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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白先勇(圖片引自網路)


小說與電影是血緣兄弟

編按: 2019年3月18日,著名作家白先勇教授於香港中文大學主講題為「談小說改編電影」講座,以下為內容摘要:


今天我談論小說改編電影有幾個原因,其中一個是我有六篇小說改編為電影,早期的兩部分別是《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及《玉卿嫂》是我初次接觸電影製作,而且從選角,編劇全程參與。

電影與小說的關係

電影跟小說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小說是完全的文字藝術,故事人物安排是靠作者的功力,而電影是需要聲、光、映像相互配合,所以兩者是不一樣的表達方式。在小說中再優美的文字,投放在電影上便轉瞬即過,所以好的小說也不一定能拍出好的電影。


電影與小說的關係有幾種:

第一種是非常忠於原著,而且拍得很好,這是最難求的一種。

第二種是導演或編劇不一定忠於原著,但是拍得很成功,這也是不錯的。但如果電影離原著相去甚遠,也不算是好的改編。

第三種是既不忠於原著,也拍的不好的電影,便是最次等的改編電影。

李安導演在電影藝術展開始的時候曾經提到「電影起來了,小說的生命就結束了」,而小說至今依然屹立不倒,是因為即使兩者表現手法不一樣,但它們還是有不少相同之處。小說中人物的塑造是十分重要,如果沒有一個能讓人記得住的角色(編者註:原著小說裡的人物鮮明),小說大概也傳不下去,例如《紅樓夢》的賈寶玉、林黛玉,《西遊記》的孫悟空,豬八戒大家都忘不了,因此我們能將其拍成繪形繪聲的電影。在中國經典小說裏,有很多出色的作品是圍繞人物來寫的,無論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甚至《金瓶梅》都是以人物為主。電影如是,沒有令人深刻的人物,也就不算是好的電影,人們很快就忘記了。由此可見電影、小說是相通的,電影喜歡改編小說原因是小說已經將人物角色塑造好了,劇本就不需要重新寫故事來突出人物。

除了人物之外,故事也是非常重要的(編者註:原著小說或劇本夠動人)動人的故事配合鮮明的人物,才容易改編成電影。李安導演也拍了幾部經典的名著,以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為例,她的小說在20世紀並不受歡迎,讀者覺得她比較傳統,小說看著就要黯淡下去,拍成了電影後,美國書店裏珍.奧斯汀的小說銷售量就一下子升高了。可見電影不一定與小說相衝,有時還能讓小說再現生命力。李安的電影是非常成功的,而且也相當忠於原著,令我吃驚的是李安在拍電影之前是沒看過這篇小說的。《傲慢與偏見》的編劇愛瑪湯遜能把精彩的部分抽出來,把故事拍得很好,能把英國18,19世紀的那種氣氛給捉住了,完全看不出是由一位亞洲導演拍的,所以好的導演、劇本、選角、鮮明的人物,動人的故事才能拍出成功的電影。這就是既忠於原著,又拍得好的電影,是非常難得的(編者註:導演的匠心獨運)

女作家安妮.普露撰寫的中篇小說《斷背山》也改編成了一部十分成功的電影。李安同樣是非常忠於原著,雖然拍攝的場景並不是故事發生的地點,但能把整個小說的發展,主題帶了出來,而且選址──懷俄明州斷背山也是很有象徵意義的。在山上所放的羊是一種非常無害的動物,就像主角一樣很保護人,便與外面殘酷的世界對立起來,後來羊被殺死的場景帶出主角的遭遇運用了很多象徵手法,可見導演在選擇場景的時候是很煞費心機。先是動人的小說,然後好的劇本,配合李安演繹的手法,角色發揮也要好,才得以成功。

選材的重要性

張愛玲的文字很細膩,很美,遣詞用句運用得很好,後來李安也拍了她的小說──《色戒》。張愛玲在文字中形容易先生的眼睫毛像蛾翅一樣,可電影上的梁朝偉即使再帥也無法表現出蛾翅般的眼睫毛。由此可見,再好的文筆也不一定能將其投放在螢幕上,像張愛玲如此細緻的小說是天生很難拍到電影的。另外有些經典小說寫得很深,很多心理活動,富哲學性的小說也不好拍成電影。相反,有些人的小說卻很適合拍成電影的,如英國作家查爾斯.狄更斯的作品人物鮮明、故事曲折、引人入勝、文字沒有太細緻、氣氛,氛圍都捉得住,《孤雛淚》和《雙城記》就是很好的例子,把人物都寫活了,用電影拍出來更加突出。托爾斯泰的小說有另外一個麻煩,他的世界觀太大了,大到無法包容,無法把精髓拍出來,後來好萊塢拍《戰爭與和平》,拍了8個小時,而那場大火足足燒了兩個小時,即便這樣也拍不出托爾斯泰的偉大。海明威的經典小說《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戰地春夢》(A Farewell to Arms)、《妾似朝陽又照君》(The Sun Also Rises)拍得很動人,而且是用大明星做主角的,所以很成功。可是來到他的獲獎作品《老人與海》就很難拍了,只有老人跟大海,即使場景美得不得了,也無法填補沒有故事情節的缺陷(編者註:合適的場景)。寫得不怎麼好的小說《亂世佳人》卻拍成了美國最成功的電影,票房至今還沒打破。原因是在美國內戰的大背景下,加上鮮明的人物塑造,還有配上大明星萊斯利.霍華德、奇勒.基寶克拉、慧雲李等。所以要改編成電影的小說本身不一定很好,因為有故事,有人物,有場景,有歷史就能搭配成一部成功的電影。


在小說改編成電影的過程中,需要刪改的機會是不少的(編者註:好的劇本),所以我說「電影起來了,小說的生命就結束了」是未必的,它們還會互相幫助。像英國19世紀的華特.司各特寫的那些宮廷愛情小說,那時基本上是沒人看的,後來改編了他那部《撒克遜英雄傳》(Ivanhoe),紅極一時,就把本來被人遺忘的小說顯現出來。不忠於原著也是有的,就如日本小說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拍成電影後完全是另外一個故事,只借了其名字,內容刪改了不少,後來卻也成為了另外一個電影經典。當然,改編小說也有危險的時候,如果選材不對,即使是經典小說,也難以拍成電影。

小說改編成電影能否成功有很多不一定的因素,但二者有著很深的血緣關係,在我們華人社會就有兩個非常成功的例子。一個是金庸,他的小說裏面有深刻的故事、有愛情、有俠義、有英雄,至今沒有人能超過他的小說,一代又一代下去,我們看了多少個楊過與小龍女。另外一個就是瓊瑤的愛情電影,當中的故事、人物、愛情融合起來也是非常成功的。


談電影《玉卿嫂》

記得讀大學三年級的那一年,我正在辦雜誌(編者註:指《現代文學》,是一份於1960年3月5日創刊的雜誌,由當時就讀於台大外文系的白先勇等人所創辦),可是沒人來稿,那怎麼辦呢?於是我自己來寫,頭一期我用兩個筆名分別寫了兩篇小說,《玉卿嫂》就是我那時候用「白黎」這個名字寫的,那時我22歲。這篇小說於1984年拍成了電影,然後更改編成了連續劇,內容也改了很多,卻迎來了很多獎。後來更改成舞劇,還在香港大會堂跟北京表演過,而劇情改來改去,改得面目全非了,想起來也是挺有趣的。

在我剛參與《玉卿嫂》製作的時候,錯以為我來選女主角,導演。第一個導演跟我的意見不合,於是換了後來的張毅導演。玉卿嫂這個角色不好,內心戲很多,楊惠姍卻能
演得收放自如(編者註:精準的選角)。童星演員也不容易,當時我們選了很久也選不到,有一天林鼎峰的媽媽帶他來探班,我一看就覺得他很像小說裏的容哥兒,他的戲份有很多,以他的年紀來說,是盡全力來拍了。在與張毅合作的時候發現他是很有創意的,比如說玉卿嫂三次照鏡子的劇本是他後加的,她每一次照鏡子都是帶著不同的心情,尤其是最後一次是帶著殺氣。雖然一開始的劇本沒有,但是我覺得這部分發揮得很不錯。兒童與成人世界的差別是這部電影想帶出來的一個思考,容哥兒知道慶生移情別戀後,他覺得玉卿嫂很可憐,比起成年人,這個「小男人」世界裏的愛才是純真的。當他發現是自己無意中促成了這個故事的悲劇時,他的童年也就結束了。

編者註:白先勇老師在文中歸納拍出成功的電影有幾項因素:
1.原著小說人物鮮明
2.原著小說故事動人
3.好的改編劇本
4.精準的選角
5.合適的場景
6.眼界獨到的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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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白先勇(圖片引自網路)


【作品出處】
《灼見名家》
小說與電影是血緣兄弟
2019-03-21
網址:

https://www.master-insight.com/%E7%99%BD%E5%85%88%E5%8B%87%EF%BC%9A%E5%B0%8F%E8%AA%AA%E8%88%87%E9%9B%BB%E5%BD%B1%E6%98%AF%E8%A1%80%E7%B7%A3%E5%85%84%E5%BC%9F/
作者:白先勇
採訪:黃晨曦

【作者簡介】
白先勇,生於一九三七年,旅美文學家,出生於廣西桂林臨桂縣,父親為陸軍一級上將國防部長白崇禧。白先勇畢業於台北建國中學、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與大學同學歐陽子、陳若曦、王文興、李歐梵等共同創辦《現代文學》雜誌,後去美取得藝術創作碩士後,於加州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國語文及文學,自認影響他一生最重要的小說是《紅樓夢》,著有《台北人》《寂寞的十七歲》《孽子》等多部膾炙人口的小說,並陸續被翻拍為電視劇及電影,奇曾公開出櫃表示自己為同性戀者。晚年致力於崑曲之推廣保存,尤以青春版《牡丹亭》風靡海內外,是當代重要小說家及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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