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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潘金蓮(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武松的故事(二):姘夫淫婦

題解

本文為七十回本《水滸傳》第二十三回〈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作者傳為施耐庵。

小說承前一回,內容寫武松打虎後遇到哥哥武大郎,嫂嫂潘金蓮邀武松回家團聚。潘金蓮本在清河縣的一個大戶人家當侍女,因為姿色美豔,被主人看上,想納為妾。潘金蓮便向夫人告狀。主人在一氣之下,將潘金蓮嫁給相貌醜陋、身材短矮、頭腦簡單的武大郎。潘金蓮是個淫蕩貪色、風流狐媚的女人,屢屢傳出與其他男人有曖昧,武大郎在街坊鄰里面前丟盡了臉,他又是個懦弱本分的人,在清河縣住不下去,便帶著潘金蓮搬到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武松正好在陽穀縣而遇到武大,嫂嫂潘金蓮一見高大壯碩又是打虎英雄的年輕小叔武松,有了邪念,邀武松回住處團聚,趁武大郎在外賣餅時挑逗武松,武松不被美色所動,嚴詞拒斥。潘金蓮惱羞成怒,向武大郎誣告遭武松調戲。武大郎不信,而武松為免破壞兄嫂和諧,隱忍不言並搬離武大家。後武松被派往汴京,武松臨行前交代哥哥提防。武松方走,一日,潘金蓮在門前收拾帘子時,手上叉竿一滑,不小心打到從門前經過的西門慶,西門慶驚為天人。王婆知道他看上潘金蓮的美色,因為貪愛西門慶的錢財,答應幫忙撮合,製造他們二人幽會機會,在王婆房裡翻雲覆雨。街坊鄰舍都曉得西門慶和潘金蓮淫亂的姦情,只是一直瞞著武大郎。紙終究包不住火,一名叫鄆哥的少年因為飽受王婆的氣,憤而向武大郎告發通姦之事

以下小說本文以藍色字體表示,括號內的黑體字節選自小說中金聖嘆的眉批夾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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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武大郎(京劇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水滸傳.第二十三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裡?」

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

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

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裡,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裡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裡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穀樹皮。

那清河縣裡,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喚做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陪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

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裡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裡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瑣,不會風流;他倒無般不好,為頭的愛偷漢子。那武大是個懦弱本分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裡!」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


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裡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

武松道:「哥哥,家在那裡?」

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松,轉彎抹角,一逕望紫石街來。


轉過兩個彎,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

只見簾子開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

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裡,且來廝見。」

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裡來和你嫂嫂相見。」武松揭起簾子,入進裡面,與那婦人相見。

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

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

武松道:「嫂嫂請坐。」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

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

武松道:「嫂嫂受禮。」

那婦人道:「奴家聽得間壁王乾娘說,『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
【可見不是不出閨門婦人。】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

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

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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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武大郎(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裡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得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穀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著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便想到他好氣力,絕倒。】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裡住?……不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裡!……」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裡幾日了?」

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

婦人道:「叔叔,在那裡安歇?」
【漸來。】

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裡安歇。」

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
【漸來。】

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士兵服侍。」

婦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夥醃臢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

武松道:「深謝嫂嫂。」


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承上叔叔搬來,急插入一句去:若有嬸嬸,亦可取來。不重嬸嬸有無,只圖以嬸嬸二字,挑逗武二心動也。】

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

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
【急承上不曾婚娶,即接過云:青春多少?意謂豈可許大猶未近婦人耶?兩句極似不相連屬,逐件自問者,而獨能令武二之心油然自動,真妙筆也。】

武松道:「武二二十五歲。」

那婦人道:「長奴三歲。
【第一答並未婚娶,第二答已二十五歲矣。料定武二兩語出口處,必已心動,便應聲折到自己身上來,將叔嫂二人,並作四字,更無絲毫分得開去,靈心妙筆,一至於此。說至此四字,已是深談矣,便只此一頓頓住,下別漾開去,再說閒話,妙絕。】叔叔,今番從那裡來?」

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裡。」

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裡住不得,搬來這裡。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
【忽然斜穿去,表出心中相愛來。】

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

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
【忽然又表出自己與武二一合相處來。】

武松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

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裡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
【絕倒。你看那不曉事嫂嫂,叔叔在這裡坐地,卻不肯撇了下來。】【眉批:一路叔叔之聲多於嫂嫂,讀之真欲絕倒。】

武松道:「嫂嫂請自便。」

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

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
【坐得絕倒。只一坐法,寫武大渾沌,武二直性,婦人心邪,色色都有。】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

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

武大直顧上下篩酒燙酒,那裡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道:「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

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裡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麼理會。
【真好武松。不恁麼理會五字,傳出聖賢心性來,便覺「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二語之未能具足受持不淫戒也。】

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

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

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裡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裡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

武大道:「大嫂說得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

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

那婦人道:「叔叔,
是必記心,奴這裡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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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潘金蓮(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裡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稟道:「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裡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

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裡伺候。」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

有那新制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裡。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裡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下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裡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
【此非止是應用物件也。若止是應用物件,則便總寫一句云一應物件齊整,自不必說矣,今偏要逐項細開,便要讀者認得武二房裡如此鋪設,後來便好看他行立坐起,色色親見也。】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士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裡歇臥。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麵湯,舀漱口水,【於纖瑣處寫出。】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裡畫卯。

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

武松道:「便來也。」逕去縣裡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裡。

那婦人洗手剔甲,
【四字纖瑣入妙。】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吃,武松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

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裡撥一個士兵來使喚。」

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士兵使用,這廝上鍋上灶也不乾淨,奴眼裡也看不得這等人。」

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將家裡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吃茶。眾鄰舍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

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

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裡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裡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不見好,是丈夫,不見怪,是聖賢矣。極寫武二過人。。】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二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裡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不止。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未歸。

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

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簾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

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

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裡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裡搭了。


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

武松道:「便是縣裡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東,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裡來。」

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

武松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
【絕倒。俗筆便竟搬酒來矣,此偏於搬酒先,著此兩句,寫出淫婦一腔心事。又倒插出後門來,妙絕。】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裡來,擺在桌子上。


武松問道:「哥哥那裡去未歸?」

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
【叔嫂中間用一和字,真欲絕倒。】

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

婦人道:「那裡等得他來!等他不得!」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

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燙酒正當。」

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

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

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
【真好淫婦,辭令妙品。】

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嚲,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閒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閒人者,何人也?叔叔養唱,嫂嫂卻知,又是閒人說來,絕倒人也。】

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寫武二答語處,都有神威。】

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

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
【今日之敘,獨不可使哥哥聞耳。一直提出四字,寫盡神威。】

那婦人道:「他曉得甚麼。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真好淫婦,字字飛鸞走鳳。這等事,何事也?叔嫂私商,絕倒人也。】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

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裡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
【知了四五分,只把頭低了。可知以上已有二三分不自在矣。】


那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裡拿起火箸簇火。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寫淫婦便是活淫婦。】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

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不會簇火,我與叔叔撥火;只要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
【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可知以下是十分震怒也。】

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寫淫婦便是活淫婦。以上凡叫過三十九個叔叔,至此忽然換作一你字,妙心妙筆。】

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神威。】說道:「嫂嫂!【潘失嫂嫂之道矣,又稱嫂嫂者何?尊之也。何尊乎嫂嫂?尊之所以愧之也。尊之所以愧之奈何?彼固昵之,我固尊之,彼或怵然於我之尊之,當怵然於己之昵之也。君子修春秋,莫先于正名分,亦為此也。】休要恁地不識羞恥!」【只一句罵殺千古,武二真正神威。】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

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裡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
【數語極表十二神威。】

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掇開了杌子,口裡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盞碟自向廚下去了。武松自在房裡氣忿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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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武松與潘金蓮(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得紅紅打的。

武大道:「你和誰鬧來?」

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
【既是外人,如何又叫他三十九遍叔叔。】

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

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裡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

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
【方才說只問哥哥,今果然也。】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

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酒。」


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鞋,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繫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那裡去?」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

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許你留這廝在家裡宿歇!」

武大道:「他搬出去,須吃別人笑話。」

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裡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士兵,拿著一條匾擔,逕來房裡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

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

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裡敢再開口,由武松搬了去。

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呐呐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謝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裡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裡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撚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

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裡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

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裡觀看光景一遭。
【竟似對友生語,不似對上官語。】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士兵,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裡。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士兵去廚下安排。

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豔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


那婦人拜道:「叔叔,【又饒數聲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裡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裡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處尋。』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麼?」

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

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裡,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個杌子,橫投坐了。士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討個勸杯,叫士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裡,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只防早晨夜晚,又烏料裁衣之在清晝耶?】不要和人吃酒;【武大何處吃酒?乃武二已明知武大之必將有酒吃也,妙絕。】歸到家裡,便下了簾子,【亦帶簾子,妙絕。】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君子不出惡聲,只如此,妙絕。】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如子如父語。數語照後,讀之凜然。】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二神威。】

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酒。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武松多說。【妙人妙語。可知武二不是不知人事者。】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竟是托孤語,讀之慷慨淚下。讀武二此語,忽歎昭烈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之言,真豬狗之言也。】常言道:『表壯不如裡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語語寫出武二神威。】

那婦人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醃臢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噹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裡來!有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要著地!」【辭令妙品。淫婦有相,只看會說話者,即其人也。】

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武二神威,讀者皆欲起立。】

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扶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不曾聽說有甚麼阿叔!那裡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那婦人自妝許多奸偽張致。

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幾杯。武松拜辭哥哥。

武大道:「兄弟,去了?
【莫不文于武大也,今讀其兄弟去了四字,何其爛熳淋漓,天文彌至也。我讀之而聲咽氣盡,不復能贊之矣。】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裡說,不覺眼中墮淚。【真好武大。】

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裡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松下樓來。

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士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士兵,縣衙裡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樸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穀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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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武松(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話分兩頭。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裡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裡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裡,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

武大道:「由他們笑話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

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

武大搖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語!」
【武大叫兄弟處,定帶我的二字,妙絕。金子言語,奇文未有。】

自武松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裡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弄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兒,關上大門。

武大見了,自心裡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固是春情,應在春日。】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便走得蹺蹊】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裡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此一滑,我極疑之。不然,豈前日雪天向火之日,亦失手伸將過去,不端不正,卻好捏在叔叔肩胛上耶?】

那人立住了腳,意思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一個妖嬈的婦人,【因緣生法,福倚禍伏,真有如此。】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哇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一個如迎。】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一個似送。】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疼了?」

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閃了手?」

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裡水簾底下看見了,
【至此方入王乾娘正傳。】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打得正好!」

那人笑道:「這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

那婦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個。」
【眉批:看他兩個,一個如迎,一個似送,一個輕憐,一個痛惜,一個低頭,一個萬福,倒教我看書的羞得倒趓倒趓。】

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不信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你道那人姓甚名誰?那裡居住?原來只是陽穀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伏砒霜。】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覆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裡來,去裡邊水簾下坐了。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

西門慶也笑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

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

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

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
【半句歇住,聲口入妙。】

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

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

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哥的老婆?」

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

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

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

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

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

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郎?」

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裡!」

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

西門慶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
【無可扳話,無可那延,只得隨口扯淡,活畫出涎臉來,使讀者絕倒。】

王婆道:「不多, 由他,歇些時卻算。」

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
【一發扯淡,活畫涎臉。】

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

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
【一發涎臉死人。】

王婆笑道:【笑得賊,明明笑其涎臉扯淡也。】「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

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
【淡死人,涎臉死人。】再說了幾句閒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半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早又來了,絕倒。】

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一路隱語點逗,都好。】

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隱語。】

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只慢慢地三字,活畫涎臉。】盞托放在桌上。

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

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裡。」
【以風話入。】

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

王婆道:「老身只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

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

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

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裡,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就是『回頭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
【賊人語,已有所指。此語漸近矣,故下王婆忽然以風話漾開去。才子為文,必欲盡情極致每每如此。】

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

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

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紀大些。」

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

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


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又去了。】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如何即又來了,絕倒。】

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隱語換。】

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隱語。】

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歇,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

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

西門慶又笑了去。
【又去了。】當晚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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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婆(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早又來了,絕倒。】

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舔不著。那廝會討縣裡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裡納些敗缺!」王婆開了門,正在茶局子裡生炭,整理茶鍋。

西門慶一逕奔入茶房裡,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裡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在茶局裡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
【與上梅湯、和合湯變化,文心詭譎。】

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

王婆笑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
【此非隱語。乃是百忙中點出時節來,夫薑茶所以破曉寒也。】將來放在桌上。

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

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

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麼!」
【活畫涎臉,愈畫愈妙。】

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

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

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

西門慶道:「乾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

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

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

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

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
【又去了。】

王婆只在茶局裡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過西來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逕踅入茶房裡來。【又來,絕倒。】

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面!」

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
【一兩銀子。連日用心,固不如一兩銀子之有驗也,看下文虔婆便出門路,可發一笑。】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收了做茶錢。」

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

西門慶道:「只顧放著。」

婆子暗暗地歡喜,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兩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
【仍作隱語。】

西門慶道:「乾娘如何便猜得著?」

婆子道:「有甚麼難猜。自古道:
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

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著時,與你五兩銀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我猜得如何?」

西門慶笑將起來道:
「乾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

王婆哈哈的笑將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

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

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

西門慶道:「乾娘,端的與我說得成時,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一兩銀子便看你,五兩銀子便猜你,十兩銀子便與你說出五件事、十分光來。一篇寫刷子撒奸,花娘好色,虔婆愛鈔,色色入畫。】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下文將欲排出十分光來,卻先於上文排出五件事,使讀者如游深山,不覺迤邐而入。】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的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棉裡針忍耐;第五件,要閒工夫:──這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閑』。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

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
【下文將排出十分光,上文卻先排出五件事,所謂欲變大陣,先設小陣也。然小陣一變,即成大陣,猶未足為奇觀。此只以小陣一變,仍作小陣,讀者方謂極情盡致,無可複加。而下文不覺早已排山倒海,沖至面前,真文字之極觀也。】我的面兒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裡也頗有貫百錢財,雖不及鄧通,也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閒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

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
【五件事,又變作一件事,然後慢慢變出十件事來。忽大忽小,忽小忽大,真有猶龍之譽。】也多是紮的不得。」

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麼一件事打攪?」

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一件打攪。」
【活畫出積世虔婆。】

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只聽你的言語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麼?」

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計?」

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
【行文至此,豈惟西門,雖讀者亦無不洗耳願聞矣,偏有此一閃,妙。】

西門慶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繡,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積世虔婆,趁火打劫之計,令我絕倒。】我卻走過去,問他討個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曆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先用一反。】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第一段。每一段用兩他若,一反一正,絕代奇文。】

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裡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反。】他若歡天喜地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第二段。】

若是肯來我這裡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妙。】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反。】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第三段。】

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妙。】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裡來。若是他見你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妙。】此事便休了。【反。】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第四段。】

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此事便休了。【反。】他若口裡答應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第五段。】


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個施主:【合,稱妙。】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裡,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反。】他若是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六分了。【第六段。】

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擋他?此事便休了。【反。】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第七段。】

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上時,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反。】若是他只口裡說要去,【賊人語。絕倒。】卻不動身,這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第八段。】

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只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裡面。【絕倒。】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反。】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第九段。】

──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忽然一頓。】這一分倒難。【忽然一颺。一頓一颺,使讀者茫然。上來一反一正,共有十八段,已近急口令矣。得此一頓一颺,政使文情入變,譬如畫龍,鱗爪都具,而點睛,直是令人癢殺。】大官人,你在房裡,著幾句甜淨的話說將入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此處已是最後一光矣,又戒不可動手動腳,打攪了事,然則如之何耶?奇絕之筆。】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絕倒。】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反。又加一句。】若是他不做聲時,這是十分光了。這時節,【二句六字,聲情孝絕。婆子至此,亦絕倒矣,何況西門,何況讀者。】十分事都成了!──這條計策如何?」【第十段。】


西門慶聽罷大笑道:「雖然上不得淩煙閣,端的好計!」

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
【此是虔婆傳中正語。】

西門慶道:「『難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

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繡絹匹並綿子來。」

西門慶道:「得乾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

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繡絹鋪裡買了綾繡絹緞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裡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逕送入茶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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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婆(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自踅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裡來。那婦人接著,請去樓上坐地。

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吃茶?」

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

王婆道:「娘子家裡有曆日麼?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

那婦人道:「乾娘裁甚麼衣裳?」

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預先要制辦些送終衣服。
【宛然有聲。】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佈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繡絹段──又與若干好綿。放在家裡一年有餘,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看他寫出許多說話來。以上猶是借曆日,以下竟是請裁縫矣。】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

那婦人聽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乾娘做,如何?」

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
久聞娘子好手針線,只是不敢相央。」

那婦人道:「這個何妨。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曆頭叫人揀個黃道好日,便與你動手。」

王婆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
【忽然借曆日,忽然不必曆日,夾七夾八,妙絕。】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忽然借曆日,忽然又說已央人看個黃道好日,一發夾七夾八,妙絕妙絕。】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上文活寫婆子隨口嘈出,此句又活寫婆子機變自救,妙絕。】

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第一分光已有。】

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

那婦人道:「乾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

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裡沒人看門前。」
【並不強拉,只是軟商,辭令妙品。】

那婦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第二分光又有。】

當晚回復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准來。當夜無話。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裡乾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裡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賣炊餅。【略照武大,不疏漏。】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裡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裡坐下,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細瑣處寫。】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淨,【細瑣偏入妙。】便將出那綾繡絹段來。

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婆子看了,口裡不住聲價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裡真個不曾見過這般好針線!」

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斤麵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兒進門。
【不忘武大。】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武大入屋裡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裡吃酒來?」

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

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直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嘗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只是拿了家來 ,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
【數語於本文無謂,只是使畫龍點睛大不寂莫,作文要照前顧後如此。】當晚無話。


且說王婆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裡,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杯酒吃。」

王婆道:「啊呀!那裡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裡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

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

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

這婆子生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小人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
【所以六婆不許入門,後世切戒之。】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去歸了。【第三分光已有。】


話休絮繁。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門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只說得四字,妙不容說。】

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

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裡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


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陡然而出。】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房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

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

西門慶道:「是我。」

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

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裡,對著那婦人道:
【此句拖著西門對著婦人,下句指著婦人對著西門,活畫出婆子無數身分。】「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那衣料的官人。」

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
【第四分光又有。】

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緞子,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

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裡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

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


西門慶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

王婆道:「大官人,你猜。」

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

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間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


那婦人臉便紅紅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記懷。」

西門慶道:「說那裡話。」

王婆便介面道:「這位大官人一生和氣,從來不會記恨,極是好人。」

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得,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認的大郎,一個養家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個難得這等人。」
【賊人惡口,明明贊之,明明擠之,明明搊搊之,明明羞之。】

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

那婦人應道:「他是無用之人,
【他字妙,無用字妙,如出香口。好婦嫁得呆郎,第一怕人提起,氣不得,不氣不得,相似有此六字之苦。】官人休要笑話。」

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善良時,『萬丈水無涓滴漏。』」

王婆打著攛鼓兒道:「說的是。」西門慶獎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
【第五分光已有,寫得絕倒。】


王婆又道:「娘子,你認的這個官人麼?」

那婦人道:「奴不認的。」

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慶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開著個生藥鋪在縣前。家裡錢過北斗,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得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裡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西門慶看得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


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漸來。】

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把一隻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裡瞧科,已知有五分了。

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
【巧言如簧。】一者緣法,二者來得恰好。【緣法只是來得恰好,來得恰好只是緣法,二句只是一句耳。卻自冒冒失失,說出一者二者,活實際情況出隨口假嘈來,思之失笑。】嘗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說來是好一對兒也。】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


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裡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

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裡說,又不動身。王婆將了銀子要去,那婦人又不起身。
【第六分光又有。光雖十分,其實只有此處最難必耳。疊寫兩句又不動身,在作者亦提刀而立,躊躇四顧之時也。】【眉批:連寫許多不動身,要著眼。】

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

那婦人道:「乾娘,免了。」
【二字活畫淫婦。】卻亦是不動身。【第七分光又有。】

也是姻緣,卻都有意了;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著那婦人;這婆娘一雙眼也偷睃西門慶,【寫出四隻眼來,妙絕。】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自做生活。


不多時,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裡桌子上。

那婦人看看,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依舊原不動身。

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

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

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

那婦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

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

西門慶拿起箸來道:「乾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


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寫王婆忽離忽合,忽隱忽躍,真如驚龍跳虎,下緊接西門慶道,又妙絕。】

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恰是嫂嫂問叔叔語。】

那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恰是叔叔答嫂嫂語。】

西門慶道:「小人癡長五歲。」【恰是嫂嫂勾叔叔語。此三句無心中遙遙自引。】

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

王婆走進來道:「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子百家皆通。」

西門慶道:「卻是那裡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

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裡枉有許多,那裡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

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

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

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怎地家無主,屋倒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

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

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裡的事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裡時,便要嘔氣。」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 ,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

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有此娘子這表人物。」

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
【憑空又蹴起,妙想奇文,咄咄怪事。】【袁夾批:說到風流,更切一步。】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

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
【妙。】


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

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取在家裡。若是他似娘子時,自冊正了他多時。」
【袁眉批: 此一段文情與賣棗糕一段相似,皆是無中生有,此更影動親切,行文變化妙不容言。】

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麼?」

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歿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

王婆道:「我自說要,急切那裡有中得官人意的。」
【忽然漾開,妙妙。】【袁夾批: 又放開,卻使人意死。】

西門慶道:「做甚麼了便沒?【妙妙。】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妙妙。】【餘評:觀西門慶與王婆問答之言,而淫婦意亦存矣。】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第八分光已有。】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

西門慶道:「我手帕裡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哀哉世人,男女之會,亦必以錢物耀之。】

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睃這粉頭時,一鐘酒落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卻不起身。

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 ,與娘子再吃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裡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 ,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耽閣。」

那婦人口裡說道:「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
【第九分光已有。】【芥眉批: 低頭是點頭,不動身卻動心,更不知要如何動身。】

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絕倒。】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裡,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只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翹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容眉批: 癡子,不必了。】

那婦人便笑將起來,【以上通計三十八笑字,至此笑字結穴。老子云:不笑不足以為道也。】【袁眉批: 此一笑收拾以前許多笑。】說道:「官人,休要囉唕!你真個要勾搭我?」

西門慶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
【金夾批:反書婦人摟起西門慶來,春秋筆法。○第十分光完滿具足。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裡,脫衣解帶,無所不至。】【此時不知武二已到東京否,武大炊餅已賣無否,讀之一歎。】【餘評: 此處西門慶與金蓮樂雲雨之情,隱隱後日之禍在此。】


西門慶與潘金蓮.png
上圖:西門慶與潘金蓮(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怒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虔婆此怒,卻出料外,文情真是波詭雲屬。】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

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
【真正奇文。】

那婦人扯住裙兒道:「乾娘饒恕則個!」

西門慶道:「乾娘低聲!」

王婆笑道:
【笑字餘波。】「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

那婦人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 ,奴也依!」

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甘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
【絕倒。正合下官之意。】【容眉批:也不必,他自然來,只是王婆要在西門慶面前邀功耳。】【袁眉批: 都是金蓮意中語。】

那婦人道:「只依著乾娘便了。」

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說,
【前婦人勾搭武二一篇大文,後便有武二起身分付哥嫂一篇小文。此西門勾搭婦人一篇大文,後亦有王婆入來分付姦夫淫婦一篇小文。耐庵胸中,其間架經營如此,胡能量其才之鬥石也。前武二分付武大云:你從明日為始,每日云云。今王婆分付婦人,亦云:你從今日為始,每日云云。前武二分付婦人云:你自不用武二多說。今王婆分付西門,亦云:你自不用老身多說。皆特特遙遙相引,不必盡照,不必盡不照,彼固不望後世有人能賞之也。】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一發絕倒。】【容夾批:不必當面說。】【袁眉批:為人為己,王婆亦做得徹。】

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

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了,
【袁夾批:武大性命險矣。】奴自回去。」便踅過後門歸家,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麼?」

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

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裡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道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得乖覺,【此書每於絕大文字,偏有本事一字不相犯。如武松遇虎,李逵又遇虎;金蓮偷漢,巧雲又偷漢是也。乃偏於極小文字,偏沒本事使他不相犯。如林沖送配時,極以盧俊義迭配時;鄆哥尋西門,極似唐牛尋宋江是也。此非文叔真有小敵怯、大敵勇之異,蓋僧由畫龍,若更安鱗施爪,便將破壁飛去。天下十成之物,造化皆思忌之,彼固特特不欲十成,非世人之所知也。】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裡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來繞街尋問西門慶。

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
【芥眉批: 水滸傳之妙,不惟說正采人活現,即旁邊沒要緊的,俱極盡人情世故,此文心細而真,文筆曲而遶處,諸小說必不能及。】「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餘評: 鄆哥竟奔王婆家尋西門慶,皆是通縣知金蓮偷奸之弊,批教鄆哥雲。】

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

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裡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裡。你小孩子家只顧撞入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

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逕奔入茶坊裡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拜揖。」

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裡做甚麼?」

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

婆子道:「甚麼大官人?」


鄆哥道:「乾娘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

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

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

婆子道:「甚麼兩個字的?」

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裡面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裡去?人家屋裡,各有內外!」

鄆哥道:「我去房裡便尋出來。」

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裡那得甚麼『西門大官人!』」

鄆哥道:「不要獨自吃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麼不理會得!」

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甚麼!」

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裡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兒也沒有落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

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裡放屁辣臊!」

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

鄆哥叫道:「做甚麼便打我!」

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做聲,大耳刮子打你出去!」

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
【不因此句,如何生出事來。】

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前半篇就兩個人寫出活畫來,後半篇就三個人寫出活畫來。此至末後,忽然又就一個人寫出活畫來。筆勢伸縮變化,我不能量其端倪所至。】指著那王婆茶坊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逕奔去尋這個人。正是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


掀翻狐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


畢竟這鄆哥尋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延伸閱讀:
武松的故事(三).毒殺親夫----施耐案《水滸傳》: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小說原文)

武大郎.png
上圖:武大郎與鄆哥(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作品出處】
《水滸傳》七十回本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第二十三回
原作者:施耐庵
眉批者:金聖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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