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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頂待


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目所見,不知凡幾矣。
──劉鶚.老殘遊記第十六回原評


題解

《老殘遊記》是通過「老殘」這個主人公,行醫江湖各地的所見所聞所為而展開。這個角色除了是郎中(醫生),又是頗有學問的名士,所以他既能接觸黎民百姓,又周旋於上層社會,熟悉官場的黑暗。而這部小說的特殊之處,是揭露過去文學作品很少提及的「清官」暴政,歷來小說皆指贓官之惡,有揭清官之惡者,自老殘遊記始。劉鶚筆下的「清官」,雖然沒有受賄貪污的醜行,卻是急於想做大官、不惜殺民以邀功,用百姓鮮血染紅烏紗帽的劊子手。貪官要錢,清官卻是不要錢要命,書中先後寫了兩個酷吏──前半寫玉賢,後半寫剛弼,揭發清官之罪惡尤為獨到,堪稱清代的〈酷吏列傳〉。而書中「玉賢」與「剛弼」,其實影射的是清末山東巡撫「毓賢」及大學士「剛毅」。

歷史上的「剛毅」(1837年—1900年),滿州鑲藍旗人,平反楊乃武和小白菜案受獎勵,升江西按察使,後為廣東、雲南布政使,擢山西巡撫,後調任江蘇巡撫。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剛毅主戰,因堅持反對戊戌變法,甚至主張廢黜光緒帝,升任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受到慈禧賞識而成為親信,進入軍機處任軍機大臣兼禮部侍郎。反對戊戌變法,升任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毓賢入北京,向剛毅力薦拳民可用。剛毅、載漪等人出於極端排外心理,主張招撫義和團,以扶清滅洋,率領義和團同八國聯軍開戰。八國聯軍佔領北京,剛毅隨同慈禧太后西狩(西逃),途中因腹瀉死於山西侯馬鎮。戰後西方列強將剛毅列為主要戰犯之一,要求清朝政府加以懲處,清政府以其先死,未加以追究,但追奪其原有全部官職。

小說中的清官「剛弼」的故事要從山東省齊河縣的一起家族集體毒殺案講起。齊河縣賈家一家十三口遭害,賈家媳婦魏氏被控下毒殺人,因證據不足而未能定案。齊河知縣王子謹去信請山東巡撫莊宮保派員會審,巡撫即派剛弼前往擔任審案委員。剛弼人如其名,剛弼自用,人稱瘟剛,為了破案,一意對魏氏用刑。王子謹雖知剛弼濫刑逼供,卻礙於同僚利害關係,敢怒不敢言。老殘於是去信有交情的山東巡撫莊宮保,請求指派泰安知府白子壽前來代替剛弼審案。小說雖然著意描寫白子壽在審案過程睿智聰明,順利還被告清白,但白子壽為了籌措查案資金,當堂向被告商借原本被告用來打點上下,而被剛弼坐成犯罪鐵證的銀票。小說至此「擊鼓退堂」,不僅將被告的清白定案,也為私財公用的權宜做法賦予了正當性。


貪官貪財,清官貪名,後者名為「清官」,實為「酷吏」,貪官自知不法,尚知不能明目張膽公然違法,而清官為了個人前途,站在清廉的道德制高點上卻是不惜一切手段。《老殘遊記》以大篇幅詳述「清官」誤國之巨、害民之深,對於這種上司眼中的「清官」,劉鶚在小說中一針見血道出他的批判:「只為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的事做到這樣。」又說:「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對官員的控訴可謂沉痛之至。以下編者抽離出《老殘遊記》中有關「剛弼」的段落,與其無關聯的情節不錄,讀者可一窺為何劉鶚如此反對「清官」的因果始末。

延伸閱讀:

名為「清官」實為「酷吏」(一)----劉鶚《老殘遊記》中的玉賢(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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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剛毅(圖片引自網路)


第十五回 烈焰有聲驚二翠 嚴刑無度逼孤孀


話說老殘與黃人瑞(黃應圖,號人瑞,三十多歲年紀,江西人氏。捐了個同知,是老殘友人)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之法商議停妥,老殘便向人瑞道:「你適才說,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又有夭矯離奇的情節,到底是真是假?我實實的不放心。」
 

......


人瑞道:「這齊河縣(今山東齊河,位於濟南西北,與濟南隔黃河而望)東北上,離城四十五里,有個大村鎮,名叫齊東鎮,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條大街,有十幾條小街。路南第三條小街上,有個賈老翁。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大兒子在時,有三十多歲了,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魏家沒有兒子,只有這個女兒,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管理一切事務。只是這個承繼
(過繼)兒子不甚學好,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


誰知這個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時氣,到了八月半邊(八月中旬),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過了百日,魏老頭恐怕女兒傷心,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悶。

這賈家呢,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在家讀書。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筆下也還文從字順。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恐怕他勞神,書也不教他念了。

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像貌長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幹,家裡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
(綽號),叫做『賈探春』(紅樓夢人物,金陵十二釵之一,精明幹練不下王熙鳳

老二娶的也是本村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性格極其溫柔,輕易不肯開口,所以人越發看他老實沒用,起他個渾名叫『二呆子』。

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為何還沒有婆家呢?只因為他才貌雙全,鄉莊戶下,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人卻生得倜儻不群。相貌也俊,言談也巧,家道也豐富,好騎馬射箭。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一向往來,彼此女眷都是不迴避的。

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托人來求親,賈老兒暗想,這個親事倒還做得。只是聽得人說,這吳二浪子,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又好賭,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裡去玩耍,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心裡算計,這家人家,雖算鄉下的首富,終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沒有應許。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材家道相平的,總找不著,所以把這親事就平擱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周年(對年,過世一周年),家裡請和尚拜了三天讖(拜懺,佛教的一種法事)。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經讖拜完,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

誰想當天下午,陡聽人說,賈老兒家全家喪命。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連忙跑來看時,卻好鄉約
(鄉里中掌理公共事務的人、里正(職官名。古時鄉里小吏,負責掌管戶口、賦役等事俱已到齊。全家人都死盡,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都哭的淚人似的。頃刻之間,魏家姑奶奶──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進得門來,聽見一片哭聲,也不曉得青紅皂白,只好號啕大哭。

當時裡正前後看過,計門房死了看門的一名,長工二名;廳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書童一名;廳房裡間賈老兒死在炕上;二進上房,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旁邊老媽子一名,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廚房裡老媽子一名,丫頭一名;廂房裡老媽子一名;前廳廂房裡管帳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當時具稟,連夜報上縣來。

縣裡次日一清旱,帶同仵作(仵作,古代官府中專門負責檢驗屍體的男吏役,類似今日法醫,驗屍的女役則稱為穩婆)下鄉──相驗。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皮膚不發青紫。既非殺傷,又非服毒,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一面賈家辦理棺斂,一面縣裡具稟申報撫台。縣裡正在序稿,突然賈家遣個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謀害形跡。」

......

(黃人瑞)因向縣官道:「子翁(指齊河知縣王子謹),我介紹你會個人。此人姓鐵,號補殘(人稱老殘),與你頗有關係,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才好辦。」

縣官道:「噯呀呀!鐵補翁在此地嗎?快請過來相會。」

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老殘,請這邊來!」


(老殘)今聞招呼,遂走過來,與縣官作了個揖(作揖,拱手行禮),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縣官有馬扎子(馬扎,又名馬閘、交杌,一種小型簡單的坐具,是摺凳的一種,可合攏摺疊,輕便並易於攜帶,老殘與人瑞仍坐長凳子上。原來這齊河縣姓王,號子謹,也是江南人,與老殘同鄉。雖是個進士出身,倒不糊塗。

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只有請補翁(指老殘)寫封信給宮保(官職名,太子太保的簡稱,是輔導皇太子的官員,一般以位高望重的大臣兼任,多為虛銜。作者筆下的莊宮保為山東巡撫,對老殘極度賞識,須派白子壽(文中又稱白公、白太尊,為泰安知府來,方得昭雪。那個絕物也不敢過於倔強。我輩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補翁是方外人,無須忌諱。尊意以為何如?」

子謹聽了,歡喜非常,說:「賈魏氏活該有救星了!好極,好極!」

老殘聽得沒頭沒腦,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諾。


......

人瑞道:「不是方才說到賈家遣丁抱告,說查出被人謀害的情形嗎?原來這賈老兒桌上有吃殘(剩)了的半個月餅,一大半人房裡都有吃月餅的痕跡。這月餅卻是前兩天魏家送得來的,所以賈家新承繼(過繼)來的個兒子名叫賈幹,同了賈探春告說是他嫂子賈魏氏與人通姦,用毒藥謀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齊河縣王子謹就把這賈幹傳來,問他姦夫是誰,卻又指不出來。食殘的月餅,只有半個,已經擘碎了,餡子裡卻是有點砒霜。

王子謹把這賈魏氏傳來,問這情形。賈魏氏供:『月餅是十二日送來的。我還在賈家,況當時即有人吃過,並未曾死。』


又把那魏老兒傳來,魏老兒供稱:『月餅是大街上四美齋做的,有毒無毒,可以質證了。』

及至把四美齋傳來,又供月餅雖是他家做的,而餡子卻是魏家送得來的。就是這一節,卻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暫且收管。雖然收管,卻未上刑具,不過監裡的一間空屋,聽他自己去布置罷了。

子謹心裡覺得仵作相驗,實非中毒。自己又親身細驗,實無中毒情形。即使月餅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的,也沒有個毒輕毒重的分別嗎?

苦主家催求訊斷得緊,就詳了撫台(指山東巡撫莊宮保),請派員會審。前數日,齊巧派了剛聖慕(剛弼)來。此人姓剛,名弼,是呂諫堂的門生,專學他老師,清廉得格登登的。

一跑得來,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賈魏氏上了一拶子。兩個人都暈絕過去,卻無口供。

那知冤家路兒窄,魏老兒家裡的管事的卻是愚忠老實人,看見主翁吃這冤枉官司,遂替他籌了些款,到城裡來打點,一投投到一個鄉紳胡舉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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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第十六回 六千金買得凌遲罪 一封書驅走喪門星

……

老殘問道:「投到胡舉人家怎樣呢?」

人瑞道:「這個鄉下糊塗老兒,見了胡舉人,扒下地就磕頭,說:『如能救得我主人(指魏老兒)的,萬代封侯!』

胡舉人道:『封侯不濟事,要有錢才能辦事呀。這大老爺,我在省城裡也與他同過席,是認得的。你先拿一千銀子來,我替你辦。我的酬勞在外
(另外計算)。』

那老兒便從懷裡摸出個皮靴頁兒來,取出五百一張的票子兩張,交與胡舉人。卻又道:『但能官司了結無事,就再花多少,我也能辦。』

胡舉人點點頭,吃過午飯,就穿了衣冠來拜老剛。」

老殘拍著炕沿道:「不好了!」

人瑞道:「這渾蛋的胡舉人來了呢,老剛(剛弼)就請見,見了略說了幾句套話。胡舉人就把這一千銀票子雙手捧上,說道:『這是賈魏氏那一案,魏家孝敬老公祖(指剛弼)的,求老公祖格外成全。』」

老殘道:「一定翻了呀!」

人瑞道:「翻了倒還好,卻是沒有翻。」

老殘道:「怎麼樣呢?」


人瑞道:「老剛(剛弼)卻笑嘻嘻的雙手接了,看了一看,說道:『是誰家的票子,可靠得住嗎?』

胡舉人道:『這是同裕的票子,是敝縣第一個大錢莊,萬靠得住。』

老剛
(剛弼)道:『這麼大個案情,一千銀子那能行呢?』

胡舉人道:『魏家人說,只要早早了結,沒事,就再花多些,他也願意。』

老剛
(剛弼)道:『十三條人命,一千銀子一條,也還值一萬三呢。也罷,既是老兄來,兄弟(剛弼自稱)情願減半算,六千五百兩銀子罷。』

胡舉人連聲答應道:『可以行得,可以行得!』

老剛(剛弼)又道:『老兄不過是個介紹人,不可專主(做主),請回去切實問他一問,也不必開票子來,只須老兄寫明云:減半六五之數,前途願出。兄弟憑此,明日就斷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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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銀票(圖片引自網路)


胡舉人歡喜的了不得,出去就與那鄉下老兒商議。

鄉下老兒聽說官司可以了結無事,就擅專一回。諒多年賓東
(古代主人的坐位在東,客人的坐位在西,因此稱賓主關係為「賓東」
,不致遭怪。況且不要現銀子,就高高興興的寫了個五千五百兩的憑據交與胡舉人,又寫了個五百兩的憑據,為胡舉人的謝儀(表示謝意的金錢財物)

這渾蛋胡舉人寫了一封信,並這五千五百兩憑據,一併送到縣衙門裡來。老剛(剛弼)收下,還給個收條。
◎剛弼所要的,是魏家親手寫下的憑據。

等到第二天升堂,本是同王子謹會審的。這些情節,子謹卻一絲也不知道。坐上堂去,喊了一聲『帶人』。

那衙役們早將魏家父女帶到,卻都是死了一半的樣子。兩人跪到堂上,剛弼便從懷裡摸出那個一千兩銀票並那五千五百兩憑據,和那胡舉人的書子,先遞給子謹看了一遍。子謹不便措辭,心中卻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
◎王子謹暗暗叫苦,是因為魏家管事寫了憑據,留下魏家父女行賄的證據。

剛弼等子謹看過,便問魏老兒道:『你認得字嗎?』

魏老兒供:『本是讀書人,認得字。』

又問賈魏氏:『認得字嗎?』


供:『從小上過幾年學,認字不多。』

老剛(剛弼)便將這銀票、筆據叫差人送與他父女們看。他父女回說:『不懂這是什麼原故。』

剛弼道:『別的不懂,想必也是真不懂。這個憑據是誰的筆跡,下面註著名號,你也不認得嗎?』

叫差人:『你再給那個老頭兒看!』

魏老兒看過,供道:『這憑據是小的家裡管事的寫的,但不知他為甚麼事寫的。』

剛弼哈哈大笑說:『你不知道,等我來告訴你,你就知道了!昨兒有個胡舉人來拜我,先送一千兩銀子,說你們這一案,叫我設法兒開脫。又說如果開脫,銀子再要多些也肯。

我想你們兩個窮凶極惡的人,前日頗能熬刑,不如趁勢討他個口氣罷,我就對胡舉人說:「你告訴他管事的去,說害了人家十三條性命,就是一千兩銀子一條,也該一萬三千兩。」

胡舉人說:『恐怕一時拿不出許多。』


我說:『只要他心裡明白,銀子便遲些日子不要緊的。如果一千銀子一條命不肯出,就是折半五百兩銀子一條命,也該六千五百兩,不能再少。』

胡舉人連連答應。我還怕胡舉人孟浪(魯莽、冒失),再三叮囑他,叫他把這折半的道理告訴你們管事的,如果心服情願,叫他寫個憑據來,銀子早遲不要緊的。第二天,果然寫了這個憑據來。

我告訴你,我與你無冤無仇,我為甚麼要陷害你們呢?你要摸心想一想,我是個朝廷家的官,又是撫台特(山東巡撫莊宮保)特委我來幫著王大老爺(王子謹)來審這案子。我若得了你們的銀子,開脫了你們,不但辜負撫台的委任,那十三條冤魂肯依我嗎?

我再詳細告訴你,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你家為什麼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這是第一據,在我這裡花的是六千五百兩,在別處花的且不知多少,我就不便深究了。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告訴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也應該六千五百兩。


你那管事的就應該說:『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員代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兩的數目卻不敢答應。』為甚麼他毫無疑義,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呢?是第二據。

我勸你們早遲總得招認,免得饒上許多刑具的苦楚。

 
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青天大老爺!實在是冤枉!』

剛弼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我這樣開導你們,還是不招,再替我夾拶
(音ㄗㄢˇ,古代的一種刑罰。以木條用力夾指起來!』

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應了一聲『嗄』,夾棍拶子望堂上一摔,驚魂動魄價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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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拶刑(圖片引自網路)


正要動刑,剛弼又道:『慢著,行刑的差役上來,我對你講。』

幾個差役走上幾步,跪一條腿,喊道:『請大老爺示。』


剛弼道:『你們伎倆我全知道,你看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你們得了錢,用刑就輕些,讓犯人不甚吃苦。你們看那案情重大,是翻
(翻案)不過來的了,你們得了錢,就猛一緊,把那犯人當堂治死,成全他個整尸首。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我是全曉得的。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只不許拶得他發昏,但看神色不好就鬆刑,等他回過氣來再拶。預備十天工夫,無論你甚麼好漢,也不怕你不招!』

可憐一個賈魏氏,不到兩天,就真熬不過了,哭得一絲半氣的,又忍不得老父受刑,就說道:『不必用刑,我招就是了!人是我謀害的,父親委實不知情!』

剛弼道:『你為什麼害他全家?』

魏氏道:『我為妯娌不和,有心謀害。』

剛弼道:『妯娌
(兄弟之妻相互的稱呼)不和,你害他一個人很夠了,為甚麼毒他一家子呢?』

魏氏道:『我本想害他一人,因沒有法子,只好把毒藥放在月餅餡子裡。因為他最好吃月餅,讓他先毒死了,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


剛弼問:『月餅餡子裡,你放的甚麼毒藥呢?』

供:『是砒霜。』

『那裡來的砒霜呢?』

供:『叫人藥店裡買的。』

『那家藥店裡買的呢?』

『自己不曾上街,叫人買的,所以不曉得那家藥店。』


問:『叫誰買的呢?』

供:『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長工王二。』

◎已死無對證。

問:『既是王二替你買的,何以他又肯吃這月餅受毒死了呢?』

供:『我叫他買砒的時候,只說為毒老鼠,所以他不知道。』

問:『你說你父親不知情,你豈有個不同他商議的呢?』

供:『這砒是在婆家買的,買得好多天了。正想趁個機會放在小嬸吃食碗裡,值幾日都無隙可乘。恰好那日回娘家,看他們做月餅餡子,問他們何用,他們說送我家節禮。趁無人的時候,就把砒霜攪在餡子裡了。』

剛弼點點頭道:『是了,是了。』

又問道:『我看你人很直爽,所招的一絲不錯。只是我聽人說,你公公
(指賈老兒)平常待你極為刻薄,是有的罷?』

魏氏道:『公公待我如待親身女兒一般恩惠,沒有再厚的了。』

剛弼道:『你公公橫豎已死,你何必替他迴護呢?』


魏氏聽了,抬起頭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叫道:『剛大老爺!你不過要成就我個凌遲的罪名!現在我已遂了你的願了。既殺了公公,總是個凌遲!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你家也有兒女呀!勸你退後些罷!

剛弼一笑道:『論做官的道理呢,原該追究個水盡山窮。然既已如此,先讓他把這個供
(口供)(畫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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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拶刑(圖片引自網路)


再說黃人瑞道:「這是前兩天的事,現在他還要算計那個老頭子(指魏老兒)呢!昨日我在縣衙門裡吃飯,王子謹氣得要死,逼得不好開口。一開口,彷彿得了魏家若干銀子似的,李太尊在此地,也覺得這案情不妥當,然也沒有法想,商議除非能把白太尊白子壽弄來才行。這瘟剛(剛弼)是以清廉自命的,白太尊(白子壽)的清廉,恐怕比他還靠得住些。白子壽的人品學問,為眾所推服,他還不敢藐視,捨此更無能制伏他的人了。只是一兩天內就要上詳,宮保(山東巡撫莊宮保)的性子又急,若奏出去就不好設法了。只是沒法通到宮保面前去,凡我們同寅(同僚,共事的官吏),都要避點嫌疑。昨日我看見老哥(指老殘),我從心眼裡歡喜出來,請你想個甚麼法子。」
 
老殘道:「我也沒有長策。不過這種事情,其勢已迫,不能計出萬全的。只有就此情形,我詳細寫封信稟宮保(山東巡撫),請宮保派白太尊(白子壽)來覆審。至於這一砲響不響,那就不能管了。天下事冤枉的多著呢,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盡心力替他做一下子就罷了。」

人瑞道:「佩服,佩服。事不宜遲,筆墨紙張都預備好了,請你老人家就此動筆。翠環,你去點蠟燭、泡茶。」

老殘凝了一凝神,就到人瑞屋裡坐下。翠環把洋燭也點著了。老殘揭開墨盒,拔出筆來,鋪好了紙,拈筆便寫。

那知墨盒子已凍得像塊石頭,筆也凍得像個棗核子,半筆也寫不下去。翠環把墨盒子捧到火盆上烘,老殘將筆拿在手裡,向著火盆一頭烘,一頭想。半霎功夫,墨盒裡冒白氣,下半邊已烊了。老殘蘸墨就寫,寫兩行,烘一烘。不過半個多時辰,信已寫好,加了個封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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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清代公文(圖片引自網路)


人瑞去後,不到一個時辰,只見店家領那送信的人,一頭大汗,走進店來。懷裡取出一個馬封,紫花大印。拆開,裡面回信兩封:一封是莊宮保親筆,字比核桃還大;一封是內文案上袁希明的信,言:「白太尊(白子壽)現署泰安(泰安知府),即派人去代理,大約五、七天可到。」

並云:「宮保深盼閣下少候兩日,等白太尊(白子壽)到,商酌一切。」云云。

老殘看了,對送信人說:「你歇著罷,晚上來領賞。喊黃二爺來。」

店家說:「同黃大老爺進衙門去了。」

老殘想:「這信交誰送去呢?不如親身去走一道罷。」就告店家,鎖了門,竟自投縣衙門來。

進了大門,見出出進進人役甚多,知有堂事。進了儀門,果見大堂上陰氣森森,許多差役兩旁立著。

凝了一凝神,想道:「我何妨上去看看,什麼案情?」立在差役身後,卻看不見。

只聽堂上嚷道:「賈魏氏,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自是無可挽回。你卻極力開脫你那父親,說他並不知情,這是你的一片孝心,本縣也沒有個不成全你的。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姦夫來,你父親的命就保全不住了。你想,你那姦夫出的主意,把你害得這樣苦法,他到躲得遠遠的,連飯都不替你送一碗,這人的情義也就很薄的了。你卻抵死不肯招出他來,反令生身老父,替他擔著死罪。聖人云:『人盡夫也,父一而已。』原配丈夫,為了父親尚且顧不得他,何況一個相好的男人呢!我勸你招了的好。」

只聽底下只是嚶嚶啜泣。又聽堂上喝道:「你還不招嗎?不招我又要動刑了!」

又聽底下一絲半氣的說了幾句,聽不出甚麼話來。只聽堂上嚷道:「他說甚麼?」

聽一個書吏上去回道:「
賈魏氏說,是他自己的事,大老爺怎樣吩咐,他怎樣招。叫他捏造一個姦夫出來,實實無從捏造。

又聽堂上把驚堂一拍,罵道:「這個淫婦,真正刁狡!拶(音ㄗㄢˇ,古代的一種刑罰。以木條用力夾指起來!」

堂下無限的人大叫了一聲「嗄」,只聽跑上幾個人去,把拶子往地下一摔,霍綽
(氣派、大方)的一聲,驚心動魄。

老殘聽到這裡,怒氣上沖,也不管公堂重地,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開,大叫一聲:「站開!讓我過去!」

差人一閃。老殘走到中間,只見一個差人一手提著賈魏氏頭髮,將頭提起,兩個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老殘走上,將差人一扯,說道:「住手!」便大搖大擺走上暖閣。

見公案上坐著兩人,下首是王子謹,上首
(上座,又稱上首、首席,是一種東方禮儀的方位,順序,讓地位高的人所處的位置。與之相對應的是下首心知就是這剛弼了,先向剛弼打了一躬。

子謹見是老殘,慌忙立起。剛弼卻不認得,並不起身,喝道:「你是何人?敢來攪亂公堂!拉他下去!」

未知老殘被拉下去,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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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牢獄(圖片引自網路)


第十七回 鐵砲一聲公堂解索 瑤琴三疊旅舍銜環

話說老殘看賈魏氏正要上刑,急忙搶上堂去,喊了「住手」。

剛弼卻不認得老殘為何許人,又看他青衣小帽,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誰知差人見本縣大老爺
(指王子謹)早經站起,知道此人必有來歷,雖然答應了一聲「嗄」,卻沒一個人敢走上來。

老殘看剛弼怒容滿面,連聲吆喝,卻有意嘔著他玩,便輕輕的說道:「你先莫問我是什麼人,且讓我說兩句話。如果說的不對,堂下有的是刑具,你就打我幾板子,夾我一兩夾棍,也不要緊。我且問你:一個垂死的老翁,一個深閨的女子,案情我卻不管,你上他這手銬腳鐐是什麼意思?難道怕他越獄走了嗎?這是制強盜的刑具,你就隨便施於良民,天理何存?良心安在?

王子謹想不到撫台(山東巡撫莊宮保)回信已來,恐怕老殘與剛弼堂上較量(對陣,競比高下)起來,更下不去,連忙喊道:「補翁(指老殘)先生,請廳房裡去坐,此地公堂,不便說話。

剛弼氣得目瞪口呆,又見子謹稱他補翁,恐怕有點來歷,也不敢過於搶白(搶白,責備嘲諷)。老殘知子謹為難,遂走過西邊來,對著子謹也打了一躬。

子謹慌忙還揖
(還禮),口稱:「後面廳房裡坐。」

老殘說道:「不忙。」卻從袖子裡取出莊宮保的那個覆書來,雙手遞給子謹。


子謹見有紫花大印,不覺喜逐顏開,雙手接過,拆開一看,便高聲讀道:「示悉。白守(白子壽)耆札札子,府中的往來文書到便來,請即傳諭王(王子謹)、剛(剛弼)二令,不得濫刑。魏謙父女取保回家、候白守(白子壽)覆訊。弟耀頓首。」
◎三人高位由高而低,分別是:山東巡撫莊宮保、泰安知府白子壽、齊河知縣王子謹。

一面遞給剛弼去看,一面大聲喊道:「奉撫台(山東巡撫莊宮保)傳諭,叫把魏謙(魏老兒)父女刑具全行鬆放,取保回家,候白大人(白子壽)來再審!」

底下聽了,答應一聲「嗄」,又大喊道:「當堂鬆刑囉!當堂鬆刑囉!」


卻早七手八腳,把他父女手銬腳鐐,項上的鐵鏈子,一鬆一個乾淨,教他上來磕頭,替他喊道:「謝撫台大人(山東巡撫)恩典!謝剛大老爺(剛弼)、王大老爺(王子謹)恩典!」那剛弼看信之後,正自敢怒而不敢言。

又聽到謝剛大老爺
(剛弼)、王大老爺(王子謹)恩典,如同刀子戳心一般,早坐不住,退往後堂去了。

子謹仍向老殘拱手道:「請廳房裡去坐。兄弟略為交代此案,就來奉陪。」

老殘拱一拱手道:「請先生治公,弟尚有一事,告退。」遂下堂,仍自大搖大擺的走出衙門去了。


這裡王子謹吩咐了書吏,叫魏謙父女趕緊取保,今晚便要叫他們出去才好。書吏一一答應,擊鼓退堂。

卻說老殘回來,一路走著,心裡十分高興,想道:「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無法可施。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指剛弼),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比吃了人參果心裡還快活!」

......

提食盒.png
上圖:提食盒(圖片引自網路)


過了兩個多鐘頭,只見人瑞從外面進來,口稱:「痛快,痛快!」說:「那瘟剛(剛弼)退堂之後,隨即命家人檢點行李回省。子謹知道宮保耳軟,恐怕他回省,又出汊子(意外的問題。汊,音ㄔㄚˋ,故極力留他,說:『宮保只有派白太尊(白子壽)覆審的話,並沒有叫閣下(指剛弼)回省的示諭,此案未了,斷不能走。你這樣去銷差,豈不是同宮保(指上司山東巡撫)嘔氣嗎?恐不合你主敬存誠的道理。』他想想也只好忍耐著了。

子謹本想請你進去吃飯,我
(指黃人瑞)說:『不好,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我替你陪客罷。』我討了這個差使來的。你看好不好?」

老殘道:「好!你吃白食,我擔人情,你倒便宜!我把他辭掉,看你吃甚麼!」

人瑞道:「你只要有本事辭,只管辭,我就陪你挨餓。」

說著,門口已有一個戴紅纓帽兒的拿了一個全帖,後面跟著一個挑食盒的進來,直走到上房,揭起暖簾進來,對著人瑞望老殘說:「這位就是鐵老爺罷?」

人瑞說:「不錯。」那家人便搶前一步,請了一個安,說:「敝上說:小縣分沒有好菜,送了一桌粗飯,請大老爺包涵點。」


老殘道:「這店裡飯很便當,不消貴上費心,請挑回去,另送別位罷。」

家人道:「主人吩咐,總要大老爺賞臉。家人萬不敢挑回去,要挨罵的。」


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張箋紙,撥開筆帽,對著那家人道:「你叫他們挑到前頭灶屋裡去。」

那家人揭開盒蓋,請老爺們過眼,原來是一桌甚豐的魚翅席。

老殘道:「便飯就當不起,這酒席太客氣,更不敢當了。」

人瑞用筆在花箋上已經寫完,遞與那家人,說:「這是鐵老爺的回信,你回去說謝謝就是了。」又叫黃升賞了家人一吊錢,挑盒子的二百錢。家人打了兩個千兒。


......


光陰迅速,不知不覺,已經五天過去。那日,人瑞已進縣署裡去,老殘正在客店裡教環翠認字,忽聽店中夥計報道:「縣裡王大老爺(齊河知縣王子謹)來了!」

霎時,子謹轎子已到階前下轎,老殘迎出堂屋門口。子謹入來,分賓主坐下,說道:「白太尊(白子壽)立刻就到,兄弟(王子謹自稱)是來接差的,順便來此與老哥道喜,並閒談一刻。」

老殘說:「前日種種承情,已托人瑞兄代達謝忱。因剛君在署,不便親到拜謝,想能曲諒。」

子謹謙遜道:「豈敢。」隨命新人出來拜見了。子謹又送了幾件首飾,作拜見之禮。


忽見外面差人飛奔也似的跑來報:「白大人(白子壽)已到,對岸下轎,從冰上走過來了。」子謹慌忙上轎去接。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衙門.png
(圖片引自網路)


第十八回 白太守談笑釋奇冤 鐵先生風霜訪大案

話說王子謹慌忙接到河邊,其時白太尊(白子壽)已經由冰上走過來了。子謹遞上手版,趕到面前請了個安,道聲「大人辛苦」。

白公(白子壽)回了個安,說道:「何必還要接出來?兄弟(白子壽自稱)自然要到貴衙門請安去的。」

子謹連稱「不敢」。

河邊搭著茶棚,挂著彩綢。當時讓到茶棚小坐,白公(白子壽)問道:「鐵君(老殘)走了沒有?」

子謹回道:「尚未。因等大人來到,恐有話說。卑職適才在鐵公處來。」

白公
(白子壽)點點頭道:「甚善。我此刻不便去拜,恐惹剛君(剛弼)疑心。」

吃了一口茶,縣裡預備的轎子執事早已齊備,白公
(白子壽)便坐了轎子,到縣署去。少不得升旗放砲、奏樂開門等事。進得署去,讓在西花廳(花廳,住宅中大廳以外的客廳,多蓋在花園中住。
 
剛弼早穿好了衣帽,等白公(白子壽)進來,就上手本請見。見面上後,白公(白子壽)就將魏賈一案,如何問法,詳細問了一遍。

剛弼一一訴說,頗有得意之色,說到「宮保來函,不知聽信何人
(暗指老殘)的亂話。此案情形,據卑職看來已成鐵案,決無疑義。但此魏老頗有錢文,送卑職一千銀子,卑職未收,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聽說有個甚麼賣藥的郎中(暗指老殘),得了他許多銀子,送信給宮保的。這個郎中(暗指老殘)因得了銀子,當時就買了個妓女,還在城外住著。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真翻過來,還要謝他幾千銀子呢,所以這郎中(暗指老殘)不走,專等謝儀。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訊出此人贓證,又多添一層憑據了。」

白公(白子壽)說:「老哥(指剛弼)所見甚是。但是兄弟(白子壽自稱)今晚須將全案看過一遍,明日先把案內人證提來,再作道理。或者竟照老哥(指剛弼)的斷法,也未可知,此刻不敢先有成見。像老哥(指剛弼)聰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無不利。兄弟(白子壽自稱)資質甚魯,只好就事論事,細意推求,不敢說無過,但能寡過,已經是萬幸了。」說罷,又說了些省中的風景閒話。

 
吃過晚飯,白公(白子壽)回到自己房中,將全案細細看過兩遍。傳出一張單子去,明日提人。

第二天已牌時分,門口報稱:「人已提得齊備。請大人示下,是今天下午後坐堂,還是明天早起?」

白公
(白子壽)道:「人證已齊,就此刻坐大堂。堂上設三個坐位就是了。」

(剛弼)、王(王子謹)二君連忙上去請了個安,說:「請大人(指白子壽)自便,卑職等不敢陪審,恐有不妥之處,理應迴避。」

白公
(白子壽)道:「說那裡的話。兄弟(白子壽自稱)魯鈍,精神照應不到,正望兩兄(指剛弼、王子謹)提撕。」二人也不敢過謙。

 
停刻,堂事已齊,稿簽門上來請升堂。三人皆衣冠而出,坐了大堂。白公(白子壽)舉了紅筆,第一名先傳原告賈幹。差人將賈幹帶到,當堂跪下。

白公
(白子壽)問道:「你叫賈幹?」

底下答著:「是。」

白公
(白子壽)問:「今年十幾歲了?」

答稱:「十六歲了。」

問:「是死者賈志的親生,還是承繼?」


答稱:「本是嫡堂的侄兒,過房承繼的。」

問:「是幾時承繼的?」

答稱:「因亡父被害身死,次日入殮,無人成服,由族中公議入繼成服的。」

白公(白子壽)又問:「縣官相驗的時候,你已經過來了沒有?」

答:「已經過來了。」

問:「入殮的時候,你親視含殮了沒有?」

答稱:「親視含殮的。」

問:「死人臨入殮時,臉上是什麼顏色?」

答稱:「白支支的,同死人一樣。」

問:「有青紫斑沒有?」

答:「沒有看見。」

問:「骨節僵硬不僵硬?」

答稱:「並不僵硬。」

問:「既不僵硬,曾摸胸口有無熱氣?」

答:「有人摸的,說沒有熱氣了。」

問:「月餅裡有砒霜,是幾時知道的?」

答:「是入殮第二天知道的。」

問:「是誰看出來的?」

答:「是姐姐看出來的。」

問:「你姐姐何以知道裡頭有砒霜?」

答:「本不知道裡頭有砒霜,因疑心月餅裡有毛病,所以揭開來細看。見有粉紅點點毛,就托出問人。有人說是砒霜,就找藥店人來細瞧,也說是砒霜,所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

白公(白子壽)說:「知道了。下去!」

又用硃筆一點,說:「傳四美齋來。」差人帶上。

白公
(白子壽)問道:「你叫什麼?你是四美齋的什麼人?」

答稱:「小人叫王輔庭,在四美齋掌櫃。」

問:「魏家定做月餅,共做了多少斤?」

答:「做了二十斤。」

問:「餡子是魏家送來的嗎?」

答稱:「是。」

問:「做二十斤,就將將的不多不少嗎?」

說:「定的是二十斤,做成了八十三個。」

問:「他定做的月餅,是一種餡子?是兩種餡子?」

答:「一種,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

問:「你們店裡賣的是幾種餡子?」

答:「好幾種呢。」

問:「有冰糖芝麻核桃仁的沒有?」

答:「也有。」

問:「你們店裡的餡子比他家的餡子那個好點?」

答:「是他家的好點。」

問:「好處在什麼地方?」

答:「小人也不知道,聽做月餅的司務說,他家的材料好,味道比我們的又香又甜。」

白公
(白子壽)說:「然則你店裡司務先嘗過的,不覺得有毒嗎?」

回稱:「不覺得。」

白公(白子壽)說:「知道了。下去!」

砒霜.png
上圖:砒霜(圖片引自網路)


又將硃筆一點,說:「帶魏謙(魏老兒)。」

魏謙走上來,連連磕頭說:「大人哪!冤枉喲!」

白公
(白子壽)說:「我不問你冤枉不冤枉!你聽我問你的話!我不問你的話,不許你說!」兩旁衙役便大聲「嗄」的一聲。

看官,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凡官府坐堂,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名叫「喊堂威」,把那犯人嚇昏了,就可以胡亂認供了。不知道是那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卻是十八省都是一個傳授。今日魏謙是被告正凶,所以要喊個堂威,嚇唬嚇唬他。

閒話休題,卻說白公(白子壽)問魏謙道:「你定做了多少個月餅?」

答稱:「二十斤。」

問:「你送了賈家多少斤?」

答:「八斤。」

問:「還送了別人家沒有?」

答:「送了小兒子的丈人家四斤。」

問:「其餘的八斤呢?」

答:「自己家裡人吃了。」

問:「吃過月餅的人有在這裡的沒有?」

答:「家裡人人都分的,現在同了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吃月餅的。」

白公
(白子壽)向差人說:「查一查,有幾個人跟魏謙來的,都傳上堂來。」

一時跪上一個有年紀的、兩個中年漢子,都跪下。差人回稟道:「這是魏家的一個管事、兩個長工。」

白公
(白子壽)問道:「你們都吃月餅麼?」

同聲答道:「都吃的。」

問:「每人吃了幾個,都說出來。」

管事的說:「分了四個,吃了兩個,還剩兩個。」

長工說:「每人分了兩個,當天都吃完了。」

白公
(白子壽)問管事的道:「還剩的兩個月餅,是幾時又吃的?」

答稱:「還沒有吃就出了這件案子,說是月餅有毒,所以就沒敢再吃,留著做個見證。」

白公
(白子壽)說:「好,帶來了沒有?」

答:「帶來,在底下呢。」

白公
(白子壽)說:「很好。」叫差人同他取來。

又說:「魏謙同長工全下去罷。」

又問書吏:「前日有砒的半個月餅呈案了沒有?」

書吏回:「呈案在庫。」

白公
(白子壽)說:「提出來。」

霎時差人帶著管事的,並那兩個月餅,都呈上堂來,存庫的半個月餅也提到。

白公
(白子壽)傳四美齋王輔庭,一面將這兩種月餅詳細對校了,送剛(剛弼)、王(王子謹)二公看,說:「這兩起月餅,皮色確是一樣,二公以為何如?」

二公皆連忙欠身答應著:「是。」

其時四美齋王輔庭己帶上堂,白公
(白子壽)將月餅擘開一個交下,叫他驗看,問:「是魏家叫你定做的不是?」

王輔庭仔細看了看,回說:「一點不錯,就是我家定做的。」

白公
(白子壽)說:「王輔庭叫他具結回去罷。」

白公(白子壽)在堂上把那半個破碎月餅,仔細看了,對剛弼道:「聖慕兄(指剛弼),請仔細看看。這月餅餡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都是含油性的物件。若是砒霜做在餡子裡的,自然同別物黏合一氣。你看這砒顯係後加入的,與別物絕不黏合。況四美齋供明,只有一種餡子。今日將此兩種餡子細看,除加砒外,確係表裡皆同。既是一樣餡子,別人吃了不死,則賈家之死不由月餅可知。若是有湯水之物,還可將毒藥後加入內。月餅之為物,面皮乾硬,斷無加入之理。二公以為何如?」

俱欠身道:「是。」

白公(白子壽)又道:「月餅中既無毒藥,則魏家父女即為無罪之人,可以令其具結了案。」

王子謹即應了一聲:「是。」

剛弼心中甚為難過,卻也說不出什麼來,只好隨著也答應了一聲「是」。

白公(白子壽)即吩咐帶上魏謙來,說:「本府已審明月餅中實無毒藥,你們父女無罪,可以具結了案,回家去罷。」魏謙磕了幾個頭去了。

白公(白子壽)又叫帶賈幹上來。賈幹本是個無用的人,不過他姊姊支使他出面,今日看魏家父女已結案釋放,心裡就有點七上八下。聽說傳他去,不但已前人教導他說的話都說不上,就是教他的人,也不知此刻從那裡教起了。

賈幹上得堂來,白公(白子壽)道:「賈幹,你既是承繼了你亡父為子,就該細心研究,這十三個人怎樣死的。自己沒有法子,也該請教別人。為甚的把月餅裡加進砒霜去,陷害好人呢?必有壞人挑唆你。從實招來,是誰教你誣告的?你不知道律例上有反坐的一條嗎?」

賈幹慌忙磕頭,嚇的只格格價抖,帶哭說道:「我不知道!都是我姐姐叫我做的!餅裡的砒霜,也是我姐姐看出來告訴我的,其餘概不知道。」

白公
(白子壽)說:「依你這麼說起來,非傳你姐姐到堂,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來的了?」賈幹只是磕頭。

白公(白子壽)大笑道:「你幸兒遇見的是我,倘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委員,這月餅案子才了,砒霜案子又該鬧得天翻地覆了。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你回去告訴你姐姐,說本府說的,這砒霜一定是後加進去的。是誰加進去的,我暫時尚不忙著追究呢!因為你家這十三條命,是個大大的疑案,必須查個水落石出。因此,加砒一事倒只好暫行緩究了,你的意下何如?」

賈斡連連磕頭道:「聽憑大人天斷。」

白公(白子壽)道:「既是如此,叫他具結,聽憑替他查案。」

臨下去時,又喝道:「你再胡鬧,我就要追究你們加砒誣控的案子了!」

賈幹連說:「不敢,不敢!」下堂去了。


銀票.png
上圖:銀票(圖片引自網路)


這裡白公(白子壽)對王子謹道:「貴縣差人有精細點的嗎?」

子謹答應:「有個許亮還好。」

白公
(白子壽)說:「傳上來。」

只見下面走上一個差人,四十多歲,尚未留鬚。

走到公案前跪下,道;「差人許亮叩頭。」

白公
(白子壽)道:「差你往齊東村明查暗訪,這十三條命案是否服毒,有甚麼別樣案情?限一個月報命,不許你用一點官差的力量。你若借此招搖撞騙,可要置你於死的!」

許亮叩頭道:「不敢。」

當時王子謹即標了牌票,交給許亮。

白公
(白子壽)又道:「所有以前一切人證,無庸取保,全行釋放。」

隨手翻案,檢出魏謙筆據兩紙,說:「再傳魏謙上來。」

白公(白子壽)道:「魏謙,你管事的送來的銀票,你要不要?」

魏謙道:「職員沉冤,蒙大人昭雪,所有銀子聽憑大人發落。」

白公
(白子壽)道:「這五千五百憑據還你。這一千銀票,本府卻要借用,卻不是我用,暫且存庫,仍為查賈家這案,不得不先用資斧。俟案子查明,本府回明了撫台(山東巡撫莊宮保),仍舊還你。」

魏謙連說:「情願,情願。」當將筆據收好,下堂去了。

白公(白子壽)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到該錢莊將銀子取來,憑本府公文支付。回頭笑向剛弼道:「聖慕兄(指剛弼),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

剛弼連稱:「不敢。」於是擊鼓退堂。


審案.png
(圖片引自網路)


卻說這起大案,齊河縣人人俱知。昨日白太尊(白子壽)到,今日傳人。那賈、魏兩家都預備至少住十天半個月,那知道未及一個時辰,已經結案,沿路口碑嘖嘖稱贊。

卻說白公(白子壽)退至花廳,跨進門檻,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正鐺鐺的敲了十二下,彷彿像迎接他似的。

王子謹跟了進來,說:「請大人寬衣用飯罷。」

白公
(白子壽)道:「不忙。」

看著剛弼也跟隨進來,便道:「二位且請坐一坐,兄弟還有話說。」

二人坐下。白公向剛弼道:「這案兄弟
(白子壽自稱)斷得有理沒理?」

剛弼道:「大人明斷,自是不會錯的。只是卑職總不明白,這魏家既無短處,為什麼肯花錢呢?卑職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

白公(白子壽)呵呵大笑道:「老哥(指剛弼)沒有送過人的錢,何以上台也會契重你?可見天下人不全是見錢眼開的喲。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個人是君子。這個念頭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指剛弼)也犯這個毛病,莫怪兄弟(白子壽自稱)直言。至於魏家花錢,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不足為怪也。」

又向子謹道:「此刻正案已完,可以差個人拿我們兩個名片,請鐵公進來坐坐罷。」

又笑向剛弼道:「此人聖慕兄
(指剛弼)不知道嗎?就是你才說的那個賣藥郎中。姓鐵,名英,號補殘,是個肝膽男子,學問極其淵博,性情又極其平易,從不肯輕慢人的。老哥(指剛弼)連他都當做小人,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

剛弼道:「莫非就是省中傳的老殘、老殘,就是他嗎?」

白公
(白子壽)道:「可不是呢!」

剛弼道:「聽人傳說,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替他捐官,保舉他。他不要,半夜裡逃走了的,就是他嗎?」

白公
(白子壽)道:「豈敢。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

剛弼紅脹了臉道:「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此人久聞其名,只是沒有見過。」

子謹又起身道:「大人請更衣罷。」

白公
(白子壽)道:「大家換了衣服,好開懷暢飲。」

(王子謹)、剛(剛弼)二公退回本屋,換了衣服,仍到花廳。恰好老殘也到,先替子謹作了一個揖,然後替白公、剛弼各人作了一揖,讓到炕上上首坐下,白公(白子壽)作陪。

老殘道:「如此大案,半個時辰了結,子壽先生,何其神速!」

白公
(白子壽)道:「豈敢!前半截的容易差使,我已做過了。後半截的難題目,可要著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

老殘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又不是大人老爺,我又不是小的衙役,關我甚事呢?」

白公道:「然則宮保
(山東巡撫莊宮保)的信是誰寫的?」

老殘道:「我寫的,應該見死不救嗎?」

白公道:「是了!未死的應該救,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你想,這種奇案,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不得已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

老殘笑道:「我沒有這麼大的能耐!你要我去也不難,請王大老爺
(王子謹)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再標一張牌票,我就去。」

說著,飯已擺好。王子謹道:「請用飯罷。」

白公
(白子壽)道:「黃人瑞不也在這裡麼?為甚不請過來?」

子謹道:「已請去了。」

話言未了,人瑞已到,作了一遍揖。子謹提了酒壺,正在為難。

白公
(白子壽)道:「自然補公(老殘)首坐。」

老殘道:「我斷不能占。」讓了一回,仍是老殘坐了首座,白公
(白子壽)二座。

吃了一回酒,行了一回令,白公
(白子壽)又把雖然差了許亮去,是個面子,務請老殘辛苦一趟的話,再三敦囑。子謹、人瑞又從旁慫恿,老殘只好答應。

白公(白子壽)又說:「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你先取去應用。如其不足,子謹兄可代為籌畫。不必惜費,總要破案為第一要義。」

老殘道:「銀子可以不必,我省城裡四百銀子已經取來,正要還子謹兄呢!不如先墊著用。如果案子查得出呢,再向老張討還。如查不出,我自遠走高飛,不在此地獻醜了。」

白公
(白子壽)道:「那也使得,只是要用便來取,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為要。」

老殘答應:「是了。」

霎時飯罷,白公
(白子壽)立即過河,回省銷差。次日,黃人瑞、剛弼也俱回省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牢獄.jpg
(圖片引自網路)


【作品出處】
《老殘遊記》
烈焰有聲驚二翠 嚴刑無度逼孤孀〉(第十五回)
六千金買得凌遲罪 一封書驅走喪門星〉(第十六回)
鐵砲一聲公堂解索 瑤琴三疊旅舍銜環〉(第十七回)

白太守談笑釋奇冤 鐵先生風霜訪大案〉(第十八回)
(編者註:以上各回內容節錄)
原作者:劉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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