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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張李德和畫作


超渡古文(十四):畫菊自序

這是本系列的最後一篇,我們要來看到高中古文選文中唯一的女作者,也是台灣人的張李德和。之前選文中是有「寫女人」的,卻沒有「女人寫」的,因此考量性別平衡而選錄女性作品,也是有其道理。

學界在討論性別歧視的解決方案(通常稱為「肯定行動」)時,常會提到在教育場合展示性別平衡的重要性。如果老師都是男的,可能讓學生誤認為只有男人可以當老師;同理,若課本收錄的古文名家都是男的,也可能讓學生誤認為只有男人可以寫出好的古文。所以(至少­)收錄一篇女創作者的古文,至少可以提示學生們女性仍可有卓越的寫作表現。

就選文當時的會議資訊,張李德和的〈畫菊自序〉似乎就是基於這種考量而入選的。不過,如果在古文部分只有一個女性名額,那張李德和是最佳的選擇嗎?

專業的文學研究者可能提出一些能與〈畫菊自序〉一較高下的女性古文作品,說不定張李德和的其他作品也能一拼,但純就十五篇高中必選的古文來說,我認為〈畫菊自序〉並未特別亮眼,甚至是略嫌黯淡。

這是否會在性別平權上造成反效果?因為並不出色,又是基於「婦女保障名額」上榜,反而讓人更加懷疑女性的創作能力?

雖然你可能會有這樣的解讀,但我認為事情沒那麼簡單。〈畫菊自序〉或許不夠「強大」,但也因為其之輕薄短小,反而突顯女人在傳統意識形態下的生存處境。這篇「最後的古文」,能告訴我們一個關於「被期許的女人」的故事


她說的

張李德和生在台灣清領時期的最末,兩歲以後就是日本時代了,所以她人生精華時段就是當個日本人,五十幾歲以後才是中華民國時期。當時的女性若有機會接受教育,也是日式的現代教育,而張李德和在現代教育的基礎下,又擁有「國學」的基本能力(應該是幼年所受的私塾教育)。據文獻資料,她擅長華人傳統的詩詞琴棋書畫之外,也會刺繡,這代表她不論夫家或娘家都相對富裕,有充份資源支撐這樣的藝文環境

要掌握〈畫菊自序〉,必須考量這樣的人生背景。這篇文章是針對菊花畫作的題詞,主旨是說明為何畫這(些)作品。為了進行更多論述,還是有必要先來看一下原文。

〈畫菊自序〉原文


人為萬物之靈,志有萬端之異。學琴學詩均從所好,工書工畫各有專長,是故咳唾珠玉,謫仙闢詩學之源;節奏鏗鏘,蔡女撰胡笳之拍,此皆不墮聰明,而有志竟成者也。

若夫銀鈎鐵畫,固屬難窺。儷白妃青,亦非易事。余因停機教子之餘,調藥助夫之暇,竊慕管夫人之墨竹,紙上生風;敢藉陶彭澤之黃花,圖中寫影。庶幾秋姿不老,四座流芬,得比勁節長垂,千人共仰,竟率意而鴉塗,莫自知其鳩拙云爾。


〈畫菊自序〉翻譯

人是萬物裡頭最有靈性智慧的,而人的志向也有萬種差異。要學琴或學詩,都是看他個人的喜好,擅長書法或繪畫,也是各有自己的專長,因此詩仙李白出口即是美如珠玉的文詞,更成為詩學的源頭,而蔡文姬也寫下節奏分明的《胡茄十八拍》,這些都是沒有浪費自己的才能,有志向於此,而終能有所成就。

書法的柔美或剛健是無法輕易掌握的,而詩詞的對仗也不是簡單的工夫。我在家務與帶小孩的空閒,還有協助丈夫事業的空檔,因為私下羨慕管道昇的繪畫技術能讓紙上花木栩栩如生,因此試著就陶淵明的菊花這主題,來創作一些圖畫。想追求菊花不易凋萎且能散播芬芳的特質,又愛其柔中帶剛,眾人仰慕的氣節,居然就這樣任意塗鴉作畫,真是搞不清楚自己有多笨拙啊!


整體來說,就是主論自己喜歡畫畫,因此依某某理念創作了這樣的作品。本文有點駢文的味道,有學者也認為張李德和為了追求對仗,而有一些錯誤之處,像李白當然不是「詩學之源」。

但我想這種出典或用詞的「錯誤」並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甚至可能是某些「線索」。為了確保不會疑漏各種的線索,我還找了張李德和的菊花畫作來看。我認為她雖然有得過繪畫類獎項,不過她留傳下來的作品,看來也不是本身就能說出一套故事的藝術品類型,因此焦點還是可以回到〈畫菊自序〉的文字內容之上。

那在這篇文章中,她想說些什麼呢?

不如就從對仗的典故考量談起。她在引述古人事蹟時,用李白(男)對蔡文姬(女),用管道昇(女)對陶淵明(男),這明顯是刻意營造出來的男女平衡。因為如果是男人畫了一幅畫,然後要找古人來為畫的道德正當性擔保,理論上是不會提到女性創作者的,因為男人眼中通常沒有女創作者,除非重要到不得不看見。因此張李德和正是要透過這種男女對舉的平衡,來證成自己從事創作的道德正當性

這種道德正當性的考量並不只有一處。第一段從「人為萬物之靈」開始,她就論證個人發展多元興趣實屬自然,甚至是種道德義務(「不墮聰明」「有志竟成」)。因此她不只是要說服那些反對女人從事琴棋書畫活動的保守派,她更打算運用這些保守派的價值資產,反過來逼他們接受女人畫畫不只是可被接受的(道德中性),甚至是種道德上的應然(道德正面)

但她似乎認為這樣的正當性仍不足,她在第二段仍針對可能的質疑,提出一些防禦性的論述。她主動提及繪畫和詩詞需要高度技巧,因此外界會懷疑她怎麼會有時間學習、練習和創作,是以她也特別言明,這些學習、練習和創作是在操持家務、照顧小孩、甚至協助丈夫醫藥事業之餘,才硬擠時間出來從事的休閒活動。而真正與創作理念有關的描述,只有最後的幾句。

這裡存在一個明確的價值階層第一層,也是最根本、一般婦女的道德責任,就是操持家務和照顧小孩第二層責任,是協助丈夫的事業第三層,才是從事休閒活動她言明自身已滿足了前兩階段的責任,才會進行第三層的活動。所以要從「婦道」的角度來質疑她,也就更無法成立了。

雖然只是一幅畫的說明,卻大都是談自己創作活動的道德正當性,顯然當時「倫理學」的壓力遠大於「美學」對現在的高中生來說,或許會覺得不過就是畫張畫而已,為什麼還要準備一堆「備審資料」?但人家就是準備得好好的,也讓她平平安安過一生。

跳出文字上的辯詞,就其他文獻資料來看,張李德和在「可量化價值」部分的表現,我想就算是依保守派的標準,也是沒啥好批評的。她生了二女七男,家裡醫院的經營狀況也穩定,更成立了許多藝文結社,日本政府與中華民國政府對她也是頗為器重。

可惜我看不出她是「因為態度正確,預防針也打得好,所以過得順順利利」,又或是「因為各種傳統社會與男人的要求都有先辦到,所以吟詩作畫都沒關係」。但總而言之,她本人是安然過關。


價值觀的對決

當時台灣至少有兩種主流的價值觀一個是清帝國時代遺留,由世家大族所保存的華人傳統價值觀另一者就是日本人帶來的西式啟蒙運動精神與日式文化。張李德和生長在世家大族,也受過日式現代教育,當然也就成了價值上的「多元文化人」雖然感覺好像是有多面向的發展機會,但在這背景條件下,個人通常不見得能有多元的發展性,反而很容易受到各種價值觀的壓制,甚至是壓迫

因為這些文化或價值觀都相對強勢,行為者並不見得會採取各種價值標準中「對自己最有利」的部分來行事,而是受到各價值觀中最保守的部分所壓制,因此會比處於單一文化中更痛苦。

像今日的台灣,價值夠多元了吧?行為選擇性也很多吧?但大多數年輕人還是同時受到傳統價值觀(孝親費、買房)與新價值觀(網路時代24小時工作的標準)所壓制,更喘不過氣。只選擇一種價值觀來服從,說不定還不會那麼累。

因此張李德和到底是如何「生存」下來,又活得如此精采呢?單純就是因為有錢嗎?那為什麼其他有錢人家的女人,就沒這麼順利呢?這可能需要歷史學者進行更進一步的研究了。就價值論的角度來看,我認為張李德和至少在三個課題上,值得大家深入思考。

第一個課題是「追逐理想是否可建築在保守要求之上。」 

張李德和是否真搞定家務之後才跑出來畫畫,我手邊找不到更進一步的資訊,不過以她二子七女的家庭規模來說,顯然一個人是不可能搞定的。依其家境,應該是有聘請幾位家務幫傭來協助照顧,她可能只處理幫傭所無法擔負的教育部分。這點她自己也有提到(「停機教子」)。

她投入更多心力的可能是先生的醫院業務(「調藥助夫」),這種生意往來機會也讓她有理由接觸外人,並擴大公共參與,因為做生意,除了金錢往來之外,平常的人際互動也頗重要,而當時的公關場合就包括吟詩作畫的活動。她也許就是運用這類機會讓自己能走出家庭,也讓自己的藝文技能透過交流而進一步成長。

張李德和的家庭經濟條件當然是她往外發展興趣的重要推力,但許多人就是停在這樣的基礎之上,只滿足了傳統標準,或是困在傳統標準中無法跳脫。當然,有更多的人是以「傳統壓力太大」為由,來說明自己在新行動上的失敗,又或認定一定要對抗或逃避傳統,才能有出路。但張李德和的存在與長期的成功,證明在滿足保守標準之餘,還是有可能追求自己的理想

第二個課題是「示弱動作是否會比純說理更好」。受過啟蒙教育的人,經常認定理性推論具有強大的壓制力,足以破除一切傳統「迷信」,其中也包括了不夠理性的保守價值觀。因此這些人在申明主張時,會採取說理的態度,意圖證明自身的主張有健全的推論邏輯。

雖然這些人的說法的確「有道理」,但也沒辦法強迫其他人聽他講道理。這種啟蒙式的說理,常招來保守或迷信者的反彈,並嚴重阻礙當事人的自我實踐之路。雖然受過現代教育,張李德和知道自己對話的對象是保守派的男性,於是採用示弱的態度,一方面著重表示自己符合傳統價值標準,另一方面在用典或對仗上的錯誤與不工整之處,也可能讓擁有權威的男性不會感受到太強的威脅感,而願意釋出空間,甚至透過張李德和的存在來營造自身的進步開明形象

第三個課題是「自我實現是否才是關鍵」。雖然夫家和兒女可能是她當時行走江湖的「名片」,張李德和必須擁有這些身份或實績才能踏出家門,但可量化的兒女和家業都已不是她今日最重要的價值標籤。她是以藝文成就為我們所知

價值論者認為,人的價值主要來自三個面向,即所處的社群傳統、個人的生命史,以及所投入的社會合作活動。這三者不見需要在可量化的部分保遲平衡,但你要獲得對自己獨有意義的內價值,可以從這三者中選擇最有機會打出一片天下的領域來經營。

對張李德和來說,她在華人文化(社群傳統)、家庭事業(個人生命史­)與藝文創作活動(社會合作活動)的投入算是平衡。但真正開花結果,還是在社會合作活動上。她身邊的人或許很看重「子孫滿堂」或「事業有成」,但張李德和這個人,就是以詩畫創作為我們所認知的,而這是屬於她自我實現的部分。

當然,自我實現並非絕對的最高價值。有些創作者為了追求自我實現,而在無意之中傷害許多旁人(親友),這當然也不是什麼正確的做法。但張李德和至少提醒我們自我實現的重要性,因為一個公認的「好人」,常對社會有太多配合與退讓,而放棄了自我實現這個選項

因此就算〈畫菊自序〉的文字本身沒有什麼特別的價值(我要再次強調,其文學成就還是要參考專業研究者的意見),透過她的論述結構安排,還是可以看到這結構所映照出的時代情境。這或許才是該文真正的價值所在。

今日的高中生都小她一百歲以上,或許很難體會她在時局交錯之下的處境,但這些年輕讀者如果能從文字中看見她努力奮戰的身影,即便只是一閃而過的片段,那也就夠了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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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女養成記》與高中選文〈畫菊自序〉:「做自己」不僅艱險,有時還很人格分裂

團扇.jpg


【文章出處】
《渣誌:一人雜誌社》
〈超渡古文(十四):畫菊自序〉
2019-03-09
網址:

https://vocus.cc/zha_magazine/5c83ccbefd89780001713036
作者:周偉航
【作者簡介】
周偉航(1976年7月23日-),筆名人渣文本,以筆名行世,臺灣哲學學者、作家,苗栗縣出生,國立臺灣大學哲學系畢業,國立政治大學哲學碩士,輔仁大學哲學博士,現任輔仁大學哲學系兼任助理教授,專長為應用倫理學、價值學、運動哲學與宗教研究,其著作散見於臺灣各雜誌、網站、固定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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