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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河(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劉鶚,祖籍江蘇省鎮江府丹徒縣,1857年10月18日出生於江蘇省六合縣,幼年隨父親移居淮安府城(今淮安市楚州區)地藏寺巷。劉鶚不願走科舉入仕道路,而是廣泛研習水利、算學、醫學、金石、天文、音律、訓詁等各種學問,對西方學問也不抗拒,主張「洋為中用」。

劉鶚在淮安府開菸草店,因不善經營而歇業,後去揚州行醫。赴南京參加鄉試,未終場即回。又與人在上海合開石昌書局,也以失敗告終。劉鶚赴河南投東河總督吳大澂,任河圖局提調官。歷時三年,完成《豫直魯三省黃河圖》五冊。此後赴山西開採煤礦,並陸續興辦過一些實業。從他的《老殘遊記》對黃河治水的描述,可看出他對水利及河道工程有過深入研究。

以下分別節選自《老殘遊記》中關於黃河氾濫及治理黃河的政策
,內容可一窺劉鶚對治水水利工程的認識,在歷代文學作品中有如此治水實務經驗的作品,並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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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康熙繪本黃河圖(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第三回  金線東來尋黑虎 布帆西去訪蒼鷹

......

過了一日,老殘下午無事,正在寓中閒坐,忽見門口一乘藍呢
(呢,音ㄋㄧˊ,一種毛織物)轎落下。進來一個人,口中喊道:「鐵先生在家嗎?」

老殘一看,原來就是高紹殷,趕忙迎出,說:「在家,在家。請房裡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駕的很。」

紹殷一面道:「說那裡的話!」一面就往裡走。


進得二門,是個朝東的兩間廂房。房裡靠南一張磚炕,炕上鋪著被褥;北面一張方桌、兩張椅子;西面兩個小小竹箱。桌上放了幾本書、一方小硯台、幾枝筆、一個印色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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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宋版書(圖片引自網路)


老殘讓他上首上座,位次較尊的一邊坐了。他就隨手揭過書來,細細一看,驚訝道:「這是部宋版(宋版書,即宋代出版印刷的書。因其刻印精工和流傳稀少,世人多以宋版書為貴,有「一頁宋版一兩金」之稱張君房(北宋景德中進士及第刻本的《莊子》,從那裡得來的?此書世上久不見了,季滄葦季振宜,號滄葦,明末清初著名藏書家,藏書之富,冠於江南,宋元名刻甚富,貯書於「靜思堂」和「辛夷館」。《全唐詩》能在短短一年多時間內編成,康熙時編《全唐詩》即以此為底本。主要利用季振宜編《唐詩》的成果、黃丕烈(黃丕烈,清代藏書家、目錄學家。有藏書室士禮居、百宋一廛、陶陶室等。藏書之富,為當時東南巨擘,且多精本善本,尤重宋版,一生共收藏大約二百多部宋版書和上千種元、明刻本及大量的舊抄本、舊刻本,是清代賞鑑派藏書家的代表人物諸人俱未見過,要算希世之寶呢!」

老殘道:「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賣又不值錢,隨便帶在行篋,解解悶兒,當小說書看罷了,何足掛齒。」再望下翻,是一本蘇東坡手寫的陶詩,就是毛子晉
(毛晉,字子久,改字子晉,別號汲古主人。明末藏書家、出版家、刻書家。家藏圖書甚豐,多為宋元刻本,曾校刻《十三經》《十七史》等書,流佈甚廣,居歷代私家刻書者之首。尤嗜好抄錄罕見秘籍,後人稱為毛鈔。汲古閣是藏書樓和書籍出版處所仿刻的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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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宋版書(圖片引自網路)


紹殷再三贊嘆不絕,隨又問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為甚(為什麼)不在功名上講求,卻操此冷業(小說中老殘為遊方行醫之人)?雖說富貴浮雲,未免太高尚了罷。」

老殘嘆道:「閣下以『高尚』二字許我,實過獎了。鄙人並非無志功名。一則性情過於疏放,不合時宜;二則俗說『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輕些的意思。」


紹殷道:「昨晚在裡頭吃便飯,宮保
(官職名,太子太保的簡稱,是輔導皇太子的官員,一般以位高望重的大臣兼任,多為虛銜。作者筆下的山東巡撫莊宮保,是個愛才若渴、舉賢授能,能關心人民痛苦的封疆大臣,對老殘極度賞識,在莊宮保身上寄託了劉鶚的政治理想談起:『幕府(舊時軍中或官署聘用的文書人員人才濟濟,凡有所聞的,無不羅致於此了。』

同坐姚雲翁便道:『目下
(眼前)就有一個人在此,宮保並未羅致。』

宮保急問:『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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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清代公文(圖片引自網路)


姚雲翁就將閣下(指老殘)學問怎樣,品行怎樣,而又通達人情、熟諳世勢,怎樣怎樣,說得宮保抓耳撓腮,十分歡喜。宮保就叫兄弟(高紹殷自稱)立刻寫個內文案札子(札子,官府中的往來文書送親。那時兄弟(高紹殷自稱)答道:『這樣恐不多當,此人既非候補,又非投效,且還不知他有什麼功名,札子不甚好下。』

宮保說:『那麼就下個關書
(舊時聘請老師或幕僚的契約、聘書去請。』

兄弟
(高紹殷自稱)說:『若要請他看病,那是一請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願意不願意,須先問他一聲才好。』

宮保說:『很好。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氣,你就同了他來見我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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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為此,兄弟(高紹殷自稱)今日特來與閣下商議,可否今日同到裡面見宮保一見?」

老殘道:「那也沒有甚麼不可,只是見宮保須要冠帶
(頂冠與腰帶,是官家裝束,我卻穿不慣,能便衣相見就好。」

紹殷道:「自然便衣。稍停一刻,我們同去。你到我書房裡坐等。宮保午後從裡邊下來,我們就在簽押房
(舊稱官廳中的辦公室裡見了。」說著,又喊了一乘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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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河(圖片引自網路)


老殘穿著隨身衣服,同高紹殷進了撫署。原來這山東撫署是明朝的齊王府,故許多地方仍用舊名。進了三堂,就叫「宮門口」。旁邊就是高紹殷的書房,對面便是宮保的簽押房(舊稱官廳中的辦公室

方到紹殷書房坐下,不到半時,只見宮保已從裡面出來,身體甚是魁梧,相貌卻還仁厚。高紹殷看見,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說了幾句。只聽莊宮保連聲叫道:「請過來,請過來。」

便有個差官跑來喊道:「宮保請鐵老爺
(老殘,原名鐵英)!」老殘連忙走來,向莊宮保對面一站。

(莊宮保)云:「久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說:「請裡面坐。」差官早將軟簾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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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老殘進了房門,深深作了一個揖。宮保讓在紅木炕上首坐下,紹殷對面相陪。另外搬了一張方杌凳在兩人中間,宮保坐了,便問道:「聽說補殘先生(老殘)學問經濟都出眾的很。兄弟(莊宮保自稱)以不學之資,聖恩叫我做這封疆大吏。別省不過盡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指山東)更有這個河工(修築河堤,疏浚河道等治河工程,實在難辦,所以兄弟沒有別的法子。但凡聞有奇才異能之士,都想請來,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倘有見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賜得多了。」

老殘道:「宮保的政聲,有口皆碑,那是沒有得說的了。只是河工一事,聽得外邊議論,皆是本
(根據)賈讓三策賈讓,西漢著名水利家。黃河決口頻繁,漢哀帝詔「博求能浚川疏河者」,賈讓以為治理黃河,要分上中下三個方案,這篇賈讓治河三策收錄在《漢書.溝洫志》,主不與河爭地的?」

宮保道:「原是呢。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寬,此地的河面多窄呢。」


老殘道:「不是這們說。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
(夏季河水盛漲,稱為「伏汛」幾十天。其餘的時候,水力甚軟,沙所以易淤。要知賈讓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沒有辦過河工。賈讓之後,不到一百年,就有個王景(王景,東漢著名水利家。漢明帝時,黃河決口,明帝召見王景,派他治理黃河。王景反對恢復禹河故道,相度地勢,開鑿山阜,其治河貢獻長期以來得到很高的評價,有王景治河千年無患之說。從史料記載看,王景築堤後的黃河經歷八百多年沒有發生大改道,決溢也為數不多,確是位置比較理想的一條河道出來了。他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專主『禹抑洪水』的『抑』字,與賈讓之說正相反背。自他治過之後,一千多年沒河患。明朝潘季馴、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宮保想必也是知道的。」

宮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


老殘道:「他是從『播為九河,同為逆河』
(語出《尚書.禹貢》,『播』『同』兩個字上悟出來的。《後漢書》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門,令更相迴注』(語出范曄《後漢書.循吏傳.王景傳》兩句話。至於其中曲折,亦非傾蓋之間所能盡的,容慢慢的做個說帖呈覽,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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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歷代黃河河道變遷圖(圖片引自網路)


莊宮保聽了,甚為喜歡,向高紹殷道:「你叫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即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裡來住罷,以便隨時領教。」

老殘道:「宮保雅愛,甚為感激,只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
(今山東荷澤)住,打算去探望一道。並且風聞玉守(玉賢,此人即《老殘遊記》所抨擊的「清官」的政聲,也要去參考參考,究竟是個何等樣人。等鄙人從曹州回來,再領宮保的教罷。」

宮保神色甚為怏怏
(音ㄧㄤˋ,不悅貌)。說完,老殘即告辭,同紹殷出了衙門,各自回去。

未知老殘究竟是到曹州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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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河(圖片引自網路)



第四回 宮保求賢愛才若渴 太尊治盜疾惡如仇
 
話說老殘從撫署出來,即將轎子辭去,步行在街上遊玩了一會兒,又在古玩店裡盤桓(逗留,流連)些時。傍晚回到店裡,店裡掌櫃的連忙跑進屋來說聲「恭喜」,老殘茫然不知道是何事。

掌櫃的道:「我適才聽說院上高大老爺(高紹殷)親自來請你老(你老,對年長者的尊稱,說是撫台(莊宮保)要想見你老,因此一路進衙門的。你老真好造化!上房一個李老爺、一個張老爺,都拿著京城裡的信去見撫台(對巡撫的尊稱),三次五次的見不著。偶然見著回把,這就要鬧脾氣、罵人,動不動就要拿片子送人到縣裡去打。像你老這樣撫台央出文案老爺(高紹殷)來請進去談談,這面子有多大!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嗎?怎麼樣不給你老道喜呢!」

老殘道:「沒有的事,你聽他們胡說呢。高大老爺
(高紹殷)是我替他家醫治好了病,我說,撫台衙門裡有個珍珠泉,可能引我們去見識見識,所以昨日高大老爺偶然得空,來約我看泉水的。那裡有撫台來請我的話!」
◎老殘為人低調,不露光芒。

掌櫃的道:「我知道的,你老別騙我。先前高大老爺在這裡說話的時候,我聽他管家說,撫台進去吃飯,走從高大老爺房門口過,還嚷說:『你趕緊吃過飯就去約那個鐵公(老殘)來哪!去遲,恐怕他出門,今兒就見不著了。」

老殘笑道:「你別信他們胡謅
(胡亂瞎說),沒有的事。」

掌櫃的道:「你老放心,我不問你借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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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提食盒(圖片引自網路)


只聽外邊大嚷:「掌櫃的在那兒呢?」

掌櫃的慌忙跑出去。只見一個人,戴了亮藍頂子,拖著花翎
(清代官品的冠飾。以孔雀翎為飾,故稱「花翎」。以翎眼多寡區分官吏等級。五品以上,不待勛賞得捐納而戴之,惟限一眼;大臣有特恩者二眼;宗臣如親王貝勒始戴三眼),穿了一雙抓地虎靴子,紫呢夾袍,天青哈喇馬褂,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拿了個雙紅名帖,嘴裡喊:「掌櫃的呢?」

掌櫃的說:「在這兒,在這兒!你老啥事?」

那人道:「你這兒有位鐵爺嗎?」

掌櫃的道:「不錯,不錯,在這東廂房裡住著呢,我引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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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兩人走進來,掌櫃指著老殘道:「這就是鐵爺。」

那人趕了一步,進前請了一個安,舉起手中帖子,口中說道:「宮保說,請鐵老爺的安!今晚因學台請吃飯,沒有能留鐵老爺在衙門裡吃飯,所以叫廚房裡趕緊辦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過來。宮保說,不中吃,請鐵老爺格外包涵些。」

那人回頭道:「把酒席抬上來。」那後邊的兩個人抬著一個三屜的長方抬盒,揭了蓋子,頭屜是碟子小碗,第二屜是燕窩魚翅等類大碗,第三屜是一個燒小豬、一隻鴨子,還有兩碟點心。

打開看過,那人就叫:「掌櫃的呢?」


這時,掌櫃同茶房等人站在旁邊,久已看呆了,聽叫,忙應道:「啥事?」

那人道:「你招呼著送到廚房裡去。」


老殘忙道:「宮保這樣費心,是不敢當的。」

一面讓那人房裡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老殘固讓,那人才進房,在下首一個杌子上坐下。讓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殘拿茶壺,替他倒了碗茶。那人連忙立起,請了個安道謝,因說道:「聽宮保吩咐,趕緊打掃南書房院子,請鐵老爺明後天進去住呢。將來有甚麼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喚一聲,就過去伺候。」

老殘道:「豈敢,豈敢!」

那人便站起來,又請了個安,說:「告辭,要回衙消差,請賞個名片。」


老殘一面叫茶房來,給了挑盒子的四百錢;一面寫了個領謝帖子,送那人出去。那人再三固讓,老殘仍送出大門,看那人上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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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老殘從門口回來,掌櫃的笑迷迷的迎著說道:「你老還要騙我!這不是撫台大人送了酒席來了嗎?剛才來的,我聽說是武巡捕赫大老爺,他是個參將呢。這二年裡,住在俺店裡的客,撫台也常有送酒席來的,都不過是尋常酒席,差個戈什(戈什,戈什哈的簡稱,滿洲語,指清朝文武官員身邊的護衛)來就算了。像這樣尊重,俺這裡是頭一回呢!」

老殘道:「那也不必管他,尋常也好,異常也好,只是這桌菜怎樣銷法呢?」

掌櫃的道:「或者分送幾個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趕寫一個帖子,請幾位體面客,明兒帶到大明湖上去吃。撫台送的,比金子買的還榮耀得多呢。」

老殘笑道:「既是比金子買的還要榮耀,可有人要買?我就賣他兩把金子來,抵還你的房飯錢罷。」


掌櫃的道:「別忙,你老房飯錢,我很不怕,自有人來替你開發。你老不信,試試我的話,看靈不靈!」

老殘道:「管他怎麼呢,只是今晚這桌菜,依我看,倒是轉送了你去請客罷。我很不願意吃他,怪煩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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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茶樓(圖片引自網路)


二人講了些時,仍是老殘請客,就將這本店的住客都請到上房明間裡去。

這上房住的,一個姓李,一個姓張,本是極倨傲的。今日見撫台如此契重,正在想法聯絡聯絡,以為托情謀保舉地步。

卻遇老殘借他的外間請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歡的無可如何。所以這一席間,將個老殘恭維得渾身難受。十分沒法,也只好敷衍幾句。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那知這張李二公,又親自到廂房裡來道謝,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

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個同知,今年隨捐一個過班,明年春間大案,又是一個過班,秋天引見,就可得濟東泰武臨道。先署後補,是意中事。」


姓張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應他得兩個保舉,這捐宮之費,李兄可以拿出奉借。等老兄得了優差,再還不遲。」

老殘道:「承兩位過愛,兄弟總算有造化的了。只是目下尚無出山
(出來做官)之志,將來如要出山,再為奉懇。」兩人又力勸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寢。
 
老殘心裡想道:「本想再為盤桓(逗留,徘徊)兩天,看這光景(情形,狀況),恐無謂的糾纏,要越逼越緊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當夜遂寫了一封書,託高紹殷代謝莊宮保的厚誼。天未明即將店帳算清楚,雇了一輛二把手的小車,就出城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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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河上游(圖片引自網路)


第十三回 娓娓青燈女兒酸語 滔滔黃水觀察嘉謨
 
......

老殘便道:「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我還要問你。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主?翠花,你說給我聽聽。」

翠花道:「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他家姓田,在這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在城裡還有個雜貨鋪子。他爹媽只養活了他,還有他個小兄弟,今年才五六歲呢!他還有個老奶奶,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他有二頃多地,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連上鋪子,就夠三萬多了。俗說『萬貫家財』,一萬貫家財就算財主,他有三萬貫錢,不算個大財主嗎?」

 
老殘道:「怎麼樣就會窮呢?」

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莊撫台
(山東巡撫莊宮保)為這個事焦的了不得似的。聽說有個甚麼大人(指老殘),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台看,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不能安靜,必得廢了民埝,退守大堤。這話一出來,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

撫台就說:『這些堤裡百姓怎樣好呢?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

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這堤埝
(音ㄋㄧㄢˋ,防水而築的小土堤
中間五六里寬,六百里長,總有十幾萬家,一被他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埝(由民力所構築的堤),那還廢的掉嗎?』

莊撫台沒法,點點頭,嘆了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在濟陽縣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這兩樣東西就是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可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裡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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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河(圖片引自網路)

 

 



看看到了六月初幾裡,只聽人說:『大汛(汛,河流江海定期的漲水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

那河裡的水一天長一尺多,一天長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頂低不很遠了,比著那埝裡的平地,怕不有一兩丈高!到了十三四裡,只見那埝上的報馬,來來往往,一會一匹,一會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各營盤裡,掌號齊人,把隊伍都開到大堤上去。

那時就有急玲人說:『不好!恐怕要出亂子!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誰知道那一夜裡,三更時候,又趕上大風大雨,只聽得稀里花拉,那黃河水就像山一樣的倒下去了。那些村莊上的人,大半都還睡在屋裡,呼的一聲,水就進去。驚醒過來,連跑是跑,水已經過了屋簷。天又黑,風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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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第十四回 大縣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蟻分送饅頭
 
話說翠花接著說道:「到了四更多天,風也息了,雨也止了,雲也散了,透出一個月亮,湛明湛明。那村莊裡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只有靠民埝(由民力所構築的堤近的,還有那抱著門板或桌椅板凳的,飄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還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趕著撈人,也撈起來的不少。這些人得了性命,喘過一口氣來,想一想,一家人都沒有了,就賸(剩)了自己,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喊爹叫媽的,哭丈夫的,疼兒子的,一條哭聲,五百多里路長,你老看慘不慘呢!」
 
翠環接著道:「六月十五這一天,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裡,半夜裡聽見人嚷說:『水下來了!』大家聽說,都連忙起來。這一天本來很熱,人多半是穿著褂褲,在院子裡睡的。雨來的時候,才進屋子去。剛睡了一朦朦覺,就聽外邊嚷起來了,連忙跑到街上看,城也開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頭本有個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那時雨才住,天還陰著。
 
一霎時,只見城外人,拼命價望城裡跑。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跑進城裡來,上了城牆。只聽一片聲嚷說:『城外人家,不許搬東西!叫人趕緊進城,就要關城,不能等了!』

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這裡許多人用蒲包裝泥,預備堵城門。縣大老爺在城上喊:『人都進了城了,趕緊關城。』城廂裡頭本有預備的土包(沙包),關上城,就用土包把門後頭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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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河大堤(圖片引自網路)
 

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牆,這時候,雲彩已經回了山,月亮很亮的。俺媽看見齊二叔,問他:『今年怎正利害(這麼厲害)?』

齊二叔說:『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來,初起不過尺把高。正水頭到了,也不過二尺多高,沒有過三尺的。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水頭就過去,總不過二尺來往水。今年這水真霸道!一來就一尺多,一霎就過了二尺!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恐怕小埝
(音ㄋㄧㄢˋ,防水而築的小土堤)守不住,叫人趕緊進城罷。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這兩天沒見,敢是在莊子上麼?可擔心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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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河大堤(圖片引自網路)


看看到了六月初幾裡,只聽人說:『大汛(汛,河流江海定期的漲水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

俺媽就哭了,說:『可不是呢!』

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說:『小埝漫(淹水外溢)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跑。


俺媽哭著就地一坐,說:『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俺沒法,只好陪著在旁邊哭。

只聽人說:『城門縫裡過水!』那無數人就亂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鋪子,抓著被褥就是被褥,抓著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門縫子。一會兒把咱街上估衣(出售的舊衣服)鋪的衣服,布店裡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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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泛區(圖片引自網路)

 



漸漸聽說:『不過水了!』又聽嚷說:『土包單弱,恐怕擋不住!』這就看著多少人到俺店裡去搬糧食口袋,望城門洞裡去填。一會看著搬空了,又有那紙店裡的紙,棉花店裡的棉花,又是搬個乾淨。
 
那時天也明了,俺媽也哭昏了。俺也沒法,只好坐地守著。耳朵裡不住的聽人說:『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簷!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從來沒聽說有過這麼大的水!』

後來還是店裡幾個夥計,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回去。回到店裡,那可不像樣子了!


聽見夥計說:『店裡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城門洞,囤子裡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只有潑灑在地下的,掃了掃,還有兩三擔糧食。』

店裡原有兩個老媽子,他們家也在鄉下,聽說這麼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夥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稀飯。俺媽醒了,睜開眼看看,說:『老奶奶呢?』

他們說:『在屋裡睡覺呢,不敢驚動他老人家。』

俺媽說:『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麼呀!』


待得走到屋裡,誰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覺,是嚇死了。摸了摸鼻子裡,已經沒有氣。俺媽看見,哇的一聲,吃的兩口稀飯,跟著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又昏過去了。

虧得個老王媽在老奶奶身上盡自摩挲
(按摩搓揉),忽然嚷道:『不要緊!心口裡滾熱的呢。』忙著嘴對嘴的吹氣,又喊快拿薑湯來。到了下午時候,奶奶也過來了,俺媽也過來了,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兩個夥計,在前院說話:『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這個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進了城,怕一個活的也沒有!』

又一個夥計道:『縣大老爺還在城裡,料想是不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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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泛區(圖片引自網路)


老殘對人瑞道:「我也聽說,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拿的是什麼書,你老哥知道麼?」

人瑞道:「我是庚寅年來的,這是己丑年的事,我也是聽人說,未知確否。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拿的就是賈讓的《治河策》。他說當年齊與趙、魏以河為境,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說:『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沒有河患。今日兩民埝(由民力所構築的堤相距不過三四里,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廢民埝,河患斷無已時。』

宮保說:『這個道理我也明白,只是這夾堤裡面盡是村莊,均屬膏腴之地,豈不要破壞幾萬家的生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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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河壺口瀑布(圖片引自網路)

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說:『請看這一段說:「難者將曰:若此敗壞城郭田廬家墓以萬數,百姓怨恨。」

賈讓說:「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故鑿龍門,闢伊闕,折砥柱,破碣石,墮斷天地之性,尚且為之。況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

且又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宮保以為夾堤裡的百姓,廬墓生產可惜,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此一勞永逸之事。

所以賈讓說:「大漢方制萬里,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恙,故謂之上策。」

漢朝方制,不過萬里,尚不當與水爭地。我國家方制數萬里,若反與水爭地,豈不令前賢笑後生嗎?』

又指儲同人批評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漢以來,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漢、晉、唐、宋、元、明以來,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策》等於聖經賢傳,惜治河者無讀書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宮保若能行此上策,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功垂竹帛,萬世不朽!』


宮保皺著眉頭道:『但是一件要緊的事,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

兩司道:『如果可以一勞永逸,何不另酬一筆款項,把百姓遷徙出去呢?』

宮保說:『只有這個辦法,尚屬較妥。』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預備遷民,至於為甚麼不遷,我卻不知道了。」


黃河壺口瀑布.jpg
上圖:黃河壺口瀑布(圖片引自網路)


人瑞對著翠環說道:「後來怎麼樣呢?你說呀!」

翠環道:「後來我媽拿定主意,聽他去,水來,俺就淹死去!」

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俺住在北門俺三姨家。北門離民埝
(由民力所構築的堤相近,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所以街後兩個小埝都不小,聽說是一丈三的頂。那邊地勢又高,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

十六那天,俺到城牆上,看見那河裡漂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戶門扇。那死人更不待說,漂的滿河都是,不遠一個,不遠一個,也沒人顧得去撈。有有錢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來。」

 
老殘道:「船呢?上那裡去了?」

翠花道:「都被官裡拿了差,送饅頭去了。」

老殘道:「送饅頭給誰吃?要這些船幹啥?」

翠花道:「饅頭功德可就大了!那莊子上的人,被水沖的有一大半。還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點的人,一見水來,就上了屋頂,所以每一個莊子裡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兒摸吃的去呢?有餓急了,重行跳到水裡自盡的。虧得有撫台派的委員,駕著船各處去送饅頭,大人三個,小孩兩個。第二天又有委員駕著空船,把他們送到北岸。這不是好極的事嗎?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問他為啥,他說在河裡有撫台給他送饃饃
,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那就餓死了。其實撫台送了幾天就不送了,他們還是餓死。儜說這些人渾
(音ㄏㄨㄣˊ,糊塗)不渾呢?」
 
老殘向人瑞道:「這事真正荒唐!是史觀察不是,雖未可知,然創此議主人,卻也不是壞心,並無一毫為己私見在內。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舉手動足便錯。孟子所以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壞於奸臣者十之三四;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

......

黃河壺口瀑布.png
上圖:黃河壺口瀑布(圖片引自網路)


【作品出處】
《老殘遊記》
金線東來尋黑虎 布帆西去訪蒼鷹〉(第三回)
宮保求賢愛才若渴 太尊治盜疾惡如仇〉(第四回)
娓娓青燈女兒酸語 滔滔黃水觀察嘉謨〉(第十三回)
大縣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蟻分送饅頭〉(第十四回)

(編者註:以上各回內容節錄)
原作者:劉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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