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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大甲媽祖進香


從政治力到民間力:台灣媽祖遶境的時代意義

每年農曆的正月至3月是媽祖進香的旺季,原本這段時間各地的媽祖信徒正蜂擁的前往各地媽祖廟進香,而大甲媽祖與白沙屯媽祖的進香理應在上個星期剛落幕,不過今年(2020)卻因考量COVID-19(又稱武漢肺炎、新冠肺炎)疫情不宜有大規模群聚活動而異動。從大甲鎮瀾宮擇定南下的時間開始,社會輿論逐漸開始討論防疫期間,宗教活動是否要配合暫停或延期,引發了一連串的風波,討論的面向從公共衛生與民間習俗的取捨,甚至可延伸到政治與宗教、宗教與科學的一連串議題。

確實,宗教與政治的權力關係,以及宗教與科學之間的理性與感性的討論,是人類社會長久以來論爭不休的題目,在這次疫情當下又體現了出來。大多數人的認知當中,宗教信仰應具有提倡道德、遠離政治、不談金錢這樣出世的價值觀,但事實上並非如此,民間信仰是多數台灣人生活的一部分,自然更與社會的政治經濟緊密結合在一起。

媽祖是台灣百姓所崇信的重要神祇,自中國宋代發展以來,已有千年之久,媽祖的信仰發展,與政治有很高的關係,傳至台灣以後,更體現了政治與社會變遷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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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早期大甲媽祖北港進香


媽祖的歷史:政治力動起來,地方水神變天后

台灣的民間信仰當中,所奉祀的神明達到數百種,其中以王爺、媽祖、觀音最多,若就現行登錄為文化資產的191項民俗活動當中,至少有32項與媽祖信仰相關,其中屬於重要民俗的有4項:分別是北港朝天宮迎媽祖、大甲媽祖遶境進香、白沙屯媽祖進香、雲林六房媽過爐。由此可知,媽祖在台灣根深蒂固,是多數台灣人所景仰的神明,媽祖相關的祭祀活動特別興盛且規模盛大。

媽祖信仰起源於中國福建,原先是地方性的水神,但為什麼會逐漸成為中國沿海相當重要的海神信仰,更隨著漢人移民在台灣落地生根,發展出成湄洲以外另一個重要的信仰傳播中心呢?

媽祖信仰的興起與政治推廣有著相當大的關係。媽祖信仰的茁壯,很大一部分便是透過地方官員的提倡,且因為媽祖的靈驗事蹟不斷,從宋朝以來,歷代政府屢次褒封,持續提升其神格,從不為官方所認可的淫祀(編按:指不合適的祭祀或祭祀不在國家祀典當中的神明,即現代所謂「民間宗教」),成為朝廷敕封的夫人,最終更升格到極為崇高的天妃、天后,顯示地方信仰逐漸為國家所吸納的發展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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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早期大甲媽祖北港進香


鄭成功退荷、施琅攻台,「媽祖神蹟」都上陣

但歷代的褒封,不足以說明台灣與媽祖信仰的連結。清康熙年間,鄭成功於廈門作戰失利之後,輾轉以台灣為根據地,民間相傳鄭成功請求媽祖保佑,利用漲潮侵入台江內海擊敗荷軍,隨後鄭氏王朝以台灣為根據地,隔著台灣海峽與清政府對峙數十年。

康熙22年清政府出兵攻台,施琅也透過湧泉、媽祖託夢、顯靈助戰的傳說,強化清軍士氣,於澎湖海戰擊敗劉國軒,鄭克塽投降。施琅也奏請康熙皇帝加封,雖沒有成功,但仍派遣官員致祭,而民間卻已逐漸將媽祖稱作天后,直至乾隆2年政府才正式冊封。明鄭崇祀玄天上帝,玄天上帝為北極星的神格化,是明朝的護國之神,也是海神與戰神;有研究指出清政府為了要除去明鄭移民的反抗意識,刻意散佈玄天上帝生前為屠戶的傳說,從根本上抑貶其神格,並於台灣島內積極推廣媽祖信仰,試圖取代原本的玄天上帝。可見媽祖信仰的盛行,政治力量在背後有著不小的助力,信仰的興衰也是可能隨著政府的推廣與貶抑而產生影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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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早年北港朝天宮


政權拉抬,北港朝天宮成「台灣媽祖總本山」

清政府治台期間,各地逐漸建立媽祖廟奉祀媽祖,其中發展最為興旺的媽祖廟為北港朝天宮。朝天宮建立於1700年(編按:應為西元1694年,康熙33年),為一般百姓所建立的媽祖廟,其地位原先無法與官方祀典的府城大天后宮相提並論,但從歷史的發展來看,朝天宮的之所以能興盛,地理位置佔有很大的因素。

當年笨港做為貿易港口,經濟發達,且交通便利,有助於媽祖信仰的傳播;此外,宗教活動也是傳播媽祖信仰的直接因素。雍正年間開始發展的北港媽祖南下府城巡歷的活動,使得沿路上的聚落多組織有扛抬北港媽祖的轎班會,增加了北港媽祖於嘉義以南以及府城內的知名度;而發展於嘉慶初年的彰化南瑤宮笨港進香,則帶動了雲林以北的信徒南下進香。長年發展下來,在道光、咸豐年間,北港朝天宮已是文人施瓊芳筆下享譽閤台的「北港靈祠」了。

除了是廟方自身的經營得當之外,官方也會著眼於朝天宮的信仰力量,透過捐獻、參拜等方式以攏絡在地信徒,以尋求信徒的支持,廟方也可以藉此得到更高的知名度,兩者相輔相成。1886年北港媽祖到嘉義城內祈雨成功,獲得光緒皇帝頒贈御匾慈雲灑潤,更是將朝天宮的地位推向高峰,儼然從民間寺廟升格為國家祀典。

1895年以後,日本政府也注意到朝天宮從清代以來所累積的宗教影響力,在統治前期並未對民間信仰有著強力的壓制,尤其進香活動有助於商業的活絡,在縱貫線鐵路開通之後,總督府鐵道部的各地車站站長更登報招攬香客,組成鐵道進香團前往北港,為鐵道部帶來不少收益,因此日治時期的台灣總督佐久間佐馬太與石塚英藏分別獻匾與朝天宮,鐵道部部長堀田鼎也因進香為鐵道帶來大量收益而獻匾,在日本政府的支持之下,朝天宮便獲得了「台灣媽祖總本山」的稱號,至今仍為北港人津津樂道。

1945年以後,北港朝天宮與政府關係一直處於友善關係。國民政府了解到北港朝天宮在台灣媽祖信徒心中的重要性,蔣經國自擔任國防部長起、到以總統的身分前往朝天宮參拜,即高達11次,在媽祖信徒前力求展現親民形象,可看出執政者藉由參拜媽祖試圖拉近與人民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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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早年北港朝天宮


首次媽祖環島遶境,是國共的政治角力

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之後,中國陷入文化大革命的動亂,對於傳統的中華文化與宗教信仰有著嚴重的破壞,在國民政府強調中華文化正統的策略之下,北港朝天宮遂成為了媽祖信仰的代表廟宇,在這段時間,隨著台商遠赴國外的發展,或是政界、學界的交流活動密切,使得朝天宮也朝向世界各國分靈,逐漸形成有別於湄洲祖廟的另一個分靈中心。

1987年逢媽祖成道千年,中國與台灣分別就媽祖的紀念活動各別苗頭。國民政府為了凸顯媽祖信仰正統在台灣,朝天宮即在台灣省政府的支持之下舉辦首次的環島遶境,甚至還有空投北港媽祖符令與香火到中國沿海的對應行動,展現了官方是如何與宗教相互合作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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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早年北港朝天宮


媽祖的轉變:解嚴後政治退去,民間崛起

1987年後政治逐漸開放,媒體的資訊流通更加快速,社會觀念更趨多元自由。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之下,地方意識抬頭,台灣各地媽祖廟之間的競爭也更加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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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早期南瑤宮笨港進香


大甲鎮瀾宮竄起,彰化南瑤宮衰退

大甲鎮瀾宮於1988年與北港朝天宮因分靈關係的爭議而中斷「北港進香」的習俗,在新港奉天宮的邀請之下將目的地改至新港,並變更名義為「遶境進香」(編按:複合型的名詞。廟宇間進香指前往祖廟或靈氣旺盛廟宇的參拜行為;遶境指神明巡視轄下的聚落,僅是路過不能稱為遶境。鎮瀾宮前往新港稱為進香,返回大甲境內稱為遶境)。在中斷進香習俗之後,大甲鎮瀾宮透過電視媒體、SNG的實況與追蹤報導、邀請各政黨政治人物,乃至於總統參與起駕大典,大大提升大甲媽祖的重要性,在隨後的20、30年間,逐漸在新生代形塑出大甲媽祖是台灣媽祖代表的觀念。

與戰後逐步壯大的大甲鎮瀾宮相比較,彰化南瑤宮則在戰後走勢衰弱。彰化南瑤宮在台灣的媽祖信仰上具有一席之地,是文獻紀載中最早、規模也最盛大的進香團,南瑤宮的10個媽祖會幾乎遍布中彰投各個聚落,擁有廣大的信徒與資產,清代舉辦笨港進香時參加人數即達到數萬人,連官方都忌憚。

但彰化南瑤宮卻也是受到政治力挫折最深的廟宇。同治年間霧峰林家的林文明,遭官府利用參與進香的時機設局殺害,造成進香中斷長達數十年之久。1936年後,彰化南瑤宮先是資產被納入公庫使用,最後更成為彰化市政府所管理的廟宇,奪走了原本信徒管理的權利,戰後地方信徒欲取回管理權,最終卻以激烈的鬥爭失敗為收場。此後成為官廟的南瑤宮失去了地方信眾的支持,信徒急遽流失,更將情感轉移到每年皆會經過的大甲鎮瀾宮上,長久下來,彰化南瑤宮已不復數萬人進香的盛況。直到近年彰化南瑤宮則以徒步的方式,試圖找回過往榮光,數年下來信徒凝聚力逐漸增強,頗有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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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白沙屯媽祖北港進香


社群網路、表演藝術推助白沙屯進香

白沙屯拱天宮則可以說是透過現代媒體與社群網路興起的媽祖廟。白沙屯拱天宮位於苗栗通霄的漁村,由於地處偏遠,在過去是較不為人知的進香團,直到2000年以前參與人數最多僅有數千人,1990年代,外地的民間表演藝術工作者,如優劇場、無垢舞團等參與進香,他們的加入為鄉村帶來了藝術文化的概念,逐漸對白沙屯本身產生了些許的影響。

2001年後,白沙屯媽祖進香逐漸為外人所關注。如2001年的撩過濁水溪、2007年電影《練習曲》的拍攝,以及進香途中為重症患者祈福的感人故事,再加上白沙屯當地文史團體的推廣,拍攝北港進香的影像全紀錄,給全國信徒助印發送,透過鏡頭的敘事,呈現出白沙屯進香團的幾項特質:個性分明的媽祖、媽祖帶路的神祕感、商業氣息不重的純樸感、進香儀式維持不變的傳統感,使白沙屯創造出有別於大甲鎮瀾宮進香的「品牌區隔」,信徒以極快的速度增長,短短20年間信徒人數迅速成長到將近10萬,並且仍持續成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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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2001年白沙屯媽祖進香潦過濁水溪後腳印浮起的神蹟


疫情到來,正是觀察民間信仰意義的時機

回頭來看台灣媽祖進香的發展,社會的脈動與政府的施政力量確實會影響著廟宇的運作,傳播媒體與網際網路迅速發展,甚至是信徒參與進香的動機都有所改變──最初的北港進香是為了到北港朝天宮去拜媽祖,到如今則內化成「信徒因為信仰著大甲媽、白沙屯媽而跟隨其南下進香」,或是宗教信仰意味較淡薄的「人生體驗」、「藉由長途行走而檢視自我」等理由,也意味著進香的意義更趨多元

台灣是民主自由且宗教自由的國家,政府已不可能對特定的信仰加以扶植,但政策上的措施仍可能對宗教本身有些許影響。由於社會型態的改變,為了因應都市生活以及工商活動的作息,人們日常生活中宗教行為比重逐漸降低,信徒人口逐漸老化,而新生代的參與者則相對減少,使得民間信仰受到許多危機。

在此次的COVID-19疫情影響之下,許多民俗活動自主性的取消或延期,也不免引起了部分民俗愛好者與參與信徒的憂慮。這種憂慮來自於長時間的累積,主因即是源於參與者逐漸減少,一般人對民間信仰的偏見加深,使得民間信仰逐漸被視為沒那麼重要、可以捨棄的對象,這些不免引發雙方間的爭執。在未來疫情結束之後,民間信仰、政府、社會大眾之間如何互動,值得繼續觀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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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北港進香香客


【文章出處】
《報導者》
〈從政治力到民間力:台灣媽祖遶境的時代意義〉
2020-04-02
網址:

https://www.twreporter.org/a/opinion-mazu-pilgrimage-significance
作者:黃偉強
【作者簡介】
黃偉強,臺北藝術大學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碩士生,所發表文章以民俗信仰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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