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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描述寫「背叛」的段落節錄

(一)第一章

1-1


有為子獨自攀登石灰石的一百零五級臺階去了。猶如狂人滿懷豪情──在她的黑西服和黑頭髮之間,惟有她那美麗的側臉是潔白的。

在月亮、星星、夜雲、以茅杉的稜線連接天空的山峰、斑駁的月影、明顯浮現的建築物等等的襯托下,有為子背叛的澄明的美使我陶醉了。她獨自一人挺起胸膛,她有攀登這白石階的資格。她的背叛,就如同星星、月亮和茅杉。就是說,它同我們這些見證人一起居住在這個世界上,接受這種大自然。她就是作為我們的代表登上去的。

我氣喘吁吁,不由得這樣想道:

「由於背叛,她終於也能接受我了。此刻她正屬於我。」

──所謂事件,在某一地點將會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攀登一百零五級綴滿苔蘚的石階的有為子,還在眼前。我覺得她彷彿永遠在攀登這石階似的。

後來她竟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大概是攀到石階盡頭的有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方才的她既不完全拒絕世界,也不完全接受世界。只是屈身於愛慾的秩序,為了一個男人而失身。

1-2

我變換著各種角度或側頭眺望。它已經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動。它只不過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層小建築物。頂尖上的鳳凰,也像隻烏鴉似的。豈止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穩定的感覺。我尋思:所謂美,難道當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
 
倘使我是個謙虛好學的少年,在這樣輕易地氣餒之前,必定先悲歎自己鑒賞力之差吧。然而,我心中幻想的無與倫比的美,竟背叛了我,這種痛苦完全奪去了我所有的反省。

我思想:難道金閣虛構的美,幻化成別的什麼東西了嗎?美為了保護自身,可能會誆騙人的眼睛。我本應更接近金閣,剔除使自己的眼中產生醜陋感覺的那種障礙,檢查一個個細微部分,親眼看看美的核心。既然我只相信眼睛見得著的美,那麼採取這種態度是理所當然的。

(三)第三章

3-1


我不曾──一句也不曾就一件事責備過母親。估計母親也沒有察覺到我曉得那件事。但是,從此以後,我心中就一直不原諒母親。

事情發生在我上東舞鶴中學,寄居在叔父家中,第一學期放暑假,我初次回故鄉省親的時候。那時母親的一個名叫倉井的親戚在大阪的事業失敗後回到了成生村,他是入贅女婿,他的妻子不讓他踏入家門。妻子未消氣之前,他無奈只好寄住在我父親的寺廟裡。

我們的寺廟蚊帳很少,估計父親的結核病不大會傳染了,母親和我就同父親共用一床帳子,如今再加上倉井。我記得,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深夜裡,沿著庭院的樹木,我彷彿聽見無數的蟬發出了知了知了的短促的悲鳴,飛來又飛去。大概是這種聲音把我驚醒了。海潮怒吼,海風掀起了黃綠色的帳子的下角。帳子的飄動異乎尋常。


海風把帳子吹得鼓脹起來。帳子過濾著風,無可奈何地飄動著。所以被風刮成堆的帳子的形狀,並不是風的忠實的形狀,隨著風勢漸弱,稜角也消失了。帳子下角摩擦著鋪席,發出了像矮竹葉搖曳似的聲音。然而傳到帳子的不是風吹的動,是比風吹時更輕微的動,是泛起漣漪似地擴展到整床帳子的動。這種動,使粗布帳痙攣,從內側看見的巨大的帳子的一面,彷彿洋溢著不安的湖面。不知是湖上遠方的船激起的浪頭,還是已遠去的船留下的餘波的反映……

我把惶恐的目光投向動的源頭。於是我感到好像一把鉗子猛扎進了我在黑暗中睜大的眼珠子裡。

四人擠在極窄的帳子裡,緊貼父親躺著的我,翻身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把父親擠到一個犄角上。我和我所看到的東西之間,隔著布滿皺紋的白床單,我背後就是把身子曲成一團熟睡著的父親,他的鼾聲直接灌進了我的衣領口裡。


我所以發現父親醒了,是因為父親壓住咳嗽以致呼吸不規則,觸到了我的後背。這時候,突然間,十三歲的我睜大的眼睛被一個巨大的溫吞吞的東西遮擋住,什麼也看不見了。旋即我明白了。原來是父親的雙掌從背後伸了過來,遮擋住了我的雙眼。

這雙掌,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那是雙無與倫比的巨掌。它是從我背後繞過來,突然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所看到的地獄遮蓋起來了。這是來世的巨掌。不知是出於愛、慈悲還是屈辱,好歹即時中斷了我所接觸到的可怕的世界,並將它完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向這雙巨掌微微點了點頭。父親從我小臉的頷首,立即明白我是諒解和同意了。然後父親將手掌移開……手掌移開以後,我如實地按照手掌的命令,繼續堅持閉上眼睛,直到清晨室外令人目眩的陽光透進了我的眼簾。我通宵達旦未能成眠。


(四)第四章

4-1


「你真的幹了這種事啦?」

……我直面自己的灰暗的感情。這是鶴川刨根問底似的質問迫使我這樣做的。

鶴川為什麼要質問我這件事呢?是出於友情嗎?他知道不知道這樣質問我,就會拋棄了他自己的真正的職責?他知道不知道他的這種質問,在我心靈深處背叛了我?

我已經不知說過多少次了。鶴川是我的正片……知果鶴川忠於他的職責,他就不應該對我刨根問底,而應該不聞不問,如實地把我灰暗的感情翻譯成明亮的感情。那時候,虛假將會變成真實,而真實的就將會變成虛假。如果鶴川能發揮他那種天生的做法:把所有的背陰譯成向陽,把所有的黑夜譯成白晝,把所有的月光譯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間質樸的陰濕譯成白晝晶亮的嫩葉在搖曳,那麼,我或許會結結巴巴地懺悔所有這一切。然而在這節骨眼上,他偏偏沒有這樣做。於是,我的灰暗的感情就獲得了力量……

我曖昧地笑了。這是一個沒有暖氣的寺廟的深夜。膝蓋冷颼颼的。幾根古老的粗柱子聳立在那裡,把竊竊私語的我們包圍住了。

我顫慄不已,大概是寒冷的緣故吧。但是,第一次公然向朋友撒謊,這份樂趣也足以使裹著睡衣的我的膝蓋發抖了。

「我什麼也沒有幹。」

「是嗎?那就是女人說謊哩?他媽的,這件事連副司都相信哩。」

他的正義感漸漸高漲起來,甚至慷慨激昂地說,明天他一定替我向老師解釋清楚。這時我心中忽地浮現出老師那個剛剃過的、活像剛煮出來的蘿蔔一樣的腦袋,然後浮現他那副無抵抗的桃紅色的臉頰。不知何故,我對這種心象突然感到非常厭惡。在鶴川表露正義感之前我必須親手把它全部埋在土裡。

(八)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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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四、五封信扔在我的書桌上。看見寄信人的名字,我大吃一驚,這時柏木若無其事地說:

「你不妨讀讀吧。這是鶴川的遺物。」


「你同鶴川的關係很親密嗎?」

「算是吧。我同他是很親密。不過,他生前很不願意讓人看出他是我的朋友。儘管如此,他唯獨對我才說心裡話。他過世已經三年了,他的信也可以讓人看了。特別是你同他很親密,我早就打算找個機會單獨讓你看看。」


寫信日期都是臨死前的日子。一九四七年五月幾乎是每天一封,從東京寄給柏木的。他沒有給我寄過一封信。這樣看來,他回到東京的翌日就每天給柏木寫信了。字跡無疑是鶴川的,字體帶稜帶角,十分稚拙。我不免有點妒忌。鶴川在我面前沒有任何虛偽,總是表現出透明的感情,且偶然還說幾句柏木的壞話,非難我同柏木的交往,而他自己卻一味對我隱瞞與柏木之間這樣親密的交情。

我按寫信日期順序,開始閱讀他寫在薄信紙上的小字。文筆之差無法形容,思考也處處停滯,不易讀下去。不過,從文章的前後來看,字裡行間隱約流露出痛苦的情緒來。讀到最後的信時,鶴川的苦痛就鮮明地躍然紙上了。隨著一封封讀下去,我潸潸淚下。我雖然哭泣,但心中卻驚愕於鶴川這種凡庸的苦惱。


那只不過是一樁隨處都會存在的小小的戀愛事件罷了。也只不過是同雙親不允許的對象進行不幸的不諳世故的戀愛罷了。大概這是寫信的鶴川本人不覺間犯了感情的誇張吧。下面這段話使我愕然:

「現在回想起來,這樁不幸的戀愛,可能是由於我的不幸的心靈造成的。我天生擁有一顆灰暗的心。我的心似乎未曾懂得悠然的開朗。」

讀完的這最後一封信的結尾,是用激流般的語調來終了的。這時,我才對迄今做夢也沒有想到的疑惑恍然大悟。



8-2

我一直確信感覺不曾欺騙過我,如今這種確信變得徒勞了。

(十)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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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突然感到一陣食欲襲捲上來,這太符合我原先的預想,反而使我產生了一種被背叛了似的感覺。昨天吃剩下的夾餡麵包和豆餡糯米餅放在衣袋裡。我用工作服的下襬揩了揩濡濕了的手,就貪婪地吃了起來,卻不知是什麼味道。不管味覺如何,我的胃在叫喚,我慌忙把點心塞在嘴裡。我心急如焚,胸口激烈地跳動。好不容易嚥下去,掬水喝了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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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出處】
金閣寺
網址:

https://www.haodoo.net/?M=u&P=J080816:0&L=
(編按:翻譯文錯字已訂正,少數贅字不雅訓文字略作修改)
作者:三島由紀夫
【作者簡介】

三島由紀夫(日語:みしまゆきお Mishima Yukio,1925年1月14日-1970年11月25日),日本戰後文學大師,本名平岡公威,生於東京府東京市四谷區,三島受祖母影響從小接受皇族教育,極度迷戀傳統武士道精神和愛國主義,熱衷健身,曾擔任記者、電影製作人、電影演員。三島因為體弱,無法從軍報國,因此藉寫作擺脫傷痛,受日本文學巨擘川端康成引薦步入文壇,創作形式遍及小說、散文、詩歌、戲劇,作品以耽美的悲劇式美學著稱,文風細緻華麗,著重在挖掘情慾、人性、社會真實。三島正好歷經形塑當代日本的二次大戰與戰後時期,對戰後日本社會高度西化和主權受制於美國極為不滿,加上受到60年代全球社會運動爆發、左右派嚴重對立的氛圍,晚年的三島也熱衷政治改革,是日本極右派民族主義者,甚至組織私人武裝組織楯之會,聲稱要保存日本傳統武士道精神,試圖鼓動推翻日本憲法,找回自衛隊保衛天皇的政變無人響應,最後以切腹自殺結束45歲生命,震驚日本及國際社會。三島由紀夫在日本文壇擁有高度聲譽,在西方世界也有崇高的評價,被譽稱他為「日本的海明威」,曾三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也是著作獲得外國翻譯最多的當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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