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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課:「一」,千里陣雲

衛夫人的「筆陣圖」有很多值得我思考之處。她的第二課是帶領王羲之認識漢字的另一個元素,就是「一」。

「一」是文字,也可以就是這麼一根線條。

我過去在學校教美術,利用衛夫人的方法做了一個課程,讓美術系的學生在書法課與藝術概論課裡做一個研究,在三十個中國書法家中挑出他們寫的「一」,用幻燈片放映,把不同書法裡的「一」打在銀幕上,一起做觀察。

這個課很有意思,一張一張「一」在銀幕上出現,每一個「一」都有自己的個性,有的厚重,有的纖細;有的剛硬,有的溫柔;有的斬釘截鐵,有的纏綿婉轉

學生是剛進大學的美術系新生,他們有的對書法很熟,知道那個「一」是哪一位書法家寫的,就叫出書法家的名字。厚重的「一」出現,他們就叫出「顏真卿」;尖銳的「一」出現,他們就叫出「宋徽宗」。的確,連對書法不熟的學生也發現了──每個人的「一」都不一樣,每個人的「一」都有自己不同於他人的風格。

顏真卿的「一」跟宋徽宗的「一」完全不一樣,顏真卿的「一」是這麼重,宋徽宗的「一」在結尾時帶勾;董其昌的「一」跟何紹基的「一」也不一樣,董其昌的「一」清淡如游絲,何紹基的「一」有頑強的糾結

如果把「一」抽出來,會發現書法裡的某些秘密:「一」和「點」一樣,都是漢字組成的基本元素。衛夫人給王羲之上的書法課,正是從基本元素練起。

西方近代的設計美術常說「點」、「線」、「面」,衛夫人給王羲之的教育第一課是「點」,第二課正是「線」的訓練。


我們在課堂裡做「一」的練習,所舉的例子是顏真卿,是宋徽宗,是董其昌,是何紹基,他們是唐、宋、明、清的書法家,他們都距離王羲之的年代太久了。

衛夫人教王羲之寫字的時候,前朝並沒有太多可以學習的前輩大師,衛夫人也似乎並不鼓勵一個孩子太早從前輩書法家的字做模仿。因此,王羲之不是從前人寫過的「一」開始認識水平線條

認識「一」的課,是在廣闊的大地上進行的

衛夫人把王羲之帶到戶外,一個年幼的孩子,在廣大的平原上站著,凝視地平線,凝視地平線的開闊,凝視遼闊的地平線上排列開的雲層緩緩向兩邊擴張。衛夫人在孩子耳邊輕輕說:「千里陣雲」。

「千里陣雲」這四個字不容易懂,總覺得寫「一」應該只去看地平線或水平線。其實「千里陣雲」是指地平線上雲的排列。雲低低的在地平線上佈置、排列、滾動,就叫「千里陣雲」。有遼闊的感覺,有像兩邊橫向延展張開的感覺。

「陣雲」兩字也讓我想了很久,為什麼不是其他的字?

雲排開陣勢時有一種很緩慢的運動,很像毛筆的水份在宣紙上慢慢暈染滲透開來。因此,「千里陣雲」是毛筆、水墨,與吸水性強的紙絹的關係。用硬筆很難體會「千里陣雲」

蘭亭集序.png
上圖:神龍本.蘭亭集序(剪字)


小時候寫書法,長輩說寫得好的書法要像「屋漏痕」。那時我怎麼也不懂「屋漏痕」是怎麼回事?後來慢慢發現,寫書法時,毛筆線條邊緣會留在帶纖維的紙上一道透明水痕,是水份慢慢滲透出來的痕跡,不是毛筆刻意畫出來的線。因為不是刻意畫出的線,像是自然印染拓搨達到的漫漶古樸,因此特別內斂含蓄

水從屋子上方漏下來,沒有色彩,痕跡不明顯。可是經過長久歲月的沉澱後,會出現淡淡的泛黃色、淺褐色、淺赭色的痕跡,那痕跡是歲月的滄桑,因此是審美的極致境界

既然教書法在過去是帶孩子看「屋漏痕」,去把歲月痕跡的美轉化到書法裡,那麼「千里陣雲」會不會也有特殊意義?就是在寫水平線條時,如何讓它拉開形成水與墨在紙上交互律動的關係,是對沉靜的大地上雲層的靜靜流動有了記憶,有了對生命廣闊、安靜、伸張的領悟,以後書寫「一」的時候,也才能有天地對話的嚮往

這是王羲之的第二課。

屋漏痕.png
上圖:屋漏痕


【文章出處】
《漢字書法之美.舞動行草》(遠流出版)
〈即興與自在:王羲之《蘭亭序》〉
2009-08
網址:

https://www.books.com.tw/web/sys_serialtext/?item=0010444763&page=4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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