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為何性愛高手西門慶,碰上李瓶兒也求饒?400年沒變過的愛情真諦,《金瓶梅》早說明
少有人將《紅樓夢》與《金瓶梅》相提並論,因為各是純情與色情不同調性的名著。但我愛將它們並論,原因是包含寫作技巧、人物塑造,《紅樓夢》都受到《金瓶梅》的啟發及影響,甚至能夠將兩書人物加以比對。
想起年少時,我聽聞有部中國最重要的色情小說《金瓶梅》,立即到書店將它買回來,再偷偷摸摸帶進房間,布置了適合讀禁書的環境,躲在被子裡打開小手電筒,打算等父母親睡著之後,開始來看《金瓶梅》到底有多刺激。我買的版本是《珍本金瓶梅》,我刻意略過了「淨本」,以為「珍本」內容最是露骨。
讀到主角終於將要就寢,年少的我聽到自己的心撲通撲通跳,結果書上寫著:兩人解衣上床/逗點/一夜無話/句點,就這樣結束了?我大感震撼!
原來中國古人含蓄保守到如此地步,「一夜無話」就能稱做色情小說嗎?或者古人的想像力竟如此豐富,給「一夜無話」四字,立即體會明瞭,實在不可思議。後來才懂,毫無刪減的版本其實是《金瓶梅詞話》。
領悟《金瓶梅》中愛的沉淪
我一直不明白為何稱《金瓶梅》為色情小說,初讀時只覺得恐怖,它完全無法勾引人們的情慾,描寫的皆是可怕的性愛場面,彷彿原始禽獸的纏鬥,毫無我們期待的羅曼蒂克,只是做了再做,感受不出其中有愛。在燕好的同時,女方往往會對西門慶說,我看某某人有件好漂亮的裙子,你說什麼時候給我買一件?這尤其讓人不可思議。
年紀稍長後,再讀《金瓶梅》,我忽然有些領悟,曾經有評論家說《金瓶梅》是一本哀書,我到年過半百之後,方才明白個中道理。
西門慶的獸性極強,當他一步步拾回人性,捨棄一切酒色財氣的慾望,逐漸明白愛的真諦,幾乎有望成為一個因愛而活著的人,卻失落了愛,又被重重打回一個更無退路的處境,只能層層崩壞沉淪到底。
《金瓶梅》的故事其實十分單純,這位名為西門慶的痞子,為了享有酒色財氣,他的生意規模變大,又擔憂僅是經商仍有風險,便想盡辦法由小官開始,一路買通至宰相家,希望能得到更高的官職。這何嘗不是一個力爭上游的例子,說來也並非惡事。
對於性愛,他希求成為舉國第一、境內無雙的高手,這說得上是積極奮發,倒也無甚不是之處。《金瓶梅》中至為關鍵的女性角色並非潘金蓮,而是金、瓶、梅當中的「瓶」──李瓶兒。李瓶兒本是富商人家的少奶奶,丈夫的叔叔還是當時宮中得權的太監,她生活富裕、衣食無虞,內心卻十分空虛。她與丈夫花子虛無情愛共鳴,當她邂逅西門慶之後,最先獲得的滿足儘管是性愛上的,但她也在不知不覺中愛上對方。
人常無知地活著
《金瓶梅》值得玩味之處,便是書中人經常都是不自知的,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爭奪、為什麼痛苦、為什麼會死去,活得渾渾噩噩。其實這也雷同於現實人生,我們常為許多情緒所困,卻不知道自己走在何種道路上。
西門慶便是如此,他已有五位妻妾,又想娶李瓶兒過門,兩人原本感情親密,但由於西門慶忙於處理家族中的政治事件,便將婚事擱下。而李瓶兒已為西門慶挹注許多銀錢,總覺得被誆騙了,內心極為失落,因此患病染疾。
更可怕的是,在病榻上她總看著西門慶來到房內,每晚皆與她「一夜無話」,如此頻仍的「一夜無話」之下,她的病情加劇。她向外求醫,遇見一名中醫師蔣竹山,以為可做伴侶,卻因此更加認知西門慶對她的重要。
李瓶兒可說完全實踐「愛情是一種病」這句話,她對西門慶說:「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這句話的情境可能是談性慾,但也能詮釋為一種愛的狀態。總之,幾經波折,李瓶兒終於進了西門慶的家門,不過要在其中生活實屬不易,畢竟遇上了最難擺平的潘金蓮。
相比之下,潘金蓮與李瓶兒是完全不同的類型,雖然表面看來都背著丈夫出軌,也都與西門慶共同生活,但潘金蓮年少坎坷,她有無窮無盡的慾望,因此完全沉溺於性事上,無論西門慶在外多少風流,只要進了家門,她照樣需索無度。倘使西門慶無法滿足她,她便餵以大量春藥,西門慶最後便是如此死在潘金蓮手上。
此處也是有趣的對比,西門慶當年為得潘金蓮,拿了砒霜唆使她毒死親夫武大郎,然而最後西門慶也死在潘金蓮的床上。
從色情昇華至愛情
而李瓶兒為西門家產下一子,這是西門慶的第一個兒子,且孩子一落地,他便升官,因此西門慶興高采烈的為兒子取名官哥。西門慶喜獲麟兒,更加疼愛李瓶兒,這當然引得潘金蓮十分不快,眾人搶著去看小孩出生時,潘金蓮便倚在門邊嗑瓜子,邊說些諷刺的話語。
潘金蓮甚至養隻白貓,將貓愛吃的肉食塞進與官哥大小相仿的草人裡,放任貓去撲擊草人取食,為了討吉利,古代富家常為幼兒穿著紅衣,草人也穿著紅衣,幾次下來,這貓後來果真撲向官哥,雖不致害命,卻使官哥異常懼怕,過了不久便活活被嚇死(編者註:這段情節幾乎是〈趙氏孤兒〉裡屠岸賈謀殺趙盾的翻版)。
李瓶兒自此病情益重,出血不止,整個人消瘦而憔悴。最後照顧者已處理不及,只能在她的臥床上鋪設厚厚的稻草以吸收汙血。
西門慶儘管四處尋花問柳,閱人無數,家中尚有慾壑難填的潘金蓮,但他每日返家後,必要走進李瓶兒的房間,陪在榻邊握著她的手談話。即便李瓶兒驅趕他,他卻只想在此與她相伴,兩人相擁而眠。
這絲毫無關情慾,分明是愛啊!但西門慶始終不明白。
李瓶兒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之際,西門慶求助於命理,算命師坦言她福分已盡,並特別耳提面命,要西門慶在她過世之際,絕不可進她的房間,否則將危及未來的官場前途,甚至有性命之虞。
然而,就在李瓶兒即將離世的當晚,西門慶在屋外坐立難安,最後還是踱進李瓶兒房間。李瓶兒驚愕萬分,但西門慶就是想見她、與她說話,最後李瓶兒對他說:「我死了不要緊,只是擔心此後,丟下你孤零零一個,無人疼愛照顧,該怎麼辦?」
這句話令我震驚不已,有誰會認為西門慶孤身一人?眾多妻妾不論,尚有無數的酒肉朋友、奴僕成群,但是僅有李瓶兒清楚看見西門慶的孤單,換言之,她知道西門慶身邊除了自己,沒有一個真心愛他的人。在她眼中的西門慶,正是孑然一身。
李瓶兒去世之後,西門慶果然極端失控,只要見到姿色尚可的女人,他立即紅著眼想要約對方「一夜無話」,已到極度病態的地步。他最終在潘金蓮身旁度過了最後一夜,確實再也無話了。
令人遺憾的結局
每次重讀《金瓶梅》,想像著西門慶在暗夜中推開李瓶兒的房門,同時,也推開了他未來人生的榮華富貴與自己的性命,他步入地獄裡,那當中除了令人掩鼻的血腥臭味與死神已然大張的羽翼之外,再無其他,但他依然義無反顧,如果這不叫做愛,什麼才是愛?
可惜的是,西門慶直到最後,仍未發覺自己曾經深深愛過他人。倘若李瓶兒未死,他有沒有機會因為這樣的愛,而真正成為一個人呢?這是我在《金瓶梅》這部著名的色情小說中,讀出的愛。
用體貼的方式去愛
受此影響的《紅樓夢》之所以是一部純愛小說,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其中塑造出一個純愛的人物。這個人物並非林黛玉,而是賈寶玉。
賈寶玉是個真正懂得什麼是愛的人,大觀園裡所有姊妹們,縱然絕大多數是家中的奴婢,但他都平等視之。他不認為自己的身分比較高,也不覺得自己是她們的主人,甚至多數時候,他都將自己真摯的情感交託在這些姊妹手中。但他最愛的還是林黛玉,原因很簡單,大觀園中真正與他聲氣相通的人,僅有林黛玉。
我常覺得,愛與體貼是密不可分的。當我們愛一個人,經常會忽略對方的需求,注重的總是自己想給對方什麼,但真正的愛應是問對方想做什麼,「我可以陪你去嗎?」有可能對方想要的完全不如自己所想,當對方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人,我們有沒有足夠的勇氣說:「好,沒有關係,因為我愛你,所以去做你想做的,我在此等候便好。」
有次夜半讀《紅樓夢》,有個小小的橋段,不知為何,讓我突然眼前一亮:某日白天,賈寶玉問林黛玉當晚是否有活動,林黛玉回答,晚上要等寶姊姊(薛寶釵)吃飯。
寶玉便說:「如此我便不來了,你們姊妹們可以盡興的談。」
將近黃昏,大觀園下起雨來,直至入夜,賈寶玉在怡紅院裡尋思:若一直下雨,或許寶姊姊便不會去找林妹妹,她獨自一人坐在瀟湘館裡,外面是竹林,聽著雨聲,豈不淒涼?既然如此,我便去找她吧!
披上蓑衣、穿上木屐、帶上傘,由丫鬟提燈引路,賈寶玉從怡紅院前往瀟湘館,林黛玉果然因為薛寶釵未能前來,感到無聊,正準備早早就寢。丫鬟通報後,林黛玉起身應門,賈寶玉提著燈,想照看林妹妹的氣色好不好,當他舉燈準備照向黛玉之時,作者描寫他右手將燈舉向林妹妹,左手放在她眼前,稍微遮著燈光。
這個非常細微的動作,使我怦然心動。這是何等的體貼啊!即便是為確認黛玉的氣色而提燈去照,但寶玉體貼她由暗處步出,加上身子較弱,通常較為畏光,因此想到遮住她的眼睛。
細水長流的愛不簡單
只是一句話,若是演出,也至多兩秒鐘的場景,但這完全將我所體認的寶黛愛情,發揮到淋漓盡致。定是對一個人極致有愛,才會知道對方的喜惡、體貼對方的需要,寶玉覺得黛玉會寂寞而去探望她,也體貼此刻的她可能畏怕太強的光線,所以稍微替她遮擋。
《紅樓夢》給了我深刻的啟示,愛不需要轟轟烈烈,而要細水長流,說來簡單,但很多時候,水愈來愈細,最後便不流了。細水要能夠長流,其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年紀漸長後,我發覺另一部中國的經典《論語》,談論的其實是人際關係,彷彿是中國古代的情緒管理之書。
《論語.顏淵》記載,孔子曾說:「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這段話說得真好,孔子在此想必不是要談愛情,但以此來談愛情也很適合。當我們很愛一個人的時候,即使將性命交給對方都沒關係,只求他能夠好好的活著,一旦情變,憎惡之情生,便恨不得詛咒對方(編者註:韓非子〈說難〉裡彌子瑕「分桃啖君」故事的翻版)。
同樣的對象,以前希望他活得好,現在又詛咒他死去,可見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因為我們並未清楚愛的本質。
我過去在大學任教近三十年,也曾擔任導師,到研究室找我商談的同學,通常都是遇到愛情問題。早先學生的戀愛持續得較長,從相互喜歡、決定表白、終於走在一起、直到分手,不同的階段正好用去四年的時間。現今,常常開始到結束都在一個學期裡,大家對經營愛情關係更加心急,甚至有許多關係,分手時十分極端,非得將最後一點資源、好感皆消磨殆盡,直到完全無以為繼,逼近惡之欲其死的地步,才願意放手。
緣起緣滅,順應自然
此時,我們不妨看看莊子的說法,《莊子.大宗師》中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當泉水乾涸,魚暴露於陸地,牠們便會張開嘴來,將潮溼的氣息或唾沫吐向彼此,讓彼此可以舒服些,增加存活的機會。但莊子認為,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江湖才是魚應去的所在,那裡有無窮無盡的水,使魚得以生存。若是缺乏足夠相愛的感覺或緣分,與其兩人束縛在一起,不如就讓彼此回到最自然的狀態。
常有人說,倘若我們相處或相愛的資源瀕臨匱乏,何必還要苦苦相守。這不見得僅能用在愛情上,有時也可用以談人際關係。曾經覺得某些朋友將是一生的朋友,後來因環境不同,彼此的價值觀漸行漸遠,不妨就漸行漸遠,也許有天機緣再起,山水不轉人常轉,又遇在一起,若有感覺便再繼續交往,如果沒有便分開。
其實愛並非必然,而是一個過程。先有愛的感覺,由此出發,經過共同相處的互動,得到許多回憶、愉悅及成長。其後,也許愛可以繼續,也或許愛有天將結束。
我們要面對愛不是永恆的事實,人也並非永恆,我們總在改變,愛也會隨著改變。有些人變得愈來愈相愛,自然也有些人變得不再愛了。當我們對此困惑時,請想著一切皆是自然的一部分。
無論如何,不要放棄愛,也不要忘記愛。
(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風傳媒》
〈為何性愛高手西門慶,碰上李瓶兒也求饒?400年沒變過的愛情真諦,《金瓶梅》早說明〉
(轉載自:《在人文路上遇見生命導師:給未來醫生的十堂課》(天下文化出版))
2018-02-02
網址:
https://www.storm.mg/lifestyle/281705?mode=whole
【作者簡介】
張曼娟(1961年3月20日-),作家,畢業於私立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今世新大學)五專部報業行政科、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學士、碩士、博士。曾獲第三屆全國學生文學獎小說首獎;中華民國教育部「文藝創作」小說第一名;「中華文學散文獎」第一名及中興文藝獎章。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專任教授,教授古典小説、現代小説、現代散文等課程為主。後應邀至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並擔任陸委會香港事務局新聞組長、香港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新聞組(原光華新聞文化中心)組長。
- Jan 10 Sun 2021 11:23
▲張曼娟:為何性愛高手西門慶,碰上李瓶兒也求饒?400年沒變過的愛情真諦,《金瓶梅》早說明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