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區老師說108課綱是意識形態,然下文將透過其演說內容的修辭分析,揭示其言論也是暗含意識形態,與她所敵對的意識形態,可謂衝突。教科書內容的決定牽涉國人集體記憶的爭奪戰,而且時值選舉時期,區老師又向候選人喊話,望其表態,此可謂「影響人們對未來共同生活方式的選擇」。
文本分析區桂芝老師影片內容:與其爭論文白比例,更該加強「語言教育」而不只是國文教育
北一女中的國文老師區桂芝日前批評108課綱大量刪減文言文是「去中國化」之舉,甚至刪除顧炎武的〈廉恥〉一文,讓學生不再知道為什麼「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並因而砲轟108課綱是無恥的課綱。整段發言的影片引發熱議。立場與其一致者推崇備至,盛讚其女俠、具道德勇氣等,當然也引發許多不以為然的非議之聲。
從影片的發言內容觀之,只見區老師立場堅定的訴求,卻缺乏殷實的論證;只見情緒層次的控訴字眼,卻缺乏論述高度的理性說服,受過一點思想邏輯訓練的人很容易就可以反駁她。無怪乎引來不同角度的批評聲浪。
身為國文老師,無論是來自個人的學習體會,或是教學現場的觀察,筆者肯定文言文有一定的學習價值,但是覺得:如果要用這樣的方式說服社會大眾,文言文是有用的,應該會有反效果吧。關於影片內容的爭議,這幾天出現很多反駁的觀點,不再贅述。
本文重點也不在於課綱爭議或爭吵多年的文言文比例問題。筆者看完影片後,深深覺得:台灣實在應該好好重視「語言」教育,而不只是國文教育了!
如果我們仔細思考區桂芝的發言內容,會發現其中不僅運用不少隱喻修辭,以訴諸情緒渲染,並以「無恥」一詞為武器,將對手置入道德劣勢,造成自我優越化的效果。還記得川普崛起現象嗎?川普曾形容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希拉蕊「很愚蠢」、「墨西哥是個犯罪國家」等言論。世上許多政客在打擊對手時也常使用道德貶抑為武器。這種訴諸民粹或泛道德化的言語早已被深深警戒。
或許我們可以透過區桂芝的言論檢視一下:如果她心目中所推崇的「國文教育」如此美好,在她受了自己衷心擁護的國文教育之後,所說出來的言論是否能夠有效支持自己的主張,讓大家願意被說服,進而支持她的說法。
108課綱是大量刪減文言文的「去中國化」課綱?
關於108課綱是否有刪課文,作家朱宥勳也已澄清:「108課綱從來不會『刪掉』某篇文章,它只會『推薦』15篇經典選文,至於你要不要選這15篇、15篇以外要選什麼,都是書商的自由。」
據筆者所知,各家書商會有課文的編選委員會,其成員通常有大學教授和國高中現職教師等。新的選文會經過市場評估,到北中南各校請老師們幫忙確認篇幅長短、難易度、主題的適切性等,透過這樣的過程,排除可能有問題的選文。即使已被選定的課文,如果多數老師反應不佳,也可能在改版中被刪除,所以,老師們的意見多少還是能左右某些課文的存廢。
區桂芝列舉出好幾篇被「刪除」的課文,如果真心希望這些課文存在,老師們通常是有反應管道的。即使最後沒有出現在選文上,這畢竟也多少也反映了其他老師的好惡意願。選文的最終面貌是多種勢力折衝的結果,跟108課綱何干?筆者曾跟編輯反應:課文為何不多選一些較能跟時代接軌的文章?編輯回應:維持多數的舊文仍是多數老師的心聲。筆者即使不贊同,也必須接受:民主時代就是會有各種不同的聲音。
至於說108課綱大量刪減文言文也似乎誇大,關於台灣高中國文教科書的文、白比例,呂正理先生曾統計並比較兩岸教科書的文白比例,翰林版文言52%,白話48%,龍騰版文言54%,白話46%,中國語文教科書文言46%,白話54%如果資料來源無誤,台灣高中國文課本文言文比例均高於白話文,甚至高出對岸,何來108課綱大量刪減文言文是「去中國化」之舉?
影片言論內容的文本分析
本文將這支影片內容視為廣義的政治文本,這裡的政治文本「泛指一切公開的口語與書面言論,只要這些言論觸動公共利益的分配以及各種意識形態的衝突,並進而可能影響人們對未來共同生活方式的選擇,都包含其中。」(見康文炳《修辭的政治:我們如何抵抗語言的世界》,以下會多次引用作者此書,不再重複出處)。
區老師說108課綱是意識形態,然下文將透過其演說內容的修辭分析,揭示其言論也是暗含意識形態,與她所敵對的意識形態,可謂衝突。教科書內容的決定牽涉國人集體記憶的爭奪戰,而且時值選舉時期,區老師又向候選人喊話,望其表態,此可謂「影響人們對未來共同生活方式的選擇」。
本文即在此意義下,將其言論內容視為政治文本。政治文本是一種權力的施展,必須強烈激發聽眾的情感反應,或譴責敵人的邪惡,才能起到干預現實、影響群眾的效應。而隱喻是激發情感很好用的工具,以下論之。
1.黑暗與光明之喻
根據當代認知語言學的研究,所謂隱喻(metaphor),或譯成「譬喻」已突破傳統的修辭觀,不再只是修辭手段,而是一種思維方式、認知過程。George Lakoff和Mark Johnson合著的《我們賴以生存的譬喻》一書從認知角度研究隱喻,所謂隱喻,被定義為通過一種事物或經驗去理解、思考另一事物或經驗的過程,一般是借用較具體的概念去理解較抽象的概念。
區老師談到108課綱「讓各級學校的師生沉入愈來愈黑暗教育深淵」,還引用張愛玲的經典名句:「走向一個沒有光的所在。」這裡用的黑暗與光明的隱喻,其實在東西方都有類似用法,西方的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就是讓人的理性與知識之光照亮黑暗(蒙昧無知)。
區老師斷章取義地訴諸小說家的權威,用此比喻的言外之意:課本上少了她提到的那幾篇文言文,師生們都處於黑暗的蒙昧狀態,只有足夠數量的文言文才能拯救學生,走向光明,又用了去勢隱喻將「後果」嚴重化,不這樣做,便是「自宮」。
說話者不無身為光明的引路人的優越感。我們都知道,這不是事實,只是修辭。然說話者透過隱喻幫聽者建構了一個看待世界的框架,對現實作出符合自己利益或期望的界定,試圖引導聽者的感知。隱喻的背後卻暗藏了言說者的態度、信仰、價值觀和意識形態。
2.我們、你們、他們等全稱詞的使用
區老師的發言中屢屢用了我們、你們、他們等全稱詞。如:「我們國文課」、「我們的教育高官」、「因為你們錯誤的教育政策」、「他們刪掉了……他們還刪掉了」。我們、你們的分類,常出於政客之口。在凝聚族群、團體時,「我們」是個很好用的詞,「常會被權力人物用來創造一種意識形態效果,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辛斌《批評語言學:理論與應用》)
此外,通過「我們」這個詞語所圈限出來的界限另一面,即是「斥外」――排除非我族類。因此「我們」也是個令人需警覺的詞,它可能暗含權力施受,也可能是一種試圖拉攏立場、說者與聽者的共謀嘗試。「我們」更是政客用以作為敵我分明的武器。康文炳說:
「全稱」用詞往往也是反智的,它抹平了事理的複雜脈絡、模糊了個別人物鮮活的面貌;它壓制思考、激化情緒。我們必須警惕「全稱」用詞,不僅僅是它在語意上的不精準,更在於它具有不道德與邪惡的危險性。無論有意或無意,「全稱」用詞能立即劃分你我,更能讓說寫者迅速代表己方站上道德高地,貶抑對手。這正是「全稱」用詞不道德與邪惡性的本質,它分化閱聽者,激化偏狹之心,不論你被劃分到哪一邊。
傳統的政治活動往往成為選邊站的戲碼,民主時代,對於全稱詞的使用,更要警惕。當前國語文教育者對於國文要教什麼?怎麼教?其實看法很多元,從近日對於影片的反對聲浪可窺知一二,不見得都能被區老師納入她的「們」之中。她所敵視的對象也不見得全都能自動聚攏到「你們」、「他們」之中,成為一個集合體。透過影片中頻繁使用的全稱詞,或許可以破解可能連發言者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潛在聲音。
3.宏大詞彙
區老師在發言中還用了許多宏大詞彙,譬如:「我們的民族尊嚴在哪裡?文化自信又在哪裡?」「老祖宗的智慧精華」、「生命智慧」、「中華文化的盟主寶座」、「繼承祖先強大文化的知識和能力」、「百年樹人的大業全部毀在你們的意識形態之下」。
康文炳說,使用的宏大的崇高的,甚至神聖的詞語,往往有意無意地將閱讀者引進一種政治情境之中,並舉中國作家余秋雨為例:「依賴大量使用民族色彩濃厚的宏大詞語」、「浩大的形容詞和形象巨大的名詞」等,營造一種疏放的風格,但也往往容易落入虛張聲勢,浮誇大言。康文炳接著說:「跟全稱詞一樣,宏大、崇高的詞語也具有一種自然的傾向,即自我神聖化與他者的妖魔化。」
區老師運用許多宏大詞彙,試圖營造一種很偉大的感覺,彷彿透過讀這些文言文,就可以繼承「老祖宗」、「民族」生命智慧的灌注,生命視野的拓展。但身為一位國文老師,帶著學生讀文言文時,偶而會發現脫離時代語境的文本,放在現代的格格不入,還得費些私心去「對付」它,將它拉下神龕後,學生才能親近它,譬如〈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小人:劉禹錫〈陋室銘〉原來是篇激怒文?〉一文所示範。
4.無恥、缺德、不倫
從本文前述已澄清的「刪文」說法觀之,區桂芝砲轟:這是一個「缺德」又「無恥」的課綱,是個「不倫」的課綱,似乎弄錯對象。即使課綱方向不是她所認同的,頂多只能說是價值觀的不同,用缺德又無恥來辱罵和自己相異價值觀。甚至罪名化敵人:「犯下萬死莫辭的罪行」、「十惡不赦」、「貽害終身」,還預言它的悲慘後果:「一定遺臭萬年的去中國化課綱」。
這可能是一種怎樣的心理呢?語言學家早川曾提到:人在面對令人震怒的事,有時會罵出「你這下流告密者!」「骯髒人渣!」之類的話,早川將其稱之為「咆哮詞彙」:「這些陳述與其說是我們對外在世界的報導,更該說是我們不經意地傳達了自己的內心世界。這類陳述在人類行為中就等同於動物的咆哮聲」,訴諸於咆哮詞彙,只會淪為徒勞的爭論。(見《語言與人生:在說與聽之間,語言如何形塑人類思想、引發行動決策和價值判斷?》)
以這樣的觀點看來,無恥、缺德、不倫、罪行等形容並非課綱的事實,而是說話者內心想法。區老師甚至還將社會上不再尊師重道的風氣、台灣學生罹患精神疾病增加,毆打老師,不服管教等和國文教育沒有直接因果關係的現象,也歸罪於教改,無限上綱108課綱的罪行。(編者註:現象的發生背後有多種複雜原因,理性思考者不應單獨歸咎於單一原因)
而動用此類道德貶抑的詞彙,存在著打擊敵人的可能意圖,康文炳說道:
一句話占領一座道德高地,就可以顯示自己的高尚,別人的卑劣,……道德論的弔詭之處,正在於一個人只要大力譴責不道德的事件,就可以形塑出高人一等的「道德優越性」,這幾乎已是政客的慣伎。……在台灣這樣一個泛道德的社會裡,我們尤其要小心道德話語的政治偽裝及其影響力。
民主時代充滿價值與價值的無盡衝突。用道德非議來對付價值觀、看法不同的人,只是強化敵我界線,而無法有效溝通,更不一定能遂行自己的主張。
透過上述的語言修辭分析,或許可以讓人明白:區老師的發言並非對客觀現實的表述,而是她企圖改變現實的主觀期望,有主張,但缺乏論證,且透過各種語言修辭激化情緒與敵意。這些伎倆都曾被東西方不少政客所使用,且被視為民主制度的威脅。這支影片或許可以當作這樣的教材:觀察人如何透過語言對現實作出符合自己價值觀的闡釋,如何揮舞語言之刃打擊異己,藉由這樣的觀察,我們或許可以避免落入各種語言陷阱,或是被各種修辭迷障遮蔽,而看不清現實。
由此觀之,語言事關重大,西方不少思想家,都查覺到語言在政治社會領域影響重大,並將語言視為公民素養的核心,譬如:馬克.湯普森《為什麼我們要懂公眾語言:公民教育的核心,從思辨、論述到說服的藝術》,又如提摩希.史奈德 《暴政》一書中也專立語言一章,要人警戒貌似民主的獨裁。
但傳統國文教育的內容與教材,恐怕目前還無法勝任此種思辨性的語言教育任務。與其爭論文白比例之爭,不如思考如何突破傳統國文教育的侷限,更能切合日益多元複雜的社會,或許更能說服社會:國文是有用的。
不知道為什麼國文老師特別容易有種以「道」自任的使命感,卻忽略了:那個「道」是否與時俱進?再次聲明:自己並不排斥文言文,但就學生的反應觀察之,學生喜歡文言文不會是那種脫離他們生命情境的道貌岸然之作,而是故事強,如《聊齋誌異》、《世說新語》之類。而真的談到文言文比例縮減現象,其實是國中國文,但筆者較擔心的不是文言文比例縮減,而是縮減之後,會考文言考題的比例還是這麼多,這才是問題所在。
(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文本分析區桂芝老師影片內容:與其爭論文白比例,更該加強「語言教育」而不只是國文教育〉
2024-01-13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95984
作者:吳品萫
【作者簡介】
吳品萫,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國中國文教師,長期關注教育與語言相關議題。著有《詩中「詩」:《全唐詩》中論詩詞彙之考察》。
- Dec 16 Sat 2023 23:42
▲吳品萫:文本分析區桂芝老師影片內容:與其爭論文白比例,更該加強「語言教育」而不只是國文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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