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古帝王圖(局部).曹丕(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
感懷──〈與吳質書〉曹丕為什麼那麼脆弱?
配合課程:典論論文、與吳質書
導語
隨著中國文化逐漸走向成熟,文化情感的模式也出現了重要轉折,變得更加宛轉細膩。這篇文章我要跟你講的文化情感模型,叫做感懷。
〈與吳質書〉是曹丕寫給朋友吳質的一封信,也是一篇非駢非散又駢散結合的佳作,語言節奏自然從容,好像口語,但文字是對偶工穩的,有駢文的風格。
感懷是什麼呢?感是一種敏銳的知覺能力,是從微小的事物、他人的生命裡,發現與自我存在的相通之處,形成呼應和共鳴。懷可以說是感情的觸動和激發,要有熱烈的情感才能有細緻的體驗。
上圖:曹丕(劇照)
曹丕的脆弱
讀這封〈與吳質書〉(編按: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你很難想像這是出自手握重權、就快要被立為魏王世子的人。你可能比也很難想像他為什麼能代表這類憂傷的情緒。按大家的印象,他是皇位爭奪的贏家,他弟弟曹植應該比他更有資格感懷。畢竟曹植是傳說中被逼迫七步成詩的人。
文字、情感和思想這三者的關係,不一定是傳達和表現。尤其在文化情感裡,它們經常是融合在一起的。怎麼寫影響了人怎樣感知和怎樣想。
魯迅說「曹丕的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這種文學上的自覺,來自精神上的個體覺醒。
思想和情感的最強動力是生死問題。魏晉這個亂世刺激了文化思想的活躍,文人們跳出儒家的「未知生、焉知死」模式,開始用道家、佛家思想以及個體情感來消化生命短促、人生無常這些困惑,他們的苦惱、焦灼、哀傷和悲涼情緒混合在一起,又被玄學思想所調和,就醞釀出了感懷。
要理解這封信,你得先理解曹丕這個人在政治上的扭曲。這有先天基因,他的權力基本盤是世家豪門大族,這和他必須堅守的那種法家色彩濃厚的曹魏政治傳統就不符。
在政權的合法性方面,他搞的「禪讓」被視為篡漢,在和弟弟曹植的權力鬥爭裡,也給世人留下了狡詐虛偽的話柄。但他又沒有殺掉漢獻帝和曹植,給他們的待遇說得過去,允許他們活得比自己長。
這種政治上的矛盾性,跟曹丕文學上的感懷特質如影隨形。於是在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曹丕見到時節推移,想到昔日的朋友、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瑜死去兩年多,心生感傷,就給他的朋友、當時的朝歌令吳質寫了這封信。
上圖:曹丕(劇照)
突然到來的人生無常
完全忘掉曹丕的身份,哪怕不知道作者是誰,這封信我們今天讀,還是會感動。
信的開頭,曹丕以親密的朋友口吻問候吳質,解釋說:我們各有職務,不得見面。曹丕的文字初看平淡,其實文字技巧很高。
曹丕說,我現在總是懷念我們昔日在南皮的時光。他的這段回憶描寫實在漂亮,我們看一下原文。(編按: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
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間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遊後園。
聽著就覺得清新悅耳,具體說的是什麼呢?
他說:我們當年悠閒高妙地談論經典和百家學說,以棋類遊戲和古箏音樂為伴──曹丕文武雙全,擅長擊劍。
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本事,比如說他還是彈棋遊戲的高手。
他接著說:那時候,我們把甜瓜放在清泉裡,把紅李子浸在涼水中。白天的飲宴過去,可以繼續趁著朗朗月色,共乘車輦到後園遊覽。
看到這兒,你覺得這都是享樂人生的種種美好吧?可曹丕卻突然捕捉到了人生的無常。
話風(鋒)一轉,接著說:
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編按: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
想必吳質接到這封信,也要感慨萬千。曹丕利用感懷的手法,把和吳質的情感溝通,升華到了生命體驗的高度。感懷表面看近似西方的象徵主義,比如法國大詩人維爾蘭的名句「淚流在我心裡,如同雨灑在城裡」,就和感懷很像。
中國式感懷的特點是把主題、情感和寫作對象都打包在了一起,有固定的範圍和情感色彩。比如黛玉葬花的感懷,就是由悲感生命的無常和易逝而「見花落淚,見月傷心」,同時也是感受到這些典型情景而觸動傷情。黛玉的喜散不喜聚,也是因為聚會要勾起「必定散場」的經典感懷。曹丕這篇文章的處理比一般的感懷的理性控制力更強,我後面會說到。
說到曹丕,肯定繞不過去曹植。曹丕的詩文比曹植要樸實得多。而當時的文學風尚,正在逐漸轉向華麗和鋪排,所以公論是曹丕不如曹植,這個說法至今是主流。(編按:鍾嶸《詩品》列曹植為上品,曹丕為中品)
不過,真要把曹丕和曹植放在一起看,應該說是各有風格、各有擅長:曹植的才華和個性都是直率放縱,文字張揚華美,也就是所謂的「直給」。
比如,他也寫過一封給吳質的信(編按:曹植〈與吳質書〉),裡面形容自己對吳質的友情是:
願舉泰山以為肉,傾東海以為酒,伐雲夢之竹以為笛,斬泗濱之梓以為箏……豈非大丈夫之樂哉!
這就是「直給」。
如果你是吳質,接到這兩封信,會覺得誰的情感更真摯呢?我覺得,和曹丕那封充滿感懷情調的信相比,曹植的文字過於堆砌,感情也顯得空泛了。
上圖:曹丕(劇照)
用忘懷抵抗無常
當然,我之所以拿曹丕當作感懷模式的代表,並不僅僅是基於這一封信。從寫作經驗來說,作者感受不到相應的情緒,就寫不成這個樣子。
「我對你的敬仰如滔滔江水」可能是順嘴一說;而寫出「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這樣的句子,要情感到了才行。
曹丕恰恰是一個情感到了的人。你可能知道,曹丕有一句名言,說寫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編按:曹丕〈典論.論文〉)。那他又怎麼看政治呢,他說「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編按:曹丕〈典論.終制〉),你看,這哪像個預備役皇帝該說的話?
皇帝都是大修皇陵,宣稱自己的王朝百世萬世的。但偏偏曹丕知道權力和王朝是短暫的,也不介意直接說出來。在政治上,他確實幹了不少殘忍骯髒的事情,而在頭腦裡,他又經歷了反思的過程,知道現有的一切不過如此,早晚會腐朽。
中國皇帝歷來求取長生術,曹丕卻不感興趣。所以,他才把文學看得這麼重,確信這是人生中唯一能長存的事物。他的文學態度是真誠的,甚至可以說是虔誠的。同時,從人生觀來說,認識到人生的短促莫測,該怎麼辦呢?
曹丕對人生的感懷有「下半場」,就有通過理性加以忘懷。他文字能做到含蓄節制,就是因為後面有理性。他有一首四言樂府(編按:曹丕〈善哉行〉)說:
人生如寄,多憂何為?
今我不樂,歲月其馳。
湯湯川流,中有行舟。
隨波轉薄,有似客游。
策我良馬,被我輕裘。
載馳載驅,聊以忘憂。
意思就是說:人生本來就短暫得像住旅店,憂愁有什麼用?歲月還是會在憂愁的指縫裡漏下去。
既然我的生命像河上的一隻小舟隨波逐流。我何不騎上我的駿馬,披上我的華服,盡情奔馳,去忘掉憂愁。
即使在今天,在我們現世的文化模式裡,也找不到比這更坦白的方法了:曹丕是權貴,當然會肥馬輕裘,我們普通人也一樣可以尋求力所能及的快樂,從個體苦悶到有節制的及時行樂,這是個理性的方案。
曹丕確實沒有失算,他只活了40歲,當了7年皇帝。我們今天對他的印象,真是來自於文學,來自於他情感中的敏銳,微妙的情緒感懷,真的打敗了時間,壓倒了強大的政治。這正是我們說「文章千古事」的意義所在。
曹丕是感懷這種文化情感的先驅和典型,這也是那個文學自覺時代的產物。後世凡是描述景物、記敘聚會的文章,都帶有這種氣息,要聯想到終極問題,比如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感懷發展到後來,細化到了每種景物和自然現象都對應著微妙的情緒和心理,在詩歌裡尤其常見。
有很多詞組都是感懷情緒的代詞,比如玉爐香、紅蠟淚,梧桐樹、三更雨,你還有什麼例子嗎?
延伸閱讀:
文學批評理論的濫觴----曹丕:典論論文(原文+翻譯)
那些年和你們一起走過的青春----曹丕:與吳質書(與吳季重書)(原文+翻譯)
節同時異,物是人非----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原文+翻譯解析)
華麗文字裡的刀光劍影----曹植:與吳季重書(原文+翻譯)
上圖:曹丕(劇照)
【文章出處】
《每日頭條》
〈感懷:《與吳質書》曹丕為什麼那麼脆弱?〉
(編按:部分錯字已更正)
2020-01-31
網址:
https://kknews.cc/zh-tw/culture/63yxe5q.html
作者:不詳
- Apr 04 Mon 2022 12:32
▲感懷----〈與吳質書〉曹丕為什麼那麼脆弱?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