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上圖：莊周夢蝶（圖片引自網路）


性別間沒有模糊地帶才是「自然」嗎？由莊周夢蝶談起

聽說台中市有議員跟一群家長連署反對「性別光譜」的教材，堅持認為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中間沒有模糊地帶，否則恐怕所有的學生都會變成同性戀。

我們今天思考的起點就是這個：我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要請莊子來跟我們談談他一次做夢的經驗。由於莊子思考能力爆表，所以這一篇有較高的難度，不過我們在行文中盡量不作理智騰空的探索，而是落實到現實人生來觀察。

〈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有一次，莊子夢見自己變成一隻蝴蝶，活脫脫就是一隻真正的蝴蝶。他覺得這一切就是自己本然的樣子，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莊子這個人的存在。突然醒過來，嚇了一跳，才發現自己原來不是蝴蝶，而是莊子。不知道究竟是莊子夢見自己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莊子？（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莊子與蝴蝶，必然有所不同，這就是物質上的變化。


上圖：莊周夢蝶（圖片引自網路）


你的自我認同，只是一場夢

有一天，我夢見自己已經28歲了，而且是個一事無成的廢人，於是我嚇哭了；但幸好，醒來之後發現我才18歲而已，是個大學生，還能重新開始。正當我高興時，鬧鐘響起，我一醒來，才發現原來我真的已經28歲，而且真的是個一事無成的廢人，還在經營「厭世哲學家」這個粉絲專頁⋯⋯。

「夢」是一個譬喻，表示一個人活在假象之中，不知究竟真實為何。如果一個人一生都活在夢中，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擁有夢中的聰明才智、美貌、權勢、財富，在夢中跟別人鬥得死去活來，不知道真正的自己究竟是誰，最後才發現一切只是一場空，那是很可悲的。

蝴蝶就是這個情況──他在園中飛來飛去，到處採蜜，多麼快樂啊！他以為自己真的就是隻蝴蝶，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莊子這個人。直到他醒來，才發現自己原來是莊子，根本不是什麼蝴蝶。

有些解釋《莊子》的書會這樣告訴你：莊子要我們不能沉溺於假象之中，要趕快清醒過來，了悟宇宙真相，達到真正的開悟。不過，真的是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故事應該到「莊子醒過來，發現自己不是蝴蝶」就結束了。

問題就出在這裡：醒過來之後，他反而更糊塗了，他覺得自己可能沒有「真正醒過來」──有沒有可能這是另一場夢呢？剛剛他一心以為自己是蝴蝶，而現在情況相同，他一心以為自己是莊周，但會不會連這也是一場夢？

天啊！我究竟是誰？我究竟是莊子，還是蝴蝶，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故事發展到這裡，那然後呢？莊子應該去追求覺悟嗎？他應該去追求真正的自己究竟是誰嗎？

可惜的是，故事結束了。

原來，對莊子而言，沒有真正的覺醒，只有無限的夢境。人類只能活在夢境之中，不斷自我懷疑，自我追尋，永遠不可能確知「真相」為何，也不可能完全脫離夢境，進入涅槃世界中──因為就連涅槃世界也是假的（注一）。不管你是莊子還是蝴蝶，通通都是「假我」，毫無真實性。

你是個「假我」沒錯，但除了「假我」之外，並沒有「真我」──重點不在「真／假」，而是你必須斷除對於「假我」的認同；一旦你以為有另外一個「真我」，並緊緊抓住它不放的話，那你馬上又陷入另一個夢境之中，萬劫不復了。

就好像莊子懷疑自己有可能是莊子，也有可能是蝴蝶，但也可能都不是。他會一直處在這樣「自我反思」、「自我懷疑」的情況之中，找不到一個確定的位置（注二）。他抽離這一切，不再把自己視為「就只是莊子」或者「就只是蝴蝶」，而保留了更多的可能性，隨時準備好下一次的變化。有可能下一秒，鬧鐘響起，莊子就發現自己原來活在2017年，是個28歲而且一事無成的廢物，還在經營「厭世哲學家」粉專。


上圖：莊周夢蝶（圖片引自網路）


齊物：萬物沒有真正的差異

我們來看這個故事的結論：「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子與蝴蝶，肯定是兩個不一樣的東西。就好像那群無腦的大人，他們會根據一種本質論的觀點，堅持說「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毫無模糊的空間」；於是他們會說，莊子不可能是蝴蝶，蝴蝶也不可能是莊子，如果莊子變成蝴蝶，根本就是道德敗壞，讀了《莊子》是不是大家都想變蝴蝶了！？

但這個結論其實帶有一種戲謔的口吻──「莊子」與「蝴蝶」固然不同，但無論是莊子，還是蝴蝶，都只是個「物理性的存在」而已；縱使莊子會思考，蝴蝶不會思考，但這也只是大腦構造的差異，兩者只是物理狀態不同，並不表示莊子不能變蝴蝶、蝴蝶不能變莊子。

站在一個更高的高度看，莊子與蝴蝶，其實沒有真正的差異（注三）。你覺得當莊子會比當一隻蝴蝶更好嗎？如果當人就是必須活在社會之中，受人奴役，互相折磨，互相傷害，那我還寧願當一隻蝴蝶，沒有任何知覺，若採不到蜜，餓死也就算了。

「莊子」與「蝴蝶」之間，只是一種物質上的差異，隨時可能發生變化，這就叫做「物化」。你的形體會隨時變化，有可能下一秒你的臉頰就長了一顆大爛痘，有可能下一秒發生火災，你全身灼傷，使得原本的美貌毀於一旦──如果你太把這些變化當真，你就會痛苦不已。無論如何，你要知道這荒謬的一切雖然如此逼真，但畢竟不是真。關鍵在於，你要砍斷自己對於這個肉身假我的認同，才能接受隨時可能發生的變化。

無論你身為莊子還是蝴蝶，都無所謂，反正就好像角色扮演一樣，大家一起來舞台上演一齣戲。可怕的是你把這件事當真，一直到散戲之後，還沒辦法出戲，一心以為自己就是戲中的角色，忘記自己究竟是誰，那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上圖：莊周夢蝶（圖片引自網路）


何謂自然：對「本質主義」的否定

這個故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蝴蝶沒有思考能力，只有人類有思考能力，所以「我究竟是誰？」這個疑問只能發生在「莊子」身上，不能發生在「蝴蝶」身上。如果他從頭到尾就只是一隻蝴蝶，那事情就好辦了，他乖乖當一隻蝴蝶就好，任何疑問也不會有。

但悲劇就是這樣發生了，他現在不是蝴蝶，而是莊子──他是一個人！這是多麼悲慘的一件事！只有人類會懷疑自己不是自己，只有人類會思考自己究竟是誰，只有人類會在乎真相與假象，只有人類會在乎這一切到底有沒有意義！但也正因為人類有思考能力，所以他能跳脫框架，活出自己的生命，不會被既定的價值規範所束縛。

沙特（Jean-Paul Sartre）說：「存在先於本質」，人類正是這樣一種存在，他不是預先被決定好的，而是自己決定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一種存在。所以莊子才會苦思自己究竟是誰。（如果一切已經預先決定好，那也就不必苦思了。）

那些懶得思考的大人，最喜歡拿「自然」來說嘴。他們只會用最簡單的「本質主義」觀點，認為男人就是該有男人的樣子，女人就是該有女人的樣子，說這就是天經地義的「自然」；殊不知他們以為的自然都不是自然，而是真正的「人為構作」，是被社會洗腦過後的「自然」。

道家是主張「自然」沒錯，但這個詞就是特別容易被誤解。老莊絕對不贊同任何「本質主義」，因為所有被人類認為是「本質」的東西，其實都是用概念建構出來的。像「男／女」這一個性別分類，完全就是人類自己搞出來的概念，它背後雜糅了太多世俗的價值認定，早就扭曲了事物的真相，變得「不自然」了，人類竟還以為這是本質？所謂的「自然」，就是要把這些強加上去的東西都拿掉，讓事物順著自己的本性發展變化，不要隨意干預。

你以為自己就只能是蝴蝶或莊周，不能是其他的什麼東西嗎？你以為自己就只能是男人或女人，沒有其他任何的可能性嗎？實際上，你什麼都不是，你尚未被決定──無論你擁有的是男人的身體還是女人的身體，它就只是一個物理性的存在，不能用任何概念來限制它的發展變化。你該做的，就是砍斷對於概念的虛假認同，完全順任自己內在的自然趨勢，並發展它。

我究竟是莊子還是蝴蝶？我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我真的不知道，but who cares？這不過就是一場夢，去你的，分這麼清楚到底是在搞什麼鬼！？


上圖：莊周夢蝶（圖片引自網路）


注釋：

一、章太炎認為，莊子認為宇宙沒有一個終極的「真相」可以追求，這正是莊子思想最高明之處，甚至可能超越佛家思想。章太炎《齊物論釋定本》：「余曩日作〈明見篇〉，猶以任運流轉，不求無上正覺為莊生所短；由今觀之，是誠斥鴳之笑大鵬矣。」（《齊物論釋定本》，頁69b。）

二、〈齊物論〉多次出現「道樞」、「環中」的隱喻，就是為了形容這個「沒有定點」、「遊於物外」的主體狀態。

三、以上詮釋，尚非莊子精義所在，但在這篇短文中，我們只能如此處理。主要參考（清）宣穎《南華經解》：「以常形論之，必有分別，乃今以夢幻觀之，何又相為而不能自辨耶？」、「周可為蝶，蝶可為周，可見天下無復彼物、此物之迹，歸於化而已。」（《南華經解》卷二，頁19a。）

參考書目：

徐聖心《莊子內篇「夢」字意蘊試詮》
林明照〈觀看、反思與專凝──《莊子》哲學中的觀視性〉


上圖：莊周夢蝶（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性別間沒有模糊地帶才是「自然」嗎？由莊周夢蝶談起〉
2017-02-20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61988/fullpage
作者：厭世哲學家
【作者簡介】
厭世哲學家，高中國文教師，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研究專長及創作內容多以哲學或中國文學為主題，並散發濃濃厭世風格。為中國古代哲學與文化。現經營FB/IG粉絲專頁「厭世哲學家」，致力於推廣古代文化與思辨教育，曾在誠品、欣講堂擔任專欄作家或舉辦講座。已出版著作《厭世講堂──顛覆人生的十堂莊子課》，另有單篇作品收錄於《國文開外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