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唐代詩人元稹所寫的傳奇小說《鶯鶯傳》(又名《會真記》),這個愛情故事的原始結局是主角張生始亂終棄,令許多人感到遺憾和不滿,對張生的態度甚至變爲譴責,被斥責為「薄情年少如飛絮」。宋代以後,由於北方遊牧民族不斷入侵並與漢族同化,封建禮法觀念逐漸淡化,故事結局逐漸在民間流傳過程中發生轉變,金代出現董解元所寫的《西廂記諸宮調》(諸宮調是當時的一種說唱藝術,類似現代的評彈,以琵琶和箏伴奏,邊說邊唱),最後結局改為張生和鶯鶯不顧老夫人之命,求助於白馬將軍,由其做主與崔鶯鶯完婚,然而其影響力尚遠不如之後的元雜劇王實甫《西廂記》。
王實甫基本上根據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故事結尾改成老夫人妥協答應其婚事,以大團圓結局,讓有情人終成眷屬。王實甫將《西廂記》改編為多人演出的雜劇劇本,使故事情節更加緊湊,打破元雜劇一人獨唱的成規,改為可由多人對唱,使用北曲,因此也稱為《北西廂》。元劇慣例一本四折,間或一本五、六折,《西廂記》則全劇共五本廿一折,鋪敘組織之功,遠遠超過前人。《西廂記》融化古詩詞中優美的詞句,提煉民間生動活潑的口語,融合了古典詩詞,熔鑄成自然華美的曲詞,文辭優美清麗,文學性大大提高。
《西廂記》劇本完成後迅速流行,幾乎中國所有幾百個劇種都以其為原本上演過這部戲,成為金聖嘆所謂的《六才子書》之一,有人舉之為元代最佳雜劇,《紅樓夢》中的主角賈寶玉和林黛玉都引用過這部劇本中的原詞。
《西廂記》中許多人物都是民間耳熟能詳的,人人琅琅上口的「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即出於此雜劇,「紅娘」更成為漢語語言中「媒人」的代名詞。以後許多故事和劇本均受其影響,開始表現愛情自由,衝破「門當戶對」的封建禮教觀念,如《梁山伯與祝英台》、《牛郎織女》、《天仙配》、《寶蓮燈》等,《西廂記》可說是首開先河,藝術成就甚高。
《西廂記》原作以雜劇寫成,為便於今日讀者閱讀,以下改寫《西廂記》白話故事,原文段落、內容、文字經編者略加潤飾調整,部分露骨粗鄙處已予刪除,錯字及人名不符合原文處亦予訂正,各段擇要附上解析說明:
西廂記白話故事
一、扶柩寄寺
話說在山西河中府(今永濟縣蒲州鎮)東邊,有一座寺廟名為普救寺,乃大唐女皇武則天所建的香火院,後來荒廢傾圮了,由崔相國重新修建。廟字規模宏大,高大的山門莊嚴肅穆,樓閣殿堂各佔地勢,錯落有致。山門前一大片廣場,可以容納上萬人,那是老相國當年修造時,特地開闢出來準備用來給百姓趕廟會用的。此寺自從重建以來,香火興旺,凡是到蒲州的過往客商,都要到這裡來遊覽,隨喜參拜。
◎點出故事發生的地點:山西蒲州「普救寺」,以及此地與女主角的關係(女主角的父親崔相國加以重建)。
那普救寺的方丈法本長老,年紀已七十有餘,他未出家前是個飽學之士,滿腹經綸,無奈命運多舛,考了多次科舉考試總是名落孫山,弄得心灰意懶,看破紅塵,得當年崔相國引薦,在這普救寺剃度出家。如今主持本寺,一心向佛,成了有道高僧。
◎再提普救寺方丈法本長老與與女主角的關係(女主角的父親崔相國引薦剃度),強化普救寺與女主角一家的深厚緣分。
話說這一天,法本長老正在方丈室內打坐靜修,卻見小沙彌法聰從外走進來,向前合十禀報,說道:「啟禀師父。」
◎故事的開始通常不是主要角色,前二個登場人物:普救寺法本長老、小沙彌法聰。
法本長老微開慈目,問道:「何事?」
法聰道:「崔老相國府上管家崔安在外求見。」
長老聽得是老施主崔相國的家人前來,忙答道:「有請。」
法聰轉身出門,不多時,領了一位年過半百、鬚髮略呈花白的老人進來。那老人趨前一步,低頭道:「崔安奉夫人之命,叩見長老。」
◎第三個上場角色:崔府老管家崔安。
長老忙起身回禮,道,「管家少禮,請坐。」
崔安原是個家人身分,崔相國府上家規極嚴,所以不敢放肆無禮,恭立不坐。
◎點出「崔相國府上家規極嚴」,側寫出女主角的成長環境。
長老問道:「管家到此,有何見教?」
崔安道:「我家相爺不幸去世,老夫人扶了靈柩,打算回博陵老家安葬,因為眼前兵荒馬亂,路上極不太平,到此河中府,再也不能前行。老夫人特打發小的前來,意思是想在寶剎暫且寄住,等路上稍微平靜些再走,請老方丈給予方便。」說罷,呈上名刺(古時向人自我介紹的紙片,功能類似今日名片),上寫:「未亡人崔門鄭氏斂衽(整理衣襟表示恭敬,為古時女子所行拜手禮,後用於女子文書末尾表示恭敬用語)」。
◎透過管家崔安之口,娓娓道出故事情節的發展(相國過世,扶柩返鄉,兵荒馬亂,暫借寄寺)。
◎從管家崔安的應對言行、名刺用語,均側寫出崔家果然為知書達禮、書香門第的名門大家。
長老接過名刺,說道:「阿彌陀佛!管家哪裡話來。想此寺本是老相爺當年修造的,寺內一切,均是老相爺所賜,但住無妨。請轉禀老夫人,容貧僧出迎。」
◎扣合故事開始崔相國與普救寺、法本長老的深厚關係。
◎注意身分不同則應對有別:管家崔安求見,方丈只言「有請」。崔府老夫人前來,方丈親自出迎。
崔安聞言,急忙轉身前行,趕緊去回禀主人。法本長老帶了知客(負責接待工作的僧人)諸僧,親自到山門迎接。
那崔老夫人娘家姓鄭,嫁入崔家,丈夫是本朝的宰相,著實煊赫一時,享過一番榮華富貴。年紀其實也並不老,才五十開外,保養得又好,風韻猶存。只因是相國夫人,身分尊貴,又加上當了寡婦,因此雖在中年,大家卻都稱她為「老夫人」。
崔老夫人有一子一女,兒子叫歡郎,今年只有七歲,並非親生。因為老夫人自生了女兒以後,再也沒有生育過,覺得膝下無兒,未免遺憾,女兒最後總是要嫁出去的,那麼老相公就沒有繼承人了。因此,就在同族中領養了一個小男孩,取名為「歡」,取「承歡膝下」的意思。為了稱呼方便,也是表示喜愛,故又加上一個「郎」字,一家人都叫他歡郎。
女兒叫鶯鶯,年方一十九歲,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兼且性格溫柔,為人賢惠,而且天生聰明,多才多藝,無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針黹女紅,鞦韆蹴球,樣樣都會,號稱才女。
◎以「旁觀者敘事觀點」,大略先寫出女主角的姓名、年紀、容貌、性格、才藝。
她父親在世之時,已經為她定下了親,是許配給她的表兄鄭恆──禮部尚書的長子為妻。這一門親事其實並不能算數,因為既沒有問名納彩,也沒有六禮三端,只憑了當年老相爺一句話,就算定局了。
其所以聯姻,一來是現任相國對現任尚書,符合門當戶對的條件;二來女婿是內侄(內人的侄子,指妻子兄弟的兒子),中表聯姻,親上加親,也可以說是老夫人一千促成的。
◎點出崔相國、崔老夫人的傳統封建觀點:「門當戶對」、「親上加親」,完全將女主角對愛情的個人意願隻字不提。
可是女兒鶯鶯小姐一直不滿意這門親事。主要是因為鄭恆不但人物長得猥瑣,而且胸無點墨,斗大的字不識得幾個,看到四書五經,腦袋就發脹。終日裡只知和一班閒人鬥雞走狗,眠花宿柳,十足一個紈絝子弟。鄭恆的這些劣跡也傳到崔府,大家都認為小姐如果嫁給鄭家少爺,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白白糟蹋了一位絕世佳人。
◎以鄭恆人品的低劣,對比崔相國、崔老夫人在兒女婚姻上,傳統封建觀點凌駕於女婿人品之上,女婿人品如何絲毫不是考慮的核心。
對於這些,鶯鶯小姐也知道得很清楚,卻不敢違抗。所以一直自怨命薄,每每暗自掉淚,聽天由命。因為父親去世,孝服未除,所以尚未完婚。
◎「不敢違抗」呼應前文所說的「崔相國府上家規極嚴」,崔相國、崔老夫人鄭氏的大家長父權心態,已經呼之欲出。
小姐有一個貼身丫環,名叫紅娘,年方一十五歲,是小姐奶娘的女兒,從小就侍候小姐。那紅娘生得五官端正,討人喜愛,又是百般伶俐,善於鑑貌辨色,而心地卻十分善良,頗有丈夫豪氣。鶯鶯小姐和紅娘從小一塊長大,感情深厚,如同姐妹一般,所以小姐十分信賴她。
◎紅娘從小陪伴小姐,「善於鑑貌辨色」,知曉小姐心意,兩人情同姊妹,彼此信賴,感情深厚,為下文埋下伏筆。
相爺去世以後,一來官場勢利,人在人情在,往日那些常來常往、奔走門下的所謂知交,現在一個個都如同陌路人,不來欺侮孤兒寡母就算是厚道的了;二來「長安居,大不易」,京師的花費太大,實在也待不下去了;三來相爺的靈柩也得運回故鄉博陵,葉落歸根,所以舉家搬遷。
老夫人坐在青泥油壁車裡,感慨萬千。回想當年相爺在世之日,僮僕如雲,一呼百諾,門生故吏,夤緣奔走,門庭若市,好不威風。如今返鄉,冷冷清清的只有五六個人,今非昔比,好不淒涼!老夫人思前想後,忍不住長嘆一聲,滴下兩行清淚來。
◎前文都是旁觀者在敘述人物背景,此時故事的主要角色老夫人鄭氏登場。
這時,崔安前來回禀道:「禀老夫人,老方丈親自出迎!」
老夫人從傷感中醒過來,忙用汗巾擦拭了淚水,由貼身丫鬟春香攙扶著,下得車來。入眼便看見普救寺山門前的一百零八級台階,石級盡頭處,只見法本長老頭戴毘盧帽,身披繡金線大紅百衲袈裟,率領僧眾在山門列隊相迎。老夫人一手搭在春香的肩頭上,緩步踏上台階,走走停停,直到山門,倒也不見氣喘。
長老見老夫人上來,踏上一步,雙手合十頂禮,說道:「阿彌陀佛!老夫人駕臨山寺,不勝榮幸之至!老朽迎接來遲,還請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連忙答禮,說道:「罪過罪過!驚動法駕,有勞出迎,愧不敢當,折煞老身了!」
長老說道:「老夫人一路辛苦了,請進寺用茶!」歡郎是和奶娘同車的,他瞧見母親下車,早就跟著下來了。小孩子到了一個陌生地方,樣樣都覺得新鮮,東看看,西望望,一跳一蹦。轉眼一溜煙爬上台階,站在老夫人身邊。
◎小男孩歡郎個性活潑好奇,與姊姊鶯鶯形成對比。
老夫人回頭看見歡郎在旁,說道:「歡郎!去告訴姐姐,讓她和紅娘下車,進寺安歇。」
歡郎應聲道:「是!」走下台階,來到一輛翠幄青綢車旁,高聲叫道:「姊姊,娘叫你們下車來,到寺裡去休息。」
其時,小姐見馬車停了下來,就知曉已經到了普救寺,只是因為未聽到母親召喚,不敢隨便下車,也不敢向車外張望,所以仍然安坐車中,顯得十分穩重。
◎「因為未聽到母親召喚,不敢隨便下車,也不敢向車外張望」扣合「崔相國府上家規極嚴」,也寫出崔鶯鶯此時個性上的矜持拘謹。
紅娘就不那麼安生了,終究只有十四五歲,一派天真的小孩子氣,雖然因為小姐不曾下車,自己也不敢下車去,卻耐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早在那裡偷偷掀開簾子,藉著那條一寸來寬的縫隙,不住地向外張望了。此刻聽得歡郎叫喚,連忙回身對小姐說道:「小姐,小姐,老夫人命我們下車去呢,快快下車吧。」
鶯鶯瞪了紅娘一眼,曼聲斥道:「急什麼?傻丫頭!」說著,微微彎腰,輕挽湘裙,緩緩移向車門。說實在的,坐了那麼久的車,早悶得發慌,小姐也想立即下車去了。
◎「早悶得發慌,小姐也想立即下車去了」寫出小姐崔鶯鶯外在行為與內心想法其實也有所落差,為下文埋下伏筆。
其時,紅娘早已俐落地下了車,放下踏步,在車門外等候。小姐到得車門邊,先放下面網,而後微微提起長裙,由紅娘扶著下了車。
但見她一身素服,分外精神。頭上青絲綰就了墮馬髻,上插展翅彩鳳銜珠銀步搖,銀絲八寶攢珠鬏髻,兩彎柳眉,一雙鳳目,懸膽鼻,櫻桃口,長就一副瓜子臉,面不敷粉而白,唇不塗朱而紅。身上披一件月白色灑金一口鐘,內著白雲絹對襟襖兒,下繫一條白雲綢百褶宮緞裙,三寸金蓮上則套著一雙出門穿的高底鹿皮小蠻靴。真是說不盡的風流嬌態,描不完的旖旎風姿。
◎女主角第一次上場,以近距離聚焦方式,細寫其容貌及服飾。
小姐一手搭在紅娘肩上,輕移蓮步,款擺纖腰,裊裊婷婷地走近老夫人。這時,眾僧人只覺眼前一亮,不由的疑心是否廟裡的菩薩走下了蓮台,到此救苦救難,普渡眾生。雖然看不到小姐的廬山真面目,單憑了這副裝束、這段身材,也逗引得小和尚們凡心大動,塵念頓生,心裡後悔當初剃了光頭,口內不住地默念「阿彌陀佛」。
◎以眾人反映側寫崔鶯鶯的貌如天仙。
老夫人見女兒到了,說道:「兒啊,見過長老。」
小姐禀遵母命,向法本長老恭恭敬敬地道了萬福。
法本長老雙手合十道:「不敢當,小姐免禮。」
紅娘在一邊看那法本長老銀鬚白髮,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不禁動了頑皮之心,插嘴道:「老和尚,小紅娘給你叩頭啦。恭祝老和尚再活一百零一歲。」說罷,叩了兩個頭。
紅娘的調皮,在崔府是有名的,連老夫人有時也拿她沒辦法。但現在初來乍到,對了陌生人還要頑皮,未免太不成話。如果傳到外人耳朵裡,還不知怎樣笑話崔府的家教。於是老夫人把臉一沉,喝道:「紅娘,休得無禮!」法本長老卻是無所謂,倒覺得這女娃娃天真可愛,見老夫人沉下臉來,忙在一旁為紅娘解圍,笑道:「呵!呵!無妨,無妨,姑娘免禮。」回身向老夫人道:「請進內獻茶。」
於是老夫人一行人等隨著知客和尚前行,法本長老前面帶路,一直來到方丈,彼此謙讓落座。
老夫人等小和尚呈上茶來,一陣亂定,徐徐開口問道:「長老一向可好?」長老欠身合十,答道:「貧僧托老夫人之福,還算康泰,老夫人諒必清健。」
◎久別初見,先問候彼此身體健康。
老夫人說道:「老身家門不幸,先夫棄世,孤兒寡母,無依無靠。」說著不覺掉下淚來。
長老忙勸慰道:「老相爺仙逝,令人痛悼,還望老夫人節哀順變,保重身體要緊。」
老夫人取出汗巾,擦一擦眼淚,說道:「老身此次的來意,已命崔安轉達,未知長老應允否?」
◎老夫人再當面向方丈確認寄宿一事是否允諾,才合乎禮數。
長老忙道:「老夫人說哪裡話來!想小寺全靠老相爺生前所賜,斷無不允之理,老夫人只管安心住下便是。」
老夫人道:「如此多謝了。驚擾清淨,於心不安,且容日後補報。老身思量著在貴寺稍停數日,著人到京師去把侄兒鄭恆喚來一起回博陵去。」
長老道:「既來之,則安之。但請寬心住下,待路途平靖些再作打算不遲。」
老夫人問道:「不知寺內可有安靜處所否?」
長老道:「本寺西廂之旁有座院子,房屋頗寬敞,地勢又幽靜,和小寺有圍牆相隔,可稱獨門獨戶,絕無閒人打擾,現在全都空在那裡,正好安置。只須著小和尚打掃一下即可。」
◎點出題目「西廂」。
老夫人道:「有勞長老費心了。」
長老道:「老夫人不必客套,理當如此。」
這時,老夫人和長老在方丈室清談,小姐、丫鬟等在一側奉陪。其他人就忙開了:小和尚們自去打掃院落,老管家崔安則指揮車夫們抬箱籠、移靈柩,忙個不停,暫且放下不提。
且說那座長老用來安置老夫人的院子。院子坐落在藏經閣之後,寺院的西廂之東,坐北朝南,四面有一丈多高的青磚牆圍著。
踏進圍牆大門,入目是一座四合大院,院後一座三開間三層小樓,小樓四周,也有磚牆圍繞,整個院子又處在一座大花園之中,四周佳木蔥籠,花草繁茂,奇石假山,曲徑通幽,足可供怡心養性。
這是當年崔相國修建此寺時所精心安排,本欲告老還鄉時在此處修身養性,禮佛參禪,頤養天年,享一番清福。可惜天不假年,還沒來得及享用,就撒手西歸,這也是崔相國始料不及。
進得四合院來,迎面是大廳堂屋,左右是廂房,又都帶著耳房(主房旁加蓋的小房,有如耳之附頭,故名耳房)。天井裡有一條碎石小徑,路面都是彩石鋪就的卍字花紋。大廳前面有兩株龍槐,蒼虯挺拔,生機盎然。室內窗明几淨,陳設典雅,迎面是落地大屏門,屏門正中懸一幅白衣觀音像。兩旁掛一副對聯,上聯是「西天既許分東土」,下聯是「南海當移住北方」。前面有一張紅木天然几,上面安放一隻金香爐,兩邊一對白銅蠟台,左手裡一個三彩大花瓶,中插白玉柄拂塵,右手一架大理石天然山水紫檀木底座大插屏,佛像前一方紅氈毯,上面放一個蒲團,大概是為住客禮佛準備的。大屏門之後開有一門,通向小樓。崔老夫人把一切看在眼裡,不由得微微點頭,表示滿意。
◎聚焦細寫西廂旁院落的起居環境。
這院子是法本長老經常派專人打掃收拾,所以儘管無人居住,不但不曾荒廢,還添了幾分雅靜。
崔家住進來後,東正房的裡屋是老夫人和春香,另外一個小丫頭秋菊住外房;西正房是歡郎和他的奶娘;西廂房由崔安和他的老伴丁氏住了,丁氏是廚娘,掌管一家的伙食;西耳房作廚房;崔相國靈柩暫時停放在東耳房內。鶯鶯小姐和紅娘住在後面的小樓上,樓上的一些陳設佈局,自有紅娘去安排,不必細說。
這偌大的一座院子,大門一關,十分清靜,更沒有閒雜人等前來喧擾,彷彿是世外桃源,煩慮可消。
◎門一關阻擋得住外面的喧鬧,卻阻止不了門內的情思和慾望。
原來這時節正值暮春天氣,花園內桃紅柳綠,百花盛開,好鳥枝頭,啁啾宛轉,大好春光,卻將到尾聲,豈可隨便辜負了?況且初來乍到,正該趁機踏勘一番。那小紅娘又是個閒不住、好生事的。於是在這天早上,便竭力慫恿小姐,對鶯鶯道:「小姐,小姐,你看這屋外春景可美著呢!我們何不出去走走,看看景,散散心,太好玩了!坐了那麼多天的車子,悶得發慌,也該散散心,小姐,走吧!」
◎此段崔鶯鶯被婢女紅娘慫恿賞春,結果雖未實現,後為明代湯顯祖《牡丹亭》傳奇杜麗娘、婢女春香於春日遊園所援引。
鶯鶯的心情卻不像紅娘那麼無憂無慮,不煩不惱,她的內心深處,正隱藏著一種無人可訴的幽怨──父母給她訂下的那段極不般配的親事。隨時都在希冀著掙脫這看不見的束縛,衝決這摸不著的牢籠,按照自己的意願去追求幸福的生活。可是,這幸福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更不敢果斷地違反從小接受的那種嚴格家教。身處在官宦貴族的家規管束下,她短暫的少女時代就要消磨殆盡,可卻沒有一點自主的權利。所以,來在這門掩重關的蕭寺之中,面對清雅的住室和一點一點流逝的大好韶光,她只覺得壓抑和苦悶,似乎對一切都不大感興趣。
◎呼應前文伏筆「早悶得發慌,小姐也想立即下車去了」,寫出小姐崔鶯鶯外在行為約束與內心真實想法的落差。
紅娘要小姐到花園裡走走,小姐卻也提不起興趣來。紅娘幾經勸說,小姐的心也就稍微搖動,說道:「既然如此,待我去禀告母親一聲。」
◎呼應上文紅娘從小陪伴小姐,「善於鑑貌辨色」,知曉小姐真實心意。
紅娘一聽就搶白道:「小姐,你又來無事生非了。若去禀明老夫人,又是這個不可以呀,那個不方便啦,豈不是自找麻煩!反正是自家的院子,又不是到大門外邊去拋頭露面,用得著去禀明嗎?」
小姐道:「這是禮數,聖人說過:『父母在,遊必有方。』怎可隨便出遊?」
紅娘「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小姐,妳又來了。真像個窮酸秀才。聖人說得是『遊』,我們是去散步,這是兩碼事兒!」
◎側寫崔鶯鶯自幼飽讀詩書,卻被禮教規範壓抑已久,心思不知變通。
二人正在談論之際,忽聽門外春香叫道:「紅娘,老夫人命妳陪了小姐,到佛殿來參拜。」
紅娘一聽,打從心底下高興出來,連忙回答說:「春香姊,謝謝你。我和小姐就去。」說罷,對鶯鶯道:「小姐,怎麼樣?這下可放心了吧。」鶯鶯笑著罵道:「傻丫頭,就妳亂起勁。」說著準備出門。
只見鶯鶯今天是家常打扮,頭上青絲挽了個螺髻,翡翠玉簪拴定,髻前插一根珠鳳雙股步搖釵,薄施脂粉,淡掃蛾眉,穿一件淡湖綠杭紡對襟大褂,月白雲綢百褶湘裙,鳳頭弓鞋,更顯得清秀雅緻,人淡如菊。
◎雖只是尋常隨意淡妝,對比下文,更凸顯天生麗質難自棄。
鶯鶯和紅娘相扶相攜,出了房門,沿著碎石小徑,曲曲彎彎,經過花園到佛殿去。但見春意闌珊,落英繽紛,片片桃花,飄墜小溪。真是「花落水流紅,春去太匆匆」。鶯鶯本來是想藉觀景散心解悶,不想平添了萬種閒愁,說不得也只好帶著淡淡的傷感,隨著紅娘,往佛殿而去。
◎「傷春」意識。中國文學上兩個重要的傳統:「傷春」意識、「悲秋」意識 。但是這二種意識有所區別:「悲秋」則純粹是男子的悲哀,所悲哀的是美好的才學、理想、志願落空,已經衰老卻一事無成,所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傷春」多半指女子追求愛情,春天是百花綻放之時,是人萌發愛情、追求愛情的季節,女子在春天時,內心產生對愛情的嚮往,春天是愛情覺醒的季節,春天有一個節氣叫驚蟄,冬天動物昆蟲都伏藏在地下,春天的一聲雷,把萬物驚醒了,所以傷春是追求愛情。女子傷春的另一層含意,是男子要追求一個欣賞任用他的人,所謂感士不遇,女子沒有人愛,有如男子沒人欣賞重用,所以詩詞中的女子傷春,常象徵男子希望得到別人欣賞、獲得重用。王國維說南唐中主的詞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悲感,這有另外的意思,不是雙重的性別,而是具有雙重語境的含意。
上圖:崑曲西廂記之崔鶯鶯(左)與紅娘(右)
二、遊殿驚艷
今年是大唐德宗皇帝貞元十七年(801)月,在北方還不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早晚仍然春寒料峭,可是在通往長安的各條官道上,已有不少舉子(赴試考生),騎著馬不緊不慢地向京師而來。原來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朝廷開科取士,試期就在二月裡。儘管還有一年時間,可大家還是提前趕去,到京裡作一些準備,一方面溫習經書,另一方面──也是最為緊要的──是去走門路,就是把自己的得意文章詩作送到名家大老的府上,請他們賞鑑推薦,稱為「溫卷」(編按:此為唐代傳奇小說產生的主要原因)。
◎點出時間為中唐。
卻說在河中府一條寬廣的官道上,行人往來,其中有一主一僕頗引人注目。主人是一位青年公子,白面書生,他頭戴一頂淡藍色軟翅儒巾,面如銀盆,兩道劍眉,一雙俊目,高鼻樑,四方口,天庭飽滿,地角豐圓,身穿一件淡藍色海青,風流瀟灑,一表人材,騎在一匹高頭大白馬上,更顯得分外精神。
◎故事男主角正式登場,細寫其衣容貌著。
這位公子,姓張名珙,表字君瑞,中州洛陽人氏。原是書香門第,官宦人家,其父官拜禮部尚書,不幸在五十歲剛過的時候,得病而亡,一年之後,慈母也相繼去世,從此家道中落,所幸祖上尚有一點薄產,尚不致飢餒。
張生從小接受父親的教誨,立下了安邦定國的大志,抱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抱負,又經過名師宿儒的教誨,凡是四書五經,諸子百家,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早在七八歲總角之年,就能吟詩答對,嶄露頭角,有神童之名。成年以後,不僅生得面如宋玉,貌若潘安,風流卓絕,倜儻不群,而且滿腹錦繡,文章蓋世,獲得了洛陽才子的美譽。
張生自從母親去世以後,又未娶妻成家,一身無牽無掛,故經常出外遊學。遊學是唐代讀書人的一種風氣,投師訪友,可以增進學問;遊歷名山大川,可以開闊眼界,增長見識,所謂「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張生自然也不例外,他像無根的蓬草那樣,到處遊學;又像蠹魚那樣,鑽研在詩書經傳之中。
眼見得又是大比之年,張生也收拾上路,到長安去趕考,特地繞道河中府,是來看望一個知己朋友杜確,表字君實,原和張生是同鄉,又是同學,兩人志同道合,就訂下了八拜之交,雖然是結拜弟兄,其感情卻勝過親弟兄。杜確後來棄文就武,練就了一身本領,一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三韜六略,太公陰符,孫子兵法,無不通曉,先得中了武舉人,接著又中了武狀元,官拜征西大元帥,統領了十萬大軍,鎮守蒲關,當地人們很尊敬他,稱他為白馬將軍。
◎白馬將軍杜確在下文會再度出現,在接到張生的求救信後,馬不停蹄直奔蒲州,與孫飛虎展開一場激烈廝殺。
張生騎在馬上,一路瀏覽沿途的風光景色,不覺已經到了蒲津。這蒲津渡原是個交通要道,與關中的夏陽津相對,中間隔著九曲黃河,成為秦晉的分界,蒲津亦成幽燕的要塞。黃河之水流到此處,奔騰咆哮,捲起巨浪,浩浩蕩蕩,直奔大海,真有一日千里之勢。
張生一路行來,與小廝琴童到了河東城裡。河東縣(今山西省永濟縣)乃古代虞舜的國都,到了戰國時代,韓、趙、魏三國分晉,歸屬於魏國,名叫蒲阪,原是一座古城,經歷了改朝換代的滄桑之變,依舊保存著它的古樸風貌。城市雖然不大,但由於是秦晉商旅往來的交通要道,所以城裡也很繁榮。街道兩旁,商號林立,茶坊酒肆,秦樓楚館,旅舍客棧,俱都齊備。雖然沒有通都大邑那種紙醉金迷的繁華,卻不乏繁盛商城人煙輻輳、熙熙攘攘的景象。
張生主僕一路行來,不住地左顧右盼,想要找一家比較像樣的旅店,準備歇宿,以消解旅途的勞頓,順便也領略一下河東的風土人情。二人到了一家客店門前,見這一家客店的門面很是氣派,門前打掃得十分乾淨,擦得閃亮的金字招牌上寫著「狀元坊客寓」五個大字,張生一看,第一印象就不錯,而且這「狀元」二字也正是切合自己赴考應舉的好口彩,就決定住下。
早有店小二迎出來,對著張生一抱拳,說道:「公子爺!住店嗎?請裡邊來,這裡有乾淨客房!」
張生道:「小二哥,先把馬兒牽去遛一遛,上好草料餵一餵。」
小二答應道:「公子爺請放心,小店有專人侍候馬匹。」說罷,向裡邊喊道:「來客人啦!餵養馬匹囉!」話音未落,裡邊已走出一個打雜的,在琴童手裡接過馬韁,把馬牽往後槽。
小二走在前頭帶路,安排了一套兩間的上等客房。張生一看,非常滿意,房間確是寬敞!佈置也不俗,窗明几淨,粉牆潔白,牆上掛了一幅韓幹(唐代畫馬名家)的畫,雖然是贗品,倒也神駿飄逸,替這送往迎來、十方混雜的客房增添了幾分雅氣,張生不覺點點頭。
這時,小二送來了龍井香茗,替張生斟上一杯,說道:「公子爺請用茶!」張生接過茶杯,品了一品,覺得清香潤喉。在北地能夠喝上這種上等茶葉,又是在這小地方,也是很不錯了。
張生放下茶杯,說道:「小二哥,這裡可有什麼遊覽之處?不拘什麼名山古剎,名園勝境,名宅福地,名花寶坊,只要能夠賞景散心都可以。」
小二說道:「公子爺要想遊玩散心,我們這裡就算普救寺最有名了。這所寺廟,乃則天娘娘的香火院,蓋造得不同尋常,琉璃大殿,高聳雲漢,舍利佛塔,直矗青霄,氣勢宏偉,法相莊嚴。南來北往的三教九流,士農工商,達官貴人,凡是經過這裡的,沒有一個不去瞻仰。」
◎千里姻緣一線牽,冥冥中男女主角即將不期而遇。
張生聽到有這等好去處,心裡很高興,一刻都不想遲緩,就吩咐琴童道:「琴童,我要到普救寺走走,中午就回來。」
張生當下更換衣服,頭戴一頂蔥綠解元巾,軟翅搖搖,身穿一件蔥綠色杭綢海青,腳登粉底皂靴,儀容俊雅,一表堂堂,不愧為洛陽風流才子!他從容瀟灑地直往普救寺來,一路上看不盡的北國風光。
雖說河東府地處北方。由於靠近黃河,水土滋潤,春景不減江南,一樣的板橋流水,波翻細浪,桃紅柳綠,春光駘蕩。四野裡的農夫們都在辛勤耕作,空氣中摻和著泥土的清香,一派熱鬧氣象。牧童橫騎在牛背上,信口吹著短笛,一副自得其樂,更增添田園淡泊的情調。一向住在城裡的張生,對此田園美景,不覺心曠神怡,大有寵辱皆忘之慨。
不知不覺,前面已經到了普救寺。但見寺外翠柏森森青掩日,蒼松鬱鬱綠遮天。紅牆碧瓦,樓殿重疊,好一座清幽宏偉的古剎!張生站立在一百零八級台階下抬頭觀看,雄偉的山門正中簷下,高掛一塊藍地金邊的匾額,上寫「敕建普救禪寺」六個斗大的金字,上手裡一行小字,寫著「大唐天授二年建立」,下手裡也是一行小字,寫著「尚書右僕射臣褚遂良(唐代名書法家)奉敕謹書」。張生不免對山門外的美景多領略一會,並未立即進寺。
此時,寺裡的小和尚法聰,恰巧也到山門口來。這法聰乃是法本長老座下的一個弟子,為人聰明能幹,又十分乖巧,反應快,口才好,在普救寺內三百來個和尚沙彌中,深得法本長老的信賴。
原來今天法本長老出去赴齋,臨走時,囑咐法聰道:「法聰,你在寺裡照看,但有來訪的,就問清楚姓名、來意,記在心裡,待我回來,告知明白。」
其時張生已在山門口,法聰見寺前一位白面書生,人物俊雅,連忙上前,兩手合十,問道:「施主從哪裡來?」
張生道:「小生自洛陽到此,聽說寶剎高雅清爽,風景優美,方丈佛法宏深,學貫古今。一來瞻仰佛像,二來拜訪長老,請問長老在嗎?」
法聰道:「今天方丈不在寺中,赴齋去了。」
張生聽了,不無遺憾地說道:「真是不巧!請教小師父上下法諱?」
法聰道:「小僧法聰,請先生方丈拜茶。」
張生道:「既然長老不在,就不必喫茶了,敢煩法聰師父引路,我在寺內瞻仰一番,也就滿足了。」
法聰道:「請先生隨小僧來。」說著,就引張生進了山門。
張生踏進山門,迎面是一尊大肚彌勒佛,肥頭大耳,張著大口,笑嘻嘻地對著香客遊人。佛龕兩旁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下聯是「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中國古代寺廟的布局,大多是從山門殿開始,殿內有兩大金剛(哼哈二將),然後再往前,左右兩側分別為鐘樓、鼓樓,正面是天王殿,殿內有彌勒佛面向山門,兩側分列四大天王,彌勒佛背側為面向大殿的韋馱塑像,後面依次為大雄寶殿和藏經樓,僧房、齋堂則分列中路左右兩側,大雄寶殿是佛寺中最重要、最龐大的建築,「大雄」即為佛祖釋加牟尼。
再往裡走,法聰道:「先生,這裡是天王殿。」
張生抬頭觀看,只見四大天王,怒目橫眉,猙獰可怕。殿柱上掛一副對聯,上聯是「風調雨順」,下聯是「國泰民安」。
◎佛教四大天王手上各持劍、琵琶、傘、靈蛇,分別象徵風、調、雨、順。
遊過天王殿,往裡一個大庭院,院子裡蒼松翠柏,古木參天。正中一條水磨方磚砌就的甬道,筆直筆直地通向大雄寶殿。左手是羅漢堂,右手是千佛殿。
法聰道:「先生,我們先來看看羅漢堂。」
張生道:「多謝了,請帶路。」
於是法聰領著張生由左邊走廊到羅漢堂來。在羅漢堂門口兩邊,也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五百羅漢,數仔細,是凶是吉?」下聯是「三千世界,看清楚,如幻如真」。進門一看,見五百羅漢排列得整整齊齊,有的凶惡,有的慈祥,表情姿態,各各不同。
二人看罷羅漢,法聰道:「對面是千佛殿,我們到那裡看看。」
張生道:「很好,千佛殿諒必有趣。」
千佛殿門對羅漢堂,兩人穿過庭院,進了殿門,只見小小的佛龕上下左右,排列得密密麻麻,諸佛菩薩,一個挨一個,蔚為壯觀。張生對此很感興趣,盡情瀏覽,法聰也從旁解釋指點。
遊畢千佛殿,來到大雄寶殿。這大雄寶殿建造得氣象非凡,白玉台階,琉璃碧瓦,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十分莊嚴肅穆。兩旁對聯頗多,可看的卻不多,只有正門兩副很有意思。靠近門的一副,上聯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已瞭如來真實義。」下聯是「四大本空,五蘊非有,是非般若密多心。」外面一副,上聯是「有意焚香,何須遠尋竺國。」下聯是「誠心禮佛,此處即是西天。」正中一塊藍地金邊的匾額,上面寫著「大雄寶殿」四個金字。
◎透括張生雙眼,引領讀者熟悉普救寺環境。
張生隨了法聰進入大殿,只見殿內高大寬敞,合抱粗的朱漆大柱,青石為礎,斗拱藻井,畫棟雕樑,樑上懸掛著層層佛幡,三世如來佛前彩幢密密,香几上陳設著木魚銅磬,各色供果,沖天爐內香煙燎繞,馥郁氤氳。藻井正中處垂下一根黃銅鍊子,懸掛一盞琉璃長明燈,火焰終年不熄。在正上方雕樑上,掛一塊泥金匾額,上書「咫尺靈山」。東西大殿柱上有一副對聯,上聯是「三世駕慈航,普渡眾生超苦侮」,下聯是「大千懸慧日,遍施法雨灑諸天」。
張生對這雄偉的建築,讚歎了一番。正在妙語如珠,忽然間覺得眼前一亮,有一位千嬌百媚的小姐突然走進了他的視野,不禁令他幾乎閉過氣去。
◎寫男女主角初次相遇。
原來今天紅娘和鶯鶯小姐奉了老夫人之命,也到大殿隨喜來了。老夫人本以為今天沒有人燒香,所以准許她們出來,哪裡料到偏偏就有一個遊人,從此鑄成了一段好姻緣。
這時,張生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鶯鶯小姐身上。張生雖也曾見過無數漂亮女子,卻從來沒有見過像鶯鶯這樣的佳人,不由得意亂情迷,眼睛發直,如醉如痴,六神無主。鶯鶯踏進大殿時,也早就瞥見了張生,鶯鶯不像張生那樣露骨,只是用眼角一瞟一瞥,不動聲色。
本來張生一直注視著小姐的一舉一動,觀察到小姐臉上起了一點紅暈,露出靦腆的樣子,張生完全被陶醉了。
紅娘回頭一看,發現了張生,就對小姐說道:「小姐,那邊有人,咱們回去吧。」說著,就去攙扶小姐。
鶯鶯小姐聽得紅娘叫她回去,倒有點捨不得就走,但又不能不走,而芳心卻已繫在眼前這個書生身上,所以在起步時,還微微回頭深情看了一眼。
這些微妙的感情交流,在極短的時間內進行完成,法聰並未察覺,仍費勁為張生講解寺內陳設,而張生則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直到看不見小姐的影子後,才有點清醒過來,問道:「小師父,剛才怎麼菩薩現身了?」
法聰已看到小姐和紅娘到來,因為彼此常見,所以並不在意。現在聽到張生在問,就說道:「別胡說八道!那是崔相國的小姐,什麼菩薩不菩薩的。」
張生喃喃道:「未料到世界上竟然有這般女子!」
張生說道:「你仔細看看,如果不是這落花滿地柔軟芳徑,怎麼能顯得出這步香塵淺淺的鞋印。且不提她的眼角留情處,就說這腳印已經把小姐的心事傳遞出來了。」法聰可不高興了,說著,就在芳徑上仔細勘察,找了老半天,就是沒見小姐踩下的弓鞋腳印,只好站起身來。
◎情人眼裡出西施。
張生繼續說道:「剛才她走到櫳門兒前面,剛挪了一步遠,剛剛的打了個照面,而臨去的秋波那一轉,就讓我忘了自己是誰。」
法聰道:「施主,別胡思亂想,小姐早走遠了。」
張生嘆了一口氣說道:「唉!像神仙一般回歸冥冥洞府去了,只留下了楊柳輕煙,鳥雀喧鳴。梨花深院,門掩重重,白粉牆面,高似青山。小姐啊!我的心就被妳勾引得意馬心猿,心神不定。」
法聰道:「算了算了,別惹事了,人家是相府千金。」
張生依舊如醉如痴地說道:「環佩聲聽不到了,蘭麝的香味兒還瀰漫在這裡的空間。我的心情,好似在東風裡搖曳的垂楊枝條,難以安定,是春天晴空裡的游絲,牽惹了片片桃花。小姐啊!你回去以後,桃花面緊貼在珍珠簾,是在盼望嗎?人家說你們是河中開府相國家,我說是南海水月觀音院。」
◎「河中開府相國家」象徵崔鶯鶯的外在富貴身分,「南海水月觀音院」象徵其內在枯寂心境。
張生說到這裡,話音漸漸低下來了,只顧自言自語道:「也罷!『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蟬娟解誤人。』小生不到京師去應舉就是了,她的臨去秋波那一轉,小生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哪在乎區區狀元!可惜玉人不能相見,這座梵王宮,我真懷疑它是個武陵源。」
◎焦點仍不斷聚焦在張生初見鶯鶯的感受心情。
後人遂有一首〈蝶戀花〉,專寫張生初見鶯鶯的情景,詞曰:
麗質仙娥生月殿,謫向人間,未免凡情亂。
宋玉牆東流美盼,亂花深處曾相見。
密意濃歡方有便,不奈浮名,旋遣輕分散。
最是多才情太淺,等閒不念離人怨!
上圖:崑曲西廂記
三、巧借西廂
話說張生在普救寺大雄寶殿巧遇鶯鶯小姐,驚為天人,一時間神魂顛倒,也不知是如何向法聰告辭,一路上失魂落魄返回河東城裡,已經是萬家燈火了。
這時,琴童正在著急,公子出去遊賞,原來說好回來吃午飯,現在已經到了傍晚還不見回來。忽然聽得樓梯聲響,趕忙開門一看,見公子精神不振,有氣無力地回來。
琴童想,壞了,相公早上出去還是神清氣爽,現在回來卻失魂落魄,莫非在外面撞到了什麼邪祟,著了什麼魔?
琴童一聽,嚇了一跳,忙叫道:「公子!公子!你醒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張生還是呆呆地坐著不回答,只是翻來覆去他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琴童說道:「公子,您有什麼難辦的心事,說給小的聽聽,也好讓小的替您想想辦法。」
張生神智稍一回神,告知琴童今日閒遊普救寺無意間邂逅絕世佳人的經過。張生說道:「小姐在臨去時對我秋波那一轉,傳給我無限情愫,這分明是有情於我,我怎麼能辜負小姐的一片心意呢?」
琴童道:「公子,您且慢一廂情願。您別光顧了面貌長得美,她是什麼出身,您知道嗎?」
張生道:「她是已故相國崔鈺之女,相國千金,出身高貴,我去娶她,也有點高攀了。」
琴童疑惑道:「相國千金怎麼會住在寺廟裡?」
張生道:「她確是相國千金。她是隨母扶柩回故鄉,避亂暫時寄住在那兒的。」
琴童道:「您別想得太美了,小姐看上了您,她家老夫人不見得也看得中啊!豈不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除非老夫人中意了,那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張生道:「我心急如焚,也顧不得許多了,我蒲關不去了。」
琴童道:「你不去見杜公子了?」
張生道:「去是要去的,等我和崔家小姐成婚以後,我們夫妻雙雙去拜訪義兄,那有多風光!」
◎義兄即前文說的張生八拜之交白馬將軍杜確。
琴童道: 「公子,您若要成此好事,一定要設法住到廟裡去,這叫做『近水樓台先得月』。」接著說道:「如果能借一間半間僧房,只要有耐心,總會成功的。」
張生一聽大喜。主僕二人商議已定,且等明日到普救寺去借僧房。琴童倒在床上就鼾睡,張生卻輾轉反側,盡在胡思亂想,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闔了一會眼。待到雞叫立刻起身,喚起琴童,匆匆梳洗後就要出門。
卻說法本長老,昨天出去赴齋,很晚才回來。所以早上起來,就喚法聰道:「法聰,法聰!」
法聰聽得長老呼喚,趕忙從屋外進來,問道:「師父,有什麼吩咐?」
長老道:「昨天有人到此嗎?」
法聰道:「有一位公子來拜訪師父。」
長老道:「是何方人氏?可曾留下姓名?」
法聰道:「他說是洛陽人,姓張,名叫君瑞。」
法本長老原是一個飽學之士,對於當時一些有名望的讀書人,也相當熟悉,一聽說是洛陽張君瑞,就知道是當年的神童,現在的洛陽才子張珙張君瑞。現在居然前來拜訪,心裡很是高興,可是來而不遇,未免有點遺憾。就對法聰說道:「張君瑞乃當世才子,請都請不到,沒有見到面,很是可惜。你到山門外去看看,今天也許他還會來,就趕快來報知,我要親自出迎。」
說曹操,曹操就到。張生已經舉起手要敲寺門了。不多時,長老和法聰從裡邊出來,長老見了張生,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不知先生駕到,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張生看那老和尚,慈眉善目,鶴髮童顏,就向長老一拱到地,還了一禮,說道:「小生才疏學淺,蒙長老不棄,不勝榮幸。今又驚動法駕,愧何如之!祈請長老恕罪。」
長老道:「先生哪裡話來,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貫耳,今日識荊,真是三生有幸!」
兩人客套一番以後,又互相謙讓著進入方丈。分賓主坐下,法聰送上香茗,侍立在長老身後。
張生先開口道:「長老,小生久聞寶剎幽雅,景色優美;久仰長老學識淵博,精研佛理。今日得能瞻仰清輝,不勝榮幸之至!」
長老道:「小寺荒僻簡陋,蒙先生不棄,玉趾光降,實乃老僧與小寺之幸也!先生名滿洛陽,來此河中,不知有何貴幹?」
張生道:「小生早失嚴親,只留下四海一空囊,琴劍飄零,遊學四方。今逢大比之年,正擬赴京應試,以取青紫。如能博得一官半職,亦足可聊慰先靈。」
長老道:「先生孝心,令人欽敬!」
張生道:「長老過獎了。小生今日特地前來拜謁長老,客路奔馳,來得匆忙,沒有什麼禮物相贈,窮秀才人情只有紙半張,哪裡拿得出七青八黃。」說著,從袖子裡摸出一錠銀子來,說道:「小生有白銀一兩,奉與長老公用,略表寸心,萬望笑納。」
長老推辭道:「先生不必如此,想先生在客中,必多花費,老僧斷難接受!」
張生道:「區區之數,難買柴薪,不夠齋糧,不成敬意,只能充當一杯茶水之費罷了。」
長老道:「老僧絕不敢受!」
張生見長老再三不受,發愁起來,心想,這老和尚不貪錢財,借房子的事就難以開口了,這可怎麼辦呢?
法本長老也並不笨,活了七十來歲,世事的閱歷頗深,今見張生一定要贈送銀兩,一定懷有什麼目的,他不肯直說,大概讀書人拉不下臉面,不好意思開口,那就讓老僧問吧。於是道:「先生,是否有什麼事相託?」
張生道:「實不相瞞,的確有事相商。」
長老道:「請教了。」
張生道:「小生客居他鄉,並無親友投奔,目前暫借招商客寓居住,無奈客店乃四方雜處之所,嘈雜煩囂,使小生無法溫習經史,耽誤了文章。所以想找一個幽靜之處,租借一間半間斗室,避開塵囂,俾可專心致志地攻讀。」
長老聽了,點點頭說道:「是啊,讀書需要安靜的環境,不知先生找到否?」
張生一聽,隨即說道:「唉,難哪!連日東奔西走,一事無成。」
長老同情地道:「看來這房子是不好找。」
張生於是提起欲寄住普救寺的請求。長老一聽,原來看中了普救寺。長老心想,普救寺的確是讀書的好地方,可是張生是富家子弟,飲食斷不得魚肉葷腥;寺廟則是素淨場所,豈不有污穢佛門之慮,以往所以一直不外借,這是最大的原因。今日如果借給張生,恐怕不大妥當。長老想定了,說道:「先生,小寺固然清幽,然而此乃佛門清淨之地,先生乃官宦子弟,享受榮華富貴,不戒口福,恐怕過不慣山寺的清苦生活,老僧以為,先生還是另擇佳地為妙。」
張生說道:「長老,小生雖然出身官宦,利祿功名卻非我所願,身列孔門,卻虔誠佛法,至於口福之欲,何足道哉!小生早就想茹素吃齋,以清腸胃。吃苦是不怕的,請長老不必為小生擔憂。」
長老聽了張生的一番議論,說道:「小寺自從崔相國重建以來,從未出借過,不大好開例。此例一開,大家都來租借,這普救寺豈不成了普救客寓了嗎?還請先生寬容一二。」
張生道:「長老,例是人定的,可以開,也可以滅。萬望長老玉成則個,只此一遭,下不為例。」張生不斷請求,法本長老只好勉為其難答應了。
長老說道:「既然如此,敝寺房屋頗有幾間,但大都簡陋不堪,有屈先生,於心不安。不如和老僧同住一室,彼此風雨聯床,抵掌論心,亦一樂也。先生以為如何?」
張生道:「長老一片盛情,小生不勝感激。和長老同住,得以朝夕相處,固屬美事,無奈小生有夜讀的嗜好,恐怕有擾清夢,影響長老休息,於心不安,還是另住的好。」
張生接著說道:「不要香積廚,也不要枯木堂,拋開南軒,遠離東牆,就是那塔院裡的西廂,最稱我的心腸。」
長老道:「那裡果然僻靜,確是讀書勝地,老僧就命人掃榻恭迎。」
長老道:「不知先生何日屈駕小寺?」
張生想,打鐵要趁熱,遲則恐怕有變,就說道:「就在今日吧。」說罷,就打算起身告辭。就在張生將起身未起身時,從外面進來一個人,張生只覺得眼前一亮,把已經提起來的身子又重新在椅子上放穩了。
◎由人物的登場順序,帶出情節的發展連結。
只見那進來的人,頭上梳個雙丫髻,左鬢邊插一朵五彩宮絹花,兩道彎彎細眉,一雙巧目,非同尋常,一看就是機靈慧黠的人。櫻桃小口,薄薄嘴唇,一看就是伶牙俐齒之相。桃花嬌臉上一雙酒渦,顯出天真無邪之態。身穿白綾對襟襖,外罩月白半臂,白碾光絹挑線湘裙,一身縞素,好比觀世音菩薩旁邊的龍女,原來來者正是鶯鶯小姐的丫鬟紅娘。
紅娘踏進方丈,一眼就望見了張生,就這麼一眼,已經把張生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紅娘心想:「此人我認得的,不就是昨天在大殿上眼光盯住小姐不放的那個書生嗎?昨天我惱他對小姐沒有禮貌,不把他放在心上,並未細看,今天看看,著實不錯。不過他來這裡幹嗎?」
一眨眼間,此時紅娘已經走到了長老面前,行了一個禮,說道:「長老萬福!」
長老問道:「紅娘姐姐到此,不知有何貴幹?」
紅娘答道:「奉了老夫人之命,特地前來請問長老幾時與老爺做佛事。如果選定了日期,就給個回音。」
長老道:「二月十五日,就可以替老相爺做佛事了。」
紅娘道:「小婢和長老同去佛殿看了,再回夫人的話。」
長老道:「好。」回頭對張生道:「張先生,請梢坐片刻,老僧陪同小娘子到佛殿去看一看便來,此事與先生無關,故不敢有勞清神,先失陪了!」說罷,轉身就走。
張生抓住機會提議同去,長老說道:「既然如此,就麻煩先生一同去走走如何」三人一起來到佛殿上。
長老對紅娘說道:「這齋供道場都已經準備就緒了,十六日開啟,十八日圓滿功德,請老夫人和小姐來拈香。」
張生問道:「敢問長老,為何做道場拈香?」
長老答道:「這是崔家相國小姐的一片孝心!一來為了報答父母養育之恩,二來又是老相爺三週年孝滿除服,所以要做一壇道場好事。」
張生聽了,方明白做道場的原因,又聽到小姐也來拈香,那不是一個接近小姐的好機會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心下忽生一計,於是說道:「慚愧!慚愧!」說著,就哭起來了。
長老覺得奇怪,問道:「先生,何事傷心?」
張生哭著說道:「想我張珙自幼父母早亡,別說從未延請一僧一道設壇追薦超度,就連一陌紙錢也未焚化過。『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想小姐乃一女子,尚有報答父母之心,小生枉為七尺男兒,幾年來湖海飄零,至今未盡一絲孝道,豈不愧煞人也!是以傷心,叫長老見笑了。」
長老聽了,不覺肅然起敬,這書生也是一位孝子,應該同情,就說道:「先生不必悲傷。」
張生道:「懇請長老慈悲為本,方便為門,設法與小生附齋一份,追薦雙親。」
長老道:「先生如此孝心,老僧理當方便。先生只要破費五千文錢,附齋一份足夠了。」
◎法本長老一片善心成為張生利用的工具而不自知。
張生道:「多謝長老!不過,長老雖然答應,不知老夫人和小姐同意否?如若不允,也是枉然。」
長老道:「先生放心!在老夫人和小姐處,自有老僧為先生說情。想老夫人和小姐都通情達理,諒無不允,請放心,包在老僧身上。」
張生道:「長老的恩情,小生沒齒難忘!」
長老道:「正事己畢,兩位請到方丈室用茶。」
紅娘對長老說道:「多謝長老,小婢不喫茶了,遲回了恐怕老夫人怪罪,要趕緊回話去。」說罷告辭。
出了殿外,張生找了機會,向紅娘問道:「小娘子莫非小姐身邊的紅娘姐姐麼?」
紅娘有點不大高興,沒什麼好聲氣地說道:「我便是,不勞公子動問!」
張生道:「果然是紅娘姐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罷,又深深地一揖到地。
張生道:「小生有一言,相煩姐姐轉告你家小姐。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陽人氏,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先父曾官拜禮部尚書,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
紅娘聽了,又氣又好笑,自報履歷,長長的一大篇,真是個書呆子。就把俏臉一板,說道:「誰問你這些了?憑什麼要替你轉告?真是書呆子!」最後一句把心裡的活也順便帶了出來。
張生連忙說道:「姐姐你誤會了!小生並非書呆子,只因昨天小姐對小生臨去秋波那一轉,使得小生感激萬分。敢問姐姐,小姐經常出來麼?」
紅娘發怒道:「公子枉為讀書君子,難道忘了孟老夫子說過的話?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古人云:君子『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孔聖人也說過『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我家老夫人治家嚴肅,有冰霜之操,哪怕是十二三歲的孩童,未奉傳喚,也不敢隨便進入中堂。前些日子,我家小姐未經禀告,出了閨房,被老夫人看到,把她叫到院子裡,訓斥道:『妳一介女子,沒有禀告就走出閨門,萬一碰到小和尚或是遊客,豈不是自找羞辱!』小姐當時就認錯,說道:『從今以後,一定改過自新,不敢再犯。』老夫人對親生女兒尚且如此,何況對我們下人?小姐受了老夫人的嚴訓,怎麼 會對你『臨去秋波那一轉』呢?先生學習先王之道,應當遵守周公之禮,不關自己的事,不要去多用心思。今天你走運,碰到了我,還可以原諒。如果給老夫人知道了這件事,絕對不跟你罷休。今後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不要胡說八道!」說罷,轉身就走。
紅娘只是一個婢女,對張生這一套孔孟之道,原來她是從老夫人那裡學來的,老夫人經常教訓鶯鶯小姐,像和尚念經似的,她在旁邊聽得滾瓜爛熟了,故使用起來得心應手,把一個滿腹經綸的張生教訓得發昏。
◎透過紅娘之口帶出老夫人重視儒家禮法。
張生聽了以後,心裡十分痛苦,把憂愁全都撮到了眉尖上。張生不禁煩惱老夫人也太過慮了!也期盼小姐不要錯過了機會,別等到眉毛淡了才想到要張敞來描畫,青春將逝的時候回憶起阮肇入天台,到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張生在走廊胡思亂想了一大通,才想起應該向長老告辭了,趕忙走進方丈室,長老已經等候了一會,見張生進來,問道:「先生,哪裡去了?」張生不能說被紅娘教訓了一通,只好又撒個謊,說道:「小生更衣去來。敢問長老,房子怎麼樣了?」
長老道:「就依照先生的意思,在塔院側邊西廂有一間房,十分安靜,正適合先生住下,現在已經收拾好了,先生隨時可以搬來。」
張生道:「多謝長老!小生即刻便回店中搬行李去。告辭了!」說罷起身,向長老一揖到地。
長老也起身還禮相送,說道:「先生,慢走。」
張生道:「長老請留步。」
長老叫法聰道:「法聰,代為師送張先生。」
法聰領命,引著張生送出山門,張生對著法聰一揖,一徑回城搬取行李去了。
四、隔牆唱和
話說張生辭別了長老,離開了普救寺,一路上胡思亂想。如果住在客店裡,雖然人喧馬鬧,塵囂嘈雜,還可以消遣解悶,搬到寺裡,禪堂清靜,僧房寂寞,茹素戒酒,終朝枯坐,這種淒涼的日子,讓人怎麼能忍受得了!在那裡,院宇深深、枕簟冰涼,一盞燈,一個影,只在書房帷幕上搖晃,即使是達到了今生的願望,也難以消磨這般長夜!
張生不知不覺進了城,回到客店,琴童早已把行李收拾齊整,張生到帳房結了房飯金,琴童一肩行李,主僕二人直奔普救寺而來。
卻說鶯鶯小姐自從昨天在佛殿上見到張生以後,覺得有點神思恍惚、神不守舍起來。張生的俊雅儀容,瀟灑舉止,風流人品。出眾才華,深深地打動了她的心,一閉上眼,好像張生就站在自己的身邊,突然一醒,原來她正靠在妝台邊紅木圈椅,似睡非睡地想出了神。
小姐不禁難為情起來,頓時雙臉飛紅,她想到自己是相國千金,大家閨秀,自幼就接受三從四德的教訓,《女誡》、《女箴》背得滾瓜爛熟,怎麼會如此心猿意馬?幸虧紅娘不在,否則又被這她取笑了。
小姐心想:「唉!不去想他了。可怎麼也不行,心裡亂糟糟的,想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一會兒又想他是否婚配?轉而又想到自己,已由父親作主,許配給表兄鄭恆。此人形態猥瑣,不學無術,只知吃喝玩樂,十足的紈絝子弟,嫁了這種人,實在是天大的不幸!如果鄭恆也像書生那樣,那該多美滿!怎麼又想這些了?不知我的臨去秋波那一轉,傳過去的情愫,他是否覺察?是否接受?什麼時候有情人能得成眷屬?那時間,才子佳人,雙宿雙飛,卿卿我我,舉案齊眉,該多麼幸福,多麼稱心如意,人生可以無恨了!」小姐自怨自艾,忽悲忽喜,心情七上八下。
◎寫男女主角互相愛慕思念。
就在此時,紅娘上樓來了。紅娘答道:「問過了,因為老和尚還沒有回復老夫人,老夫人又命紅娘到前邊廟裡去問老和尚,故此遲回了。」
小姐又問道:「日期定下了沒有?」
紅娘答道:「現在已經確定了。二月十六日開啟,十八日圓滿功德,請老夫人和小姐去拈香。」說罷,卻嗤嗤地笑個不停。
小姐見紅娘這樣的痴笑,心裡一虛,該不會被她看出我在想那個書生吧?紅娘笑著道:「小姐,妳不知道,我來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咱們昨天在寺裡見到的那個讀書人,今天也在寺裡。」
小姐一聽紅娘說起那書生,心裡非常高興,她正想了解那秀才的情況,卻又裝作事不關己,淡淡說道:「在又怎麼樣?有什麼好笑的。」
◎「裝作事不關己」、「淡淡」寫出女主角的故作矜持,暗自竊喜。
紅娘還是笑著道:「小姐妳別先急著下斷語,好笑的在後頭呢!聽我說下去。老和尚帶領小婢去看齋堂,那書生也跟著去看,在回方丈室時,那書生卻在門外等著,看到我出來時,對著我深深唱了個喏,說道:『小娘子莫非是鶯鶯小姐身邊的紅娘姐姐麼?』我說:『是便怎樣?』他說道:『果然是紅娘姐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著紅娘就學張生打恭作揖的樣子,自己又笑了起來。
鶯鶯急著問道:「那後來呢?」
◎「急著」寫出女主角對男主角的在意。
紅娘道:「他又說:『小生在此等候多時了!』我說:『你等我幹什麼?』他說:『小生有一言敬煩姐姐轉告你家小姐: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陽人氏,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先父曾官拜禮部尚書,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小姐,誰問他來著?你說好笑不好笑!」
◎透過紅娘的間接轉述,曲折連結起雙方訊息的傳遞。
小姐聽了,芳心暗喜,不僅知道了他的姓名籍貫,連生辰八字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是官宦子弟,最最重要的一句是「尚未娶妻」,真是字字值千金!這下可放心了。小姐光放心了張生,卻忘記了自身已經受聘,真是銀燈紅蠟,不照自己,只照別人。
◎「尚未娶妻」寫出女主角最關切的心事。
小姐還沒有回答,紅娘繼續說道:「這真是一個書呆子,要我給小姐傳言,誰替他傳去!小姐,妳說可笑不可笑?」
◎紅娘意在套話,也頗有故意促狹捉弄之意。
小姐幾乎笑出聲來,這丫頭,說不替他傳話,卻全傳過來了。小姐心想:在平時妳經常打趣我,這一下子我可要打趣妳了。於是說道:「啊!紅娘!果真可笑之極!想那書生的話是傳不得的,像那『娶妻』之類話語,更不能讓夫人知道!」
紅娘終究不是傻子,說出口就覺察到說漏了嘴,全都說了。聽小姐這麼說,知道小姐在挖苦她,自己也笑了起來,撒嬌道:「小姐,人家就說錯這一回,妳就揪住了不放,下回妳也得留點兒神!」
紅娘又道:「小姐,我說他是書呆子,那書生連忙說道:『姐姐誤會了,小生並非書呆子,只因昨天小姐對小生臨去秋波那一轉,使得小生感激萬分!敢問姐姐,小姐經常出來嗎?』小姐,你說像話不像話?小姐,我真不知道他想於什麼哩,世界上竟然有這等的傻子!真恨不得馬上去禀告老夫人!」
小姐聽了不覺也由衷地笑了起來,心裡甜蜜蜜的,心想自己沒有看錯,但此事萬萬不能讓母親知道。於是說道:「紅娘!禀不得!此事只能妳知我知,不可讓夫人知道!」
小姐說罷,向樓窗外望瞭望,道:「紅娘,今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晚間的月色定必佳妙,早些準備香案,咱們到花園燒香拜月去。」
卻說張生雖然受到紅娘的一番奚落,但是並未灰心喪氣,要娶鶯鶯小姐為妻的心意還在。不過,他也不是沒有顧慮的,他想,小姐是相國千金,自己總歸是已經敗落了,恐怕門第不相配,說不准會白費心機。好在小姐尚且有情,希望還是有的。所以仍舊帶了琴童,搬入普救寺來。
這時法聰已在山門迎接,見到張生,迎上前去。張生見是法聰,道:「法聰小師父,有勞了!」說罷,法聰走在前頭引路,一行人走過佛殿,繞過花牆,曲曲折折,來到西廂,把行李搬進一間僧房。
張生也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這間「容膝山房」,屋子雖然小了一些,可佈置的格局卻很有雅趣,室內窗明几淨,一塵不染。綠紗窗下放一張紫檀木書案,案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旁邊紫檀小茶几上放著一盆清供,小巧玲瓏的清虛石上長滿了綠苔,還長著一棵小小的蒼虯古樸的五針松。小佛龕裡供一尊白玉魚籃觀音,法相莊嚴,佛前小巧的餾金香爐內青煙裊裊,香氣氤氤。牆上掛一副對聯,上聯是「室雅何須大」,下聯是「花香不在多」。很切合此室的實情。推開綠紗窗,小欄於外是個小庭院,院內青草鋪滿地面,有兩三棵倒垂柳,四五棵小桃樹,真是一株楊柳間碧桃。近牆角有一堆太湖石疊就的假山,疊得玲瓏剔透,巧奪天工,環境十分幽雅。
張生看了非常滿意,就向法聰致謝道:「法聰小師父,有勞你費神費力,陳設幽雅,佈置得宜,小生這廂有禮了!」
法聰聽了張生的稱讚,忙答禮道:「張先生少禮,小僧無能,先生謬讚了!」
法聰對於張生本來就有好感,張生對鶯鶯小姐有情,他也清楚,他對張生和鶯鶯小姐很同情,所以一直在幫助張生,一心想促成其事。於是法聰就對張生悄悄地說道:「張先生,告訴你一件好事。」
張生見法聰那麼神秘,又聽到「好事」兩字,就料到一定和小姐有關,連忙湊上前去。
法聰道:「先生,告訴你,小姐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到花園裡來燒香拜月。特別是月半、十六,碰上了一輪明月,那是一定到花園裡來燒香的。今天是十五,天氣又這麼好,小姐是必到無疑!這裡和花園只有一牆之隔,先生今晚上要不要去碰碰運氣?」
張生聽了大喜,說道:「多謝指點!」法聰告辭,回到師父那裡去了,放下不提。
再說張生,聽了法聰的建議,立時就見到小姐,可是現在還剛到申未酉初,太陽在西山就是不肯落下去,月亮卻又像被拖住似的不肯上來,弄得張生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用完晚膳,挨到了晚上,張生催促琴童自行睡去,不必侍候,自己準備往院子裡去。
這時初更已起,月上東牆,兩廊的和尚們都睡著了。張生想,還是先到假山上去等著,順便察看一下那邊花園裡的形勢。於是踱出房門,走到院子裡,深深吸了口空氣,就覺得神清氣爽。抬頭仰望,只見玉字無塵,銀河瀉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
張生覺得天氣微涼,現在已夜深人靜了,他側耳細聽,踮著腳步悄悄而走,要等待佳人出現。但是等到那一更之後,院內仍然萬籟無聲。
話說唐代民間原來就有拜月的風俗,拜月的大多是女子,其目的在於乞巧、乞美、乞求萬事如意。拜月的方式也各各不同,有拜十五十六圓月的,也有拜中秋月的,或有拜新月。
鶯鶯從幼年起,就養成拜月的習慣,以求保佑雙親健康長壽,自己萬事如意,所以只要是月明之夜,一定要到花園裡焚香拜月。今天是二月十五,月明如晝,清光皎潔,正是拜月的好時辰,因而命紅娘趕早安排香案,要到花園來拜月。
◎讀者也為張生緊張起來。
鶯鶯讓紅娘幫著把曉妝卸了,換上了晚妝。頭上的青絲,隨手挽了一個墮馬髻,身穿淡湖綠對襟羅衫,繫一條淡湖綠百摺湘裙,素緞白綾弓鞋,緩緩款款,移步下樓。紅娘手提著八角綠紗燈,在前邊引路,走下樓梯就是一個小小的庭院,一道圍牆把庭院和花園隔開,圍牆左邊有一道角門,可以通往花園,平常卻是緊關著。
◎「門」的意象象徵女主角緊閉心房。
紅娘和小姐走近角門,紅娘撥開門閂,拉動門扇,那門「吱呀」一聲開了。這一聲「吱呀」,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顯得格外的響,也傳得特別遠。別人聽了,那是單調的開門聲,不足為奇,可是現在傳到了正蹲在牆那邊假山上的張生耳朵裡,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開門」的意象象徵女主角微微敞開心房。
張生正爬在假山上,坐在一塊石墩上,一抬頭,剛好探出圍牆,把隔壁花園裡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注視著花園內的一切變化,時間似乎過得漫漫無盡,始終不見有任何動靜。
◎讀者也為張生緊張起來。
張生心想:小姐此時還下來,大概不會出來了。據法聰的消息,今晚的月色特別好,小姐不可能不出來;難道是她母親不放她出來嗎?應該不會,燒香拜月是件正經事,老夫人不至於把女兒拘管得那麼緊;還是小姐的玉體違和,忽然生起小毛病來?應該也不會,昨天不還是好好的。張生左思右想,始終猜測不出小姐不來的因由,眼見月上闌干,他已坐得痛腳發麻,依然不見一個人影。
張生正等得灰心喪氣,意懶神倦,準備打退堂鼓的時候,就聽得「吱呀」一聲,這聲音是那麼悅耳,如蕭似笙,萬分動聽。這一縷聲波,從張生的耳朵進去直叩心扉,好比吃了一棵千年老山人參似的,立刻精神抖擻,信心百倍。
張生把目光盯住角門,雖見到朱漆木門緩緩打開,剛好一陣輕風吹過,送來一絲淡淡的幽香,直沁張生心脾,他立刻站起來,踮著腳尖定睛仔細瞭望。香風過後,只見門開處一盞綠紗燈先從出來,緊接著是紅娘,隨後便是鶯鶯小姐。
張生一見,頓時雙眼亮了起來,人說燈下看美人,現在月下看美人,更有萬種風韻,令人越看越愛。
卻說鶯鶯小姐踏出角門,看到花園裡月光如水,便說道:「紅娘,月色如此明亮,也不用掌燈了。將燈留在院子裡,把香桌搬到太湖石旁邊放好了。」
紅娘聽了小姐的吩咐,把紗燈留在院內,然後把香桌在太湖石旁邊安排好了,說道:「小姐,來燒香吧!」小姐緩步走到香桌邊,說道:「紅娘,拿香來!」
小姐接過紅娘遞過來的線香,雙膝跪在拜墊上,先叩了三個頭,對著一輪明月祝禱道:「此第一炷香,祝願化去的先人,早生天界!」說罷,叩一個頭,把香插在香爐裡。
小姐接著說道:「這第二炷香,祝願高堂老母身安氣平,健康長壽!」小姐又叩了一個頭,把第二炷香插在香爐裡。
這些話在牆頭上的張生都聽到了。這第二炷香有主顧了,是孝敬老母親的,一片孝心,實在難得!只不知這第三炷香獻給誰了?
小姐再拿起第三炷香,祝告道:「這第三炷香嘛......」說到這裡卻頓住了,說不出口。只見小姐小口微微在動,只不過不出聲而已。
張生在牆頭上可著急了。小姐說到第三炷香時就不說下去,肯定有不能告人的心事,究竟是什麼樣的心事呢?
原來小姐近年來有滿腹的幽怨,她根本不願中表聯姻,表哥鄭恆又蠢、又俗,令人討厭,她自己無法反對,她能對母親說:「女兒不願嫁給表哥,請母親與女兒另外許配一個如意郎君吧!」且不說女孩子家的羞恥心,千金小姐的身分還在其次,違抗父母之命,卻是大逆不道。這不如意聯姻的痛苦,近年來一直折磨著小姐,更為痛苦的是還不能跟別人商量,哪怕是紅娘也難以說出口。因而藉拜月的機會,把自己的心事向月亮吐露。
此時,紅娘見小姐不言語,就知道小姐在想心事,紅娘對小姐不滿意中表聯姻的心事了解得很清楚,紅娘於是說道:「小姐,妳不願明說,讓我來替妳祝告:「祝願我家小姐,早日找到一個風流倜儻、性情溫柔、滿腹經綸、月中折桂的狀元郎來作夫婿,也拉紅娘一把!」
小姐聽了臉上一紅,嬌瞋道:「啐!紅娘,休得胡言!」其實,小姐嘴上是這麼說,心裡卻是在想:「知我者紅娘也!可是妳雖然聰明,卻只猜對了一半,妳還不知道我已經看中一位如意郎君了。平常只是泛泛的祝告,模糊的幻想,現在已經有了目標,可以具體地去想了。」想罷,又拜了兩拜,說道:「心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深深兩拜中!」說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天地間一片清雅,而小姐那兩三聲的長吁短嘆,卻又為這景色添加了一些愁怨的情調。
張生在牆上,對小姐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小姐的第三炷香果然是為了終身大事,她的嘆息,在這如鏡的明月之下,既不是輕雲薄霧,也不是香煙微風,這幾樣都氤氳得看不分明,但小姐肯定已經動情了!張生想,我雖然不及司馬相如,但小姐卻很有卓文君的風雅。司馬相如用瑤琴來打動文君的心,這裡沒有瑤琴,姑且做一首詩,高聲朗誦一番,看她有何反應?
◎司馬相如以一曲〈鳳求凰〉琴挑卓文君,借琴聲傳達自己的愛意。
於是張生沉思起來,他抬頭看見皓月當空,低頭見花陰滿地,觸動了靈感,詩情噴湧,立刻口占五絕一首,高聲朗吟,詩曰:
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
如何臨皓魄(月光),不見月中人?
夜深人靜,張生的聲音又不低,鶯鶯和紅娘都聽得非常清楚,兩人同時叫了一聲「呀!」
小姐道:「有人在外邊牆角吟詩啊!」
◎一堵牆分隔了二處相思。
紅娘道:「小婢聽出來了,這聲音就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書呆子!」
小姐聽了,芳心大喜,她想,我正在思念他,卻想不到他就在隔壁,近在咫尺。剛才的吟詩聲抑揚頓挫,擲地有金玉聲。那詩章浸透了濃烈的深情,不能當面傾訴,就借詩篇來傳遞情愫後兩句寫入寫情,更有深意,這「月中人」明明是在說我,那麼他也是對我有情的啊!
紅娘見小姐低著頭不說話,就問道:「小姐,你在想什麼?」
小姐聽得紅娘在問,心想,能說我在想那隔牆的書生嗎?那豈不被紅娘笑死!於是說道:「我在想那首詩,真是好詩!古人說『文如其人』,一點也不假。」
只聽紅娘說道:「小姐妳說好就好,反正我不懂。小姐妳讀了不少書,不如也做上一首詩給對方瞧瞧!」
張生在牆外,聽得這一番話,不禁心花怒放,在假山上對著小姐深深一揖,心裡默念,口中不敢出聲。
鶯鶯早就想和詩一首了,可是又覺得不好意思,倒不怕張生見笑,卻怕紅娘取笑,現在紅娘主動提起,於是說道:「好啊!我就用他的原韻,和他一首。紅娘!妳聽了!」
鶯鶯曼聲吟道:
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
小姐的這一聲「紅娘,妳聽了」,表面上是對紅娘說的,實則是在通知隔牆的張生,「喂!你,聽好了!」張生自是心領神會。紅娘主僕的對話,張生全都聽在耳中,紅娘說自己聽不懂詩,小姐卻叫紅娘聽了,這無疑是衝著張生說給他聽的。
◎弦外之音。
張生聚精會神,側耳細聽,對小姐所吟的詩句,一個字都不敢放過,聽罷詩句,張生心想,這「行吟者」嘛當然是自己了,這「長嘆人」自然就是小姐妳了,自古惺惺借惺惺,怎能錯失這個表白機會呢?
張生於是從假山上站起來,準備跨牆過去。他這一探身,半個身子都露在牆頭上了。
小紅娘本是個鬼精靈,她知道那公子就在隔牆,所以十分警惕,一直監視著牆頭,恐怕他攀爬過牆來,如果給老夫人知道,那事情就鬧大了。現在牆頭上突然長出了半個人來,也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那書生,急忙說道:「啊喲!小姐,牆上有人!」
鶯鶯雖在吟詩,但她知道張生就在牆的那邊,本來芳心已經安定,但此時給紅娘一叫喊,突然見到意中人從牆頭上探身而起,還是嚇了一跳,驚慌地叫了一聲「啊!」
小姐心知無法再作逗留,只好說道:「我們回去吧!」說罷,一手搭在紅娘的肩頭,轉身過去,就在轉身的一剎那,又回過頭去,深情注視,只是在晚上,雖然月光明亮,張生只看見小姐微微回頭,卻沒有看清楚。
紅娘急忙扶著小姐,進入內園,轉身把角門關好,自去安置不提。
卻說張生見紅娘扶著小姐去了,心中的後悔,難以用言語來表達,不覺搥胸頓足,懊惱自己的莽撞,嚇壞了小姐。
張生不住地長吁短嘆,他抬起了一雙失神的眼睛,看看周圍,只剩得碧澄澄的蒼苔露冷,明皎皎的花篩月影,剛剛的一切好像歷經一場夢境,今晚上看來又得單相思到天明了!想小姐現在是珠簾已經放下,房門也再度關緊,剛才還悄悄問這「月中人」,小姐在那頭低低地應答自己這「行吟者」。現在是風清月朗,剛到二更時分,難道二人生來命薄,彼此沒有緣份?
張生從假山上下來,一步一停,來到院子裡,庭院裡空蕩蕩的。他呆呆地站在那裡,風吹動著竹梢,東搖西擺,宛如他現在的心神不定;北斗星籠上一層薄薄的雲翳,正像他心頭蒙上的陰影。
◎寓情於景。
張生懶懶地回到書房,對著那盞碧熒熒的矮油燈,斜靠在那扇冷清清的古舊幃屏,燈兒暗淡,散射出傷感的光芒。窗外浙零零的春風,從稀疏的窗櫺裡透進來,把紙條吹得特別地響。天大的好事從現在開始就算定局了,那首詩分明就是最完美的證據,再也不必到幻想的夢裡去苦等追尋。
上圖:西廂記
五、道場鬧齋
話說老夫人和鶯鶯要在普救寺裡,請法本長老做服滿除孝、超度亡魂的功德道場。原定二月十七日到十九日三天道場,長老顧忌到二月十九日乃觀世音菩薩生日,普救寺每年都有廟會,善男信女前來燒香拜佛,小商小販前來設攤作買賣,四方遊客前來趕廟會看熱鬧,屆時人山人海,喧鬧異常,鶯鶯小姐出來拈香不便。所以提前一天,定於二月十六日開啟。道場設在功德堂,昨天已經準備就緒。
道場正中央是一座薦亡台,台上供著崔相國的神位,上寫「大唐故相國崔公珏之神位」。神位前擺著酒盅箸匕,各色供果,香爐燭台,樣樣齊備。下手也有一座薦亡台,比起來要小一些,乃是張生花了五千文大錢的附齋,神位上寫著「大唐故禮部尚書張公悅之神位」,下手並排又設一神位,上寫「先妣張門李氏太夫人之神位」。其他法物法器,安排妥當,只等和尚們來做法事了。
長老年事已高,一般法事不再親自參與,都委託大弟子法智當班首主持一切。這次因為是追薦剃度他的老施主崔老相國,所以長老破例,在十八日功德圓滿時出來主持。
再說張生,自從晚上隔牆唱和以後,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回到書房裡的。先是呆呆地坐著,繼而是斜靠在屏帷前,後來就躺到床上,長吁短嘆,翻來覆去,捶著枕頭,拍著床沿,幾乎一夜未眠。
正在此時,法聰來了。一來是問張生是否去拈香,二來是想了解張生在昨晚的情況。他來到西廂容膝山房,一手推開房門,只見張生睡在床鋪上,衣服卻是穿得好好的,原來張生昨晚是和衣而睡的。
法聰喚醒張生,問起昨夜之事。張生對自己和小姐的事,並不隱瞞,於是就把昨晚之事說了一遍。
法聰一聽如此,神秘地說道:「張先生,您附耳過來,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法聰低聲說道:「十八日功德圓滿這天,小姐辰時準時出來拈香,先生不要耽誤了!」
張生聽了大喜,朝著法聰一揖到地,急忙道謝。法聰笑著說道:「不必言謝,但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
卻說張生聽了法聰的話,心裡又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又可以見到小姐了;難受的是這十六、十七漫長的兩天時間如何消磨過去。
琴童見主人這兩天茶飯不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想出幾種辦法,向張生逐一提議。
張生焦急地說道:「快快講來!」
琴童道:「是的!第一,跟老和尚下十七八盤棋。第二,不然就練練劍術,練好身體,精神煥發,小姐見了更加喜歡。」這二個辦法都被張生給否定了。
琴童又說道:「這第三,包準公子滿意!公子是彈琴高手,您就彈幾支古曲,把琴聲傳送到小姐耳中,讓她知道您在想她。」
◎寫張生才華洋溢,善於彈琴。
張生想了一想,說道:「這主意還不錯!如此就拿瑤琴來。」
琴童連忙去把牆上掛著的那張瑤琴取了下來,放到琴桌上,轉身就去焚香。
張生忽然說道:「琴聲難以遠傳,彈到最響,豈不是要斷弦的麼?斷弦就是死了妻子,是大大的不吉利!」於是彈琴傳情一事又作罷。
琴童問道:「公子您見過小姐幾次了?小姐的面貌、模樣都記住了沒有?」
張生道:「昨天夜晚,我在假山上偷窺小姐拜月,我見到了她,可惜月色雖佳,總沒有在大白天看得清楚,但對小姐的容貌刻骨銘心,難以忘記!」
琴童道:「公子對小姐一片誠心,小的被感動出一個絕妙的主意來了。公子善於繪畫,那何不把鶯鶯小姐的容貌體態畫下來,可減少相思之苦。」
張生聽了,覺得這主意還不錯,把小姐的容貌細細繪出,朝夕相對,雖然不能和真人共處,也足可以畫餅充飢了。也完全可以消磨這難熬的兩天時間。於是,吩咐琴童道:「琴童,紙墨伺候!快去準備!」
琴童應聲就忙開了。在琴桌上撤掉瑤琴,拿出畫箱,鋪好宣紙,焚起一爐好香,一切就緒,就在旁邊伺候。
張生默默地坐在椅子裡,仔細構思,稿定下來了,畫的是一幅工筆仕女圖,畫的就是鶯鶯在大殿上那個姿態,髮式衣著,都保持原樣,不過在臉部描繪時則把小姐「臨去秋波那一轉」也畫了出來。畫得含情脈脈,千般嬌態,萬種風流,十分傳神。這也是張生的精誠所至,把一往情深的相思流注在筆端,才能畫出如此生動的佳作來。
◎寫張生才華洋溢,善於繪畫。
張生對自己的創作十分滿意,特別是對自己能夠把小姐的「臨去秋波那一轉」畫出來,非常得意,認為是神來之筆,是自己的畢生傑作。他在調朱弄粉,點染丹青,揮筆作畫之中,不知不覺地打發掉了時辰。由於對小姐的愛,對小姐的一念志誠,在作畫的時候專心致志,心無旁騖,落筆速度不疾不徐,只兩天的時間,在第二天掌燈的時候就大功告成了。剛剛脫稿,來不及裝裱,就把這半成品懸在粉牆上,對著畫中人自我欣賞,心情很是陶醉愉快。
琴童道:「公子和主母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可謂門當戶對!」張生聽了不禁哈哈大笑。
琴童道:「公子,且慢高興!您和主母是門當戶對,可是老夫人,不,是您的岳母不知是否和您門當戶對呢!」
張生聽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個嘛,這個嘛......」良久,才說道:「這個也無妨,一來,只要小姐喜歡我就行,二來,我即將去應試,若能高中狀元,高官厚祿就在眼前,我何懼之有!」
琴童道:「但願如此!公子,明天要去拈香見主母,還是早一點睡覺吧!」於是主僕二人各自安寢,一宿無話。
話說隔日張生起得很早,梳洗後一身素服,頭戴白綾解元中,身穿蔥白緞子海青,足登粉底皂靴,更顯得格外風流瀟灑。
這時,法聰來了,他是來看看張生是否已經起身,一大清早提醒他要早一點到道場去,兩人一前一後往功德堂而去,琴童緊跟在後面。
話說功德堂裡,十分熱鬧,香煙繚繞,直飄戶外,和尚們念咒誦經的梵唄佛號聲,有如大海裡的波濤重重疊疊,殿內幡影飄搖,法鼓鐘鐸齊鳴,如同二月春雷轟響。
法智帶領著一班小師弟們,虔誠地禮佛做功德。依照法本長老的安排,今天是第三天了,施主們都要來拈香,而且由法本長老親自主持,所以和尚們個個都不敢懈怠,早早來到功德堂宣佛、誦真經,十分用心。
法本長老見張生到了,雙手合十,張生問訊請安已畢,燃香手持之後,在父母神位前雙膝跪下,默默禱告:「一炷香,祝願在世的親人壽比南山,長命百歲!二炷香,祝願亡化的先人早昇仙界,皈依三寶。三炷香,只願小紅娘不要頑皮惡劣,老夫人不要左右挑剔!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菩薩,保佑小生和鶯鶯小姐早早成就幽期密約,比翼雙飛。」祝告已畢,又叩了三個頭才起身。
長老見張生拈香完畢,說道:「先生,等老夫人出來,你就說是老朽的親戚好了。」
張生道:「多謝長老成全,小生記住了!」
卻說崔府,今天也都忙開了。相爺三週年道場是一件大事,脫孝換服以後,也許小姐和鄭姑爺就要辦喜事了,所以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十分重視。老夫人今日一早起身,由丫鬟春香、秋菊侍候著梳洗完畢,穿上孝服,一切都收拾停當,準備到寺院去拈香。等了許久,見女兒還未前來,就讓紅娘請小姐下樓,同去寺院拈香。
卻說鶯鶯小姐因為昨晚遲睡,此刻尚在高臥,昨夜她心事重重,思緒萬千,明天的道場功德圓滿,就要除去孝服,對她而言並非是好事。現在家中人手不夠,特別是缺少男人來支撐門戶,所以孝服一除,母親必定很快要她和表兄完婚。在旁人看來,也許是一件大喜事,可是對於鶯鶯來說,乃是莫大的不幸。陪伴著打從心底討厭的男人過一輩子,簡直比死還要難過,想想往後的日子,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她的腦海裡又浮現出張生的形象,心裡暗暗埋怨造物無情,不肯成人美事。
忽聽得紅娘呼喚,小姐大吃一驚,心裡一急就醒了,睜眼一看天已大亮,自己好端端睡在繡床上,身邊什麼人也沒有,才知道做了一個好夢,見到是紅娘呼喚,想起夢中之景,嬌臉上不覺一紅。紅娘見小姐醒來,見了她卻臉上一紅,紅娘已知小姐是在想心事,想必是夢見了那位書生了。今天要辦正事,紅娘不想去取笑,對小姐說道:「小姐,時光不早了,小婢奉了老夫人之命,請小姐下樓,同去寺院拈香。」
小姐覺得很難為情,平常一向起得早,偏偏今天睡遲,連忙起身,梳妝打扮。今天是去道場在亡父靈前叩頭,用不著濃妝豔抹,首飾也不戴,只在螺髻上插一根翡翠玉簪,用一對白玉釵綰住鬢髮,耳上戴一副明月珠環;身穿雪白杭綢對襟襖,繫一條雪白杭綢百褶湘裙,三寸金蓮上一雙小巧玲瓏的白綾鳳頭鞋,渾身縞素,宛如白衣觀音下凡塵。紅娘幫小姐打扮就緒,主僕二人下了妝樓,來到中堂,小姐見過娘親,全家一起出了院門。
院門外已經停下了兩乘大轎,一乘小轎。老夫人和小姐分別乘坐兩乘大轎,奶娘抱著歡郎坐一乘小轎,一行人浩浩蕩盪地出了後寺門,繞道直奔山門而來。到得山門的滴水簷下,轎子停下,轎夫迴避,春香扶著老夫人,紅娘扶著小姐出轎,早有法本長老在山門迎接。
長老見崔老夫人駕到,合十施禮,說道:「夫人駕到,老衲未及遠迎,還請夫人恕罪!」
老夫人道:「長老少禮,有勞出迎,實不敢當!相煩引路。」一行人等隨著長老一徑到功德堂來。
老夫人一踏進功德堂,心中便激起了無限悲痛,顫巍巍地走到老相爺的薦亡台前,點燃香燭,在神位前雙膝跪下,一陣哀傷,淚水不住地流淌,心裡有無數的苦水要向死去的夫主傾吐。想當年相爺在世之日,那是何等的煊赫,門庭若市,奔走滿座;如今是人走茶涼,門可羅雀。剩下了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寄寓寺院,難返故鄉,幾番寄書給女婿鄭恆,至今杳無音信,只怕耽誤女兒的終身,本想女婿半子有靠,現在則希望渺茫。想到這裡,更加傷心,不覺放聲痛哭起來。
◎老夫人既哭丈夫,也哭自己。
哭了一會,丫環春香和奶娘一起把老夫人勸住。老夫人從拜墊上起身,奶娘把歡郎抱過來,也在神位前跪拜,然後是紅娘攙扶著鶯鶯小姐過來跪拜。
小姐到得薦亡台前,眼淚已經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撲簌簌地往下掉,親手點好三炷香,插在香爐內,轉身撲倒在拜墊上,放聲痛哭,只喊了一聲「爹爹啊!」就泣不成聲了,可是她的心裡在邊哭邊訴:「爹爹,您老人家生前最喜歡女兒,教我讀書寫文章,詩詞歌賦樣樣教,琴棋書畫件件學,讓我學得滿腹經綸,哪料到您老人家一病不起,撒手西歸,丟下了苦命的女兒,叫我去倚靠誰?」小姐想到「倚靠誰」,心裡更加悲切了。
一幅幅畫面在小姐腦中逐一出現,小姐心裡想著:「爹爹您疼我愛我十六春,卻沒為女兒的終身幸福設想過,您臨終的一句話,把女兒許配給表兄。爹爹啊,您是聰明人做了糊塗事,只知道門當戶對、中表聯姻、親上加親的好,卻不了解表兄是何許人?他是個不思上進、沒有出息的無賴子!爹爹您不僅葬送了女兒一輩子,也損害了我們崔家的好名聲!」小姐越想越痛苦,本來是哭父親的,現在是哭自己了。
◎鶯鶯既哭父親,也哭自己。
她又想,如果父親還在世的話,他老人家知道女兒不同意這門親事,一定會依從女兒的心願,絕不會像母親那樣硬咬定中表聯姻,門當戶對。小姐悲從中來,想著「母親啊!您枉做了娘!怎麼不懂得女兒的心願呢?您就那麼忍心讓女兒去跳火坑嗎。」越想越悲傷,真是痛斷肝腸,幾乎哭暈在台前。
再說張生,自崔家一行人跨進功德堂以後,便對一切視而不見,只盯牢其中的鶯鶯一個人,彷彿連每根髮絲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只對小姐的一舉一動,臉部表情的變化,絲毫都沒有放過,現在他看到小姐如此慟哭,心想她這樣痛哭,是要哭壞身體的,他心想不妨跪在拜墊上,陪她一起痛哭,也可以減少小姐一半的悲傷。
且不說張生,就是法本長老雖然年紀老大,高居法座誦經,也不禁被鶯鶯的容貌所折服。殿裡法鼓鐃鈸、金磬木魚齊敲,不少僧人全都弄得神魂顛倒,法聰見了,覺得師兄弟們今天似乎都撞著了魔道,莫名其妙。
趁著大家都在勸慰小姐之時,張生早已悄悄走到薦亡台前,趴在拜墊上,起先是抽抽咽咽,後來想到自己父母雙亡,湖海飄零,既未立業,又未成家,更為傷心的是近在眼前的心上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為眷屬,前途渺茫,後路空虛,不覺悲從中來,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雖然不是驚天動地,至少也是聲震屋瓦。
最先聽到張生哭聲的是紅娘,她一聽覺得這聲音好耳熟,隨即想到他也出了五千大錢附齋,也就會意了。和紅娘同時聽到哭聲的是小姐,她循著哭聲微微一側頭,從眼角上看過去,見張生趴在一側的薦亡台前哭拜,小姐也想起來了,聽紅娘說過,他是附齋薦亡而來的,想不到他也是一個孝子,可見他的感情和自己是一樣的,小姐想到這裡,哭聲不覺低下來了。
紅娘見小姐的哭聲減弱了,忙及時勸慰道:「小姐,不要哭壞了身子!」說著,就去把小姐扶了起來。小姐也趁勢起身。
老夫人也聽到了張生的哭聲,她也循著哭聲看過去,只見在下側也設有一座薦亡台,她明白了,原來在功德堂裡還有一家同時在做道場。但老夫人略有不悅,要做道場也可以另選日子,何必擠在一起呢?於是就對長老詢問。
長老聽得夫人叫他,應聲道:「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道:「請問長老,那邊是什麼人家?為何兩家擠在一處做功德,恐怕不大妥當!」
法本長老一聽,心想原來在答應張生附齋之時,是打算先來禀明老夫人的,後來事務繁多,一下子給忘記了,難怪老夫人要責問。現在只有把張生和自己的關係說得親密一些,或許可以得到夫人的原諒。就連忙說道:「老夫人,請寬恕老衲專擅之罪!這一家乃是老衲的一房親戚,是一個飽學秀才。父母雙亡以後,無可報恩,聽得小姐追薦老相爺,觸動了思親之心,故懇求老衲替他附齋一份。老衲念他一片孝心,又因親情難卻,故而答應了他,來不及禀明夫人,萬望夫人恕罪!」
老夫人道:「原來如此,長老何罪之有。這人知書達禮,孝心可嘉,既然是長老的親戚,便是老身的親戚。何不請來一見?」
長老道:「遵命!」心想張生儀表不俗,才華出眾,不會丟人現眼,盡見無妨,就向張生那邊走來。
此時的張生,已經沒聽到小姐的哭聲了,他自然也停下,從拜墊上起來,站在那裡。只見長老走近,說道:「先生,崔家老夫人敬慕先生高才,特命老衲前來請先生相見。」
張生聽到老夫人相請,心裡非常高興,這位未來的丈母娘是應該要見一見的。就對長老道,「既蒙崔家老夫人見愛,小生理當拜謁,還請長老引見。」說著,就跟著長老來了。
老夫人坐在薦亡台旁邊的一張太師椅上,看到法本長老領著一位年輕的書生走過來,這書生相貌堂堂,儀表非凡,舉止斯文,目不斜視,看上去是一個謙謙君子。崔老夫人心中不免頓生好感。
◎先敘述老夫人對張生的初步印象頗有好感。
法本長老帶了張生走到老夫人跟前,將身一讓,手一招,說道:「公子請過來,這位就是崔府相國夫人,上前見過了。」
張生在走過來的短短時間內,心中想道:「本來讀書人初見長者,大多是一躬到地,可今天情況特殊,一來,對方是相國夫人,身分尊貴;二來,搭伙薦亡,佔了便宜,應該道謝;三來,也是最主要的,她是未來的丈母娘;四來,我的禮數周到,小姐在旁邊看到我彬彬有禮,對她的母親如此尊敬,也就是尊敬小姐,小姐就會更加喜歡我。如此說來,這個大禮是一定要行的。」所以張生聽老和尚一介紹,立即上前一步,雙膝跪地說道:「老夫人在上,晚生給老夫人叩頭了!」
老夫人沒有提防到張生會行大禮,連忙立起身來,說道:「啊喲,先生行此大禮,老身萬萬不敢當,快快請起!」
張生叩了頭,道:「多謝老夫人!」說罷,站起身來。
此時,小姐站在母親身後,今天是個機會,不必再「臨去秋波那一轉」了,但也不能堂而皇之地瞪眼狠瞧,那是有失身分的。可她又捨不得不著,在這種場合,小姐也是很會做作的,只見她把粉頸微微一低,眼皮略略下垂,倆眼似看非看,一個勁地打量著張生。
◎女主角仍充滿矜持,故意裝作毫不在意。
她見那書生的外表風流瀟灑,倜儻不群,青春年少,雄姿英發;從他的禮儀上看,心思十分機敏,才學當今第一,舉止灑脫,令人愛慕。不禁暗自思量讚嘆道:「好一個讀書人啊!如果有這般的夫婿,我已終身無憾!」小姐此時不但不再悲傷,而且很高興,她長了這麼大,從未這樣仔細地看過一個男人,現在不僅看了,而且看的是心上人,心中覺得很滿足。
◎鶯鶯第一次細看張珙。
老夫人道:「先生請坐。」
張生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安敢妄坐!」
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客氣,但坐無妨。」
張生道:「是,恭敬不如從命。那麼還請老夫人先坐,晚生才敢放肆。」
老夫人道:「既然如此,老身告罪了。」
說罷,在椅子裡坐穩,道:「先生請坐。」
張生見老夫人已經坐下,說道:「晚生大膽,告坐了。」
說罷,後退兩步,在旁座上恭恭敬敬地把半個身軀放到椅子上。
老夫人看了,很是滿意,這秀才很有教養,一定是位大家子弟,倒要問問他的身世,於是道:「請問先生大名?」
張生答道:「晚生單名一個珙字。」
老夫人道:「不知怎生寫法?」
張生道:「乃是斜玉之旁一個患難與共的共字。」
◎張生這句「患難與共」也同時傳遞給小姐聽。
老夫人道:「佳名,佳名!請教台甫(請教大名)?」
張生道:「草字君瑞。」
老夫人道:「想必是君子的君,祥瑞之瑞!府上何處?還有什麼人?」
◎老夫人這句「府上何處?還有什麼人」意在測試雙方門第是否相對等。
張生道:「老夫人容禀:晚生家住中州洛陽城,先嚴官拜禮部尚書,為國操勞,只因盧杞奸賊弄權作惡,先嚴憂憤而卒,不幸慈母相繼去世,從此家道中落,剩得晚生孤身一人,湖海邀遊,琴劍飄零,虛度二十三春,既未立業,更未成家,實在愧對先人!」
◎張生一句「更未成家」,意在言外;但一句「家道中落」,重視門當戶對的夫人想必心裡已有數。
老夫人道:「聽了先生的身世,老身深表同情。先生年輕有為,文章蓋世,掇巍科,取青紫,如同拾芥,榮宗耀祖,光大門楣就在眼前。希望先生好自為之!」
◎老夫人只是客套誇讚,略表口頭上的慰勉祝福,對於「更未成家」置若罔聞,避談自己女兒姻緣。
張生道:「多謝老夫人教誨,金玉良言,自當刻骨銘心!」
紅娘在旁邊聽得差一點笑出聲來,這書生又來了,還是「二十三歲尚未娶妻」那一套,不過今天藥沒有換,湯倒是換了,並沒有說「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尚未娶妻」,肯定是怕老夫人見怪,不敢如此放肆,總算還老實。
琴童始終跟主人在一起,當張生凝視小姐,琴童也盯著紅娘,可惜的是,琴童雖想紅娘,紅娘不想琴童,一眼也沒看他,好像他不存在似的。這使得琴童感到喪氣,當張生趴在拜墊上嚎啕大哭之時,他也趴在地上陪哭,借題發揮,吐吐他不被瞧得起的委屈。
當琴童聽到公子在說「更未成家」時,一心以為崔老夫人會說:「先生不必優慮,老身有一小女,容貌不俗,可配君子,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這不是很好嗎?可是老夫人卻不這麼說,只是說了一通大道理,心想真是豈有此理,這樣有才有貌的女婿,打了燈籠都難找,這老太太大概老糊塗了。
就在老夫人和張生寒暄時候,滿寺僧人念誦完最後一卷經,法會就要功德圓滿了。
長老走到老夫人面前道:「啟禀老夫人,薦亡功德已經圓滿,天色不早了,那就請老夫人和小姐回宅安歇吧。」
老夫人道:「長老辛苦了,小師父們辛苦了!那麼老身告辭。」說罷,帶領著一眾人等回歸宅院。
張生聽得長老在請老夫人等起駕回府,心裡說不出的滋味,為什麼不把佛事多做一會兒呢?有心的哪能及得上無心的好,多情的反而被無情的惱。真個是玉人回去得快,好事收場得早。道場既然已經完畢,大家都各自散了。
上圖:山西蒲州普救寺
六、君瑞退賊
話說在河中府的雷首山盤踞著一股官兵草寇,什麼叫做官兵草寇呢?官兵草寇就是本來是朝廷的正規軍隊,如今則成了強盜土匪。這一股草寇人馬也不算少,有五千人馬,草寇頭子叫孫飛虎,原為河中節度使丁文雅的部將。主將丁文雅既飛揚跋扈,又懦弱無能,他殘暴無道,失去了民心,統率無方,失去了軍心,部下分崩離析,各自為政。
◎扣合唐代藩鎮割據史實。
孫飛虎本來奉命鎮守河橋,但一來沒有油水可撈,二來朝廷經常欠餉,更加維持不了,三來要受管轄,不能明目張膽地為非作歹,很不自由,所以乾脆把隊伍拉出來,佔山為王。在河中府一帶燒殺搶掠,姦淫婦女,騷擾百姓,人民恨之入骨。
◎情節一轉,惡人角色孫飛虎登場。
崔家運柩返歸故里,寄寓普救寺,路上就是被孫飛虎所阻,而白馬將軍杜確鎮守蒲關,也正是要剿除孫飛虎。
◎將前文崔家扶柩寄寺、白馬將軍杜確鎮守蒲關,情節匯流統合。
孫飛虎曾在朝廷為官,所以知道崔相國其人,也聽說過崔相國的千金小姐天姿國色,絕代佳人,有傾國傾城之貌,一直垂涎三尺,意圖染指。現在聽說鶯鶯小姐借居在普救寺,真是天賜良機,不禁動了強搶鶯鶯,作為壓寨夫人的歹念。
一天,孫飛虎對嘍囉們傳令道:「大小三軍聽我號令:飽餐一頓,餵飽戰馬,人皆銜枚,馬盡勒口,連夜進兵河中府,圍困普救寺,把崔家小姐給本大王搶過來,重重有賞!」
從雷首山到普救寺有不少路程,五千賊兵多半是烏台之眾,沿途免不了打家劫舍,擄掠搶奪,鬧得個雞犬不寧。百姓紛紛逃難,齊向府城擁來。
起初還只有少數難民,到後來越來越多,驚動了知縣,知縣老爺一聽孫飛虎的人馬殺來,嚇得魂不附體,趕忙下令關閉城門。城門一閉,後來的難民進不了城,只好擁向普救寺,和尚終究是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並沒把山門一關了之,而是來者不拒。一時間,差點要把普救寺給擠滿了。
難民們進了普救寺,以為到了安全地帶,都放下心來,但也有人擔憂,就議論開了,有人說道:「聽說孫飛虎這次目標,主要是要到普救寺來。」
哪知說曹操,曹操就到。孫飛虎的人馬已經到了普救寺前。孫飛虎的軍馬一到,就在寺前的廣場上紮營,列成陣勢,設立旗門,壓住陣腳,就命一個嗓門大的小嘍囉到山門前來叫陣。孫飛虎說,因為是搶壓寨夫人,也要有一點禮數,叫做「先禮後兵」。
五千人馬聲勢也不算小,早驚動了寺內人們。普救寺僧眾發現山門外人喊馬叫,一看不得了,孫飛虎果然來了!連忙把山門關緊。
小嘍囉對著山門吼道:「寺裡的和尚們聽著!快把崔鶯鶯獻出來,萬事皆休,若有半個不字,我們大王說,就要放火燒掉寺院了!」後邊還有不少嘍囉一齊鼓譟喊著。
法聰一聽大吃一驚,心想不妙,趕快去禀告師父,氣喘噓噓、腳不點地的直奔方丈室來。
法聰喘息著說道:「師父,禍事到了,山門外來了雷首山的強盜孫飛虎,帶了五千人馬,把寺院團團圍住,口口聲聲說快把鶯鶯小姐獻出,如若不然,就要放火焚燒寺院,不分僧俗老小,全要化為灰燼!師父,快想想辦法吧!」
長老聽了吃驚不小,說道:「此話當真?」但長老年紀高,閱歷較深,凝神細聽下,果然外面傳來喊殺之聲,他讓內心保持鎮靜,知道碰上了這種事,著急也沒有用,只有冷靜對付才可能脫險,說道:「法聰,你快到外面去告訴僧俗人等,叫他們不必驚慌,為師自有退兵之策。」法聰一聽師父有辦法退兵,非常高興,連忙出去安定人心。
法本長老真的有什麼妙計良策嗎?他實際上一點辦法都沒有,只不過讓法聰去暫時穩定人心而已。他是一寺之主,心裡比任何人都要著急。他靜下心來,全面思考了一下,覺得孫飛虎是衝著鶯鶯小姐來的,此事一定要報知老夫人,商量一個解圍之法,於是長老急忙直奔西廂而來。
崔家的老總管崔安剛從長安回來,他在長安並未找到姑爺鄭恆,不敢在外多耽擱,急急忙忙趕回,和孫飛虎的隊伍前後腳到了普救寺,寺外發生的事他也清楚,便急忙奔進來禀告。老夫人在內堂也聽到外面人聲鼎沸,不知出了什麼事,正要命人出去查看,卻見兩位老人家上氣不接下氣地奔進來,看樣子一定有什麼急事。
法本長老道:「老衲參見夫人。」
總管也道:「夫人在上,老奴叩見夫人!」
夫人道:「長老少禮,罷了。你們此等模樣,到此何事?」總管氣喘著說道:「禀報夫人,禍事到了!外面草寇孫飛虎兵圍寺院。」
夫人一聽非同小可,強盜上門,確是禍事,說道:「強盜搶劫,這便如何是好?」
長老此時喘息略定,說道:「搶劫還在其次,還有更大的禍事!」
夫人問道:「什麼禍事?」
長老道:「賊寇是為了鶯鶯小姐而來的!」
夫人道:「怎麼說是為了我的女兒呢?」
長老道:「賊人孫飛虎聽得小姐貌美,所以包圍寺院,高聲叫喊立即把小姐獻出,否則就要放火焚燒寺院了!請夫人拿個主意,以免玉石俱焚!」
夫人聽了,好像五雷轟頂,幾乎暈了過去,已經急得六神無主,還能想得出什麼良策,只有痛哭流涕,哀哀哭道:「啊喲!我的老相爺啊!你為什麼去得那麼早呵!想你在世之日,何等的顯赫,小小的河中府,也踏不上我家相府的台階,更別說河東縣了!現在你去世了,人一走,茶就涼,這些當官的近在咫尺,竟坐視不救,不肯發一兵一卒前來解圍。老相爺啊,你丟下了我們這些孤兒寡母,叫我怎麼辦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不住啼哭。
老夫人一哭,長老也被擾動的情緒,一個勁地念叨:「阿彌陀佛,這便如何是好?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闔寺平安,賊人速退,阿彌陀佛!」
還是老總管崔安鎮靜些,對老夫人說道:「夫人暫勿傷心,依老奴之見,何不請小姐出來商量商量?小姐是才女,或許能夠想出退兵之策。」
老夫人一想不錯,女兒聰明,這事又與她有關,也應該讓她知道,就讓身邊一個小丫鬟到樓上去請小姐出來。小丫鬟連忙走出內堂,往小姐的閨樓而來。
將近閨樓,剛巧紅娘從樓梯上下來,見了小丫鬟,問道:「急匆匆到此有什麼事?」
小丫鬟見了紅娘,急忙說道:「紅娘姐,不得了啦,出了大禍事了!老夫人命我來請小姐下樓,又叮囑我不能說給小姐聽,小姐聽了要急壞的。」
紅娘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不能告訴小姐,我紅娘不是小姐,說給我紅娘聽沒有關係。」
小丫鬟道:「我不能說的,就是強盜孫飛虎帶了五千嘍羅兵圍困了寺院,老夫人再三囑咐我不能說,那狗強盜要來強搶小姐,我不說了,那強盜說如果不把小姐獻出去,就要放火燒寺院,大家一起燒死。紅娘姐,你說像這樣的大事,我能說出來嗎?」
紅娘一聽大吃一驚,心想,小姐突然得到這消息,不急死也得急出病來,還是讓我去。就說道:「你先去復命,我和小姐隨後就到。」
小丫鬟道:「好吧,我先走了,可姐姐妳要小心一些,千萬別露出口風。趕快來,老夫人等著哩!」
紅娘見小丫鬟已走,心裡直如壓了一塊大石頭,急得喘不過氣來,連忙上樓,每踏一步,就想起和小姐從小在一起長大,名為主僕,情同姊妹,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現在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強盜是沒有什麼理好講的,眼看小姐就要被搶去了。好不容易爬完了這幾步樓梯,到得房門口,先把眼淚擦乾了,免得小姐起疑。把門簾一掀,推開房門,只見小姐站在窗口,向外眺望,似乎也覺察到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再說鶯鶯,自從在功德堂見了張生以後,回到閨房,神魂蕩漾,情思不定,想起了隔牆吟詩唱和,一直在思念張生,弄得茶飯不思,懶洋洋的有氣無力。況且又是在這暮春天氣,更讓人傷神勞心,身上的羅衣,忽然寬大了許多,一個黃昏已經忍受不了,怎麼能挨得了幾個黃昏!
鶯鶯心想:「看到春天已經悄悄走了,蝴蝶的粉翅,輕輕地沾上了白雪似的柳絮;燕子銜的巢泥,染上了落花塵土的香氣。長長的柳絲太短,繫不住春心,那心上人只隔個花陰那麼近,卻有如天涯海角,憔悴了花容,清減了精神。昨夜晚隔牆的詩句分明是在打動,今天在道場上心上人又不得親近,害得我坐又不安,睡又不穩,要想登臨又提不起勁,要想散步又悶得發慌,整天的情思懨懨,昏昏欲睡。想起了昨夜的詩篇,不知誰肯來穿針引線,替我向東鄰去說一聲。想起了這個讀書人,實在愛煞人!他的臉清秀,身英俊,性溫文,心多情,不由得叫人口裡念叨,心裡刻印。」
小姐正在獨自胡思亂想,彷彿聽到外面有喧鬧之聲,所以走到窗前去觀望。
紅娘此時已經進了房門,說道:「小姐,夫人叫你立刻下樓,快些走吧!」
小姐感到今天的紅娘有點不大對頭,怎麼這樣驚慌失措的,可能這小丫頭做錯了什麼事,有點作賊心虛。於是問道:「紅娘,究竟為了什麼事?」
紅娘道:「小姐,不必問了,見了老夫人就會明白的。快走吧,快走,快走!」
小姐見紅娘如此著急,心裡老大不忍,想著別把她急壞了,道:「紅娘,些些小事,不必驚慌!」
紅娘差一點眼淚又要掉下來了,強忍在眼眶裡,心想,如此大事,還說「些些小事」。強盜的賊手快要抓到你身上來了,還說「不必驚慌」。好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又一想,也別怪小姐像個沒事人,她還不知實情。想到這裡不由地說道:「小姐,這不是小事,有天大的事,快會見老夫人吧!我求求你了,快走,快走!」一邊說一邊拉住了小姐的衣袖,拖了就走。
小姐平常日子裡走路是裊裊婷婷,腳尖都不可以露出裙幅之外。現在給紅娘拖著下樓,急行快步,那三寸金蓮如何受得了?連連說道:「紅娘慢些,紅娘慢些!」
小姐被紅娘連拉帶拖,到得內堂門口,只聽得裡面一片哭聲,就知道確是出了大事,便把裙裾一提,跨進屋裡,兩腿不由自主地簌簌發抖,踉踉蹌蹌到得老夫人身邊,撲在老夫人的膝蓋上,叫聲「母親!怎麼了?母親!」眼淚就滾滾流下來了。
老夫人正在悲悲切切、痛哭流涕地訴說:「唉!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們崔家從未作過孽,老相爺在世時,為國為民,赤膽忠心,誰料到會有此等飛來橫禍?老天爺啊,你太不公平了!」
一見女兒來到,老夫人哭得更加傷心了,一把抱住了鶯鶯不放,好像這一抱強盜就搶不去了,哭著說道:「兒啊!你知道嗎?狗強盜孫飛虎帶領了半萬賊兵圍住寺門。」
小姐問道:「是否搶我們家的財物而來?」
老夫人道:「如若來搶我家的財物,倒也罷了,那狗強盜是看上了妳啊!要搶妳去做壓寨夫人!兒啊,這可怎麼辦呢?」
小姐聽罷,嚇的魂靈兒頓時離了身軀,暈死過去。紅娘連忙扶住,並用手不住地在小姐的胸口輕輕揉搓,叫道:「小姐醒醒,小姐醒醒!」
老夫人放聲大哭,叫喊道:「兒啊,我的苦命兒啊!」
小姐經過紅娘的一陣揉搓,悠悠地甦醒過來。低聲叫了一聲「娘啊!」眼淚就像泉水一般湧出來,用衣袖也抹不完。
小姐心想:「母親經常說我長得好看,將來一定有福氣,哪裡知道現在卻是個禍根!我是進退無門,叫我到哪兒去找一個能夠保護我的親人?最關鍵的是偏偏亡過了老父親這個有福之人,丟下了孤兒寡母無處投奔!耳邊聽得寺外鑼鼓震天響,料想是戰雲瀰漫,塵土飛揚,可怕煞人!那傢伙不知從哪兒聽到的,胡說什麼我生得眉黛青顰,蓮臉生春,好像捧心的西子,傾國傾城的揚太真,如果我真的是傾國傾城,豈不要把這裡的三百個和尚送了命,連那外面的五千賊兵,一眨眼就可以斬草除根,殺個乾淨,這些沒有人性的傢伙,對國對家沒有忠信,肆無忌憚地擄掠人民,現在還要來焚燒這蓋造得像天宮般的普救寺,真是無法無天了!你們又不是諸葛孔明,這裡也不是博望坡,用不著來燒屯!」
小姐悲傷過度,一時站立不起來,就靠在紅娘身上,席地而坐,一面在思考如何應付這個嚴峻的局面。
老夫人見女兒已經醒過來了,哭著說道:「老身已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就是死了也不算壽夭,就是苦了孩兒,年紀輕輕的還沒有出嫁,老身和先相爺未了向日之願。死不瞑目,卻如之親何?」
小姐聽到母親說「壽夭」兩字,就想到了死,想我堂堂相國千金,如何肯從賊?被強資搶去也是一個死,倒不如自己死還可以保住一個清白之軀,今天只有一死才可以了之。就說道:「母親,不必悲傷,孩兒有一計,可退賊兵,或許可以保全一家人的性命。」
大家一聽小姐說有計可退賊兵,懸著的心都放下來了,無不欽佩小姐臨危不亂,一下子就想出了妙計,所以大家都側著耳朵靜聽。老夫人聽得女兒已有妙計,很是高興,說道:「兒啊,快把妙計說說!」
小姐道:「母親,讓孩兒死了吧!強盜要搶的是孩兒活人,死人是不會要的。待孩兒死後,只要把孩兒的屍體交給強盜,他們一定會退兵的。」
眾人一聽全都洩了氣,這是什麼妙計,不死而能退賊兵,才是妙計,只不過這似乎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誰願意眼睜睜看著聰明善良、如花似玉的小姐去死呢?一時大家都默不作聲了。老夫人哭著說道:「兒啊,為娘怎麼能捨得妳去死呢?」
小姐道:「死了孩兒一人,可以保全一家,保全寺廟,這是萬全之策。娘親你不必愛惜女兒,就讓孩兒死了吧!母親你白白養育了女兒十九年,就譬如當初沒有生這個女兒,娘親的養育之恩,孩兒只有來生再報答了!」說罷,哀哀痛哭,泣不成聲。
老夫人聽了,心如刀絞,說道:「女兒妳如一死,為娘也不想活了。」
小姐想:「我要死,娘捨不得,看來在家裡是死不成的了。」小姐此時已經橫下了一條心,在家裡死不成,就死到外面去,一到賊營,自盡不遲,母親也可以眼不見為淨了。心意已決,說道:「母親,孩兒還有一計,可退賊兵。」老夫人道:「計將安出?」
小姐道:「只要把女兒獻給那賊首,他達到了目的,就不會再為難無辜的人了。」
大家聽了,比得知孫飛虎來到還要吃驚。什麼?小姐自己出主意要把她獻給強盜,這怎麼成呢?小姐甘願自我犧牲,感動了大家,那是萬萬不能的!但是他們都作不得主,且看老夫人的意見吧。
老夫人聽了忙道:「兒啊,這是萬萬不能的!想我們崔家,沒有犯法之男,更沒有再婚之女,怎麼能把你獻給賊寇為妻,豈不辱沒了崔家的門第,敗壞了崔家的聲譽!這是萬萬不行的!」
小姐想:「事情已經到了生死關頭,還念念不忘『門第』、『聲譽』,娘親啊,您也太糊塗了!」
◎老夫人重視「門第」、家族「聲譽」。
小姐於是說道:「母親,何須考慮得那麼遠,如果把女兒獻出去,其利有五。」
老夫人道:「怎麼說其利有五,妳且講來。」
小姐道:「第一條,父親的靈柩可以保全。第二條,可以免得摧殘老母親。」
老夫人聽了,不禁感到欣慰,在緊要關頭,不僅顧到了在世的娘,還不忘去世的爹,也想到了母親,一片孝心,可見沒有白養了她。」
老夫人道:老夫人很是感動,說道:「好女兒,難得妳如此孝心!第三呢?」
小姐道:「第三,免得寺院殿堂化為灰燼。第四,可以免得寺內僧俗人等白送性命。」
法本長老聽了,也很覺安慰,說道:「阿彌陀佛,多謝小姐!」
老夫人道:「第五條呢?」
小姐道:「歡郎弟弟還沒有成人。」
歡郎插嘴道:「姐姐,我沒有關係,我不怕!」
小姐繼續說道:「他是崔家的繼承人。我鶯鶯如果愛惜自己的聲譽,不肯從賊,那麼許多僧俗都要被屠殺,寺院要被燒毀,父親的靈柩也要化為灰塵,愛弟之情,慈母之恩,全部玉石俱焚,我們崔家大大小小不留一個,這又何苦來呢?都是做女兒的不孝!」
老夫人道:「把妳送給強盜,為娘是堅決不願的!」
小姐哭著說道:「娘啊!妳這也捨不得,那也不願,又沒有別的妙計,還是讓女兒死了的好!」
正在此時,法聰奔得上氣不接下氣,從外面直闖進來,喘著大氣說道:「禀報師父,不好了!強盜說,再不把小姐獻出,馬上就要放火燒寺院了!師父,快些想辦法吧!」
長老聽報,更加著急,現在火已經快燒到眉毛上了,再不想辦法,將要不可收拾。於是轉向老夫人道:「老夫人,快想妙計,救救寺院吧!」
老夫人道:「長老,老身乃女流之輩,已經沒有主意了。」
長老道:「夫人,我們何不一起到大雄寶殿去,傳示兩廊僧俗人等,古人說過:『十步之間,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俊士。』老衲認為一定有能人出來出謀劃策。另外,老夫人可以立下重賞,常言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說不定會有人出來退賊解圍,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老夫人道:「長老言之有理,我們一起到外邊商議商議吧!」又回頭對女兒道:「孩兒,你先回去,聽候消息,一切有為娘作主。」
小姐含著眼淚,由紅娘扶著,到了繡樓上,小姐往繡床上一躺,默不作聲,只是流淚。
紅娘可嘮叨開了,紅娘道:「小婢實在替小姐著急,恨不得那個書生能來替我們出出主意,想想辦法。小姐,妳且躺一會兒,我到前邊去看看,有什麼好消息,即刻回報。」
老夫人帶了一些丫鬟僕婦,跟著長老來到大雄寶殿。大殿兩廊下擠滿了人,大哭大喊,十分嘈雜,又傳來了寺外強盜們的喊殺之聲,真令人心驚肉跳。
老夫人顫抖著說道,「長老,有勞你向廊下傳言:『倘若有人能退賊解圍,必有重謝!』」
長老想,到了此刻,還許下空頭願,「重謝」究竟多少重?那是要落實的。於是說道:「如何重謝?請老夫人明示。」
老夫人雖是女流,卻跟著丈夫學了一套官場圓滑之術,她所說的所謂「重謝」,是有伸縮性的,到時候可重可輕,支配權攢在自己手心裡。今見老和尚要問個水落石出,心裡不免責怪老和尚多口,但是又不能不落實,可又說不出一個確切的數字來,總不能傾家蕩產去重謝吧!於是便說道:「我願拿出崔家的一半財產來酬謝,但等強盜退去,一定兌現,絕不反悔。如若有人信不過,就請法本長老作個證人。」
長老想這還不錯,金錢人人喜愛,雖說這個「更一半家財」還是個囫圇數,外邊傳說崔家財富可觀,這個「一半」足可以打動人心,一定有能人出來退賊。
長老到得大雄寶殿門口,外邊人聲暄嘩,議論紛紛,長老由法聰扶著,對著兩廊的僧俗人等高聲說道:「大家肅靜!」兩廊僧俗立刻停止議論,鴉雀無聲,都在用心聽老和尚要說些什麼。長老依舊提高了嗓門說道:「大家聽了!相國夫人特地命老僧傳話,誰人有能耐退得強盜,夫人說,不論僧俗,情願把崔府的家財對半均分,作為酬金!有人應者,請往前來。」
長老宣說完畢,下面一片寂靜,毫無反應。長老恐怕眾人沒有聽清,就再說一遍,一連說了三遍,還是不見有動靜。只聽得有一個聲音說道:「我們如果有退賊的本領,也不會逃到普救寺來了。」
又有一個人說道:「一半財產倒是不少,可惜我們沒有退賊的本領!」
正在此時,外面又是一陣喊殺叫罵之聲。只見在山門的門縫裡瞭望的僧人奔進來說道,強盜就要攻打山門,殺進來了!
長老聽了更加著急,說起來錢可通神,現在連人也通不了啦!趕緊進殿,回復老夫人。
老夫人正在大殿上等候回音,見長老進來,神色有點不大好,早已預感到有些不妙。長老道:「沒有人退賊。雖然說了,沒有用!誰都沒有這個能力退賊,現在強盜又在叫嚷著再不獻出小姐,就要殺進寺來了!請老夫人定奪。」
老夫人一聽,完了!總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哪料到如此重賞,還沒有勇夫!如今已經是智窮力竭,無計可施了,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普救寺的諸佛菩薩也保佑不了崔家了,還是自己救自己吧。強盜的目的是來搶女兒的,也顧不得中表聯姻,親上加親了,把女兒送給一個普通人,總比弄一個強盜女婿要光彩一些,為了一家,就把女兒作籌碼吧。
老夫人把心一橫,對長老說道:「長老,再麻煩您去傳話,如果有哪位英雄,不拘僧俗,只要能退強盜,我願將女兒鶯鶯許配與他,倒賠妝奩,待等太平無事,立即完婚。我言出如山,決不反悔!」
長老道:「是是是,老衲馬上去傳言。」
其時紅娘在旁,一切都看在眼裡,見用金錢也打動不了人心,心裡也很著急。又見老夫人想出個下策,用小姐作為賞格,心想,小姐嫁給平民老百姓,儘管門不當,戶不對,總比去當強盜的壓寨夫人要強得多,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老夫人大概急昏了頭,病急亂投醫,連「不拘僧俗」這樣的話都說出口。但願那個二十三歲尚未娶妻的書生能當一下退賊的英雄就好了。
長老奉老夫人之命,又來到大殿上,代老夫人傳言,誰能夠退去賊兵,老夫人願意倒賠妝奩,把鶯鶯小姐許配給英雄。話音方落,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了眾人極大興趣,一時議論紛紛。只是機會雖說是不錯,就是沒有本事打跑強盜的本事。
卻說張生,自從在功德堂道場上見了小姐,見小姐對他含情脈脈,著實有點飄飄然。但是聽到法聰告說小姐已經中表聯姻,名花有主了,他又猶如跌進冰窖,萬念俱灰。回到書房裡,不住地長吁短嘆,正在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卻被外面的金鼓喊殺聲給驚醒了,想讓琴童出去看看。
琴童旱就被外面的金鼓喊殺聲吵醒了,一個人悄悄地到外邊來打探情況。正當長老在宣布崔家願用一半財產募人退賊的時候,他立即返回書房,來向主人禀報。剛踏進書房門,聽得張生在叫喚,就說道:「相公,不得了啦!大禍事到了!」
張生問道:「何事驚慌?」
琴童道:「寺外強盜孫飛虎帶領了五千嘍囉把寺院團團圍住,還準備強搶鶯鶯小姐做壓寨夫人哩!」
張生道:「果有此事?啊喲!我家小姐呀!」說罷,眼淚就掉了下來。
琴童道:「公子且慢啼哭,主母還沒有被搶去,不過,強盜說,如若不把主母獻出,就要放火燒寺院了!」
張生驚叫道:「啊喲,這便如何是好?看來要玉石俱焚了!」
琴童道:「現在崔老夫人出了賞格,說不管是誰,只要能夠退賊,崔府的財產與他對半均分。」
張生道:「這就好了!可曾有人出來領賞否?」
琴童道:「我緊跑回來禀報公子,後邊的情況還不知道。」
正在此時,法聰也來了。一進門,見張生躺在床上,說道:「張先生,您好悠閒!外邊的事您知道嗎?」
張生道:「小生已經知道了。」
法聰道:「您既然已經知道了,就該想個妙計良策來解圍。您學富五車,滿腹經綸,難道一個計策都想不出來?」
張生道:「小生實在也無計可施!」
法聰道:「張先生,您難道不肯為普救寺想想,難道也不為自己想想?」
張生道:「小生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有什麼可想的?」
法聰道:「您難道能眼看著小姐獻給強盜嗎?」
張生道:「我家小姐是萬萬不能獻出的!」
法聰道:「那麼,您就忍心讓小姐被燒死嗎?」
張生道:「我家小姐是萬萬不能燒死的!」
法聰道:「小姐不能獻出,也不能燒死,那是要救她的了。」
張生道:「那是自然!小生可以不救自己,小姐是萬萬要救的!」
◎透過對話寫出張生對鶯鶯的真情意。
法聰道:「那好,趕快拿出退賊的妙計來!」
張生道:「我心己亂,有計也想不出了。」
法聰道:「張先生,不必心亂,剛才老夫人叫我師父向大家傳言,說道:『如有那位英雄,不拘僧俗,只要能退強盜,我願將女兒許配與他,倒賠妝奩,待等太平無事,立即完婚,言出如山,決不反悔。』老夫人當殿許婚,還怕什麼中表聯姻,這是一個千載難遇的機會,千萬不可放過,一解了圍,小姐就是您的了。」
張生道:「此話當真?」
法聰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法聰什麼時候騙過你了?」
張生道:「既然如此」,說到此,他忽然驚叫起來,說道:「啊喲不好!不拘僧俗!」
法聰倒被他嚇了一跳,問道:「先生何事驚慌?」
張生道:「我家小姐萬萬不能被強盜搶去,也不能被俗人得去,更萬萬不能給你們和尚得去!我家小姐萬萬是小生的!」
法聰道:「為了小姐,還不趕快用心想計。」
張生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說道:「有計策了!」
法聰有點不大相信,那麼快就有計。張生道:「這叫做急中生計。」
法聰道:「既然有了妙計,救兵如救火,快去見老夫人吧。」
張生道:「小師父不必性急,且慢去見老夫人,稍等片刻,待小生寫一封書信來。」
法聰道:「先生,大火已經燒到屁股上了,怎麼還有閒功夫寫信呢?算了吧!」
張生道:「小師父你哪裡知曉,退兵妙計盡在其中。琴童,速速備紙磨墨」
琴童馬上鋪好信箋,打開墨盒,端硯中的宿墨尚未洗去,稍微注上一點水,不一會,已把墨磨濃了。張生從筆筒裡抽出一支象牙管長鋒小楷羊毫,蘸得筆飽,文不加點,一揮而就。信上是這樣寫的:
珙頓首再拜大元帥將軍契兄纛下:伏自洛中,拜違犀表,寒暄屢隔,積有歲月,仰德之私,銘刻如也。憶昔聯床風雨,嘆今彼各天涯。客況復生於肺腑,離愁無慰於羈懷。念貧處十年藜藿,走困他鄉;羨威統百萬貔貅,坐安邊境。故知虎體食天祿,瞻天表,大德勝常;使賤子慕台顏,仰台翰,寸心為慰。輒禀:小弟辭家,欲詣帳下,以敘數載間闊之情;奈至河中府普救寺,忽值採薪之憂。不期有賊寇孫飛虎,領兵半萬,圍困山寺,欲劫故臣崔相國之女,小弟之命,亦危在旦夕。兄長倘不棄舊交之情,提一旅之師,以推天子之恩,以解蒼生之危,使故相國雖在九泉,亦不泯將軍之德矣!鵠候來旄,造次干瀆,不勝慚愧!伏乞台照不宣!張珙再拜。二月十八日書。
張生把信寫好,從頭細看了一遍,並無差錯,就放進信封內,帶在身邊,說道:「法聰師父,請吧!」
於是兩人來到大殿,琴童跟在後面,一路上,法聰嚷道:「諸位,請閃過一旁,退賊的英雄來了!」眾人一聽,紛紛閃過一邊,讓出一條道來。
張生一邊向前擠去,耳朵裡聽到長老還在傳命:「老僧奉了老夫人之命,廊下傳話,不拘偕俗,誰能退得強盜,願將小姐許配與他,倒賠妝奩!」心想果然如此。
法本長老正在為已懸重賞卻仍無回音而發愁時,忽然見到張生、法聰一行前來。
張生道:「寺裡發生強盜圍寺的禍事,小生已經知道了。長老,我且相問英雄退敵之策,崔老夫人是怎樣說的?」
長老道:「老夫人言道,若有人能退賊,願將小姐許配給他。」
張生道:「果真是這麼說的?」
長老道:「還有一句『倒賠妝奩』。」
張生道:「小生有一事不明,請教長老。」
長老道:「相公請講。」
張生道:「據小生所知,鶯鶯小姐早已中表聯姻,怎麼現在又要佛殿許婚了?」
長老有點遲疑了,說道:「這個嘛,也許,是為了救命要緊,顧不得中表聯姻,也是合乎情理的。」
張生道:「既然如此,就煩請長老通報老夫人,說張珙求見。」
長老說道:「先生果真能退強盜?」
張生胸有成竹地說道: 「長老不必多慮,不用騎戰馬,不必拿刀槍,也不要對陣打仗,看一看管叫那半萬賊兵化為無形。小生自有錦囊妙計,事不宜遲,速去通報就是了。」
長老道:「老衲知道了,請先生稍候。」說罷,回到大雄寶殿。老夫人正在大殿上焦慮不已,恐怕佛殿許婚這一招不靈,只好大家同歸於盡。現在看見老和尚走進來,臉上顏色不似先前緊張,自己也覺得似乎心寬了一些,問道:「長老,事情怎樣了?」
長老道:「老夫人,不用擔心了,已經有人挺身而出,能退賊兵,真是吉人天相啊!」
老夫人大喜,雙手合十,對空膜拜,說道:「佛天保佑!菩薩保佑!長老,不知是哪位恩公?」
長老道:「此人與老夫人有一面之識,乃老衲的親戚,就是昨日附齋追薦的秀才,姓張名珙,雙字君瑞的張相公」
老夫人聽了,說道:「原來就是此人!想不到一介書生,有此謀略,我無憂矣!」
長老道:「張相公在外面,等候拜見老夫人。」
老夫人連忙道:「長老,請快說老身有請!」
長老道: 「遵命!」說罷,就到大殿外,見了張生,說道:「先生,老夫人有請!」
張生說聲「來了!」便瀟灑自如地踏進了大殿,整理了一下衣冠,趨步上前,說道:「老夫人在上,晚生有禮了!」
老夫人這次不同於在功德堂,還有點擺出相國夫人的架子,這次是有求於人,所以當張生進來的時候,已經站起來迎接。見張生風度翩翩、神采飛揚地走進來,向自己行禮,連忙用手虛扶一扶,說道:「不敢,不敢,老身還禮了。先生請坐。」
◎中國人所謂的「禮」往往隨著身分親疏遠近、地位尊卑、有求於人或被人所求......而有彈性不同。
張生道:「請老夫人先坐。」
老夫人坐下了,見張生坐在那裡,神色自若,頗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概。老夫人見了,心裡一陣寬慰,但仍然流著淚說道:「先生,家門不幸,禍從天降,孫飛虎賊人兵圍寺院,要搶小女鶯鶯,可憐我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古人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萬望先生施展子房、臥龍之才智,伸手救援,則老身一家,感恩戴德,沒齒不忘!」
◎完全不提退敵許婚之事。
張生聽了老夫人的一席話,心想,這些全是空洞的客套,為何不提許婚之事?從古以來,婚姻都是父母之命,老和尚的傳話終究有點靠不住,必須由老夫人親口說出,方為穩妥。但是自己卻不好意思去問,只好坐在那裡默不吭聲,裝作洗耳恭聽的樣子。
◎預埋下文老夫人悔婚的伏筆。
老夫人見張生不搭腔,明白大概他沒有聽到我的傳話,於是說道:「先生,剛才老身曾託長老傳話。」
張生連忙接口道:「不知如何傳的?」
老夫人道:「但有退得賊兵的,將小女鶯鶯許與為妻,再倒賠妝奩,以報大恩。」
張生道:「夫人果真是這樣傳話的麼?」
老夫人道:「是老身親口許下的,先生若能退賊,老身決不食言,待得太平,便立即完婚,更有法本長老為媒作證。」
長老一聽,連忙搖著雙手說道:「夫人,想老衲乃出家之人,作媒恐怕不妥吧?」
老夫人想,現在到了什麼時候,有關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還談什麼妥不妥!就說道:「長老此言差矣!想《詩經》上有言:『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老身在佛殿許婚,長老作伐為媒,乃是順理成章之事,不必推辭了!」
長老道:「如此說來,老衲遵命就是。」
老夫人道:「先生,今日危在旦夕,所以佛殿許婚。先生若能退卻強盜,老身一言既出,駟馬難道!」
張生聽了,心中大喜,當即起身,搶上一步,倒身下拜道:「承蒙老夫人抬愛,晚生張珙敢不從命,請受晚生一拜!」
老夫人忙道:「先生請起,請起!」
紅娘一直在旁邊,一切場面都看得一清二楚,心裡說不出的高興,難得這公子一片好心,與我們崔家非親非故,卻能夠挺身而出,來管這份閒事。但願他能有諸葛亮之才,橫掃了這五千賊兵。那時,不但賊兵可退,而且小姐也可了卻一樁心願,我紅娘也可以得到一個好姑爺。剛才我在小姐面前錯怪了他,真不好意思,現在得趕快向小姐報喜去。走了幾步,又站下了,心想且慢,這書生有沒有退賊的本領,不要說嘴郎中無好藥,看看再說,於是又返回原地。
長老道:「先生請起,請起!」
老夫人道:「先生請坐,請教退賊之計。」張生起身坐定,說道:「老夫人但請放心,不用害怕,不是晚生誇口,只要略施小計,管教掃除賊兵,保存寺院,免去眾僧俗的災禍,老夫人一家大小不叫傷害一個!」
老夫人聽了,心想這都是空話,退不了賊兵,仍是枉然,於是道:「有先生籌劃,老身極為放心,請教良謀。」
張生道:「晚生有一故人,同鄉同學,又有八拜之交。此人姓杜名確,雙字君實,也是官宦子弟,乃太宗皇帝駕前宰相杜如晦的重孫。他壯志凌雲,不襲門蔭,考中了賢良科舉,能開六石之弓,熟習八陣之法,文韜武略,滿腹經綸,內懷信義之心,外有威嚴之色。初任郡城,地方盜賊絕跡;後守邊疆,胡騎不敢來犯。武備德修,將士歸心。臨陣使一柄大刀,冠絕古今,愛騎一匹雪白龍駒寶馬,人稱『白馬將軍』。目前在蒲關鎮守,威名遠震,敵不敢犯。晚生已修書一封,只要送往蒲關,兄長定會前來救助。」
老夫人道:「多謝先生仗義相助。杜將軍確是當世名將,令人敬佩,有他出兵,何愁賊人不滅。不過,此法雖好,無奈賊人威逼得緊,蒲關離此尚遠,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蒲關大軍未到,強盜已經放火殺進來了,又將如何?」
張生道:「請老夫人不必擔憂,晚生還有一條緩兵之計。」
老夫人聽了,心想,這秀才足智多謀,我把女兒送給他也值得。說道:「如此,請教先生那緩兵之計?」
張生道:「老夫人,這一條緩兵之計嘛,要用著長老了。」說著就向法本長老拱拱手。
長老一聽,嚇了一大跳,忙搖手說道:「先生,您弄錯了!想老衲年事已高,手無縛雞之力,哪裡會衝鋒陷陣?還是另請高明吧!阿彌陀佛!」說著,向張生合十頂禮。
張生道:「長老不必驚慌,並非要您出去和強盜廝殺,是要借重您鬢髮如霜的法相,一寺之主的身份,請您去和強盜說幾句話。」
長老道:「阿彌陀佛!老衲只會誦經念佛,沒有蘇秦、張儀之口,陸賈、酈生之舌,怎麼能做得了說客?」
張生道:「長老,豈不聞『生公(東晉高僧竺道生)說法,頑石點頭』。您在講經說法時,可以說得天花亂墜,一定會成功。」
長老道:「這些強盜比石頭都不如,點不了頭,老衲恐難以勝任。」
張生道:「長老不必懼怕,不是要您去和強盜面對面說。請問長老,在寺內有沒有可以登高瞭望的地方,能夠和寺外的強盜對話?」
長老道:「有,就是在頭山門內的鐘樓。」
張生道:「長老,您只須登上鐘樓,對強盜如此如此說,強盜絕對不會傷害您,而且還會暫時退出一箭之地。長老,可以嗎?」
長老道:「計策是不錯,要老衲一人前往,尚無此膽量。」
張生道:「無妨,小生陪同您前往就是了。」
長老道:「如此甚好!有先生在旁助威壯膽,老衲遵命就是。」
於是兩人告辭了老夫人,直奔鐘樓,撩衣拾級而上。已經聽得人聲喧嘩,馬匹嘶叫,開窗一望,只見寺外旗幡招展,刀槍生光,軍容不整,陣法零亂,好一群烏合之眾。嘍囉們個個橫眉豎目,惡狠狠的好似凶神惡煞一般,正在搖旗吶喊,虛張聲勢。長老見了,兩腿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張生見狀,安慰長老道:「長老休怕,您在樓上,他們傷不了你,趕緊和他們對話!」
再說寺外的強盜們,見寺內一直沒有動靜,不由得焦躁起來,正想叫陣,忽見寺裡鐘樓上的窗子打開了,從窗口探出一個頭來。嘍囉們以為有人要刺探軍情,鼓譟準備放箭。
長老慌忙答道:「好漢們且莫疑慮,老僧有話,請大王前來答話。」
嘍囉們聽了,就把弓箭放下,到大帳禀報孫飛虎。那孫飛虎正在帳篷裡發怒,就要準備殺進寺內,把鶯鶯小姐搶了就走,見小嘍囉來報,問道:「何事報來?」
小嘍囉道:「普救寺裡有一個老和尚,在鐘樓上請大王爺到寺前答話。」孫飛虎聽了,說道:「閃開了!帶馬!」他踏鐙上馬,一抖絲韁,直往寺前,對著鐘樓大叫道:「尚聽著:速把鶯鶯小姐獻出,萬事皆休,若有半個不字,本大王要放火燒寺,把僧俗人等殺一個雞犬不留!」
◎反派角色孫飛虎登場。
長老往下一看,見孫飛虎生的那般模樣,嚇得膽戰心驚。只見那孫飛虎腆著一個似婦女十月懷胎樣的大肚子,三角眼,大鼻子,粗嘴唇,闊腦門,豎眉毛,寬下頦,海下一部刺猬毛般的紅鬍子,簡直是人怕鬼搖頭。頭戴一頂紅彪彪的紗巾,身披一領雲雁金縷藍戰袍,護心鏡耀日生光,套一雙抹綠狼皮戰靴;腰間右邊掛一張鐵胎弓,左邊掛一壺狼牙箭,手拿一柄簸箕來大的開山斧,胯下一匹青鬃戰馬,裝作威風凜凜,實則猥瑣非凡。長老倒吸了一口涼氣,道:「好怕人也!嚇死老僧了也!」
張生見了孫飛虎,也微微吃了一驚,心想這狗強盜長得如此醜陋,妄圖強搶我家小姐,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有我張珙在,狗強盜休想得逞!
聽得長老叫怕,心想這不是害怕的時刻,忙道:「長老休得害怕,速速答話!」
長老定了一定神,壯著膽子說道:「大王,請暫息雷霆之怒,且聽老僧說來:相國夫人聽得大王虎駕前來,本待早把小姐獻與大王,無奈她們母女情深,小姐嫁給大王以後,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見面,一時難捨難分。大王你若是鳴鑼擊鼓,大叫大嚷,把小姐給嚇死了,豈不可惜!老夫人言道:大王若要做女婿,請按兵束甲,退出一箭之地,讓她們母女敘別一番,然後再獻與大王。」
孫飛虎道:「本大王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要馬上成親,時間不能再等!」
長老又說道:「再說鶯鶯小姐現有父喪在身,目前正在做除服道場,等三日功德圓滿,脫了孝服,換上大紅吉服,倒賠妝奩,一定獻與大王。」
孫飛虎大叫道:「不行!三天不行!」
長老道:「大王息怒,若是今天就把小姐送出,小姐穿了一身孝服來到軍中和大王成親,恐怕對大王不利。大王請三思!」
孫飛虎聽了,覺得有道理,最近軍情確是很不順利,別再惹些晦氣來,那就糟了!想到此處,道:「既然如此,限你三日。老禿驢聽著,是連今天三日,三日之後若不送來,我要你們人人皆死,個個不存!你對夫人說去,像這樣好性兒的女婿,打了燈籠也找不到,教她就招了俺這個好女婿吧。」
說罷,轉身發號令道:「小子們,咱們後退一箭之地!」就領了嘍囉們回大帳去了。
法本長老抹了一把汗,對旁邊的張生說道:「先生,強盜已經騙走了,您也聽到,三日後不送出去,大家便都是沒命的了!先生,這三日時光易逝,還望您速速退賊,一寺僧俗性命都繫於這一線間了!」
張生道:「這倒不妨。我這裡有一封給杜確將軍的書信,此地離蒲關只有四十五里。請問大師,寺院內可有能人敢到蒲關去送書信?」
長老道:「若是白馬將軍肯出兵,怕什麼孫飛虎!若說是送書信的人,寺裡倒有一個。老衲有一個徒弟,法名惠明,平日不念經文,就喜歡喝酒打架,老衲也拿他沒奈何。這個徒兒,生性戇直,你如果求他去,那是殺了他也不去的,一定要用言語去激他,不讓他去,他就是死也一定要去的。先生,不知您會激將法嗎?」
張生道:「有這個人選就好,一切就看小生的手段吧!」說罷,和長老一起下了鐘樓,來到大雄寶殿,對著滿殿的僧俗人等說道:「強盜孫飛虎圍困了寺院,我等豈能坐以待斃?小生有一故友,人稱白馬將軍,現在鎮守蒲關,我已修書一封,要寄給杜將軍,請他帶兵前來解救,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你們僧俗人等有誰敢突圍前去蒲關投書?有誰敢去?」
眾人聽了,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不吭聲。他們也都知道,這位書生忙進忙出,是為了大家的身家性命,無奈自己沒有這份能耐去突圍送信。
張生見大家默不作聲,也並不怪罪大家,他知道此事關係重大,並非隨便什麼人都能勝任。一旦用非其人,書信落到了孫飛虎手裡,其後果不堪設想。何況他已經有了人選了,那就是莽和尚惠明。現在這和尚不知躲到哪裡去睡大覺去了?要設法把他給激出來,於是又說道:「小生曾聽說本寺之內有一位師父,武功蓋世,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仗義之人,今天為何一言不發?是否沒有到場?還是沒有膽量前往?」
再說那惠明和尚,原是胡族後裔,自幼喜歡舞槍弄棒,走馬打獵,又長得魁梧剽悍,力大無窮。後來父母雙亡,他覺得世道險惡,就看破紅塵,到這普救寺出家來了,他人是出了家,可心沒有出家,他不念經,不禮懺,不清不淨,只有一個潑天大的膽。又愛打抱不平,動不動就要拔拳相向,所以全寺的和尚都怕他三分,對他敬而遠之。雖說是佛門弟子,卻從不遵守三皈五戒,最喜歡偷吃酒肉,常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喝醉了酒就撒酒瘋,長老也拿他沒辦法,就派他在香積廚燒火。
◎惠明和尚登場。
今天惠明喝了三大碗老白乾,微微有點醉意,正躺在灶前柴草堆裡睡大覺,現在剛給外邊的吵嚷之聲驚醒,一問在廚下值日的小沙彌,知道強盜孫飛虎圍困了寺院,要洗劫佛地,殘害百姓。他聽了以後,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殺人心逗起了英雄膽。他丟掉了僧伽帽,脫下了黑僧衣,拿起了一直閒置多年誅龍斬虎的戒刀,掛在腰間,兩手提起了經年不曾打磨的烏龍鐵棍,撒腿就往大殿而來。
惠明剛到大殿,就聽到了張生的話語,這不是分明對我惠明叫陣嗎?氣得他哇哇直叫,人未到,聲先至,「哇呀呀,阿彌陀佛,氣死我也!」這一聲吼叫如同焦雷一般,震得眾人耳朵嗡嗡直響,只見他兩手一分,排開眾人,直衝到張生面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說道:「拿來!」
張生聽得一聲吼,就知道惠明被激出來了。等到惠明來到跟前,一看,唷!好一個粗魯和尚!豹頭環眼,八尺身軀,好似出了家的子路,削了髮的金剛,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長老說的一點不錯,這送信的任務一定是非他莫屬了。不過,長老說的,此人是吃激不吃請的,有必要再激他一激,於是說道:「小師父,拿什麼來啊?」
惠明道:「拿書信來,讓洒家投送到蒲關去!」
張生道:「此事非同小可,小師父,你有這個能耐送去嗎?敢不敢去啊?」
惠明道:「先生,不是我貪,不是我敢,大踏步殺出那虎窟龍潭;也不是我搶奪,也不是我包攬,實在這幾天吃菜饅頭,嘴巴里淡出鳥來,舉戒刀今日開齋,那五千人也下需要煎炒烹炸,腔子裡的熱血可以解渴,胸膛內的心肺可以解饞。再備好一萬來斤黑面,和合些酸黃齏、爛豆腐,我把這五千人做一頓饅頭餡,包剩下來的餘肉就把青鹽蘸著吞。」
張生道:「小師父勇武可嘉,你能挺身而出,一定能夠衝出重圍。不過,賊寇厲害,孫飛虎驍勇,你要留神才是!」
長老也說道:「惠明,張先生命你去蒲關寄信,全寺生死安危繫於你一人身上,你真的敢去?」
惠明道:「師父,先生,你們問我敢不敢,我要問你們用我還是不用我?你們怕孫飛虎的本事大,我說他能淫欲,會貪婪,身體淘空,已經不堪一擊了!老實說,別的人都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只會撐飽了肚皮躺在僧房裡裝聾賣傻,哪管他焚燒了寺院,殺盡了生靈。小僧是為了你這仗義的張相公和那善文能武的杜將軍,憑著這濟困扶危的一封信,用我的本領,一定要闖他一個人仰馬翻!」
◎借惠明之口,罵盡天下徒具表相的出家人。
張生道:「如果賊寇不放你過去。則將如何?」
惠明道:「先生,你放心,他怎敢不放?如若不放啊,哼!遠的就破開步用鐵棍掃,近的就順著手拿戒刀砍;有小的提起來把腳尖踢,有大的扳下來將他的骷髏頭鏟。我瞅一瞅古都都翻江倒海,晃一晃廝琅琅震山動岩;腳踏得赤力力地軸搖,手扳得忽刺刺天關撼。我從來是暴烈莽撞,不懂得心虛恐慌,磨練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壯。我欺硬,最怕軟,能吃苦,不愛甜,拚著命提刀仗劍,那怕他阻擋不放!」
張生道:「小師父勇力過人,俠肝義膽,願往蒲關冒投書,小生代表全寺人等拜謝小師父的救命之恩!」說著,一躬到地,就把書信拿了出來,交給惠明。
惠明道:「張先生言重了,救人亦是救己。」說罷,接過書信,在懷裡藏妥,提了鐵棍,背了戒刀,拜別了師父,再到香積廚去飽餐了一頓。此時已經天黑,惠明開了後山門,悄悄地沒入夜色中去了。
卻說惠明出了後山門,趁著天黑,一溜風地往外衝去。賊軍的主力大都在前山門的廣場上,分派在後山門的不多。巡哨嘍兵見從寺內衝出一個和尚,便放了一陣亂箭,惠明手腳敏捷閃躲,並未射中,仍被惠明逃脫了。小嘍囉連忙去禀報孫飛虎,孫飛虎認為逃脫個把小和尚,無關大局,所以並不介意。哪知道就是這個無關大局的小和尚,偏偏斷送了孫飛虎的美夢。
惠明逃過強盜的封鎖線,不敢怠慢,撒開大步,直奔蒲關而去。剛剛天亮,已到蒲關,恰巧杜元帥操兵點卯(舊時官署在卯時上班,由長官點名,稱為「點卯」)。惠明到得轅門,對守軍說道:「普救寺僧人惠明,有天大急事求見元帥。」
守軍入內禀報,道:「啟禀元帥,轅門外有一僧人求見。」
元帥道:「命他進來。」
不久,守軍領了惠明進入大帳。
惠明上前打個問訊,道:「河中府普救寺僧人惠明稽首。」
元帥問道:「小師父到此何事?」
惠明答道:「啟禀元帥,今有賊寇孫飛虎作亂,帶了五千賊兵,圍困寺院,欲搶劫故臣崔相國之女為壓寨夫人。有遊客張君瑞,奉書令小僧拜投麾下,欲求將軍以解倒懸之危。」
元帥道:「把書信拿來。」
惠明從懷裡掏出書信,雙手呈上。
元帥接過書信,觀看以後,說道:「既然如此,小師父你可先走一步,本帥點齊兵將,隨後就到。」
惠明道:「時間緊迫,請元帥務必火速發兵。」
元帥道:「那是自然。我雖然沒有聖旨發兵,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小三軍,應我號令:速點五千人馬,人盡銜枚,馬皆勒口,星夜出發,直至河中府,剿滅孫飛殼,解救百姓!」
話說普救寺內,自從惠明連夜突圍以後,寺內的人都在提心吊膽,不論僧俗,都在口宣佛號,求菩薩保佑。其中最為憂慮的就是張生,他擔心惠明的安危,如果惠明有什麼差錯,後果不堪設想;倘若已經衝了出去,計算路程,救兵也得明日中午才能趕到。思前思後,也只好聽天由命了。這晚,張生並來回書房,他哪能睡得著,只在大殿上踱來踱去。天亮以後,老夫人和法本長老都到大殿上來了。
老夫人道:「書信已經送去好久了,怎麼還沒有一點動靜,真是急死人!」
長老道:「阿彌陀佛!真是令人擔憂,但願菩薩保佑。」
張生見老夫人和長老一起來到,上前施了一禮,說道:「二位老人家不必擔憂,那白馬將軍與晚生情同骨肉,一定會來相救的。計算惠明小師父投書的時間,想來用不了多久,即可有好消息了。」
五千人馬在杜元帥的率領下,疾如流星,不到半日,已經到了普救寺。元帥一聲令下,把孫飛虎和他的嘍囉們團團圍住,眾將士高聲叫道:「賊兵速速棄械投降,免爾等一死!」
孫飛虎本來穩坐在大帳內做美夢,專等鶯鶯小姐來成親。忽聽得帳外金鼓齊鳴,喊殺連天,立刻從迷夢中醒來,披掛提刀上馬。出帳一看,只見對面一彪軍馬,旌旗招展,甲仗鮮明,一桿認軍帥旗上,寫著斗大一個「杜」字。他大吃一驚,暗暗叫苦道:「啊喲不好!白馬將軍到了!這便如何是好?」
說來也叫人不相信,孫飛虎強狠霸道,天王老子都不怕,就怕這白馬將軍,這也所謂一物降一物。那些嘍囉們,見了白馬將軍的軍隊,也都嚇得魂膽俱喪,因為他們都是白馬將軍手下的敗軍之將。賊兵一個個都解弓箭,撇刀斧,旌旗鞍馬都不顧,回頭來看著白馬將軍,聽候發落。有的則棄刀丟甲,趁亂逃走。孫飛虎原是杜元帥的手下敗將,如今倉皇應戰,戰不幾個回合,被元帥輕舒猿臂,從馬上生擒活捉過來,丟於地下,命小軍綁上了。
杜元帥高聲說道:「爾等原來都是渾瑊太師的部下,自從渾太師去世以後,無人統制,丁文雅又只知酒色,放鬆訓練,未加管束,想來你們只不過是為了搶掠一些財物,並無反叛朝廷之心。你們的父母妻子都在舊營,你們一旦忘記了國恩,勢必全部要被殺戮。我現在親自帶領了大軍前來征剿,殺你們這些無主亂軍,容易得好比割草。但恐怕在你們中間大多不是叛逆,只是脅從,不忍心把你們不分好壞,一概誅殺。現在你們聽著:你們不是反叛的,可放下兵仗,靠東邊坐地;要反叛的,到西邊去列隊,準備決一死戰。」杜元帥話音剛落,賊兵們都放下兵仗,跑到東邊坐在地上。杜元帥命令把孫飛虎推出斬首,其他嘍囉們全都寬大處理。
普救寺內眾人正在不安議論之際,忽聽得寺外金鼓大震,喊殺連天。
張生喜出望外,不禁大笑道:「哈哈,我家大哥來了!長老,您我速去鐘樓眺望。」說罷,拉了長老急忙爬上鐘樓,登高遠望,只見煙塵滾滾,旌旗蔽天,軍中一桿認軍帥旗上顯出斗大的一個「杜」字,果然是白馬將軍到了。
再看賊營中人仰馬翻,亂作一團。少時,又見賊兵們一個個繳械投降,孫飛虎被處斬,五千賊兵。不到半個時辰,全部解決。合寺僧俗人等,無不興高采烈,額手稱慶。眾難民紛紛離寺回家,不一一細表。
張生和長老在鐘樓上見社元帥已經得勝,連忙走下鐘樓,到山門外迎接虎駕,把杜確邀進寺裡。兄弟見面,格外親切。
張生道:「自別兄長台顏,一向有失聽教;今日一見,如撥雲見日,快何如之!更蒙救援,恩同再造!「更未成家」
元帥道:「賢弟見外了!敢問賢弟,為何不到為兄營中來?」
張生道:「請大哥恕罪,小弟本來是要前來拜謁的,無奈偶得小病,行動不便,所以失禮了。」
崔老夫人得知賊兵潰滅,已經解圍,激動得眼淚直流,真是佛天保佑,也是崔門積德,方能逢凶化吉,遇難呈佯。就吩咐擺筵,為白馬將軍慶功。元帥見了老夫人,行了一個軍禮,說道:「杜確甲胄在身,不克以大禮拜見,請老夫人鑒諒。」
老夫人道:「將軍,如此多禮,折煞老身了!」回頭對張生說道:「今日聊備小酌,為將軍慶功。張先生,請陪令兄入席。」
張生道:「晚生遵命!」於是陪同元帥入席。分賓主坐定。席間,元帥道:「杜確有關防禦,以致讓老夫人受驚,切勿見罪是幸!」
老夫人道:「將軍言重了!想老身母子的性命,都是將軍所賜,真不知怎麼來補報哩!」
元帥道:「不敢不敢,這是小將的職責所在,何用言報!」
張生道:「這次請兄長來,因見老夫人受困,言道:誰能退得賊兵的,即以小姐許親。故此斗膽作書。」
元帥道:「賢弟,既然有此姻緣,可喜可賀!」就對老夫人說道:「賢弟建退賊的計策,夫人佛殿許婚,如果說了作數,那是淑女配君子,美滿的一對!」
老夫人道:「只恐怕小女配不上君子。」
◎再次埋下文老夫人悔婚的伏筆。
張生道:「兄長現在有功於國,有義於友,有恩於蒲州的老百姓,朝廷一定會即刻封賞。到那時,一定前來拜賀。」
元帥道:「你我弟兄,何用客套、他日大喜,當來慶賀。」說罷,起身離坐,說道:「愚兄軍務在身,不能久離蒲關,況且賊人尚有馀黨未除,未便在此久留。告辭了,請老夫人和賢弟勿罪!」
張生道:「大哥軍務繁忙,小弟也不敢久留,有勞台候了!」
老夫人道:「將軍救命之情,老身一家感恩戴德,沒齒難忘!小女于歸之日,請將軍不棄,來舍間喝杯喜酒。」
元帥道:「多謝老夫人盛情!後會有期。」
元帥離席,張生和老夫人也起身相送,行至滴水簷下,元帥說道:「請老夫人留步!」
老夫人道:「恕老身不遠送了。」
張生則把元帥直送至山門外台階下,大家各道珍重,揮淚而別。
上圖:京劇西廂記:白馬將軍杜確(右)與惠明和尚(左)
七、夫人賴婚
話說鶯鶯小姐,自從孫飛虎兵圍寺院,由內堂回到妝樓以後,憂心忡忡,眼淚不曾乾過。儘管有兩個小丫鬟在旁邊勸解,仍然一夜沒有合眼,一直在自思自嘆。自古紅顏多薄命,為什麼自己如此命薄?現在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以一人連累全家與滿寺僧俗和自己一起遭難,今日必定難逃此劫難,命中註定要橫死普救寺了!
正當小姐悲痛時候,紅娘卻滿面春風地上樓報喜來了。昨天紅娘離開了小姐,到外邊看看情況,她一直在老夫人身邊,跟著到大雄寶殿,聽著老夫人兩次讓老和尚傳話,看著張生挺身而出,老夫人當面親口許婚,惠明送信,白馬將軍領兵破賊,一天烏雲全都吹散,心裡說不出的高興,老夫人在佛殿親口許婚,小姐從此再也不必為中表聯姻而愁悶,小姐如果知道了,還不知有多高興哩!那張公子想不到他不僅多情,還是胸懷奇才的義士,如果沒有他那封書信,崔府一家,合寺僧俗,全都變作刀下之鬼!
紅娘眉飛色舞,喜氣洋洋地踏進內房,卻見小姐淚流滿面,小姐正在悲痛欲絕的時候,聽得有人在叫,抬頭一看,見是紅娘,雖然只有一夜未見,卻覺得比一年還長。現在紅娘回來,感到格外親切,連忙拉住紅娘的手,說道:「紅娘,我害苦你們了!」說著,又痛哭起來。
紅娘道:「小姐休要悲傷,你怎麼會害苦我們呢?」
小姐道:「強盜是為我而來,馬上就要放火燒寺,那時玉石俱焚,同歸於盡,豈不是我害苦你們了?」
紅娘道:「小姐,別哭了,大家不是好好的嗎?紅娘來,是來向小姐報喜的。」
小姐一聽,在胡言亂語什麼,說道:「想我死在眼前,喜從何來?」
紅娘笑嘻嘻地說道:「小姐,您在樓上光顧了悲傷啼哭,其他什麼都不知道,外邊的情況大變了,小姐,您知道嗎?」
小姐忙道:「紅娘,快些講來!」
紅娘道:「紅娘和小姐分手以後,一直跟著老夫人,到了大雄寶殿,老夫人先命法本長老傳言:『不論僧俗,誰人能退強盜,賞給我們崔家的一半財產。』」
小姐問道:「可曾有能人否?」
紅娘道:「大殿兩廊人山人海,竟無一個能人!」
小姐憂愁地說道:「這便如何是好!」
紅娘道:「老夫人沒法,第二次讓長老傳言:誰人能退得強盜,願把小姐許配給他,叫做恩上聯姻,還倒賠妝奩哩!」
小姐一聽,不禁呆住了,心想娘啊,怎麼可以把女兒當作賞格呢?大概被強盜給嚇昏了,不然,不會出此下策的。再一想,這也好,總比被孫飛虎搶去當強盜婆要強得多。就問道:「可有能人否?」
紅娘道:「這下有的!」
小姐聽了,半喜半憂,喜的是總算有人出來退賊了。憂的是不知是何等樣人,別離了虎口,又入狼窩,那才糟呢!不無擔心地問道:「但不知是何等樣人?」
紅娘道:「是法聰小和尚。」
紅娘話還沒有說完,小姐突然哭著說道:「啊喲,我好命苦呵!」
紅娘笑著說道:「小姐你別急嘛,紅娘的話還沒有說完哩!是法聰小和尚的朋友啊!」
小姐白了紅娘一眼,說道:「小丫頭,說話不吞不吐的,看我不捶你!」
紅娘道:「小姐,別生氣,這個人紅娘包你稱心如意!」
小姐聽了,不禁心中癢癢的,說道:「究竟如何。快說!快說!」
紅娘說道:「此人是一位文質彬彬的書生,長得風流多情,一表人才。他胸懷錦繡,足智多謀,先用緩兵之計,騙得強盜退去一箭之地,延期三日。然後寫了一封書信,命惠明和尚闖出重圍,連夜到蒲關請了白馬將軍到來,剿滅了賊兵,殺了孫飛虎。現在太平無事了。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紅娘恭喜小姐,賀喜小姐了!」
小姐聽了,不覺笑逐顏開,說道:「紅娘,這是真的嗎?」
紅娘一本正經地說道:「這等大事,豈可胡說!」
小姐問道:「紅娘,那位大恩人姓甚名誰?」小姐現在最關心的就是這個了,自己一直不滿意中表聯姻,所以要問問清楚。
紅娘露出一絲狡黠而又神秘的笑容說道:「嗯,這個嘛,這個嘛......小姐,此人的姓名,不知道也罷。」
小姐一聽更加焦急了,連忙要紅娘講明此人身分。
紅娘道:「此人嘛,小姐你不久就可以知道了。」
小姐道:「哎,紅娘,早些知道比晚知道好。你再不說,我要生氣了。」
紅娘見小姐急了,說道:「小姐,此人其實您也認得的。您不僅認得,而且見過三次面,一次比一次親。」
小姐覺得奇怪,說道:「紅娘,妳又胡說了!我怎麼一點也記不得。我一直在妝樓,怎麼會認得呢?」
紅娘道:「小姐,讓紅娘來提醒您吧。第一次是在大雄寶殿上無心相遇,第二次是月夜隔牆吟詩,小姐您不是還和了他一首詩嗎?他在牆頭上露出了半個身子,您不是也看到的嗎?第三次是道場附齋,陪著小姐您一起痛哭的,他就是那個大恩人。」
小姐聽了不禁心花怒放,說道:「噢,原來是他!」
紅娘笑著說:「小姐,這回可心滿意足了吧!」
小姐羞得滿面通紅,低頭不語,但心中卻如倒海翻江,她想,佛殿許婚是一件無奈的事,所幸有情人能成眷屬。不過她很了解母親的為人,她是一心一意要中表聯姻的,佛殿許婚也許是一個權宜之計,口說無憑,不要危難一過,就要變卦,倒也拿她沒辦法。想到這裡,原來的喜氣洋洋不由得變成了憂心忡忡,這種擔心,倒不是杞人憂天,換句話來說,也許就是「知母莫若女」吧!
卻說崔老夫人,自從解圍以後,心頭壓著的一塊大石落地,不知有多輕鬆!但輕鬆過後。心事又來了。
現在一女許了兩家,這可怎麼辦呢?一家是老相爺的遺言,也是她一力促成的,女婿又是自己的侄兒,老相爺的遺言不能違背,她本人的主意不能放棄,又是中表聯姻,親上加親,門當戶對,所以這一門親事是萬萬不能退的。現在這張生是大恩人,受恩必報,又是在大庭廣眾之中自己親口所許,長老為證,再看看張生的人品、學問、智謀樣樣都勝過自己的寶貝侄兒,為了女兒的終身幸福著想,實在也難以反悔。但她心中卻認為侄兒終究是自己人,門第又高。張生是個什麼出身?也只是個外邊人,儘管也是尚書門第,卻是敗落了的,門不當,戶不對,將有損崔家的聲譽!
她權衡輕重,橫下心來,決心賴婚。但是用什麼方法去賴呢?老夫人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已經胸有成竹了。第一步,她決定先讓張生搬到院內來住,以此製造「親近」的氣氛,讓大家和張生不提防有賴婚這一著棋。
話說張生送走兄長白馬將軍杜確以後,因尚未向崔老夫人告辭,故仍舊回到崔家大院。
老夫人對張生道:「先生的大恩,永世難忘,從今以後,你不要住在寺裡了,就搬來家裡西廂書院安歇。老身立即命人去收拾,請即日就搬過來!」
張生聽了,心裡非常高興,終究是自己人了,應該住在一起。從此和小姐見面的機會更多了,心裡越想越美,但哪敢在未來的岳母面前放肆,所以在表面上下露一點聲色,很坦然地說道:「晚生遵命。多謝老夫人厚愛,晚生告辭了。」說罷,一揖到地,瀟灑離開了。
老夫人望著張生的背影,臉上閃過了一絲冷笑。
張生飄飄然地從崔府出來,心裡美滋滋的。未來的岳母大人已經把他當作自己人,要他搬進去同住,這事兒得和長老說一聲,於是往方丈而來。長老正在蒲團上打坐,見張生進來,長老忙從蒲團上站起來,說道:「先生,請坐,辛苦了!闔寺生靈,全仗您得救,老衲謹此致謝了!」說罷,雙手合十頂禮。
張生一邊還禮,一邊說道:「長老不必客氣,救人自救而已,不足掛齒。」
長老道:「先生過謙了!」
張生道:「長老,小生的親事,您看如何?」
長老道:「鶯鶯小姐不用懷疑,肯定是相公的嬌妻了!」
張生道:「剛才老夫人要小生搬到她家西廂書院去住,看來這門親事確是不用懷疑的了。」
長老道:「是好事的先兆。先生,老衲先恭喜了!」
張生說道:「托長老的福!小生去收拾行李,告辭了!」
西廂書院的環境十分幽靜。原是當年老相爺在正屋西邊另外建造的一座小院落,作為讀書養性的地方。它和正房有圍牆分隔,崔府處在普救寺內,是寺中院,而西廂書院則處在崔府大院之內,是院中院。現在張生搬了來,一看這個地方,十分滿意,確實比容膝山房強得多。那小院的月門上方嵌一塊小橫匾,上寫「退思」二字。進入書房,陳設更為高雅,粉牆上掛一幅中堂,是大詩人王維畫的山水,畫意取梁朝詩人王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詩意。中堂兩邊配了一副對聯,上聯是「閉門即是深山」,下聯是「讀書隨處淨土」。周圍放著不少書櫃書架,上面擺滿了書籍,琳瑯滿目。那珍寶架上,陳列著夏鼎商彝,秦磚漢瓦,各種古玩,全是稀世之珍。
張生看了這些陳設,心裡非常感激老夫人,她確實是把自己當作女婿看待了。張生此時感到一切都稱心如意,心想從此以後,近水樓台先得月,雖不能和小姐朝夕相處,至少見面的機會是不會少的,更何況不久的將來就要結為連理,白頭偕老,也就不虛此生了!
第二天,老夫人帶了歡郎一起來到西廂。她來的目的是讓歡郎拜張生為師,表面上是要造就兒子,實則只要張生一接受下這個學生,那麼,婚事已經差不多賴掉了。
因為在古代,倫常觀念特別重要,在社會上,最受尊重的是「天地君親師」。如果張生收了這個學生,就是老師,在輩分上就上升一級,和老夫人平輩歡郎和鶯鶯小姐是姊弟。張生於是不知不覺成了小姐的長輩了。按照「五倫」中「長幼有序」的原則,長輩是絕對不能娶小輩的。這樣,張生如果是個知書達禮的人,就會自動取消這門親事。老夫人的這一招棋十分惡毒。且看張生是否上當。
老夫人到了西廂,張生接進書房,分賓主坐定。
老夫人道:「先生,住此還習慣否?照看不周,還請鑒諒!」
張生道:「多謝老夫人關懷,晚生不勝感激!」
老夫人道:「先生,老身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答應否?」
張生道:「老夫人,但請吩咐,只要晚生能辦到的,當盡綿薄。」
老夫人道:「小兒歡郎,今年七歲,天資尚佳,因家道變故,久失師教。先生才高八斗,欲命他從先生為師,幸勿推辭為盼!」
張生聽了,不覺沉吟起來。按理說,以張生的才學,教個把小學生是綽綽有餘,簡直是屈才,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何況歡郎又是未來的小舅子。更應該出把力教尋教導。還可以在丈母娘面前討好。但是一旦當了歡郎的老師。自己就成了鶯鶯小姐的長輩。哪還能成親?這老師是萬萬當不得的,一定要推辭掉。
於是道:「老夫人,晚生才疏學淺,不足以為人師表,請老夫人原諒!」
老夫人道:「先生過謙了!歡郎,過來!拜見師尊!」
歡郎的奶娘立刻把歡郎帶上前來,歡郎像傀儡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趴下叩起頭來。
張生一看,心想這是不能接受的!自己跟歡郎是平輩,即使要教,自己也只能當一個不掛名的老師。所以他連忙側身讓開,說道:「老夫人,晚生萬萬不能受此大禮!至於歡郎的學業,晚生一定盡力輔導就是,當先生則萬萬不敢!」
老夫人見張生不上鉤,也沒有辦法,如果再要逼得急了。恐怕露了賴婚的餡,將會前功盡棄,現在要趕快補救這一疏忽。說道:「既然如此,歡郎,就拜見哥哥。」
歡郎剛才跪在地上還沒有站起來,也就趨勢向張生拜了一拜,張生也回了個半禮,雙手把歡郎扶了起來。
老夫人說道:「先生,你安心在此,不必見外,和在家裡一樣,歡郎的學業就拜託了!至於和小女的親事,本該早日成婚,但有一事,也許先生已經知道,先相爺在世之時,小女已中表聯姻,現在必須去退親。老身已命總管前往辦理,等到有了回音,即可和小女成親。」其實這老夫人根本沒有去退親,總管是到博陵去的。她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
時光過得飛快,一眨眼已經到了八月。這些日子裡,張生除了教歡郎讀書以外,老夫人從未請他去過內堂,小姐也無法見面,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但也無計可施。
老夫人的心裡也沒有踏實過,一直在周密策劃賴婚之事,心想此事不可再拖了,現在所要考慮的是如何賴才能賴得體面一些。經過深思熟慮,覺得可以開始實施她的計劃了。通知張生的差事則要派給紅娘,因為紅娘是小姐身邊的人,可以起迷惑、麻痺作用,讓張生想不到有賴婚的陰謀。為了賴婚老夫人真可謂煞費苦心了。終於一日,老夫人派人喚來紅娘,讓她向張生傳話,說老夫人特備小酌,明日有要事與之商議。
到了次日,老夫人精心安排好了一席酒筵,一切都準備就緒。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特來請張生前去小酌。
紅娘做夢也沒有想到老夫人要賴婚,就興高采烈地去請張生了。一路行來,一路在想,這次如果沒有那張公子,崔家一家子性命難保。現在那半萬賊兵,一眨眼就灰飛煙滅。今天高高興興地備辦了山珍海味的酒席款待他,那也是應該的。想當初小姐和張生都覺得絕望了,誰能想得到就這麼一封書信倒成就了姻緣。今天在東閣吃著豐盛的酒筵,比在西廂照著月亮苦等要強得多!
再說張生,昨晚興奮得幾乎一夜未曾合眼,今天一早就起床,叫醒了琴童,侍候梳洗。
卻說老夫人,把酒筵擺在客廳上,命紅娘去請張生,其實時間並不久,可老夫人倒神經開始緊張起來,擔心那秀才識破她精心設計的賴婚陰謀。正在老夫人念叨的時候,紅娘回來了,禀告說他隨後就到。
不一會兒,張生到了,紅娘把他讓進廳內。張生見了老夫人,上前施禮,說道:「夫人在上,晚生張珙拜見!」
張生進門,老夫人一看,覺得張生確是一位人才出眾、品貌非凡的好人材,自己的侄兒能有他的一半也不錯了,跟女兒相配確是一對壁人。但非常可惜,門戶不相當,只好割愛了。今見張生對她施禮,說道:「先生少禮!前日如果沒有先生,哪有今天?我們崔家的命,都是先生救活的。今日特備小酌,請先生來喝上一杯酒,算不上是報答,請勿嫌簡慢。」
張生道:「老夫人太客氣了!一個人有福氣,大家都能沾光。強盜孫飛虎的敗亡,都是你老夫人的福氣啊!萬一杜將軍不來,我們大家都不免一死。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必掛齒。」
老夫人道:「先生請坐。」
張生道:「晚生侍立在座下,尚且覺得有失禮節,哪敢和老夫人對坐?」
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客氣,但坐無妨。」
張生道:「既然如此,晚生謝座了!」
老夫人道:「紅娘,把酒拿來,先生,請滿飲此杯!」
張生恭恭敬敬地站起來,說道:「多謝老夫人抬愛,晚生拜領了。晚生雖不善飲酒,不過《禮記》有言:『長者賜,幼者賤者不敢辭。』老夫人是晚生的長輩,晚生不敢推辭,勉力從命。」說罷,端起白玉酒杯,一飲而盡。
老夫人這時也在盤算,既然張生不會喝酒,就再多灌幾杯,喝得糊里糊塗,就好辦事了。於是道:「先生,小兒歡郎,承蒙先生教誨,費神費力,老身十分感激。請先生再飲一杯,略表謝忱。」說罷,對紅娘說道:「紅娘替先生斟酒!」紅娘奉命,又替張生斟滿一杯。
張生道:「多謝老夫人抬愛,晚生拜領了!」說罷,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張生兩杯酒下肚,老夫人心想,酒已勸了兩杯,估計張生的腦袋,大概已經在天旋地轉了。老夫人說道:「紅娘,去把小姐叫出來,和先生行禮!」老夫人用「行禮」這兩個字眼,是經過斟酌的。如果要她說「行婚禮」,她是死也不肯出口的,而只有「行禮」最妥切,說行常禮也行,說行大禮也可,說行婚禮也合適。
小紅娘是個千伶百俐的人,這次也被騙過了。聽到老夫人命她叫小姐出來行禮。心裡高興萬分,哪裡還有餘暇去品味「行禮」這兩個字的奧妙,一心以為「行禮」就是舉行婚禮之意,所以立即答應,便飛也似地往妝樓上奔去告訴小姐。
小姐一聽,不由芳心大喜。心想,若不是張生交遊廣,朋友多,換了別人怎麼能退去賊兵!是他的一封書信,免除了崔家的災禍,救了咱們全家人的性命,他的大恩必須報答,正應該擺著筵席,張燈結彩,誠誠懇懇地敬重款待他,怎麼能不去呢?母親命自己出去,肯定是要兌現佛殿許婚的諾言,這樣從此可以不必再苦苦相思了。
說著,命小丫環把洗臉水送上來。紅娘讓小姐坐到梳妝台前面去,隨手揭掉鏡袱,小姐自己對著鏡子裡看看,也覺自己今天長得似乎比往日更美,真有點顧影自憐。紅娘輕輕地給小姐打開烏黑的頭髮,一邊梳,一邊吩咐在旁侍候的小丫頭去禀報老夫人,說小姐正在梳妝,過一會兒就來。小丫鬟答應了一聲,往前邊禀報去了。
紅娘很熟練地替小姐梳了個倭墮髻,兩支翡翠玉釵拴住了烏雲,前邊插一支八寶百珠穿就的雙珠風釵,耳朵上掛一副明月珠環,首飾不多,已顯得珠光寶氣,雍容華貴。小姐喜歡淡妝,她自己動手,在臉上薄施朱粉,輕染胭脂,淡淡春山,盈盈秋水,顯得格外嫵媚。小姐問紅娘道:「紅娘,你看我畫的眉毛,深淺如何?」
紅娘笑著說道:「小姐,我說了沒有用,最好去問他。」小姐一時沒聽懂,等到會意,羞怯得粉臉飛紅。
紅娘道:「小姐,你們兩個,在往常都害足相思病,今天可好啦,大家如願以償了!小姐,差不多了,我們下樓去吧!也許張相公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丫鬟僕婦們一看,今天的小姐,確實不比往常,好像仙女下凡,都在心裡說張公子好福氣。再看看張生,風流英俊,也是天上滴仙,郎才女貌,天造地設。
張生這時,覺得眼前光芒四射,也被小姐的艷麗儀態給鎮震懾住了!
鶯鶯小姐在紅娘的攙扶下,緩步走近席前,別說正眼看張生,連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心撲通撲通跳,幾乎邁不開步,看得張生神魂飄蕩。
小姐走到老夫人面前,頭還是不敢抬起來。輕聲說道:「母親在上,孩兒參見!」
老夫人道:「女兒罷了。兒啊,到那邊席上拜見妳那救命的哥哥!」
一聲「哥哥」出口,驚呆了內堂裡所有的人,同聲喊了聲「啊喲」。
張生喊了一聲「啊喲」以後,就一聲不吭。他被老夫人這句「哥哥」一悶棍差點給打昏了,氣得手足冰冷,周身發抖,說不出話來,呆坐在那裡,兩眼直直地看著老夫人。
鶯鶯小姐喊了一聲「啊喲」之後也沒有吭聲,兩行眼淚直瀉下來。她不是沒有話說,而是在母親面前不敢說。她先對張生看看,希望他能夠提出抗議,據理力爭,則尚有一線希望。一看張生那副模樣,突然的打擊,驚得他坐著一動也不動,呆呆地一點反應也沒有,軟癱在那裡快要坐不住了。鶯鶯覺得一切都完了,誰能想得到母親會如此的花言巧語,棉裡藏針,命她做妹妹,要去拜見哥哥。
紅娘叫了一聲「啊喲」以後,對老夫人看看,心想,老夫人啊,堂堂相國夫人,竟然會做出這種忘恩負義、言而無信的事來!
丫鬟僕婦們的「啊喲」,是在惋惜這麼一對玉人,被老夫人硬生生拆散,包含著對老夫人的不光彩行為的不滿。
老夫人此時,神色自若,但是見女兒居然不聽她的指揮,沒有前去拜見哥哥,心裡很是惱火,她再用溫和慈祥的語氣高聲說道:「紅娘快去熱酒。兒啊,快快過去,給你救命的哥哥敬酒!」小姐一聽,低了頭,看也不看老夫人一眼。
老夫人氣極了,一向百依百順的孝女,為了張生,竟然膽敢違抗為娘的命令了。
老夫人要紅娘斟滿酒,遞給張生,就說道:「張先生,這淡酒一杯,請先生滿飲,以表老身心意。」
張生道:「晚生不敢!老夫人乃一品相國夫人,晚生乃一介寒儒,如此恩寵,何以克當!且無功受祿,愧不敢飲。」
老夫人知道張生在諷刺她,但婚都可以賴,何在乎小小的嘲諷。今天老夫人是拿定了主意,只要賴得掉婚,一切都可以忍受。說道:「先生,你太謙虛了,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請先生飲此一杯。」
張生說道:「老夫人一定要晚生飲此一杯,請問不知此酒何名,表何心意?請老夫人明示,方可使晚生受之無愧!」
老夫人聽了說道:「先生先飲此杯,老身自當詳告。」
張生道:「請老夫人說明以後,再飲酒不遲。」
老夫人見張生不肯上鉤,沒奈何,只好攤牌了。說道:「既然如此,老身就直言了吧。先生,都是為了你啊!」
張生一聽,說道:「此話從何說起?」
老夫人道:「此事為難煞老身了:先生有活命之恩,佛殿許婚是我親口所說,無奈先相國在日,已將小女許配給老身的侄兒鄭恆了。前次老身也曾和你說明過。解圍以後,老身曾派總管去長安,提出要和鄭家退親,昨天總管回來,得了回音,鄭家不同意退親。老身只有一女,許不得兩家,只好有屈先生了。先生讀書明理,寬宏大量,老身一定厚贈金帛,請先生另擇名門淑女,貴族佳人。寒門的事,請多關照。這杯淡酒,就是這份心意,還望先生諒解。」
張生聽了老夫人的一套賴婚理由,被氣得噎住了,可是光顧了生氣,話卻說不出來。
鶯鶯小姐聽了母親的這番道理,更氣得渾身打顫。心想父親臨終許婚鄭恆,也僅僅是一句空話,並沒有六禮三端,明媒公證,況且總管崔安明明是去博陵何曾派去長安退親?想著想著,本來是暗中流淚,變成了出聲痛哭。
老夫人聽得女兒在旁哭出聲來,心裡十分惱火,但她還是要保持自己的尊嚴,故仍然和顏悅色地說道:「兒啊,快快過去,給妳救命的哥哥敬酒吧!」
小姐依然哭著不動。
老夫人的臉色不變,語氣卻變得十分嚴厲。說道:「兒啊,快快過去給妳救命的哥哥敬酒!怎麼,為娘的話妳也不聽了麼?」
小姐聽到後面一句話,知道母親發怒了。今天的母親,已經換了鐵石心腸,冷酷無情了。說了這句話,再也無法抗拒了。只好十分委屈地說了聲「是」。
老夫人見女兒肯去了,就對紅娘說道:「紅娘,好生扶著小姐過去,給哥哥敬酒!」
紅娘表面雖答應,心裡卻罵開了。
小姐和紅娘一起來到張生面前,三個人都呆呆的像泥塑木雕一般。
張生見小姐來敬酒,把頭低下,一眼也不看小姐。
小姐到了張生跟前,話雖沒說出來,眼淚卻撲簌簌流下,痛哭抽泣。
老夫人見了這種場面,說道:「兒啊!快快給妳那救命哥哥敬酒,紅娘快斟酒,好讓小姐把盞!」
紅娘想,再不執壺斟酒,一定要被當場訓斥,只能默默地拿起酒壺,斟上一杯,遞給小姐。
小姐見紅娘把酒杯遞過來。小姐移動了兩步,走到張生身邊,用輕得只有張生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張郎,張郎!」她是反抗到底,母親要我叫哥哥,她偏不叫。一叫了這兩個字,就等於宣告夫妻情緣的結束。
張生正在低頭落淚,忽聽得像蚊蟲的低聲叫「張郎」,如聽了絲竹綸音,精神為之一振,慢慢抬起了頭,兩人目光相對,真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
張生見小姐哭得如雨打梨花,楚楚可憐,眼淚更加落得快了。小姐見張生抬起了頭,看張生也哭得淚眼模糊。鶯鶯再移近一步,差不多貼著張生的耳朵,吹氣如蘭地輕輕說道:「張郎,你恨我嗎?都是我娘不守信,變了卦。還拿甜言蜜語來欺騙你和我,弄得我們如此痛苦。當日作成好事的也是這個母親,到今朝拆開鴛鴦的還是這個母親,張郎,你應該了解奴家的一片心啊!」
小姐一番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傾談,說得張生如醒酬灌頂,又好似服了一劑清涼散,獲得許多安慰,解除了不少痛苦,增添了無窮的信心。對,如此多情多義的賢小姐,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被奪去呢?張生當下決定據理力爭,在這關頭,拚了命也要和相國夫人爭一爭。他對著小姐微微點頭,表示理解。
張生的變化,小姐已都看在眼裡,靈犀一點,息息相通,但想到自己的美滿婚姻從此一筆勾銷,母親只咬定了中表聯姻不放,還說是父親作的主,想到這裡,格外傷心,忍不住放聲大哭,轉身急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掩面痛哭,轉身之時,連紅娘手裡的酒也撞翻了。
紅娘見小姐哭得如此傷心,又急匆匆走回座上,恐怕有什麼閃失,連忙放下空杯子,趕去扶住小姐,一面勸小姐,一面自己也哭起來了。
老夫人見狀非常尷尬,弄得騎虎難下。她明是哭亡父,暗是恨親娘,對於女兒的背叛,老夫人氣得雙手微微顫抖。
就在這一片哭聲中,只有一個人不哭了,那就是張生。他本來已像鬥敗了的公雞,經過小姐的一番訴說,給他增添了勇氣,所以一抹眼淚,站起身來,重新整了整衣冠,對著老夫人一拱手,說道:「老夫人!」
紅娘最先反應過來,忙一拉小姐衣袖。小姐也聽到了,立即停住哭聲,盯著張生,看他說些什麼。
老夫人本來在起勁地哭老相爺,被張生響亮的叫聲一震,答道:「張先生。」
張生道:「剛才老夫人的一席言談,晚生都聽到了。然而,有些事情還想請教老夫人,不知可以不可以?」
老夫人道:「請教不敢,先生有話請講。」她自己一品相國夫人面前,不怕小小的一個解元翻得了天!
張生道:「請問老夫人,在賊寇孫飛虎兵圍普救寺,要搶劫小姐時,老夫人是怎樣說的?」
老夫人無奈之下,只好答道:「我曾說過,誰能退去賊人,不論僧俗,就把鶯鶯許配給他。」
張生道:「後來是何人殺滅了強盜?」
老夫人有備而來,說道:「那是白馬將軍杜確元帥。」
張生聽了說道:「請問那白馬將軍是如何來的?」
老夫人只好說道:「那是先生寫了書信請他來的。」
張生冷笑了一聲說道:「哼哼,原來老夫人也知道是晚生寫了書信去請來的,那麼退去賊寇的還是晚生了。」
老夫人道:「先生退賊之功,活我全家之恩,老身銘刻在心。」
張生道:「既然未忘諾言,未忘晚生的一點微未功勞,為什麼今日反悔,言而無信?」
老夫人道:「並非老身言而無信,實因小女婚姻乃先夫親口所許,不便更改。」
張生道:「難道佛殿許婚不是你老夫人親口所許嗎?」
老夫人道:「確實是老身親口所許。」
上圖:歌仔戲西廂記的崔老夫人
八、琴聲傳情
卻說張生痛斥了老夫人的背信棄義以後,拂袖而起,傲然而退。一邊走出內堂,一邊在思忖,與鶯鶯小姐本來是名正言順的婚約被賴掉,再留在崔府也沒有什麼希望,不如就此告辭,以免在此觸景傷情。所以決定回西廂以後,立即搬出,先回容膝山房,再作打算。
再說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來送張生回書房。紅娘緊走了幾步,到了張生身後,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張相公。」
張生正在失魂落魄的時候,聽得身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紅娘,他好像見到了親人似的,眼淚又淌下來了,紅娘道:「相公,你不用急,此事還是有希望的。」
紅娘道:「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送相公回西廂,我們先回西廂再作商議。」
紅娘對老夫人嘴上一套、心裡一套、忘恩負義的行徑十分不滿,對張生的遭遇非常同情,所以一心想要幫助他。另外,也是最主要的,張生情重,小姐恩深,兩人已建立了深厚的愛情基礎。如是單相思,只是一頭熱,她也不敢如此承諾。再說她是個丫環,行動要比小姐自由得多,完全可以利用這個優勢替他們從中搭橋牽線,所以即使現在還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她仍然很有信心。
紅娘道:「相公,你也不要如此傷感,暫且忍受一下。再給你說一遍,一切都在紅娘身上!」
張生道:「縱然紅娘姐姐好意相留,無奈老夫人已翻臉無情,留下來也沒甚趣味。還是走的好。」
紅娘一想,這也是事實,張生和小姐彼此都有情意,雖然被活活拆散,但只要留下來,還是有一點希望。如果現在一走了之,從此天涯海角,彼此到哪去尋?張生是一定要把他留下來。就說道:「相公,你實在要走,紅娘也留不住。不過紅娘想請你暫時留一下,等我到內堂向老夫人覆命之後,再來書房相送。那時相公要走,紅娘決不敢挽留,你看如何?相公,你不必心急,紅娘不會耽誤你的行程。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再走,小姐也許有話哩!?」
張生一想,紅娘是一片好心,不能辜負,說道:「停留片刻無妨,小生等你就是,請姐姐快去快來!」
紅娘說著急急忙忙地走了。她一來是去覆命,二來想老夫人無情無義,她一邊走,一邊思索著,回憶了張生痛斥老夫人的一大段話語,想想哪一句話上可做做文章。紅娘打好腹案,趕緊來到內堂。
老夫人還坐在那裡。她被張生一席話說得又羞又惱,正在無計可施時,紅娘回來了。
這時紅娘已到老夫人跟前,說道:「老夫人在上,紅娘拜見。」
老夫人道:「罷了,命你去代送張先生,現在如何了?」
紅娘一想,問得好,答道:「回稟老夫人,像這種不講道理的窮秀才,不要再提起了,沒得讓人生氣!」
老夫人道:「他如何不講理?」
紅娘道:「我奉命去送他,哪知他卻把我大罵了一通。」
老夫人覺得有點奇怪,張生罵自己倒是應該,怎麼會罵起這個小丫頭來了?問道:「他如何會罵你,想必是你得罪了他。」
紅娘答道:「他罵我是騙子,說上了我的當,把他騙來做親,哪知道是賴婚。其實我又不知道你老夫人要賴婚,我只是奉命差遣而已,我真是冤枉極了!另外,那窮酸還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我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不說也罷。耳不聽,心不煩。」
老夫人有個脾氣,聽了上句,不對她講下句,心裡會很不舒服。紅娘知道老夫人有這個毛病,所以用了個「激將法」,先不講出整段話給她聽,但她一定非聽不可,那麼就可以借嘴罵人了。
老夫人道:「那書生有多少的難聽話,你且講來。」
紅娘道:「是他一派胡言,說了倒惹老夫人生氣,又要怪罪我紅娘多嘴多舌。」
老夫人道:「是別人說的,與你不相干,恕你無罪。」
紅娘道:「他罵您老糊塗,老不要臉,老不成人,賴掉婚約!」
老夫人道:「呀!罵得太過份了!」
紅娘道:「這都是那窮酸說的。他還說您枉為一品相國夫人,竟然連自己的身份和尊嚴都不要,忘恩負義,會幹出賴婚這樣的大醜事,真是枉活人世。老夫人,您聽這個狂生罵得凶不凶?還左一個賴婚,右一個賴婚,好像賴婚犯了天條似的。」
老夫人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可是她的涵養功夫到家,喜怒不形於色,仍然和言悅色地說道:「對這種人就讓他罵幾句也無妨,不必計較。」
紅娘道:「老夫人是寬宏大量,我紅娘可受不了。我們堂堂相府,還能讓他在我們臉上抹黑嗎?我不回敬他幾句,也顯得我們相府太軟弱可欺了。」
老夫人道:「那你對他怎麼樣?」
紅娘道:「我對他說,你也不要開口賴婚,閉口賴婚,賴你一次婚,你就呼天搶地,一副窮酸相。我們富貴人家對賴婚是不以為奇的,想賴就賴,想配就配,賽過家常便飯,無須驚天動地。你也不替自己算算命看,就算你人長得英俊,和我家小姐是天生一對,可是你是個窮秀才,能配相國千金嗎?我家夫人對門第要求高,你家門第低,門不當,戶不對,怎能相配?等你考中了狀元,做了一品大官,我家夫人就不會賴婚了,還要好好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哩!老夫人,你看紅娘說得對嗎?」
老夫人內心琢磨,絲毫沒有想到是紅娘這小丫頭作怪,說道:「後來怎樣了?」
紅娘道:「後來他還說,幸虧他退了強盜,救了我們一家子性命,是我家的大恩人,受恩不報,還要賴婚,欺人太甚!我對他說,你不要以恩人自居,退賊救了我家,也救了你自己。強盜火燒寺院,你一樣同歸於盡。你退強盜,並不完全為了我家!」
老夫人聽了,連連點頭稱讚,說道:「紅娘,說得好!」
紅娘道:「我又跟他說,你白吃白住在崔家四五個月,老夫人誠心待你,你不知感激,還要死咬住賴婚不放,真是豈有此理!」
老夫人道:「張生怎麼說?」
紅娘道:「他說我不過,只說不跟我理論。說什麼賴婚不關我紅娘的事,都是老夫人一人賴的。不過,是非自有公論,他要把這件賴婚的事,先到城裡,在茶坊酒肆去談論,取得公道。再到蒲關,找他的兄長白馬將軍杜確,把老夫人賴婚的事告訴他。長安去,說什麼要把這賴婚的經過寫個揭貼。老夫人啊,什麼叫揭帖,紅娘不懂,讓他去寫好了,讀書人除了寫寫臭文章,沒有什麼本事。」
老夫人聽罷,嚇了一跳。這書生好厲害,給他這麼一宣傳,自己不是要弄得身敗名裂了麼!忙說道:「啊喲!紅娘,這便如何是好!」
紅娘道:「老夫人別怕,讓他去說好了,沒有什麼了不得,說說又不痛不癢的。反正我們聽不到,耳不聽,心不煩。窮人知道了,也奈何我們不得,富貴人家知道了,他們也有賴婚的,大家都是家常便飯。」
老夫人想,小丫頭你懂得什麼,給窮酸這樣一宣傳,崔家就得名聲掃地,怎能對得起先相爺和崔家列祖列宗?這讀書人在目前是萬萬不能讓他走的,一定要留住他,再用些功夫,讓他消消氣,然後再給他些錢,把他打發了。只要他肯收錢,就不會再說我賴婚了。另外,現在就讓他走,也要被旁人議論。對一個救命的大恩人,不但賴了婚約,還要把他趕出大門,更加說不過去了。所以必須要把張生留下來。
老夫人想停當了,問道:「紅娘,那張生真的要走嗎?」
紅娘道:「已經在收拾行李了。」
老夫人道:「張先生年紀輕,火氣大,對我無禮,但終究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不能對他無情。一定要把他留下來。」
紅娘一聽,暗暗好笑,這一下老夫人也上當了。再再激她一激,說道:「老夫人,我看這個窮酸無情無義,說走就走,別去留他了,您去挽留也留不住的,反而辜負了老夫人的一片真誠。」
老夫人不知是激她,說道:「寧可他無禮,不可我無情。一定要挽留他。」說罷,她又為難了,讓誰去挽留呢?由她親自出馬,不行,目前那個窮酸對她恨之入骨,跑去挽留,肯定要自找沒趣。就命老總管崔安去,她想崔安老成持重,辦事很有經驗,應該會把張生留住的。於是吩咐其他丫鬟說道:「去把老總管崔安與我叫來!」
崔安急忙來到內堂,道:「老夫人在上,崔安參見。」
老夫人道:「罷了。西廂書院的張先生,今日負氣要走,你速去傳我言語,將他挽留,務必不能讓他走掉。」
崔安說道:「老奴遵命。」去不多時,回來覆命,說道:「回稟老夫人,張先生已把行李整理停當,一定要走。老奴無能,挽留不住,請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道:「老人家何罪之有,一旁退下。」這可犯難了,讓誰再去呢?想來想去,只好去請法本長老。
這時,紅娘在旁邊不住冷笑,老夫人覺得她太放肆了,分明是在譏笑我,說道:「紅娘,太放肆了,笑些什麼?」
紅娘道:「紅娘不敢放肆。我只笑老夫人對窮酸太著重了。」
老夫人道:「小孩子家,懂得什麼,挽留張生豈是容易的?」
紅娘道:「留個把窮酸,其容且易。」
老夫人道:「紅娘,不要說得那麼輕巧,你能行嗎?」
紅娘想,是我一手策劃,豈有不行的?說道:「老夫人,不是紅娘誇口,留個把窮酸,不費吹灰之力。」
老夫人有點不大相信了,說道:「紅娘,妳真的成嗎?」
紅娘道:「老夫人,您相信紅娘,就讓紅娘去;不相信紅娘,就另請高明。」
老夫人一想讓她去試試也好。說道:「紅娘,妳去要好言相勸,一定要讓張先生留下來!」
紅娘道:「老夫人請放心,紅娘一定像請他來喝喜酒那樣,把窮酸留下來。」說著,就信心十足地前往西廂。
其時,張生已等得極不耐煩了。今見紅娘到來,馬上迎上前去,說道:「啊,紅娘姐姐,怎麼現在才來?等煞小生了!」
紅娘道:「都是為了你啊!」
張生道:「此話怎講?」
紅娘道:「紅娘從你這裡回去以後,就到小姐樓上,把相公一定要走的消息告訴了小姐。」
張生問道:「小姐聽了如何呢?」
紅娘道:「小姐聽了,很是悲傷,她要紅娘轉告你,她說你受了莫大委屈,火氣大也是難免的。雖然母親賴掉婚姻,她卻因佛殿許婚,天神作證,永不變心。」
張生哭著說道:「啊,我的賢小姐呵!」
紅娘道:「小姐聽說相公要走,悲傷得心都碎了,言說從此天各一方,永無相見之日。如果相公能留下來,或許還有一線希望。相公,小姐對你如此多情,你難道能硬得下心腸拋她而去嗎?」
張生道:「紅娘姐姐,小生不走了。小生如走,對不起我家小姐,小生決意不走了。」
紅娘道:「這還差不多!」
張生道:「紅娘姐姐,真的是小姐留我的?」
紅娘道:「那還有假!」
張生道:「紅娘姐姐,請妳轉告小姐,小生要見她一面,請她今晚到西廂來。」
紅娘一聽,嚇了一跳,小姐現在還不知你要走哩,再說你這種要求目前也辦不到,說道:「那可不行!」
張生道:「那就是你紅娘哄我的。琴童,收拾行裝,準備走路。」
紅娘見了,又急又惱,說道:「相公要走,關我紅娘什麼事?可是你辜負了小姐一片心。你枉自讀書明理,也不替人家設身處地地想想。小姐是堂堂相國千金,能那麼隨便來你西廂嗎?即使要見,也得事先看準機會,約好時間。你和小姐雖然已有佛殿許婚之約,可是現在已被老夫人賴掉了,所以你們的相會是私會,能要來就來嗎?你這個讀書人,把書讀到脊樑上去了!」
張生一聽,是不錯,說道:「紅娘姐姐說的有理,小生錯了,還請姐姐設法成全。」
紅娘道:「相公你不要慌,心慌吃不得熱粥。讓紅娘想一條計策出來。」
紅娘在書房東看看,西望望,見牆上掛了一張七弦古琴。這張琴是張生最心愛之物,紅娘見後,計策來了。說道:「相公,你諒必會彈琴吧?」
張生平常對自己的琴藝頗為自負。說道:「小生對琴道頗有研究,不知紅娘姐姐所問何意。」
紅娘道:「我家小姐特別愛好彈琴,三天以後,等月上西廂之時,我讓小姐出來拜月,你就在牆外彈琴,要彈得動聽,最好在琴聲中訴說你的心願。小姐是個知音,一定會聽懂的。」
張生道:「隔了一道粉牆,我又瞧不見,怎麼能知道小姐已經到花園了。」
紅娘道:「你聽我咳嗽為號,那時就是小姐已到,你就動手操琴。」
張生道:「小生好久沒有操琴了,彈起來未免手生,不大好聽。」
紅娘道:「還有三天時間,你可以先練一練,再說你和小姐是夫妻,彈給自己人聽,差一點也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把你的心意彈進去。」
張生道:「多謝紅娘姐姐指點。」
紅娘道:「那麼相公是留下來不走了?」
張生道:「小生不走了,就是老夫人來趕,小生也不走了。」
紅娘道:「既然不走,紅娘告辭,要去覆命了。」紅娘不說明向誰覆命,就是不讓張生知道她是奉老夫人之命來挽留的,只認為是小姐的意思。
張生現在對紅娘是感激涕零,為了他的事,關心同情,不辭勞苦地奔波,她是張生的大恩人,只有她才能安慰張生那顆破碎的心,今後的希望也都寄託在她身上了。
紅娘心想,張生對小姐實在癡情,自己再不幫忙,真要斷送了這二人姻緣。於是說道:「相公,紅娘走了,一定把你的話傳給小姐,你就安心住在這裡,等待好消息吧。」說罷,辭別了張生,去向老夫人覆命。
一路上紅娘想,張生和小姐也真可憐,好好的一對美滿夫妻,硬生生被老夫人拆散,心裡一股不平之氣湧上來。
一路過來,到了內堂。老夫人正在坐等,她見紅娘去了許久還不回來,心裡有些著慌,正在為難之時,紅娘進來了,她似乎心頭一松,忙問道:「紅娘,那張生如何了?」
紅娘故意先嚇唬一下,說道:「老夫人,真是一言難盡!這種窮酸,脾氣固執得九牛拉不回,他一定要走,一定要出去宣揚老夫人的功德,說是那個叫作揭帖的都已寫好了,只要去散發就是。」
老夫人一聽,急出了一身冷汗,說道:「唉!這便如何是好!這便如何是好!」
紅娘見老夫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心中暗喜,接著說道:「老夫人請寬心,後來給紅娘左說右說,好話說了幾籮筐,總算把張相公給留下來了。現在他不走了。」
老夫人聽了,不覺輕舒了一口氣,周身忽然通泰起來,說話也精神了。
老夫人想起自己的女兒哭著獨自回樓,不知怎麼樣了,就對紅娘道:「紅娘,速回妝樓侍候小姐!」
紅娘想,即使不說也是要回去看看的,不知小姐哭得怎麼樣了。說道:「是,紅娘去了。」說罷,轉身急匆匆回樓。
再說鶯鶯小姐,回妝樓以後,伏在繡花枕頭上傷心地抽咽起來。
紅娘來到樓上,一進內房,見小姐不禁心中淒然,忙安慰道:「小姐不用悲傷,不要哭壞了身體。張相公本來一氣之下,要離開西廂,現在被紅娘留下來了。」
小姐聽了,更加悲傷。紅娘說張郎本來要負氣而走,這原是意料中的事,否則即使不走,母親也會下逐客令的。不過現在張生被紅娘留下來了,小姐覺得奇怪,紅娘怎麼會有這個權力留下張郎?就問道:「紅娘,妳是如何留下張相公的?老夫人同意嗎?」
紅娘笑笑說道:「老夫人不但同意,而且是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去挽留的。」就把老夫人如何派老總管先去挽留也沒有留住,只好派她把張相公留下,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小姐又問道:「奇怪!我母親怎麼會不下逐客令,反而要挽留張相公呢?」
紅娘道:「小姐您可不懂了。老夫人是怕人言可畏,怕張相公出去以後,把老夫人的賴婚功德到處宣揚,那時崔家的臉面何存?」
小姐一聽,恍然大悟,哪裡知道這個老謀深算是上了紅娘的當。說道:「原來如此!」
紅娘又勸慰道:「小姐,您現在悲傷也沒有用。只要張相公肯留下來,事情還有挽回的希望。說不定過些日子,老夫人一朝醒悟,又成全你們,也說不定。」
小姐一想也只好如此,就收住了眼淚。
再說張生,打從紅娘走後,就對琴童道:「琴童,把行裝打開,把瑤琴拿下給我!」
張生褪下琴囊,雙手一理琴弦,他退後一步,對著瑤琴一揖到地,說道:「瑤琴啊!小生和足下湖海飄零,相隨數年,形影不離,結交不為不深。這次一場大功,都要拜託你這冰弦之上了。務請足下秉上天好生之德,君子成人之美,相助小生一臂之力,事成之後,定備三牲祭品相謝。」通陳一番以後,就坐在琴桌前,先熟習一下指法。
一晃三天已過,正是七月十四日,明日是中元節,寺內有盂蘭盆會,少不得有善男信女前來燒香禮佛,這一切都在寺內,與崔府無涉。今天雖然未到十五,月相還不大圓,但亦不減其明亮皎潔。張生早早吃過晚飯,坐著調息。等到月上西廂,就叫琴童道:「琴童,快把牆上瑤琴拿下來。」
琴童抱了瑤琴,拿了香爐,跟在張生身後。張生到了院內,走近靠東樓的一座假山,登上假山,向隔牆園內一望,只見一片月光,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心想來得太早了。見身旁有一張平整的石凳,原是休息閒坐用的,今晚正好可當作琴桌。張生道:「琴童,把瑤琴放在此處。」
琴童先安妥香爐,放下瑤琴,褪去琴囊,點上篆香,一切準備妥當。
卻說紅娘不斷慫恿小姐今夜到院中拜月,怎奈小姐覺得心意已懶,告訴紅娘說:「事已無成,燒香何用!」
紅娘道:「小姐,這就不對了。紅娘知道小姐有滿肚子的委屈,不能向別人吐露。悶在肚子裡是要悶出病來的,不如向月娘傾訴,心裡也會許好受一點;再說事情還沒有完,怎麼能斷定無成了呢?說不定求求月娘保佑,還有成功的希望。」
小姐聽了,說道:「既然如此,就在樓窗口燒炷香吧。」
紅娘說道:「這是不行的,既然要燒香,就要誠敬,樓上是在房內,儘管有月光照進來,小姐卻並不在月下。另外,樓上是閨閣之地,在此燒香,未免褻瀆了菩薩,是罪過。還是到花園去吧!」
小姐見紅娘今天一力攛掇自己去花園燒香,悶了幾天,出去散一散心罷,於是說道:「那就去花園吧。」
紅娘連忙挾起早已準備好了的香具,提了紗燈,扶著小姐下樓。主僕二人來到花園裡,園內風清月白,花香陣陣。幾點螢火,像流星飛逝;數聲蛩吟,如泣如訴。換了往常,原是花月良宵,令人舒暢。
無奈今宵的小姐,愁腸九轉,哪有這份閒情逸致來欣賞這般美景,只覺得孤單淒清。
只聽得小姐又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紅娘說:「妳看在人世間,許許多多的淑女佳人,沒有一點自由,被深鎖在重重的繡幃之中。」
紅娘把紗燈一掛,點好檀香,鋪好拜墊。小姐手拿三炷香,按習慣跪下,機械地把香插進香爐裡,慢慢站起身來。
紅娘目睹此情此景,心想不知張相公準備好了沒有?見小姐拜月已畢,就說道:「小姐,今晚月色很好,我們既然出來了,何不賞月一番?」
小姐此時如同木偶一般,任憑紅娘擺佈,點點頭道:「也好!」
紅娘扶著小姐,緩步踏月,慢慢走向便門,就在一條石凳上,鋪好坐墊,讓小姐坐下,然後,像沒事人一般,提高嗓子,一連咳嗽了三聲。
卻說隔牆的張生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琴童心中無事,已經靠在假山石上睡著了。張生一個人枯坐而待,心想,現在已二更了,怎麼小姐還不來?別是紅娘在騙我。如果這次沒有結果,明日一早一走收拾行裝,堅決離開此地。正在患得患失的時候,先聽得隔牆有腳步聲,繼而聽到響亮的三聲咳嗽,張生一聽是紅娘的聲音,頓時精神大振。
張生連忙輕理琴弦,先彈什麼曲子,他早已事先想好了。他一理琴絲,開始操一曲《鳳求凰》。這支古琴曲,是西漢時候司馬相如作的,他為了追求富家之女卓文君,彈奏此曲,結果卓文君被琴聲打動了,深夜私奔,嫁給了司馬相如,後人一直把這一古曲作為追求愛情的代表作。他先彈奏了一遍樂曲,琴聲行情幽婉,傳到了隔壁園內。
紅娘一聽,張生果然耐心等在那裡,故意裝作不知道,問道:「小姐,這是什麼聲音?」
小姐是彈琴的行家,哪有聽不出是琴聲的,可是她犯疑了,在這更深人靜,怎麼會有人操琴?這裡是便門,隔壁就是西廂,操琴的沒有別人,肯定是張郎。可自己萬萬不能點明,於是說道:「是什麼聲音,妳難道聽不出來嗎?」
紅娘道:「紅娘聽不準。」
小姐道:「妳猜猜看。」
紅娘道:「好像是髮髻上的玲瓏步搖聲。」
小姐道:「不是。」
紅娘道:「好像是拖泥湘裙上的環佩聲。」
小姐道:「也不是。」
紅娘道:「好像是姐妹們做衣服的剪刀牙尺聲。」
小姐道:「都不是!妳怎麼總是猜在女子身上。再猜!」
紅娘想,自己根本是在胡猜,索性一路瞎猜下去也罷,於是一口氣說道:「好像是風吹簷前的鐵馬聲,又好像簾櫳的金鉤聲,還好像計時的銅壺滴漏聲。小姐,是也不是?」
小姐道:「都不是!」
紅娘道:「大概是前邊梵王宮黑夜撞鐘,可能是瀟瀟疏竹在曲檻中。小姐,如果再不是,紅娘猜不著了,也不猜了!」
小姐道:「傻丫頭,別猜了,那是琴聲啊!別說話了,聽,多美的琴聲啊!」
紅娘一看,小姐聽琴聽得很投入,也就放下心來,充內行聽琴。她只覺得張相公彈得很好聽,至於彈些什麼,自己就一竅不通了。
這時,張生已把《鳳求凰》曲子彈畢,接著重複一遍,邊彈邊唱。唱的也是司馬相如作的詞,張生唱道: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通遇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淑豔女在此方,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
唱罷,張生略為停頓一下。
小姐被張生的琴聲和歌聲陶醉了,張郎琴藝高,歌喉好,一曲《鳳求凰》,是在說他自己啊!他湖海飄零去求他的「凰」,始終沒有找到。
這時,聽得張生繼續唱道: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字尾永為妃。
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心使餘悲。
唱畢,張生又停了下來,他沉浸在音樂的旋律之中,不知是悲是喜。
隔牆小姐幽幽地歎口氣說道:「唉!這首歌是為我唱的啊!我是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我也願意和你遠走高飛,現在全化為一場春夢了!」
張生又彈起了第二支曲子,這支曲子叫《別鶴操》,傳說是古代高陵牧子所作的。牧子娶妻五年,還沒有生兒子,牧子的父親要他另外娶一個。他的妻子知道了,在半夜裡受驚而起,靠著門戶又哭又叫,牧子聽到了,就拿出琴來彈奏,他悲傷恩愛夫妻要永遠分離,所以彈奏《別鶴操》來抒情,後來他們仍舊為夫妻。張生彈奏此曲,含有深意。他邊彈邊唱:
將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遠兮路漫漫。
攬衣不寐兮食忘餐。
小姐聽了,不覺淌下淚來,心想自己和張郎雖然沒有成親,已經定下了婚姻名分,也和牧子夫婦差不多,家長一定要拆散,張郎睡不著,吃不下,自己也一樣不寐忘餐。今後彼此恐怕難以成為夫妻了。他在那裡琴心無窮,自己在這裡神會意通。二人好比是嬌鸞雛鳳,拆散了雌雄,不必用話語表達,千思萬想,都在這琴弦中。小姐聽得入了迷,不知不覺立起身來,靠近便門細聽。
紅娘見小姐已經聽得入迷了,最好讓她聽了以後能說出一點心裡話來,不過,我如若在她身邊,她一定不好意思說,還是讓我避開一會兒。遂道:「小姐,時光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小姐說道:「不急,時間尚早。」
紅娘一聽,又說道:「小姐,夜深了,露水重,容易著涼,得了病不是玩的,我們回樓去吧!」
小姐說道:「我不冷。」
紅娘道:「小姐,我又聽不懂,回去吧!」
其時,隔牆的琴聲又起,小姐也不回答,連忙搖搖手,意思是叫紅娘別說後。紅娘趁勢退下,但沒有走遠,卻躲在假山洞裡,仍注視著小姐的一舉一動。
牆外彈的是一首新曲,乃是張生採用《鳳求凰》的旋律改編的,可說是變奏曲,和《鳳求凰》似同非同,讓人聽起來又熟悉又新鮮,取名叫做《相思引》。配的詞也是張生所創作的。張生依舊是邊彈邊唱,詞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德配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小姐聽了,這一曲和《鳳求凰》的曲調、開頭和結尾不大相同,新翻曲情深意重,一字字令人不眠難入夢,一聲聲讓人憔悴得衣寬頻松,漫天的離愁別恨,都寄託在這相思一弄中。
一曲方罷,小姐只聽得牆那邊在說道:「唉!老夫人忘恩負義,賴婚倒也罷了,小姐呵!她不應該說謊啊!」說罷,又輕撥琴弦,再譜宮商。
小姐一聽,可受不住了,低低地說道:「張郎,你錯怪我了。這都是娘自己變卦,怎麼能怪我脫空呢?我也和你一樣受盡委屈。如果能由得了我,巴不得立刻成親效鸞鳳。實在我娘拘管得緊,我如果能有一點自由,張郎啊,怎麼會讓你在背地把妾身相思念誦!」
此時,張生又彈起一曲《白頭吟》,此曲據說是卓文君所作。當時司馬相如欲娶一個茂陵女子為妾,卓文君知道了,作《白頭吟》和相如決裂,相如只好打消納妾的念頭。此曲哀怨淒苦,催人淚下,張生邊彈邊唱。詞曰: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日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唱罷略為停頓,續唱下章道: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平生共城中,何嘗鬥酒會?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東郭亦有樵,西郭亦有樵。
兩樵相推與,無親為誰驕?
淒淒重淒淒,嫁娶亦不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離簁。
男兒欲相知,何用錢刀為!
小姐聽此二曲,不由得淚下如雨。細聲說道:「張郎,你不應該埋怨我,我哪裡有過兩意,我就是你追求的癡心人,我願意和你白頭到老不相離。現在我跟你僅僅隔了一堵牆,我恨不得打開便門,到你身邊,或者我叫你一聲,你過來相會。但是家教森嚴,我不敢越禮,這一堵牆呵,勝如相隔雲山幾萬重啊!」
紅娘在假山洞裡,對小姐的一切言行舉動都一目了然,聽到這幾句,就閃身出來,問道:「小姐,您一個人在說些什麼?」
小姐見紅娘突然現身,又聽得問說什麼,心裡又驚又怕又恨,說道:「呀,女孩兒家喉嚨這麼響,不能輕些嗎?」
紅娘又問道:「小姐,剛才您說什麼來著?」
小姐可慌了,剛才的自言自語,被這鬼丫頭聽去了,怎麼能照實回答呢。只好賴一下,反正口說無憑。說道:「我沒說什麼,你看我的舌頭什麼時候轉動過?身子也沒有動一動。」
紅娘想,我親耳聽到的,你賴不掉,說道:「小姐,剛剛妳說『就是巫山十二峰我也敢上,你也可以來共賦高唐,神女會襄王。』小姐,對不對?」
小姐聽了,真是恨不得有一鬥地洞鑽鑽。
紅娘見小姐下不了臺,就乾脆挑明瞭吧。說道:「小姐,不要怕什麼羞了,紅娘是你的心腹之人,都不必瞞了。張相公雖然被我暫時留住,不過他對我說......」
小姐忙問道:「他說什麼?」
紅娘道:「他說老夫人賴婚且不去管他,小姐如果也變心,他就立刻動身回去!」
小姐聽了,非常著急,說道:「好紅娘,求求你妳,讓他留下吧!」
紅娘道:「小姐,您叫我去讓他留下,用什麼話跟他說呢?」
小姐也豁出去了,說道:「妳去跟他說,不要管娘,我鶯鶯決不會讓一往情深的志誠君子落空,我捨不得離開他啊!」
這時,圓月已到天頂,紅娘收拾好香具,提了紗燈,扶著小姐回樓。張生聽得隔壁已無聲息,也只好收起瑤琴,推醒了琴童,回書房安歇。
上圖:西廂記之琴聲傳情
上圖:西廂記之琴聲傳情
(故事未完,待續)
九、紅娘送信
十、暗約佳期
十一、鶯鶯賴柬
十二、得病寄方
十三、西廂艷情
十四、拷問紅娘
十五、長亭送別
十六、驚夢寄書
十七、夫妻團圓
「」『』
【文章出處】
《西廂記》
原作者:王實甫
白話改編:不詳
(編按:文字略有修改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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