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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為什麼要你讀書?

不要抱怨讀書苦,那是你通向世界的路

那天我問兒子:「你將來想做什麼?」

我注意到,兒子很不屑於回答我這個問題,所以跟我胡謅一通。

也許是因為我們的下一代,太優越,對未來太自信,所以不屑與像我這一代人年輕時一樣,講究勤勤懇懇、如履薄冰。還是其實你們這一代對於未來太沒信心,所以假裝出一種嘲諷和狂妄的姿態,來閃避我的追問?

我幾乎要相信,你是在假裝瀟灑了。今天的青年人對於未來,瀟灑得起來嗎?

從媽媽的21歲到你的21歲,人類的自殺率升高了60%。你刻意閃避我的問題,是因為在升學道路上的你,也感受到現實的壓力了嗎?

我們二十歲的時候,七○年代,正是大多數國家經濟要起飛的時候。兩腳站在狹窄的泥土上,眼睛卻望向開闊的天空,覺得未來天大地大,什麼都可能。後來也真的是,魔術一般,眼睜睜看著貧農的兒子做了總統;漁民的女兒,成了名醫;麵攤小販的兒子,做了國際律師;碼頭工人的女兒,變成大學教授;蕉農的兒子,變成領先全球的高科技企業家。並非沒有人顛沛失意,但我們真的是「灰姑娘」的一代人啊,安德烈,在我們的時代裡,我們親眼目睹南瓜變成金色的馬車,轔轔開走,發出真實的聲音。

我身邊的朋友們,不少人是教授、議員、作家、總編輯、律師、醫師、企業家、科學家、出版家,在社會上看起來彷彿頭角崢嶸,虎虎生風。可是,很多人在內心深處其實都藏著一小片泥土和部落──我們土裡土氣的、卑微樸素的原鄉。表面上也許張牙舞爪,心裡其實深深呵護著一個青澀而脆弱的起點

如果有一天,我們這些所謂「社會菁英」同時請出我們的父母去國家劇院看戲,在水晶燈下、紅地毯上被我們緊緊牽著手蹣跚行走的,會有一大片都是年老的蕉農、攤販、漁民、工人的臉孔──那是備經艱苦和辛酸的極其樸拙的臉孔。

他們或者羞怯侷促,或者突然說話,聲音大得使人側目,和身邊那優游從容、洞悉世事的中年兒女,是兩個階級、兩個世界的人。

你的二十歲,落在二十一世紀初。今天美國的青年,要換第四個工作之後,才能找到勉強志趣相符的工作。在「解放」後的東歐,在前蘇聯地區的大大小小共和國,青年人走投無路。在先進的西歐,青年人擔心自己的工作機會,都外流到了印度和中國。從我的二十歲到你的二十歲,安德烈,人類的自殺率升高了六○%。

於是我想到提摩。

從18歲開始失業的畫家

還記得我們在德國時遇見的那個畫家──提摩嗎?他從小愛畫畫,在氣氛自由、不講究競爭和排名的德國教育系統裡,他一會兒學做外語翻譯,一會兒學做鎖匠,一會兒學做木工。畢業後找不到工作,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又過去了,現在應該是多少年了?我也不記得,但是當年他失業時只有十八歲,今年他四十一歲了,仍舊失業,所以和母親住在一起。沒事的時候,坐在臨街的窗口,提摩畫長頸鹿。長頸鹿的脖子從巴士頂伸出來。長頸鹿穿過飛機場。長頸鹿走進了一個正在放映電影的戲院。長頸鹿睜著睫毛長長的大眼,盯著一個小孩騎三輪車。長頸鹿在咀嚼,咀嚼,慢慢咀嚼。

因為沒有工作,所以也沒有結婚。所以也沒有小孩。提摩自己還過著小孩的生活。可是,他的母親已經快八十歲了。

我擔不擔心我的安德烈──將來變成提摩?老實說⋯⋯是的,我也擔心。

我記得我們那晚在陽台上的談話

那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夜晚,安德烈。多年以後,在我已經很老的時候,如果記憶還沒有徹底離開我,我會記得這樣的夜晚。無星無月,海面一片沉沉漆黑。

可是海浪撲岸的聲音,在黑暗裡隨著風襲來,一陣一陣的。獵獵的風,撩著玉蘭的闊葉,嘩嘩作響。在清晨三點的時候,一隻蟋蟀,天地間就那麼一隻孤獨的蟋蟀,開始幽幽地唱起來。

你說,「媽,你要清楚接受一個事實,就是,你有一個極其平庸的兒子。

你坐在陽台的椅子裡,背對著大海。清晨三點,你點起菸。

中國的朋友看見你在我面前點菸,會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我,意思是──他他他,怎麼會在母親面前抽菸?你你你,又怎麼會容許兒子在你面前抽菸?

我認真地想過這問題。

我不喜歡人家抽菸,因為我不喜歡菸的氣味。我更不喜歡我的兒子抽菸,因為抽菸可能給他帶來致命的肺癌。

可是,我的兒子二十一歲了,是一個獨立自主的成人。是成人,就得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也為他自己的錯誤承擔後果。一旦接受了這個邏輯,他決定抽菸,我要如何「不准許」呢?我有什麼權力或權威來約束他呢?我只能說,你得尊重共處一室的人,所以請你不在室內抽菸。好,他就不在室內抽菸。其他,我還有什麼管控能力?

我看著你點菸,翹起腿,抽菸,吐出一團青霧;我恨不得把菸從你嘴裡拔出來,丟向大海。可是,我發現我在心裡對自己說,請記住,你面前坐著一個成人,你就得對他像對待天下所有其他成人一樣。你不會把你朋友或一個陌生人嘴裡的菸拔走,你就不能把安德烈嘴裡的菸拔走。他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他是一個個人。他就是一個「別人」。

我心裡默念了三遍。

你的成長不易,當媽的又何嘗容易

安德烈,青年成長是件不容易的事,大家都知道;但是,要抱著你、奶著你、護著你長大的母親學會「放手」,把你當某個程度的「別人」,可也他媽的不容易啊。

「你哪裡『平庸』了?」我說,「『平庸』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我將來的事業一定比不上你,也比不上爸爸──你們倆都有博士學位。」

我看著你⋯⋯是的,安德烈,我有點驚訝。


我幾乎可以確定我不太可能有爸爸的成就,更不可能有你的成就。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學歷,很普通的職業,不太有錢,也沒有名。一個最最平庸的人。

你捻熄了菸,在那無星無月只有海浪聲的陽台上,突然安靜下來。

然後你說,「你會失望嗎?」

海浪的聲音混在風裡,有點分不清哪個是浪,哪個是風。一架飛機悶著的嗡嗡聲從雲裡傳來,不知飛往哪裡。蟋蟀好像也睡了。你的語音輕輕的。這樣的凌晨和黑夜,是靈魂特別清醒的時候,還沒換上白天的各種偽裝

我忘了跟你怎麼說的──很文藝腔地說我不會失望,說不管你做什麼我都高興因為我愛你?或者很不以為然地跟你爭辯「平庸」的哲學?或者很認真地試圖說服你你並不平庸只是還沒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不記得了,也許那晚葡萄酒也喝多了。但是,我可以現在告訴你,如果你「平庸」,我是否「失望」。

對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樂。

而在現代的生活架構裡,什麼樣的工作比較可能給你快樂?

第一,它給你意義,你的工作不把你綁架,讓你做工作的俘虜

第二,它給你時間,容許你去充分體驗生活

至於金錢和名聲,哪裡是快樂的核心元素呢?假定說,橫在你眼前的選擇是到華爾街做銀行經理或者到動物園做照顧獅子河馬的管理員,而你是一個喜歡動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認為銀行經理比較有成就,或者獅子河馬的管理員「平庸」。每天為錢的數字起伏而緊張而鬥爭,很可能不如每天給大象洗澡,給河馬刷牙。

當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成就感和尊嚴,給你快樂

我怕你變成畫長頸鹿的提摩,不是因為他沒錢沒名,而是因為他找不到意義

我也要求你讀書用功,不是因為我要你跟別人比成就,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將來會擁有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

如果我們不是在跟別人比名比利,而只是在為自己找心靈安適之所在,那麼連「平庸」這個詞都不太有意義了。「平庸」是跟別人比,心靈的安適是跟自己比我們最終極的負責對象,安德烈,千山萬水走到最後,還是「自己」二字

因此,你當然更沒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為了符合上一代對你的想像而活。

還有一部分孩子不知道為什麼要讀書,為什麼要學習。在父母一次次的督促中,他們漸漸認為自己是為了父母在學,時間久了,學習的熱情也消失了。

可是,孩子,那終將是你自己的本事。

媽媽知道,青年的成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是,要抱著你、護著你長大的母親也不容易啊!

我也知道你學習苦,也不要求你成為第一如果在最該努力的年紀選擇了庸碌無為,卻藉口平凡可貴,我敢保證,將來你會非常後悔,卻無法言說......

所以孩子,你一定要在該努力的年齡,不惜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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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親愛的安德烈》
〈孩子,我為什麼要你讀書?〉
作者:龍應台

【作者簡介】
龍應台(1952年2月13日-),另有筆名胡美麗,作家、文學學者、臺灣政治人物。籍貫湖南衡山,生於台灣高雄大寮。龍應台父姓龍,母姓應,生於台灣,故得名台臺。此名較為陽剛,以致早期被讀者誤認為是一位男性。。父母在第二次國共內戰中遷往台灣,難民後代的身份使她與環境格格不入,加上父親因工作常需要遷徙,她自稱是「被歷史丟向離散的女兒」,是「永遠的插班生」,造就她孤獨邊緣的性格。畢業於國立成功大學外文系,獲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學位。曾旅居瑞士及德國。台北市政府首任文化局局長,中華民國文化部首任部長,曾在美國、德國、臺灣、香港的多所大學任職。有雜文、文化批評、小說、散文、紀實文學等多種作品,影響遍及華人地區如兩岸三地、新加坡、德國等地。雜文《野火集》在當時的臺灣及後來的中國引起極大的迴響及討論,代表作品如《野火集》、《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親愛的安德烈》、《目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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