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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目所見,不知凡幾矣。
──劉鶚.老殘遊記第十六回原評


題解

《老殘遊記》是通過「老殘」這個主人公,行醫江湖各地的所見所聞所為而展開。這個角色除了是郎中(醫生),又是頗有學問的名士,所以他既能接觸黎民百姓,又周旋於上層社會,熟悉官場的黑暗。而這部小說的特殊之處,是揭露過去文學作品很少提及的「清官」暴政,歷來小說皆指贓官之惡,有揭清官之惡者,自老殘遊記始。劉鶚筆下的「清官」,雖然沒有受賄貪污的醜行,卻是急於想做大官、不惜殺民以邀功,用百姓鮮血染紅烏紗帽的劊子手。貪官要錢,清官卻是不要錢要命,書中先後寫了兩個酷吏──前半寫玉賢,後半寫剛弼,揭發清官之罪惡尤為獨到,堪稱清代的〈酷吏列傳〉。而書中「玉賢」與「剛弼」,其實影射的是清末山東巡撫「毓賢」及大學士「剛毅」。

歷史上的「毓賢」,滿州正黃旗人,監生出身。清光緒十五年(1889年),署曹州知府。毓賢任曹州知府期間,官場外號為「屠戶」,對民眾不分良莠採大批逮捕、濫用酷刑和大屠殺鎮壓,進行恐怖統治。毓賢慣用各種酷刑,最令人髮指者為「站木籠」,每架木籠內壁布滿鐵釘,把人吊在木籠內,再在人腳下墊幾塊磚,似踏非踏。人在籠內不能動彈,稍有動彈,肉體就被刺得鮮血淋漓;當人腳踏到磚時,馬上抽去一塊,直至把人吊死為止。因剿匪得力,獲上司賞識。後補山東按察使,升山東布政使,再授山東巡撫。義和拳勢力抬頭後,毓賢感到外國教會勢力比拳運對清朝統治威脅更為嚴重,對義和拳的鎮壓不像以前那樣賣力,採取剿撫兼施的策略。任山東巡撫後,明確表示「民可用,團應撫,匪必剿」,鼓勵義和拳民仇教排外,自此山東義和團聲勢愈張。毓賢入京向朝廷力薦拳民可用,釀成八國聯軍大禍。毓賢率兵勤王,並隨慈禧太后逃往西安。議和之時,聯軍指毓賢為罪魁禍首,被革職,發配新疆,清廷下令加重對「首禍諸臣」之懲處,毓賢即行正法,被斬於蘭州。

小說中的清官「玉賢」,又稱玉大人、玉太尊,書中關於他為官行事的記載,主要是主角老殘從旁人口中所轉述。玉賢以才能功績卓著,補曹州知府,在他任曹州知府不到一年的時間,衙門前十二個站籠便站死二千多人,其中十之八九都是良民。于朝棟一家因與強盜結怨,被強盜栽贓,玉賢不詳加調查,一口咬定于家是強盜,父子三人性命就斷送在站籠中,媳婦自盡而死。一個雜貨鋪掌櫃的年輕兒子,酒後隨口批評玉賢幾句,被玉賢以「妖言惑眾」之名抓進站籠站死。玉賢手下的人見于家死得悽慘,動了惻隱之心,決心調查此案,終於抓住移贓嫁禍于家的強盜。原來強盜不過是要讓于家吃幾個月官司,結果事件鬧得這麼大,都後悔不已。然而玉賢唯恐受到上司責罰,妨礙自己的仕途前程,竟然釋放了那強盜。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飛黃騰達,他至死不肯放下手中的屠刀。

貪官貪財,清官貪名,後者名為「清官」,實為「酷吏」,貪官自知不法,尚知不能明目張膽公然違法,而清官為了個人前途,站在清廉的道德制高點上卻是不惜一切手段。《老殘遊記》以大篇幅詳述「清官」誤國之巨、害民之深,對於這種上司眼中的「清官」,劉鶚在小說中一針見血道出他的批判:「只為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的事做到這樣。」又說:「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對官員的控訴可謂沉痛之至。以下編者抽離出《老殘遊記》中有關「玉賢」的段落,與其無關聯的情節不錄,讀者可一窺為何劉鶚如此反對「清官」的因果始末。

延伸閱讀:

名為「清官」實為「酷吏」(二)----劉鶚《老殘遊記》中的剛弼(原文)
吳迪:《老殘遊記》「清官」反思
血染頂珠紅----《老殘遊記》:「清官」有時不如「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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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毓賢(圖片引自網路)


第三回 金線東來尋黑虎 布帆西去訪蒼鷹

......

那日,又在北柱樓吃飯,是個候補道請的。席上右邊上首一個人說道:「玉佐臣
(玉賢)要補曹州府了。」

左邊下首,緊靠老殘的一個人道:「他的班次
(古代官位的分列次序)很遠,怎樣會補缺呢?」

右邊人道:「因為
他辦強盜辦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遺的景象,宮保(莊宮保
。宮保,官職名,太子太保的簡稱,是輔導皇太子的官員,一般以位高望重的大臣兼任,多為虛銜。作者筆下的莊宮保為山東巡撫,是個愛才若渴、舉賢授能,能關心人民痛苦的封疆大臣,對老殘極度賞識,在莊宮保身上寄託了劉鶚的政治理想賞識非凡。前日有人對宮保說:『曾走曹州府某鄉莊過,親眼見有個藍布包袱棄在路旁,無人敢拾。

(我)就問土人:「這包袱是誰的?為何沒人收起?」

土人道:「昨兒夜裡,不知何人放在這裡的。」

某問:「你們為甚麼不拾了回去?」


都笑著搖搖頭道:「俺
(音ㄢˇ,我,北方方言)還要一家子性命嗎?」如此,可見路不拾遺,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到的!』
◎此為伏筆。清官「不要你的錢,是要了你的命」。

宮保聽著很是喜歡,所以打算專折(上折子)明保他。」


左邊的人道:「佐臣(玉賢)人是能幹的,只嫌太殘忍些。來到一年,站籠站死兩千多人,難道沒有冤枉嗎?」

旁邊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無庸議,但不知有幾成不冤枉的?」

◎清官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掉一人。

右邊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諸君記得當年常剝皮做兗州府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總做的人人側目而視就完了。」

又一人道:「佐臣
(玉賢)酷虐是誠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實在可恨。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時候,幾乎無一天無盜案。養了二百名小隊子,像那不捕鼠的貓一樣,毫無用處。及至各縣捕快捉來的強盜,不是老實鄉民,就是被強盜脅了去看守騾馬的人。至於真強盜,一百個裡也沒有幾個。現在被這玉佐臣(指玉賢。歷史上的山東巡撫毓賢,字佐臣)雷厲風行的一辦,盜案竟自沒有了。相形之下,兄弟實在慚愧的很。」

左邊人道:「依兄弟愚見,還是不多殺人的為是。此人名震一時,恐將來果報也在不可思議之列。」

說完,大家都道:「酒也夠了,賜飯罷。」飯後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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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站籠(圖片引自網路)


......

莊宮保聽了,甚為喜歡,向高紹殷道:「你叫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即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裡來住罷,以便隨時領教。」

老殘道:「宮保雅愛,甚為感激,只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道。並且風聞玉守的政聲,也要去參考參考,究竟是個何等樣人。等鄙人從曹州回來,再領宮保的教罷。」

宮保神色甚為怏怏
(音ㄧㄤˋ,不悅貌)。說完,老殘即告辭,同紹殷出了衙門,各自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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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站籠(圖片引自網路)


第四回 宮保求賢愛才若渴 太尊治盜疾惡如仇
 
.....
 
出濟南府西門,......第四日便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天明開發船錢,將行李搬在董家口一個店裡住下。
 
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條大道,故很有幾家車店。這家店就叫個董二房老店,掌櫃的姓董,有六十多歲,人都叫他老董。只有一個夥計,名叫王三。老殘住在店內,本該雇車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聽那玉賢的政績,故緩緩起行,以便察訪。
 
這日有辰牌時候,店裡住客,連那起身極遲的也都走了。店夥打掃房屋,掌櫃的帳已寫完,在門口閒坐。

老殘也在門口長凳上坐下,向老董說道:「
聽說你們這府裡的大人
(指玉賢),辦盜案好的很,究竟是個甚麼情形?

那老董嘆口氣道:「玉大人
(玉賢)官卻是個清官,辦案也實在盡力,只是手太辣些。初起還辦著幾個強盜,後來強盜摸著他的脾氣,這玉大人倒反做了強盜的兵器了。」

老殘道:「這話怎麼講呢?」

老董道:「在我們此地西南角上,有個村莊,叫于家屯。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戶人家。那莊上有個財主,叫于朝棟,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二子都娶了媳婦,養了兩個孫子,女兒也出了閣。

這家人家過的日子很為安逸,不料禍事臨門,去年秋間,被強盜搶了一次。其實也不過搶去些衣服首飾,所值不過幾百吊錢。這家就報了案,經這玉大人
(玉賢)極力的嚴拿,居然也拿住了兩個為從(從犯,協助主犯犯罪的人)的強盜夥計,追出來的贓物不過幾件布衣服。那強盜頭腦早已不知跑到那裡去了。誰知因這一拿,強盜結了冤仇。

到了今年春天,那強盜竟在府城裡面搶了一家子。玉大人
(玉賢)雷厲風行的,幾天也沒有拿著一個人。過了幾天,又搶了一家子。搶過之後,大明大白的放火。你想,玉大人(玉賢)可能依呢?自然調起馬隊,追下來了。

那強盜搶過之後,打著火把出城,手裡拿著洋槍,誰敢上前攔阻?出了東門,望北走了十幾里地,火把就滅了。

玉大人
(玉賢)調了馬隊,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將這情形詳細稟報。當時放馬追出了城,遠遠還看見強盜的火把。追了二三十里,看見前面又有火光,帶著兩三聲槍響。玉大人(玉賢)聽了,怎能不氣呢?仗著膽子本來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馬,都帶著洋槍,還怕什麼呢?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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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到了天快明時,眼看離追上不遠了,那時也到了這于家屯了。過了于家屯再往前追,槍也沒有,火也沒有。

玉大人
(玉賢)心裡一想,說道:『不必往前追,這強盜一定在這村莊上了。』當時勒回了馬頭,到了莊上,在大街當中有個關帝廟下了馬。吩咐手下的馬隊,派了八個人,東南西北,一面兩匹馬把住,不許一個人出去。將地保、鄉約等人叫起,這時天已大明了。

這玉大人
(玉賢)自己帶著馬隊上的人,步行從南頭到北頭,挨家去搜。搜了半天,一些形跡沒有。又從東望西搜去,剛剛搜到這于朝棟家,搜出三枝土槍,又有幾把刀,十幾根竿子。

玉大人
(玉賢)大怒,說強盜一定在他家了。坐在廳上,叫地保來問:『這是甚麼人家?』

地保回道:『這家姓于。老頭子叫于朝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于學詩,二兒子叫于學禮,都是捐的監生。』

玉大人
(玉賢)立刻叫把這于家父子三個帶上來。

你想,一個鄉下人,見了府裡大人來了,又是盛怒之下,那有不怕的道理呢?上得廳房裡,父子三個跪下,已經是颯颯的抖,那裡還能說話?

玉大人(玉賢)說道:『你好大膽!你把強盜藏到那裡去了?』

那老頭子早已嚇的說不出話來。還是他二兒子,在府城裡讀過兩年書,見過點世面,膽子稍為壯些,跪著伸直了腰,朝上回道:『監生家裡向來是良民,從沒有同強盜往來的,如何敢藏著強盜?』

玉大人
(玉賢)道:『既沒有勾當強盜,這軍器從那裡來的?』

于學禮道:『因去年被盜之後,莊上不斷常有強盜來,所以買了幾根竿子,叫田戶、長工輪班來幾個保家。因強盜都有洋槍,鄉下洋槍沒有買處,也不敢買。所以從他們打鳥兒的回了兩三枝土槍,夜裡放兩聲,驚嚇驚嚇強盜的意思。』

 
玉大人(玉賢)喝道:『胡說!那有良民敢置軍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強盜!』

回頭叫了一聲:『來!』

那手下人便齊聲像打雷一樣答應了一聲:『嗏!』


玉大人
(玉賢)說:『你們把前後門都派人守了,替我切實的搜!』

這些馬兵遂到他家,從上房裡搜起,衣箱櫥櫃全行抖擻一個盡,稍為輕便值錢一點的首飾,就掖在腰裡去了。

搜了半天,倒也沒有搜出甚麼犯法的東西。那知搜到後來,在西北角上,有兩間堆破爛農器的一間屋子裡,搜出了一個包袱。裡頭有七八件衣裳,有三四件還是舊綢子的。馬兵拿到廳上,回說:『在堆東西的裡房搜出這個包袱,不像是自己的衣服,請大人驗看。』

 
那玉大人(玉賢)看了,眉毛一皺,眼睛一凝,說道:『這幾件衣服,我記得彷彿是前天城裡失盜那一家子的。姑且帶回衙門去,照失單查對。』

就指著衣服向于家父子道:『你說這衣服那裡來的?』

于家父子面面相窺,都回不出。還是于學禮說:『這衣服實在不曉得那裡來的。』


玉大人
(玉賢)就立起身來,吩咐:『留下十二個馬兵,同地保將于家父子帶回城去聽審!』說著就出去。跟從的人拉過馬來,騎上了馬,帶著餘下的人先進城去。

這裡于家父子同他家裡人抱頭痛哭。這十二個馬兵說:『我們跑了一夜,肚子裡很餓,你們趕緊給我們弄點吃的,趕緊走罷!大人的脾氣誰不知道,越遲去越不得了。』


地保也慌張的回去交代一聲,收拾行李,叫于家預備了幾輛車子,大家坐了進去。趕到二更多天,才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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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這裡于學禮的媳婦(妻子),是城裡吳舉人的姑娘,想著他丈夫同他公公(余朝棟)、大伯子(于學詩)都被捉去的,斷不能鬆散。當時同他大嫂子(余學詩之妻)商議,說:『他們爺兒三個都被拘了去,城裡不能沒個人照料。我想,家裡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著。這裡我也趕忙追進城去,找俺爸爸想法子去。你看好不好?』

他大嫂子說:『很好,很好。我正想著城裡不能沒人照應。這些管莊子的都是鄉下老兒,就差幾個去,到得城裡也跟傻子一樣,沒有用處的。』

說著,吳氏就收拾收拾,選了一掛雙套飛車,趕進城去。到了他父親面前,嚎陶大哭。這時候不過一更多天,比他們父子三個,還早十幾里地呢。

吳氏一頭哭著,一頭把飛災大禍告訴了他父親。他父親吳舉人一聽,渾身發抖,抖著說道:『犯著這位喪門星(指玉賢),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去走一趟看罷!』連忙穿了衣服,到府衙門求見。

號房上去回過,說:『大人
(指玉賢)說的,現在要辦盜案,無論甚麼人,一應不見。』

吳舉人同裡頭刑名師爺素來相好,連忙進去見了師爺,把這種種冤枉說了一遍。

師爺說:『
這案在別人手裡,斷然無事。但這位東家
(指玉賢)向來不照律例辦事的。如能交到兄弟書房裡來,包你無事。恐怕不交下來,那就沒法了。』
 
吳舉人接連作了幾個揖,重託了出去。趕到東門口,等他親家、女婿進來。

不過一盅茶的時候,那馬兵押著車子已到。吳舉人搶到面前,見他三人面無人色。于朝棟看了看,只說了一句『親家
(指吳舉人)救我』,那眼淚就同潮水一樣的直流下來。
 
吳舉人方要開口,旁邊的馬兵嚷道:『大人(指玉賢)久已坐在堂上等著呢!已經四五撥子馬來催過了,趕快走罷!』車子也並不敢停留。

吳舉人便跟著車子走著,說道:『親家
(指于朝棟)寬心!湯裡火裡,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說著,已到衙門口。

只見衙裡許多公人出來催道:『趕緊帶上堂去罷!』

當時來了幾個差人,用鐵鍊子將于家父子鎖好,帶上去。方跪下,玉大人
(指玉賢)拿了失單交下來,說:『你們還有得說的嗎?」

于家父子方說得一聲『冤枉』,只聽堂上驚堂一拍,大嚷道:『人贓現獲,還喊冤枉!把他站起來!去!』左右差人連拖帶拽,拉下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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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第五回 烈婦有心殉節 鄉人無意逢殃

 
話說老董說到此處,老殘問道:「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

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他女兒──于學禮的媳婦──也跟到衙門口。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裡坐下,打聽消息。聽說府裡大人不見他父親,已到衙門裡頭求師爺去了。吳氏便知事體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

 
那頭兒姓陳,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吳氏將他請來,把被屈的情形告訴了一遍,央他從中設法。

陳仁美聽了,把頭連搖幾搖,說:『這是強盜報仇,做的圈套。你們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麼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子裡還不知道?也算得個特等馬虎了!』


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鐲子遞給陳頭
(指陳仁美),說:『無論怎樣,總要頭兒費心!但能救得三人性命,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咱一家子要飯吃去都使得。』

陳頭兒(陳仁美)道:『我去替少奶奶(吳氏)設法,做得成也別歡喜,做不成也別埋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這早晚,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著呢。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說罷告辭。

回到班房,把金鐲子望堂中桌上一擱,開口道:『諸位兄弟叔伯們,今兒于家這案明是冤枉,諸位有甚麼法子,大家幫湊想想。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一則是件好事,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兩銀子。誰能想出妙計,這副鐲就是誰的。』

大家答道:『那有一准的法子呢!只好相機行事,做到那裡說那裡話罷。』說過,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們留神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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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站籠(圖片引自網路)


這時于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玉大人(玉賢)叫把他們站起來。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拽,將他三人拉下堂去。

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條腿,回道:『稟大人的話:今日站籠沒有空子,請大人示下。』

那玉大人
(玉賢)一聽,怒道:『胡說!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甚麼人,怎會沒有空子呢?」

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籠,三天已滿。請大人查簿子看。』

大人
(玉賢)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點著說:『一,二,三,昨兒是三個。一,二,三,四,五,前兒是五個。一,二,三,四,大前兒是四個。沒有空,倒也不錯的。』

差人又回道:『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明天定有幾個死的,等站籠出了缺,將他們補上好不好?請大人示下!』
 
玉大人(玉賢)凝了一凝神,說道:『我最恨這些東西!若要將他們收監,豈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斷乎不行!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拉來我看。』

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

大人
(玉賢)親自下案,用手摸著四人鼻子,說道:『是還有點游氣。』

復行坐上堂去,說:『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

那知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那四個人就都死了。


眾人沒法,只好將于家父子站起,卻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讓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趕忙想法。誰知什麼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濟。

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惠婦人!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參湯,灌了回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響頭不知磕了幾千,總沒有人挽回得動這玉大人(玉賢)的牛性。

于朝棟究竟上了幾歲年紀,第三天就死了,于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吳氏將于朝棟屍首領回,親視含殮,換了孝服,將他大伯
(指于學詩)、丈夫後事囑託了他父親,自己跪到府衙門口,對著于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

末後向他丈夫
(指于學禮)說道:『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說罷,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沒有了氣了。

這裡三班頭腦陳仁美看見,說:『諸位,這吳少奶奶的節烈,可以請得旌表的。我看,倘若這時把于學禮放下來,還可以活。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罷。』

眾人都說:『有理。』

陳頭
(陳仁美)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把那吳氏怎樣節烈說了一遍,又說:『民間的意思說,這節婦為夫自盡,情實可憫。可否求大人(玉賢)將他丈夫(于學禮)放下,以慰烈婦幽魂?』

稿案說:『這話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走到簽押房
(簽押房,舊稱官廳中的辦公室。見了大人(玉賢),把吳氏怎樣節烈,眾人怎樣乞恩(求情),說了一遍。

玉大人(玉賢)笑道:『你們倒好,忽然的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于學禮,你就不會慈悲你主人(指玉賢自己)嗎?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語說的好,「斬草要除根」,就是這個道理。況這吳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個女人,他雖死了,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氣呢!你傳話出去,誰要再來替于家求情,就是得賄(收賄)的憑據。不用上來回,就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

稿案下來,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大家嘆口氣就散了。

那裡吳家業已備了棺木前來收殮。到晚,于學詩、于學禮先後死了。一家四口(指公公、二個兒子、媳婦)棺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裡,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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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監獄(圖片引自網路)


老殘道:「于家後來怎麼樣呢,就不想報仇嗎?」

老董說道:「那有甚麼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卻忍受,更有什麼法子?倘若是上控
(上訴),照例仍舊發回來審問,再落在他手裡,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
那于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四個人死後,于學詩的媳婦(妻子)也到城裡去了一趟,商議著要上控。

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不妥,不妥!你想叫誰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干己,先有個多事的罪名。若說叫于大奶奶去罷,兩個孫子還小,家裡偌大的事業,全靠他一人支撐呢。他再有個長短,這家業怕不是眾親族一分,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反把于家香煙絕了。』

又有人說:『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爺
(指余朝棟女婿)去走一趟,到沒有什麼不可。』

他姑老爺說:『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與正事無濟
(沒有幫助),反叫站籠裡多添個屈死鬼。你想,撫台(指莊宮保)一定發回原官審問,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官官相護,他又拿著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們。

我們不過說:『那是強盜的移贓。』他們問:『你瞧見強盜移的嗎?』你有什麼憑據?那時自然說不出來。他是官,我們是民;他是有失單為憑的,我們是憑空裡沒有證據的。你說,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眾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只好罷了。

後來聽得他們說,那移贓(栽贓)的強盜,聽見這樣,都後悔的了不得,說:『我當初恨他報案,毀了我兩個弟兄,所以用個借刀殺人的法子,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誰知道就鬧的這麼利害,連傷了他四條人命!委實(其實,實在)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

老董說罷,復道:「你老(你老,對年長者的尊稱想想,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

老殘道:「這強盜所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

老董道:「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頂子下來,看這于家死的實在可慘,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心裡也有點過不去。所以大家動了公憤,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又加著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這夥強盜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個月,就捉住了五、六個人。有三、四個牽連著別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兩、三個專只犯于家移贓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殘說:「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他除了這一案不算,別的案子辦的怎麼樣呢?」

老董說:「多著呢,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
(你老,對年長者的尊稱聽。就咱這個本莊,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說給你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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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站籠(左)(圖片引自網路)


正要往下說時,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掌櫃的,你怎麼著了?大家等你挖麵做飯吃呢!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說不完了!」

老董聽著就站起,走往後邊挖麵做飯。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漸漸的打尖
行旅途中休息或進食的客陸續都到店裡。老董前後招呼,不暇來說閒話。

過了一刻,吃過了飯,老董在各處算飯錢,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勁。

老殘無事,便向街頭閒逛。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賣油鹽雜貨。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順便坐下,看櫃台裡邊的人約有五十多歲光景,就問他:「貴姓?」


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貴姓?」

老殘道:「姓鐵,江南人氏。」


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像我們這地獄世界。

老殘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種稻,也種麥,與江南何異?」


那人嘆口氣道:「一言難盡!」就不往下說了。

老殘道:「你們這玉大人(玉賢)好嗎?」

那人道:「是個清官!是個好官!衙門口有十二架站籠,天天不得空,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


說話的時候,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人,在山架上檢尋物件,手裡拿著一個粗碗,看櫃台外邊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殘道:「那有這麼些強盜呢?」

那人道:「誰知道呢!」


老殘道:「恐怕總是冤枉得多罷?」

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


老殘道:「聽說他隨便見著甚麼人,只要不順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犯到他手裡,也是一個死。有這話嗎?」

那人說:「沒有!沒有!」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那臉就漸漸發青,眼眶子就漸漸發紅。聽到「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這兩句的時候,那人眼裡已經擱了許多淚,未曾墜下。

那找尋物件的婦人,朝外一看,卻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也不找尋物件,一手拿著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往後面去,才走到院子裡,就䰰䰰的哭起來了。

 
老殘頗想再望下問,因那人顏色過於淒慘,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不敢說出來的光景,也只好搭訕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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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兩頁書。見老董事也忙完,就緩緩的走出,找著老董閒話。便將剛才小雜貨店裡所見光景告訴老董,問他是甚麼緣故。

老董說:「這人姓王,只有夫妻兩個,三十歲上成家。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成家後只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這家店裡的貨,粗笨的,本莊有集的時候買進。那細巧一點子的,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裡去販買。

春間,他兒子在府城裡,不知怎樣,多吃了兩杯酒,在人家店門口,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怎樣好冤枉人,隨口瞎說。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就把他抓進衙門。

大人坐堂,只罵了一句說:『你這東西謠言惑眾,還了得嗎!』站起站籠,不到兩天就站死了。

你老才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歲外了。夫妻兩個只有此子,另外更無別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樣不傷心呢?」

老殘說:「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權,此人在必殺之例。」

老董說:「你老小點嗓子!你老在此地,隨便說說還不要緊。若到城裡,可別這麼說了,要送性命的呢!」


老殘道:「承關照,我留心就是了。」

當日吃過晚飯,安歇。第二天,辭了老董,上車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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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到晚,住了馬村集。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離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遠近。

老殘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車店,兩家已經住滿,只有一家未有人住。大門卻是掩著。老殘推門進去,找不著人。

半天才有一個人出來說:「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問他甚麼緣故,卻也不說。

欲往別家,已無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議。那人才沒精打采的開了一間房間,嘴裡還說:「茶水飯食都沒有的,客人沒地方睡,在這裡將就點罷。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店裡沒人,你老吃飯喝茶,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可以去的。」

老殘連聲說:「勞駕,勞駕!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


那人說:「我睏在大門旁邊南屋裡,你老有事,來招呼我罷。」

老殘聽了「收屍」二字,心裡著實放心不下。晚間吃完了飯,回到店裡,買了幾塊茶乾,四、五包長生果(花生),又沽了兩瓶酒,連那沙瓶攜了回來。

那個店夥早已把燈掌上,老殘對店夥道:「此地有酒,你閂了大門,可以來喝一杯吧。」


店夥欣然應諾,跑去把大門上了大閂,一直進來,立著說:「你老請用罷,俺是不敢當的。」

老殘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給他。他歡喜的支著牙,連說「不敢」,其實酒杯子早已送到嘴邊去了。

初起說些閒話,幾杯之後,老殘便問:「你方才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這話怎講?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玉賢)手裡了嗎?」

那店夥說道:「仗著此地一個人也沒有,我可以放肆說兩句。俺們這個玉大人
(玉賢)真是了不得!賽過活閻王,碰著了,就是個死!

俺掌櫃的進城,為的是他妹夫。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因為掌櫃的哥妹兩個極好,所以都住在這店裡後面。他妹夫常常在鄉下機上買幾匹布,到城裡去賣,賺幾個錢貼補著零用。

那天背著四匹白布進城,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早晨賣去兩匹,後來又賣去了五尺。末後又來一個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鄉下人見多賣十幾個錢,有個不願意的嗎?自然就給他撕了。


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玉大人
(玉賢)騎著馬,走廟門口過,旁邊有個人上去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只見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說;『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裡去。』

到了衙門,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著驚堂(驚堂木,又稱醒木。古時衙門裡,通常有一塊木方形木塊,用於拍檯以示威嚴,阻止閒雜人等再七嘴八舌,胡說八道問道:『你這布那裡來的?』

他說:『我鄉下買來的。』

又問:『每個有多少尺寸?』

他說:『一個賣過五尺,一個賣過八尺五寸。』

大人
(玉賢)說:『你既是零賣,兩個是一樣的布,為甚麼這個上撕撕,那個上扯扯呢?還剩多少尺寸,怎麼說不出來呢?』

叫差人:『替我把這布量一量!』

當時量過,報上去說:『一個是二丈五尺,一個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玉賢)聽了,當時大怒,發下一個單子來,說:『你認識字嗎?』

他說:『不認識。』

大人
(玉賢)說:『念給他聽!』

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十七日早,金四報:昨日太陽落山時候,在西門外十五里地方被劫。是一個人從樹林子裡出來,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搶去大錢一吊四百,白布兩個。一個長二丈五尺,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

念到此,玉大人說:『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符,這案不是你搶的嗎?你還想狡強嗎?拉下去站起來!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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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驚堂木(圖片引自網路)



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
 
話說店夥說到將掌櫃的妹夫扯去站了站籠,布匹交金四完案。

老殘便道:「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但是他一個老實人,為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

 
店夥道:「這事,一被拿我們就知道了,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府裡南門大街西邊小衚衕裡,有一家子只有父子兩個。他爸爸四十來歲,他女兒十七八歲,長的有十分人材,還沒有婆家。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間草房,一個土牆院子。

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著,碰見了府裡馬隊上什長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不知怎麼,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過了些時,活該有事,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氣了個半死,把他閨女著實打了一頓,就把大門鎖上,不許女兒出去。

不到半個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用站籠站死。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就連那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

俺掌櫃的妹夫,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認得他家,知道這件事情。有一天,在飯店裡多吃了兩盅酒,就發起瘋來。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一面吃酒,一面說話,說怎麼樣緣故,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

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聽得高興,盡往下問,說:『他還是義和團裡的小師兄呢,那二郎、關爺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難道就不管管他嗎?』

他妹夫說:『可不是呢!聽說前些時,他請孫大聖,孫大聖沒有到,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為什麼孫大聖不下來,倒叫豬八戒下來呢?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總有一天碰著大聖不高興的時候,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

二人談得高興,不知早被他們團裡朋友報給王三,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沒有數個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毀了。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仗著他沒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罷。明天倘若進城,千萬說話小心!俺們這裡人人都耽著三分驚險,大意一點兒,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

於是站起來,桌上摸了個半截線香,把燈撥了撥,說:「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

老殘說:「不用了,各自睡罷。」兩人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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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站籠(圖片引自網路)

 
到了次日早晨,老殘收檢行李,叫車夫來搬上車子。店夥送出,再三叮嚀:「進了城去,切勿多話。要緊,要緊!」

老殘笑著答道:「多謝關照。」

一面車夫將車子推動,向南大路進發。不過午牌時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

進了北門,就在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找了個廂房住下。跑堂的來問了飯菜,就照樣辦來吃過了,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

看那大門上懸著通紅的彩綢,兩旁果真有十二個站籠,卻都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心裡詫異道:「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踅
(來回的走)了一會兒,仍自回到店裡。

只見上房裡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裡放了一肩藍呢大轎。許多轎夫穿了棉襖褲,也戴著大帽子,在那裡吃餅。又有幾個人穿著號衣,上寫著「城武縣民壯」字樣,心裡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

過了許久,見上房裡家人喊了一聲「伺候
(侍候)」,那轎夫便將轎子搭到階下。前頭打紅傘的拿了紅傘,馬棚裡牽出了兩匹馬,登時上房裡紅呢簾子打起,出來了一個人。水晶頂,補褂朝珠,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從台階上下來,進了轎子,呼的一聲,抬起出門去了。

老殘見了這人,心裡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屬來過,此人是在那裡見過的呢?……」想了些時,想不出來,也就罷了。

因天時尚早,復到街上訪問本府政績,竟是一口同聲說好,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不覺暗暗點頭,深服古人「苛政猛於虎」一語真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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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清代公文(圖片引自網路)


回到店中,在門口略為小坐。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進了店門,從玻璃窗裡朝外一看,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一恍的時候,轎子已到上房階下,那城武縣從轎子裡出來,家人放下轎簾,跟上台階。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即向門口跑來,那城武縣仍站在台階上等著。

家人跑到門口,向老殘道:「這位是鐵老爺麼?」


老殘道:「正是。你何以知道?你貴上姓甚麼?」

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從省裡出來,撫台委署城武縣的,說請鐵老爺上房裡去坐呢。」


老殘恍然想起,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因雖會過兩三次,未曾多餘接談,故記不得了。

老殘當時上去,見了東造,彼此作了個揖。東造讓到裡間屋內坐下,嘴裡連稱:「放肆,我換衣服。」

當時將官服脫去,換了便服,分賓主坐下,問道:「補翁
(鐵英,號補殘,人稱老殘是幾時來的?到這裡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這店裡嗎?」

老殘道:「今日到的,出省不過六七天,就到此地了。東翁
(指申東造)是幾時出省?到過任再來的嗎?」

東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還聽姚雲翁說,宮保看補翁去了,心裡著實難過,說自己一生契重名士,以為無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著一個鐵君,真是浮雲富貴。反心內照,愈覺得齷齪不堪了!」

老殘道:「宮保(莊宮保)愛才若渴,兄弟實在欽佩的。至於出來的原故,並不是肥遯鳴高(肥遯鳴高,逃世隱居而自得其樂的意思。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不稱揄揚;二則因這玉太尊(玉賢)聲望過大,到底看看是個何等人物。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當,且亦不屑為。天地生才有數,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點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點濟世之才,竟自遯世,豈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

東造道:「屢聞至論,本極佩服,今日之說,則更五體投地。可見長沮、桀溺等人為孔子所不取的了。只是目下
(眼前)在補翁看來,我們這玉太尊(玉賢)究竟是何等樣人?」

老殘道:「不過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

東造連連點頭,又問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閡,先生布衣遊歷,必可得其實在情形。我想太尊
(玉賢)殘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無上控(上訴)的案件呢?」老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

說得一半的時候,家人來請吃飯。東造遂留老殘同吃,老殘亦不辭讓。吃過之後,又接著說去。

說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門前瞻望,見十二個站籠都空著,恐怕鄉人之言,必有靠不住處。」

東造道:「這卻不然。我適在菏澤
(曹州)縣署中,聽說太尊(玉賢)是因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補授實缺外,在大案裡又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並俟歸道員班後,賞加二品銜的保舉。所以停刑三日,讓大家賀喜。你不見衙門口掛著紅彩綢嗎?聽說停刑的頭一日即是昨日,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監了。」

彼此嘆息了一回。老殘道:「旱路勞頓,天時不早了,安息罷。」

東造道:「明日晚間,還請枉駕談談。弟有極難處置之事,要得領教,還望不棄才好。」說罷,各自歸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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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到了次日,老殘起來,見那天色陰的很重,西北風雖不甚大,覺得棉袍子在身上有飄飄欲仙之致。洗過臉,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沒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頃刻之間,那雪便紛紛亂下,迴旋穿插,越下越緊。

趕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那窗戶上的紙,只有一張大些的,懸空了半截,經了雪的潮氣,迎著風霍鐸霍鐸價響。旁邊零碎小紙,雖沒有聲音,卻不住的亂搖。房裡便覺得陰風森森,異常慘淡。

老殘坐著無事,書又在箱子裡不便取,只是悶悶的坐,不禁有所感觸。遂從枕頭匣內取出筆硯來,在牆上題詩一首,專詠玉賢之事。詩曰:

得失淪肌髓,因之急事功。
冤埋城闕暗,血染頂珠紅。
處處鵂鶹雨,山山虎豹風。
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主帥)

下題「江南徐州鐵英題」七個字。

寫完之後,便吃午飯。飯後,那雪越發下得大了。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只見大小樹枝,彷彿都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樹上有幾個老鴉,縮著頸項避寒,不住的抖擻翎毛,怕雪堆在身上。又見許多麻雀兒,躲在屋簷底下,也把頭縮著怕冷,其飢寒之狀殊覺可憫。

因想:「這些鳥雀,無非靠著草木上結的實,並些小蟲蟻兒充飢度命。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見不著的了。就是那草木之實,經這雪一蓋,那裡還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為化一化,西北風一吹,雪又變做了冰,仍然是找不著,豈不要餓到明春嗎?」想到這裡,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受不得。

轉念又想:「這些鳥雀雖然凍餓,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又沒有什麼網羅來捉他,不過暫時飢寒,撐到明年開春,便快活不盡了。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幾年的年歲,也就很不好。
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當強盜待,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飢寒之外,又多一層懼怕,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想到這裡,不覺落下淚來。

又見那老鴉有一陣呱呱的叫了幾聲,彷彿他不是號寒啼飢,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來驕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處,不覺怒髮衝冠,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方出心頭之恨。

正在胡思亂想,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並執事人等,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因想:「我為甚麼不將這所見所聞的,寫封信告訴莊宮保呢?」於是從枕箱裡取出信紙信封來,提筆便寫。

那知剛才題壁,在硯台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於是呵一點寫一點。寫了不過兩張紙,天已很不早了。硯台上呵開來,筆又凍了,筆呵開來,硯台上又凍了,呵一回,不過寫四、五個字,所以耽擱工夫。

正在兩頭忙著,天色又暗起來,更看不見。因為陰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於是喊店家拿盞燈來。喊了許久,店家方拿了一盞燈,縮手縮腳的進來,嘴裡還喊道:「好冷呀!」把燈放下,手指縫裡夾了個紙煤子,吹了好幾吹才吹著。

那燈裡是新倒上的凍油,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點著了還是不亮。店家道:「等一會,油化開就亮了。」撥了撥燈,把手還縮到袖子裡去,站著看那燈滅不滅。

起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漸漸的得了油,就有小蠶豆大了。忽然抬頭看見牆上題的字,驚惶道:「這是你老寫的嗎?寫的是啥?可別惹出亂子呀!這可不是玩兒的!」

趕緊又回過頭,朝外看看,沒有人,又說道:「弄的不好,要壞命的!我們還要受連累呢!」

老殘笑道:「底下寫著我的名字呢,不要緊的。」


說著,外面進來了一個人,戴著紅纓帽子,叫了一聲「鐵老爺」,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

那進來的人道:「敝上請鐵老爺去吃飯呢。」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人。

老殘道:「請你們老爺自用罷,我這裡已經叫他們去做飯,一會兒就來了,說我謝謝罷。」

那人道:「敝上說,店裡飯不中吃。我們那裡有人送的兩隻山雞,已經都片出來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敝上說,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裡來吃。我看,還是請老爺上去罷。那屋子裡有大火盆,有這屋裡火盆四五個大,暖和得多呢。家人們又得伺候,請你老成全家人罷!」

老殘無法,只好上去。申東造見了,說:「補翁,在那屋裡做什麼,恁大雪天,我們來喝兩杯酒罷!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燙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獻佛了。」說著,便入了座。

家人端上山雞片,果然有紅有白,煞是好看。燙著吃,味更香美。

東造道:「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

老殘道:「果然有點清香,是什麼道理?」

東造道:「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裡頭的。這山裡松樹極多,這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所以有點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雞』。雖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


老殘贊嘆了兩句,廚房裡飯菜也就端上桌子。

兩人吃過了飯。東造約到裡間房裡吃茶、向火。忽然看見老殘穿著一件棉袍子,說道:「這種冷天,怎麼還穿棉袍子呢?」

老殘道:「毫不覺冷。我們從小兒不穿皮袍子的人,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

東造道:「那究竟不妥。」

喊:「來個人!你們把我扁皮箱裡,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取出來,送到鐵老爺屋子裡去。」

老殘道:「千萬不必,我決非客氣!你想,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

東造道:「你那串鈴本可以不搖,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承蒙不棄,拿我兄弟還當個人,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昨兒聽先生鄙薄那肥遯鳴高的人,說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這話,我兄弟五體投地的佩服。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卻與至論有點違背。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官,先生卻半夜裡跑了,一定要出來搖串鈴。試問,與那鑿坏而遁,洗耳不聽的,有何分別呢?兄弟話未免鹵莽,有點冒犯,請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殘道:「搖串鈴誠然無濟於世道,難道做官就有濟於世道嗎?請問,先生此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里萬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賜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請教已過的善政,可有出類拔萃的事跡呢?」

東造道:「不是這麼說。像我們這些庸材,只好混混罷了。閣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來做點事情,實在可惜。無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

老殘道:「不然。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這個玉太尊(玉賢)不是個有才的嗎?只為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的做到這樣。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方面,獨當一方軍政重任的官職;兼圻,清代總督兼轄二或三省,故稱為「兼圻」。「方面兼圻」泛指任總督、巡撫。圻,音ㄑㄧˊ的嗎。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由此看來,請教還是有才的做官害大,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搖個串鈴子混混,正經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歷一萬年,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

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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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清代八大總督(圖片引自網路)


第七回 借箸代籌一縣策 納楹閒訪百城書

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為有才,急於做官。所以喪天害理,至於如此,彼此嘆息一會。

東造道:「正是。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就是為此。先生想,此公
(指玉賢)殘忍至於此極。兄弟不幸,偏又在他屬下。依他做,實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實無良法。先生閱歷最多,所謂『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必有良策,其何以教我?」

老殘道:「知難則易者至矣。閣下既不恥下問,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若求在上官面上討好,做得烈烈轟轟,有聲有色,則只有依玉公
(玉賢)辦法,所謂逼民為盜也。若要顧念『父母官』三字,求為民除害,亦有化盜為民之法。若官階稍大,轄境稍寬,略為易辦。若止一縣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棘手,然亦非不能也。」

......

老殘道:......大概這河南、山東、直隸三省,及江蘇、安徽的兩個北半省,共為一局。此局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大盜係有頭領,有號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領的甚多。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及失業的頑民,胡亂搶劫,既無人幫助,又無槍火兵器,搶過之後,不是酗酒,便是賭博,最容易犯案的。

譬如玉太尊
(玉賢)所辦的人,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這些小盜。若論那些大盜,無論頭目人物,就是他們的羽翼,也不作興(盛行)有一個被玉太尊(玉賢)捉著的呢。

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如京中保鏢的呢,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只須一兩個人,便可保得一路無事。試問如此巨款,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也很夠享用的,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得過他們嗎?只因為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不作興
(盛行)害鏢局的。所以凡保鏢的車上,有他的字號,出門要叫個口號。這口號喊出,那大盜就覿面碰著,彼此打個招呼,也決不動手的。鏢局幾家字號,大盜都知道的;大盜有幾處窩巢,鏢局也是知道的。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鏢局的所在,進門打過暗號,他們就知道是那一路的朋友。當時必須留著喝酒吃飯,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盤纏、旅費)。若是大頭目,就須盡力應酬,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

......

老殘道:「明日一天不出門。我此刻正寫一長函致莊宮保,托姚雲翁轉呈,為細述玉太尊(玉賢)政績的,大約也要明天寫完。並此信一總寫起,我後天就要動身了。」

......
 
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拉了拉老殘,說:「趕緊回去罷,曹州府裡來的差人,急等著你老說話呢,快點走罷。」

老殘聽了,說道:「你告訴他等著罷,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

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俺掌櫃的著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點回店罷。」

老殘道:「不要緊的。你既找著了我,你就沒有錯兒了,你去罷。」

店小二去後,書店掌櫃的看了看他去的遠了,慌忙低聲向老殘說道:「你老店裡行李值多少錢?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嗎?」

老殘道:「我店裡行李也不值多錢,我此地亦無靠得住的朋友。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掌櫃的道:「曹州府現是個玉大人
(玉賢),這人很惹不起的。無論你有理沒理,只要他心裡覺得不錯,就上了站籠了。現在既是曹州府裡來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誰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罷。行李既不值多錢,就捨去了的好,還是性命要緊!」

老殘道:「不怕的。他能拿我當強盜嗎?這事我很放心。」說著,點點頭,出了店門。

......

不知那曹州府來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殘,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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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樹峪雪中訪賢
 
話說老殘聽見店小二來告,說曹州府有差人來尋,心中甚為詫異:「難道玉賢竟拿我當強盜待嗎?」

及至步回店裡,見有一個差人,趕上前來請了一個安。手中提了一個包袱,提著放在旁邊椅子上,向懷內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口中說道:「申大老爺請鐵老爺安!」

老殘接過信來一看,原來是申東造回寓,店家將狐裘送上,東造甚為難過,繼思狐裘所以不肯受,必因與行色不符。因在估衣鋪內選了一身羊皮袍子馬褂,專差送來。並寫明如再不收,便是絕人太甚了。

老殘看罷,笑了一笑,就向那差人說:「你是府裡的差嗎?」

差人回說:「是曹州府城武縣裡的壯班。」

老殘遂明白,方才店小二是漏掉下三字了。當時寫了一封謝信,賞了來差二兩銀子盤費,打發去後,又住了兩天。


......


牢獄.jpg
(圖片引自網路)


第十回 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叶箜篌


......

子平接過來,再細看,上寫道:
 
銀鼠諺
 
東山乳虎,迎門當戶;明年食麝,悲生齊魯。──一解
殘骸狼籍,乳虎乏食;飛騰上天,立豕當國。──二解
乳虎斑斑,雄據西山;亞當孫子,橫被摧殘。──三解
四鄰震怒,天眷西顧;斃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說道:「這詩彷彿古歌謠,其中必有事跡,請教一二。」

黃龍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語』,必不能『為外人道』可知矣。閣下靜候數年便會知悉。」

璵姑道:「『乳虎』就是你們玉太尊,其餘你慢慢的揣摹,也是可以知道的。」

子平會意,也就不往下問了。


......

鐵窗.jpg
(圖片引自網路)


第十七回 鐵砲一聲公堂解索 瑤琴三疊旅舍銜環

......

卻說老殘回來,一路走著,心裡十分高興,想道:「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無法可施。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比吃了人參果心裡還快活!」一路走著,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便是那黃河的堤埝了。

......

毓賢.jpg
上圖:毓賢(圖片引自網路)


【作品出處】
《老殘遊記》
金線東來尋黑虎 布帆西去訪蒼鷹〉(第三回)
宮保求賢愛才若渴 太尊治盜疾惡如仇〉(第四回)
烈婦有心殉節 鄉人無意逢殃〉(第五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第六回〉
借箸代籌一縣策 納楹閒訪百城書〉(第七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樹峪雪中訪賢〉(第八回)
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叶箜篌〉(第十回)
鐵砲一聲公堂解索 瑤琴三疊旅舍銜環〉(第十七回)
(編者註:以上各回內容節錄

原作者:劉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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