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楊牧《一首詩的完成》談一首詩的完成(I)
寫作到底怎麼學?這是每個初入寫作領域的人都曾有過的疑問。很幸運的,有一些人走在我們的前面,讓我們能踏實地站在他們的肩膀上,看清楚文學的真正樣貌。如果說小說領域有《史蒂芬.金談寫作》為圭臬,寫實書寫有《非虛構寫作指南》,那新詩的聖經肯定就是楊牧的 《一首詩的完成》。
如果你喜好讀詩,那你一定讀過楊牧,或者,曾聽過楊牧在台灣文壇的鼎鼎大名。無論是就文筆來看,或對詩歌、台灣文學的貢獻來看,楊牧都被封為台灣當今詩壇的霸主、最具代表性的文學家,私底下被文人稱為「牧神」一般的存在。楊牧的主題層次豐富到能自成一派,形成了相關的「楊牧研究」。去年的十一月底國立東華大學甚設立了「楊牧文學研究中心」,不難想像他所達到的藝術高度。
如此優秀的詩人,對於提攜後進這件事也沒半點鬆懈。(好想提更多,但說好今天只聚焦在這本書上)楊牧花了四餘年,不斷修改,終於在一九八九年的二月出版了《一首詩的完成》。在二零一五年達到十二刷,我想它幾乎是每個寫詩的人書櫃上都有,每過幾個月就會重新細讀一次,不可取代的那本書。
這本書不算厚,只有222頁,裝滿十八封由楊牧寫給青年詩人(也就是讀者)的書簡,提及了詩的發成、成長、定位,層面之廣泛到我覺得人生的一些煩惱都間接被楊牧解決了。 然而這18個主題都是楊牧精心思索過的,緊緊扣住「一首詩從無到有的過程」這個角度,從中深刻剖析。信中的楊牧溫暖誠摯,會和你互相回應,互相分享,互相學習,當然,也會問疑。
這是我第二次讀這本書,看到了很多第一次沒看到的地方,也沒看到很多下一次才會看到的地方。不是很專業,只是想簡單的記錄下來,與你們分享,與未來的我分享。
論音樂性
這陣子在細讀《瘂弦詩集》,重新思考了有關音樂性的問題。想了解音樂性是什麼的朋友,可以先看看詩人向陽這則網誌,把詩的四性介紹的非常完整。
用一句話來解釋,詩的音樂性就是一篇作品裡節奏和聲韻的協調。
像多數詩人一樣,我也曾經歷過為了押韻而押韻,為了規律而規律的時期。那真的是一段很可怕的時光,所有詩句都繞著最後一個字打轉。我會先想好韻腳,才去把畫面(繪畫性)硬是補上。和不和諧對當時的我來說不是很重要,有韻律感就好了,全盤使用音韻規律來作詩,遂覺自己便掌握了詩的音樂性。
為了押韻而押韻的音樂性,真的是音樂性嗎?
形式是活的,規律是死的,而現代詩不要規律。
「詩的音樂性是作品風格的一部份,和詩的色彩同為作品的外在條件。詩的色彩是不一定是文字外延的指稱,所以李白寫秦地羅敷女「採桑綠水邊:素水青條上,紅粧白日鮮」,一連五個顏色字眼,固然使我們感受到斑斕效果,但這些是詩的內在,不是我所謂外在的條件,同樣,杜甫「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雖著四字,仍然不是,甚至李白不著顏色字眼的「芳樹籠秦棧,春流遶蜀城。」都應屬於內在,不是外在的條件。反之,「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的色彩是外在的,而雖然李白提到「濃」「深」二字,這四句的色彩,就作品的格論之,卻是淡漠的,一種輕悄的技巧,詩人用這技巧勾明道士的居處,心境,和品行。色彩外貌如此,則我們談音樂性也須先斷定,我們不談平仄格律,不重視擬聲法。「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之所以有音樂性,第一是兩個「難」字所連絡的跌,第二是「乎」與「哉」的修辭學,第三才輪到「噫吁嚱」這種感嘆擬聲。所以我說我們談詩的音樂性,著重的是外在技巧的佈置使用,或圓融,或突兀,不是內在文字選擇是否得當的問題。
楊牧在音樂性這個章節有很多很棒的解釋,提供了許多例子,這只是其中非常小的一段。(P.S:楊牧在書中引用不少古今詩句,中文的外文的,看他的翻譯和解析很過癮,讀詩的實力也會大增。)
是啊!音樂性攸關的並不是內在文字選擇是否合適,而是你有沒有在心中琢磨作品的步調和聲量,仔細觀察作品的句法、平衡與起伏,去調整音樂性的技巧。
那,我們有任何規則可循嗎?
不,我們沒有。
楊牧在書裡說道,把握音律的一般為則是以大自然充斥的聲音為準,但快慢大小這兩點則沒有一點依據可循,詩人得不斷地對身邊環境觀察和嘗試,在沒有規則中把握規則。該如何吸取大自然的聲音,轉化應用它,把它運用在詩裡。毫無疑問地,這對想掌握音樂性的詩人而言又是一個難題。我想,在下次出門時時,可以帶著一本小本子,記錄下聲音的長短、上下、快慢,記錄下你喜歡這些聲音的原因,還有下次可以怎麼把它合成進你的詩裡。
音樂性的毀壞
我想過去的我就是一個最好的壞例子:為了押韻而押韻。
楊牧在書裡是這麼批判的,
詩的毀壞大致如此:當詩人心目中只有人為的四聲原理,沒有天籟之美,詩就壞了。
這次重新讀了楊牧書裡舉出的例子,我對音樂性這事又有更高的要求,認知到認真的創作就是要讓速度、氣氛、色彩、音樂都配合著主題,而不是隨便拿個韻腳來湊數,八拼七湊成一首沒有畫面,千篇一律,沒有血肉的押韻詩(寫這種東西也是最簡單的)。
你創作了它,就必須認真對它負起責任。我想不只是詩,其他藝術也是。
論修改
這次讀的時候,「論修改」這一章節也是我頗有共鳴之處。
最近開始用其他寫作軟體,放下所有身份,有了一群素未謀面,只因為文字所以關注我的人。自己常常為了跟上進度,隨意寫完散文和詩,也不潤稿就發上去了,反正沒人認識我。(看到沒!又是一個壞例子,這就叫做對作品不負責。)
那提到修改,楊牧又是怎麼想的呢?
修改不能免。
對,沒錯,就這五個字。
如果有寫過詩就懂,你可以很快地寫完一首詩,你可以很快地想到整首的意象,但你很難在第一次就寫出百分之百完美的作品。不論寫完的當下再怎麼滿意,心裡就是知道有一兩個詞句並不完美,這段和那段的字句鬆緊不太對,意象和意象間的連結說不定會有更好的用法。
這時候我們需要的就是修改。
重新支配詞彙,更改句法,搬動章節,不管是哪種方法,哪種程度的大動刀斧,我們都需要錘鍊琢磨我們的詩句,檢視整首詩的完整。
修改是自我磨練的功夫
大家都說修改很難,那是因為修改真的很難。
當局者迷,通常很難在短時間內發現自己不足的地方,更別說去修改了。另外,寫詩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詩就好像是你一手打造出來的城堡,你對它是鐵定有感情的,就剛好會有這麼該死的幾個字,你明明知道不是最好的,但你就是好想用它!這時候你想:修改好難。
你可以自己改,可以聽從老師朋友的意見下去改,但是沒人可以真正的教會你怎麼改,因為詩是你自己的。你寫出它,你是這首詩最好的朋友,同時你就是這首詩,沒有人會比你更了解它,有的話也不是會你心裡的方法。
我認為修改是寫詩的一環,一首詩的真正誕生或許是你終於願意說出「我不會再改它了」的當下。而楊牧認為修改是,
探索自我,肯定文字,佈置語意,懷疑,權衡以斟酌,掉換,試驗,放棄重來,這樣反反覆覆的工作。
想像一個年輕詩人坐在書桌前重複著這個過程,不覺得是件很美的事嗎?這樣美麗的過程有時短暫,有時可以長達半年,甚至好幾年。書裡舉出好多令人敬佩的例子,像是楊牧謄自己新稿時,覺得不如剛剛往窗外水溝丟下的舊稿,匆匆的跑到水溝旁,把濕透的紙撿起,端詳模糊的字跡許久,努力的想從裡面得到什麼。或是龐德在幫歌德改詩時一次就刪了八十二行,而在那之前歌德就前後屬稿、修繕改作許多次了,甚至將自己開頭的五十二行全部刪除,我們今天才有了他的《荒原》,現代西方文學中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
刪除字句有時需要勇氣,需要一點點智慧,需要一股衝勁,也沒有任何準則可循。不過,或許修改就和整理房間一樣,重點是留下那些讓你真正有「心動」的字句。就像《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的作者近藤麻理惠說的,在整理時看著自己的物品,問自己,我對這項物品有沒有心動?你對詩裡的每個字都有心動嗎?每個字的存在都是有意義的嗎?
有時候專注在一首詩太久,判斷力可能會變低,這時候也可以先把詩放在一旁,等待時間過去,用新的自己去評斷舊有的詩句。
論發表
我算哪根蔥?我寫的詩有夠好到值得分享嗎?分享了,又是要給誰看呢?老實說,我每天都在問著這樣的問題,我相信有很多比我更有才華的人都是。在尚未被發現光芒前,我們真的有資格擁有對外閃爍的自信嗎?
通常有了這樣的懷疑,就不太會發表了。我想是因為我們把創作想得太複雜,覺得自己一定要有相當程度的社經地位,我們的聲音才有價值。理性上來看,社會裡很多層面確實是如此現實, 但創作的本質可以不用如此複雜。它可以是單純分享,是一種表達的媒介。世界上有許多種人,許多種人衍生出許多種表達自己的媒介,有科學,有人文,有哲學,有電影,有藝術,有音樂,有日記,或者是你的社交媒體貼文。我想這些都是一些你表達自己的媒介,詩也是其中一種,而如果你選擇了詩,為什麼要害怕它跟其他媒介相比不夠好呢?你不用是個somebody,你就能拍電影,寫日記,發表自己寫的音樂,那你為什麼一定要是個somebody才能寫作呢?
在這個時代,認真的寫作通常和「文青」是被綁在一起的,你也知道,文青這兩個字已經默默成為貶義詞,是做作的最佳典範。那些真正的文藝青年是絕對不想被叫文青的。
我有兩三個優秀的朋友都有著比我好的文筆,飽讀詩書,是文學獎的常勝軍,但私底下都比我更羞於發表,他們說:「我不想那麼高調,好像我是個裝模作樣的文青。」天哪!看著這麼優秀的人說出這麼低微的話,真的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我也不願去想,文青這兩個字,到底給多少真心喜愛寫作的人一股無形的壓力。就算被叫裝模作樣的文青又怎樣?你才不需要為了你自己的才華和敏感的心道歉。親愛的,這是上天給你的禮物,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如果你喜歡寫作,何不把發表想成是創作的一部分,超越自己的過程呢?像楊牧所說, 「創作是內省外放的活動,發表乃是進一步觀察自我超越自我的方法,試探社會,求其友聲。」。有很多青年因為看不慣今日文壇,不願意投稿或是展現自己,楊牧也對此發表了自己意見:
「何況我們致力文學創作,雄心之一有時還是想「正時弊」,修改時代文風的缺陷……假如你不將你身體力行的創作拿出來示人,證明你的產物可能優於凡俗流行的東西,則時弊永遠存在,你再如何憤嫉都是枉然的。」
如果不發表是因為不滿意文壇,你可以鼓起勇氣,把憤世忌俗推開,靠自己的優異去改變一些什麼。同時,楊牧對惜墨的分析也讓我覺得好有畫面!
「自我珍重到不與社會接觸的地步,說是惜墨,倒不如說是狂傲自卑的綜合情緒。這情緒須早破除,否則進了中年將更駁雜更紛亂,還可能摻進幾許不端不得意的自憐,幾許蹉跎歲月的悔恨,以及對朋輩工作成績的嫉羨,遂一天壞似一天,變成一個貪巧脆弱的酸文人。」
是不是真的有一個老頑固的畫面!不過我想楊牧並不真的要咒詛誰的,只是想鼓勵各位詩人們,與其抱怨這個社會,不如去身體力行詩,身體力行改革,去成為自己想要的改變。而楊牧說的這些事,我相信不只是針對詩,也可以針對所有藝術領域以及社會的一些層面。
雖然這是我的小筆記,但是我心裡始終相信,至少會有一個人(也可以是我自己喔!)因為我的東西變得更勇敢一點。我有時候也會害怕,會懷疑自己的能力,也會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沒自信,但我相信這是正常的,是可以被克服的。需要時間並不是件丟臉的事。
我想對那些遲疑、不敢跨入世俗圈子,卻又才華洋溢的你們說,把創作當成一種追求,而發表是你對這個社會的一種試探,是你對自己的挑戰,是你超越自己的一種方法。最後,我想引用楊牧書裡的一句話給對創作充滿熱情的人,希望我們都不要忘記自己的初衷,最後越來越靠近想成為的自己。
「對一個像你這樣的青年詩人,本來你就應該執著簡單的理想,無慮虛與實,目的或手段。任何美的創作都是「永遠的歡悅」,即時不能在現實人間獲得應證。
參考資料:
楊牧《一首詩的完成》
https://www.ptt.cc/bbs/specialman/M.1513529441.A.F45.html
https://www.facebook.com/notes/%E6%9E%97%E6%B7%87%E7%80%81/%E7%8F%BE%E4%BB%A3%E8%A9%A9%E5%89%B5%E4%BD%9C%E7%9A%84%E5%9B%9B%E9%81%93%E9%96%80%E6%AA%BB%E8%A9%A9%E7%9A%84%E5%9B%9B%E6%80%A7%E4%B8%8A/10153516977576816/
https://www.ptt.cc/bbs/specialman/M.1513529441.A.F45.html
【楊牧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1940年出生於台灣花蓮,15歲就讀花蓮高中時即在《現代詩》、《創世紀》等刊物發表詩作,啟用筆名葉珊。1963年於東海大海外文系畢業,翌年赴美留學,先後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和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72年起改筆名為「楊牧」。曾任美國麻州大學、台灣大學客座教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教授。現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是台灣學府派的詩人和散文家,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兼擅翻譯和評論,2000年榮獲第四屆文學類國家文藝獎,並被譽為台灣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2020年3月13日以80歲之齡病逝於台北。
【文章出處】
《Medium》
〈從楊牧《一首詩的完成》談一首詩的完成(I)〉
2019-02-17
網址:
https://medium.com/@soniawu_54993/%E5%BE%9E%E6%A5%8A%E7%89%A7-%E4%B8%80%E9%A6%96%E8%A9%A9%E7%9A%84%E5%AE%8C%E6%88%90-%E8%AB%87%E4%B8%80%E9%A6%96%E8%A9%A9%E7%9A%84%E5%AE%8C%E6%88%90-3f0f1e1370c4
作者:Sonia Wu
【作者簡介】
Sonia Wu,2000年生,沒看觀景窗時就閱讀。對未來的想像是書櫃越來越滿。和貓、愛人坐在同一塊屋頂浪板,在那裡我們閱讀同一片海。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