沒有了過去,也就無所謂過去與現實的差異對比,這樣的追憶是毫無意義的。
三、追憶的餘音
(一)回憶的碰撞
在這篇文章中,通過對歷史的假設與質問,作者向讀者展現出了一個似乎永遠追尋不到絕對真理的問題:事物的發展究竟源於自然的機械運轉(命)(,)還是被置於道德的控制(德)之下。如果肯定了歷史的必然性,那接踵而至的便是對主宰力量的追問,也會面臨道德教化意義被曆史必然所湮沒而導致傳統價值體系破滅的危險。最終得出結論,中國傳統將「命」與「德」之間的爭論擱置不提,讓矛盾在未解決當中繼續發揮其作用,而這種力量,則是被稱為「天」的力量。它聯繫了「命」與「德」,既不否認道德教化的意義,也不誇大自然的力量,從而取得了一個最為合理的解釋。
若加以大膽揣測,宇文所安在此篇文章中提出的「德」、「命」、「天」三者之間的關係可以被理解為推動曆史發展的根本動因,不同時代的人們都在為企圖實現三者之間關係的調和而進行著不懈的努力,而正是這種努力、這種追尋,這種企圖達到最為完美的運轉方式,推動了歷史自身的發展。
(二)回憶的引誘
在這篇小文章裏,宇文所安擷取了《金石錄序》作為文本分析對象,企圖透過回憶文本本身而還原出某些意味深長的回憶斷片。《金石錄序》中所引發出的是李清照和趙明成的故事。這對文學史上的千古愛情佳話在宇文所安的筆下(,)卻有些許的矛盾與反常。作為收藏家,他們愛好金石碑文、鐘鼎銘器,以及一切作為斷片而存在的東西,為了獲得這些斷片,他們過著節儉的生活,甚至到了「質衣」以贖買靈碑拓的地步,他們對古物的熱愛已經達到了一種狂熱癡迷的地步,他們都被回憶引誘著。然而,正如宇文所安所說,回憶也能成為活人的陷阱,排擠現實,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回憶的外在化中,一種好古的激情,過去的價值體現到某些具體的古物當中,在其中,保存的行為不知不覺地轉變成了獲得和占有的行為。對於丈夫趙明成來講,他被那些回憶的外在化形式所引誘,將那些回憶的斷片當做是私人之物,而不願與妻子分享,因為惹來了作為妻子李清照的埋怨,進而演化成夫妻之間感情的微妙變化與波動。
作為妻子的李清照,不僅被這些古物所牽絆,還被纏捲入思念丈夫趙明成的漩渦中不能自拔。北宋局勢動蕩,李清照孤身一人,攜帶著丈夫生前所收集的大量古物輾轉於各地之間,經曆了青州兵火的焚炬和小偷的光顧,從前數量和質量都蔚蔚可觀的古物如今已所剩無幾,作為弱女子的李清照總是無可奈何。此時,我們能夠清楚的聽到李清照對丈夫的控訴和帶有深深思念的抱怨,這些丟失的古物不僅凝聚了丈夫的畢生心血,還有她對丈夫拋不開的回憶,趙明成通過收集古物獲得對往昔的回憶,而李清照則試圖通過保存這些古物來留住對丈夫記憶。加在回憶者身上的負擔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顯沉重,但這種沉重是一種讓人無法拋棄的負擔,最終導致情感和理智二者在沖突和碰撞中產生錯亂。這就是回憶的引誘力,他們都被它攫取,被纏捲在回憶的快感和無法忘懷的傷痛當中。
(三)回憶與藝術
本章中,作者回歸到了文學作品本身,探討文學作品中對回憶的描述。作者認為,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作者意向性的表達,都經過了作者在回憶的基礎上對其所進行的加工。此外,與榮格關於「原型」的理論相似:「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這些經驗由於不斷重複而被深深地鏤刻在我們的心理結構之中」,寫作作為回憶產生模式中的一種,其試圖以一定的修辭和寫作方式將其自身放入一種既定的規範當中,利用前人已經使用過的典故、意象和比喻表達自己的情感,從而喚起傳統的感情經驗,引起共鳴。文學創作,是外界與內心透過一道屏障相互交流的過程,正如在這篇文章中所提到的「繡衣」,它是包裹作者欲望的遮蓋物,而文中多次提及的「戶」,是過濾寒冷、不快和痛苦的屏障。作者的寫作,就如躲在這些遮蔽物之下窺探外邊的世界,從中選取自己進行文學創造所需之物,既對外遮蔽了自己尖銳的欲望和痛苦,也窺探到了外界;而從另一個角度而言,生活中的種種現實通過了「繡衣」和「戶」的過濾,凝縮成了榮格所謂的「原型」,作為寫作材料,呈現在了作者面前。在這樣一種相互的看與被看的不平等權力當中,文學作品中的回憶便不可能被單純的當做是對回憶的真實的反映而存在,而只能被當做藝術加工過的回憶,因此這也為我們解釋了作者在導論中所提出的命題:我們永遠不能完整無缺地了解過去。
四、結語
《追憶》是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的代表作之一,雖然作為一本評論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理論書籍,但絲毫沒有學術著作的單調乏味,作者通過八篇學術散文(essay)式的文章並以中國式的感興,通過對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文本分析說明了追憶的驅力、斷片的力量和「追憶」作為一種永不停止的行為到底帶來了什麼。宇文所安的文本細讀能力令所有的人都為之驚歎,在《江南逢李龜年》一詩中,作者拋棄了程式化的分析方式,從古典文學的文本出發,為所有的讀者講述了一個見與不見的惆悵的故事。宇文所安對自己所采用的新的問題頗為得意──「《追憶》可以說代表著在一種英語文學形式裏對中式文學價值的再創造。」他自己如是評價到。的確,正如他自己的中文名字一樣,在不到二百頁的書中滲透出的是他在中國文化語境當中用他者的眼光對中國古典文學所作出的一種全新的分析和解讀。
從中國文化出發,作為「他者」的宇文所安將中國的追憶傳統做了極為從容和優雅的解讀;從其本身和西方接受群體而言,宇文所安開闢出了一條理解「差異」中的中國追憶傳統的道路,無論從哪個角度凝視,宇文所安做做出的貢獻都是不容否認的,在強調「差異」的同時又避免落入絕對的二元對立的境地。盡管書中某些意見不敢苟同,例如作者對沈復《閒情記趣》所做的關於「性隱喻」的分析,以及西方人對於某些理論的追求與青睞,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意象和朦朧美,但畢竟宇文所安為我們引入了全新的分析視角。東西方之間的文化差異決定了分析視角是不可調和、也不必去調和的矛盾,但我們並不能因為個人的喜好而去刻意忽視某一類陌生的視角。
理論的意義便是滿懷驚異的觀看,無論從哪個視角,只要始終保持著一個對所有事物充滿好奇的心,總會得出令人驚喜的解讀。
參考文獻:
1、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鄭學勤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12月北京第1版。
2、福柯:《懲罰與規訓:監獄的誕生》( 劉北成/楊遠纓),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1月第1版。
【原書作者簡介】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1946年生於美國密蘇里州聖路易斯市,1972年以博士論文《韓愈與孟郊的詩》獲耶魯大學東亞系文學博士學位,隨即執教耶魯大學,1982年應聘哈佛大學,任教東亞系、比較文學系,現為哈佛東亞系詹姆斯‧布萊恩特‧柯南德特級教授和比較文學系主任,是唐詩研究領域首屈一指的美國漢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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