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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台北.富宏牛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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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台北.永康牛肉麵


牛肉麵和美援

現在來台灣旅遊的人,不吃一碗牛肉麵,彷彿沒來過台灣。你甚至可以來一趟牛肉麵之旅,從台北的永康街、林東芳、桃源街,再到桃園中壢、台南、高雄……。

台北市舉辦過牛肉麵節,各種風味的牛肉麵都上了比賽場,爭奇鬥艷,連義大利、西班牙、紐約牛排、泰國酸味等口味都有,更不必說傳統的川味牛肉麵了。台灣儼然成為牛肉麵的代表,此種美食的原創產地。

但且慢,怎麼會這樣呢?

要知道,第一,台灣人不吃牛肉,因為牛為人耕田一生,老了還吃牠,太沒人性。

第二,台灣不產麥子,少量的自產麥子是日本人統治台灣時引進的,是為了做麵包來著。

第三,台灣人吃的傳統麵條也不是北方那種拉麵、陽春麵,而是加了鹹(編按:應為「鹼」)的油麵。古早的台灣人都叫它「擔仔麵」。清朝時期早就有了,那時,人們用一種竹子編的擔子挑著,所以叫「擔仔麵」,裡頭燒著小火,在路邊一放,再擺幾張小竹椅子,就做起生意來。那油麵原本就熟了,只要麵、豆芽菜、韭菜用熱水一燙,澆上高湯和肉燥,就成了一碗熱乎乎的擔仔麵。它只是一鍋用熱水沏一沏,人們習慣叫它「沏仔麵」。相傳那是廈門漳州一帶傳來的。

然而,不吃牛,不吃白麵的台灣,卻出了個舉世聞名的牛肉麵。那是什麼道理呢?

老一輩的美食作家逯耀東1990年代初曾去四川旅行,他一直覺得好奇,台北這麼流行的「川味牛肉麵」,到底從那裡來的?他搭了出租車,在成都四處繞呀繞的,就是找不到。最後只吃了兩盤夫妻肺片和一碗水餃,再買一斤郫縣豆瓣醬。那郫县豆瓣醬是調製「小碗紅湯牛肉」所必備,將大塊牛肉汆燙去血水,再以大火中火逐次燉煮,佐以各色香料、郫县豆瓣醬所炒的紅油等,如此即成。那湯「色澤紅亮、麻辣滾燙、濃郁鮮香……」。

逯耀東於是推斷,那豆瓣醬口味與高雄岡山的豆瓣醬相似,都是以蠶豆瓣和辣椒製成。高雄岡山是空軍眷村所在,而空軍在抗戰時正是在四川,因此,這豆瓣醬應是遠離家鄉的空軍子弟,懷想家鄉的口味,卻又無法結伴還鄉,遂成此味。以此味燉紅湯牛肉,佐以麵條,那不就是典型的川味牛肉麵?


然而也有人提出異議說:去高雄岡山查看,此地並無知名的牛肉麵店,怎麼會是出自這裡呢?顯然,此說只是推論,不是有據可考。

岡山豆瓣醬.png
上圖:岡山豆瓣醬
岡山豆瓣醬.png
上圖:岡山豆瓣醬


但無疑的是,從大陸來:的一百二十幾萬人,來自全中國各地,口味不同,飲食習慣殊異,而眷村又大多依部隊而建,許多不同地方的人於是住在了一起。而當時眷村的生活困苦,能做菜、包餃子、做家鄉口味的人,往往互相扶持,彼此分享,於是劉媽媽家的餃子、張媽媽家的獅子頭、張伯伯家的豆瓣醬等,就從眷村的共同分享,成為附近市集的小攤子,增補一點收入。有些就這樣,成為附近的名店,延續到了今天。例如台北的忠南飯館,就是典型眷村家常菜,口味已不是任何一個省分的特色,但就是所謂「眷村菜」,和台灣本地的菜色完全不同。

1949年從全中國各地來的人,帶著各自的家鄉記憶與思鄉的情感,為台灣創造出多元的飲食文化。像逯耀東寫過的福州乾拌麵魚丸湯,就成為台北小南門附近的名店。那福州魚丸湯確是福州所產,但福州並不流行台灣這種「傻瓜麵」啊。

再例如:張大千最愛吃的永和豆漿的燒餅油條,也不是台灣所產。而是來台老兵退伍後,一起創業開店而來。那種以剛烤出來的燒餅,夾著鮮炸油條,二者酥脆結合,又不乾澀,再佐以新鮮豆漿,確是美味。據一位大企業家朋友說,他年輕時識得張大千,張大千回國一到機場,想念永和豆漿,就打電話叫他去買一些帶過去。他知道張大千有此嗜好,特地每天早晨買了燒餅豆漿帶去,得空就請他畫一些畫,買下來收藏。就這樣,他擁有數十幅張大千的作品。

現在,張大千作品拍賣價已經比畢卡索還高,這位企業家朋友的收藏已經增值數百倍。然若不是他說出來,誰會相信這是他送永和豆漿送出來的收藏?

在那戰爭烽火中倖存下來的世代,能在台灣落腳,已屬萬幸。想一想,全台灣有八百七十九個眷村,共有九萬八千五百三十五戶,約四十七萬人,這些生命來自大陸各地,思親想家歸不得,獨在異鄉為異客,也只能靠著逢年過節,煮一點家鄉的食物,嚐一嚐熟悉的味道,一解鄉愁。於是大陸各地的風味紛紛出籠,成為台灣食物繽紛多樣的風景。

然而,傳統的台灣人畢竟是吃米飯的。小時候因為貧困,我媽媽去買了便宜的麵粉,蒸出饅頭菜包,以取代米飯。可吃了幾餐,家人都覺得沒有吃米飯,好像天天都沒吃飽。但現在,台灣人卻是麵包的大量消費者,這習慣是如何被改變的呢?

這就要說到美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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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美援麵粉
美援麵粉.png
上圖:美援麵粉


國民政府來台之初,經濟困窮,在韓戰之後,美援來臨。但美援並不只是以金錢送來,而是以各種方式,如軍備、武器、衣物、食物等。當時美國正盛產麥子,麵粉多得吃不完,怎麼辦?那就推給台灣作為食物援助吧。

當時美援的麵粉、脫脂奶粉、食用油、二手衣物等,總是要有接受的民眾和發放的地方。在什麼地方呢?用台灣俚語說,主要在「耶穌廟」或者眷村。「耶穌廟」指的是教堂,只要去教堂參加禮拜,就可以發放一包麵粉。而眷村則是由於眷村多外省人,北方人喜歡麵食遠超過本省人。

發放到眷村的麵粉,就成為推動台灣麵食,製造各種美食的來源。

當時裝麵粉的袋子,質地是純棉的,因此被台灣人稱為「卡動的」。那其實是cotton的外來語日本發音。台灣人在用完麵粉後,捨不得丟掉,就把那袋子洗一洗,改一改,縫成四方形內褲,讓小孩子穿。於是,在褲子的正中央,不免寫著諸如「中美合作」、「淨重22公斤」等字樣,讓孩子穿著滿街跑。為什麼是22公斤?因為麵粉袋在美國,規格一律是50磅,來台就是22公斤,凡大宗物資的規格都是統一的。

1960年代,美援物資繼續進來,而美國此時盛產的小麥、黃豆、大豆等大宗物資無處可銷售,就一邊以美援贈送,一邊希望趁著發送的時候,改變台灣人的飲食習慣,培養未來的消費者。美國先是在日本進行實驗性推廣,宣傳說:美國人之所以長得比日本人高大,是因為東方人的米食沒營養,不像麵粉有各種維生素,有助於長高。美國人吃的是麵粉,喝的是牛奶,所以日本人要改變國民體質,一定要改變飲食習慣。有那麼一段時間,日本一些小學推行營養午餐,讓學童吃麵包,喝牛奶,再佐以其他食物。

後來此宣傳也在台灣複製推廣。台灣就比較容易了,只要製造輿論說:日本都這麼做,想改變國民體質,長得像美國人那麼高大,台灣也要跟進,就可以了。

牛肉麵之所以成為台灣的美食,就在這樣環境下形成的。來自大陸各地的軍民,貧困的眷村,希望麵食的人口,免費的美援麵粉,以及懷念家鄉的一百二十萬顆心,創造出一種獨特的家鄉的味道。最後,這所有人的結合,再配合時代的特質條件,「台灣牛肉麵」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

當然,牛肉麵只是我們試著從輕鬆的角度,去描述一個戰亂、眷村、懷鄉、美援、掙扎生存的大歷史側顏。事實上麵粉只占美援的一小部分,真正占最大比例者,還是軍事與經濟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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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看著媽媽把領到的美援麵粉製作成饅頭和麵條,這種有如變魔術般的驚喜,是曾歷經美援時期台灣民眾的共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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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以麵粉為材料的饅頭,也是國民政府來台之後台灣新出現的食物


美國為了挽救台灣的危機,基本上支撐了台灣經濟──不但提供大量的生活資料,還大力發展台灣的工業、電力、交通運輸等基礎設施。

美援依照其用途,可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計畫型經濟,如鐵路、公路、電力、水利、機器設備等基礎設施;第二類是民生物資,如黃豆、棉花、肥料等,充分供應民生所需,避免通貨膨脹;第三類是技術援助,以派遣台灣相關人才赴美國訓練,或外國技術人員來台灣協助等。

為取得美援,台灣也得配合做許多經濟建設計畫,也就相應的成立了許多委員會,如:美援運用委員會、經濟安定委員會、工業委員會等,與美國派來監督美援運用的各種專家一起開會、討論、做計畫,這對台灣訓練一批現代化的技術官僚,非常有幫助。

據一位美援會官員回憶︰「初期美援以進口農工原料及民生必需品為主,對充裕物資收縮通貨以穩定經濟,有立竿見影之成效。」據統計,整個50年代,由美援提供的進口物資一直占台灣全部進口物資的三分之一以上,在1957年以前更占到40%-50%。關係民生最大的小麥、棉花、黃豆、油脂等重要生活資料,屬於美援進口者占總進口量的60%以上。

總計,從1949年以降,美國一共給了台灣多少援助呢?據台灣《中國時報》引述美國國務院的統計資料稱,美國對台灣的無償性軍事援助從1951年開始到1974年停止,共提供了三十點七十九億美元的武器裝備。而在經濟上,美援大約以每年一億美元的額度,進入台灣。從1951年到1965年停止,總計約有十五億美元。

當然,美援也預示著台灣對美國的軍事、安全、經濟到文化的依賴。特別是文化與思想上的影響,更是深遠,延續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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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美援麵粉袋
美援麵粉袋.png
上圖:美援麵粉袋


【文章出處】
《風傳媒》
(轉載自:《有溫度的台灣史》)
牛肉麵和美援
2018-07-19
網址:

https://www.storm.mg/article/458133?mode=whole
作者:楊渡
【作者簡介】
楊渡(1958年2月20日-)本名楊炤濃,出生於臺灣臺中市烏日區,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中國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早期創辦《春風》詩刊,後轉任記者、編輯,曾任《中國時報》副總主筆、《中時晚報》總主筆、輔仁大學兼任講師、中國國民黨文傳會主委,曾任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現為自由作家、新聞評論人,出版多本文學、評論、紀錄片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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