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智取生辰綱(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選自七十回本《水滸傳》第十五回〈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生辰,即生日誕辰。綱,為運送大批貨物而編組的隊伍(成批運輸貨物的組織),如茶綱、鹽綱、花石綱。生辰綱,即編隊運送的大批壽禮(成批運送的生日禮物)。
故事主角楊志為楊家將楊老令公楊業的後代,武藝超凡,但因臉上有一青色胎記,官運極差,人稱「青面獸」。他得到大名府府尹梁世傑(梁中書)賞識想將他升為副牌,但梁怕有人不服,便安排楊志與原本的副牌周謹比武,周謹輸了之後讓出官職,索超聽聞徒弟周謹戰敗被拔官,怒戰楊志,酣鬥五十回合仍不分勝負,為免兩人受傷趕緊喊停,此次鏖戰後楊志與索超皆被升為管軍提轄使,兩人也惺惺相惜結為好友。後來梁世傑命楊志押送蔡京生辰綱,前往東京的路上,不幸在黃泥岡遇上晁蓋一夥人(白日鼠白勝、托塔天王晁蓋、智多星吳用、入雲龍公孫勝、赤髮鬼劉唐、阮氏三雄(立地太歲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閻羅阮小七))用計灌迷藥劫走生辰綱。醒來後的楊志再不敢回去覆命,棄職潛逃,而當初不聽命令導致生辰綱被劫的官差回去後,將所有過失全推到與之有私怨的楊志身上,誣賴他勾結盜匪劫走生辰綱,被通緝的楊志在無奈之下,決定落草為寇投奔梁山。
故事分成二個部分。前一部分主要寫楊志與老都管、虞候及眾軍士的矛盾,為以後生辰綱的被劫埋下伏筆。楊志為了應付不測,可說是處處小心、事事留意。開始還是趁涼行路,後來到了人家漸少、行客又稀的山路地帶,為安全起見,改為天正熱時趕路。這本是順應地勢的防範之策,怎耐天氣酷熱、擔子沉重、山路難行,他又不講究方式方法,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軍漢們雨汗通流,苦不堪言,怨聲載道。雙方矛盾的激化,構成楊志失敗的一個重要因素。如果說軍漢們只是些小人物,尚懼怕他的權威,不敢公開反抗,那麼,他不注意協調好與老都管、虞候的關係,使得本來就對他心存鄙視的老都管公開抵制,這一矛盾的激化就是致命的了。這直接導致軍漢們因有人撐腰,不肯再聽楊志的打罵,堅持在強盜出沒的黃泥岡松林裡休息。這樣,楊志一行喪失了天時、地利、人和,終於不免失敗。
後一部分是全文的高潮,主要寫楊志與晁蓋等人的鬥智鬥勇。吳用利用酷熱難耐的天氣,知道趕路半天的楊志一行必會口渴,於是設計在酒中下蒙汗藥。當楊志一行在松林裡歇息時,晁蓋等人出現,他們扮做行商的客人,首先將自己處在了暗處。接著白勝挑著滿桶誘人尚未下藥的白酒走上山崗,果然軍漢們垂涎欲滴,但當即受到楊志的阻攔,懷疑裡面有蒙汗藥。白勝欲擒故縱,立刻表示不賣。然後由晁蓋等人過來先吃掉一桶酒,一則表明此酒無藥,藉以取信楊志,讓他放鬆警惕心,二則借舀酒作掩護,前一瓢裝做要占便宜,後一瓢下藥。而白勝追這個、奪那個,竟和平常小販賣酒一樣,毫不露出破綻。這樣一做戲,楊志也不由得相信這酒並無問題,於是同意下屬買酒。白勝又一次欲擒故縱,故意不願賣酒,這徹底麻痹了楊志的警惕心理,終於全部被蒙汗藥麻倒,眼睜睜看著生辰綱被劫走。
在這段文字中,楊志和晁蓋等人的鬥智鬥勇,始終在緊張情節中進行,但並不是明刀明槍,自始至終也沒有激烈的矛盾衝突,因為讀者無從知道那幾個販棗子的客人的底細,而他們之間的鬥爭也被表面上的「兵士要求買酒」和「楊志阻止喝酒」的爭鬥所遮蓋。楊志處在不聽話的想喝酒的軍漢們,和一心想引誘他們喝酒的晁蓋等人中間,雖然小心謹慎,卻也是疲於應付。更重要的是,晁蓋等人「計」高一籌,無論楊志怎麼猜測,怎麼提防,他們都似乎早已全然了解楊志的心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事事都走在前邊。
生辰綱最終被奪,這是否說明楊志是個很愚蠢的人?其實結合《水滸傳》中其他描寫楊志的章節,我們可以看出,楊志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楊志久在江湖,知道押運生辰綱的凶險,剛一接受任務,就多次推託,推辭不掉時,才做了精心的安排:首先要求扮做普通的行商客人,悄悄趕路,避免大張旗鼓,引人注意後又要求梁中書給自己提調眾人的權力,防止內部不和,被賊人鑽了空子。後來在路上,也是根據不同的地形,更改行路的時間。開始是趁涼行路,後來到了人家漸少行客又稀的山路地帶,為安全起見,改為辰牌起身,申時便歇,天正熱時趕路,而且不允許大家在黃泥崗的松林裡休息。後來兵士要買酒喝,他又千方百計阻攔。這都表現了楊志的精明。那麼,既然楊志如此小心,為什麼最終還是失敗?這一方面固然是要突出吳用計策的高妙和無懈可擊,但最主要的原因卻是他性格的另一面:急功近利、粗暴蠻橫、剛愎自用。正是這種性格,使得他對手下的兵士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這就激化運送隊伍的內部矛盾。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有了內訌,失敗也就不可避免了。
從《水滸》對楊志的整體描寫來看,楊志的性格經歷了「失意──得志──幻滅」的發展歷程。楊志本是三代將門之後,原指望把一身本事,在邊境上一刀一槍,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應該說最初也是滿懷抱負。不想命運多舛,先是失陷了花石綱,又在盛氣之下殺了潑皮牛二,吃了官司,被發配充軍。這是其人生的一個失意時期。但豈料卻因禍得福,得到梁中書賞識,收在門下,早晚殷勤聽候使喚,並把押運生辰綱的重要任務交託給他。只要他完成這個任務,前途就會一片光明,他的命運也似乎是柳暗花明了,離志得意滿的日子也不遠了。可是福兮禍之所伏,他太在乎這趟任務了,唯恐辜負了梁中書的厚愛,所以處處小心,時時在意,因此就有點急功近利,有點急躁,而且太過小心時,腦筋就死板了。他一心懷疑蒙汗藥已經下在酒里了,所以一直等到別人先喝過才允許兵士買,卻忘了酒裡可能本來就沒有蒙汗藥,而別的人雖能證明酒裡沒藥,卻未必證明其清白。而白勝首先在酒的價錢上做了文章,五貫足錢,有這麼貴的酒嗎?但是在精明的楊志眼裡看來,這反而能使他對酒的戒心有所降低。而且白勝處處表現出不願賣酒給楊志,所謂反其道而行之。正是白勝表現出的不屑賣酒,才使楊志放鬆了戒備,最終喝下了有蒙汗藥的酒,所以丟掉了生辰綱,自己的幻想也最終幻滅,不得不上梁山落草。
本篇故事反映蔡京、梁中書為代表的封建統治者與農民之間的矛盾,在《水滸傳》全書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在此之前,小說主要描寫了魯智深、林冲等個別英雄人物的抗爭。而「智取生辰綱」則是百姓的集體行動,是梁山泊英雄聚義的開始。自此小說揭開農民百姓大規模聯合反抗的序幕。
以下小說本文以藍色字體表示,括號內的黑體字節選自小說中金聖嘆的眉批夾註。文末另附學生用〈智取生辰綱〉節縮改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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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中文百科知識》
〈智取生辰綱〉
(編按:內容已經過整理改寫)
網址:
https://www.jendow.com.tw/wiki/%E6%99%BA%E5%8F%96%E7%94%9F%E8%BE%B0%E7%B6%B1
作者:不詳
(圖片引自網路)
水滸傳.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裡對晁蓋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只見一個人從外面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膽!卻才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卻是智多星吳學究。
晁蓋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請相見。」
兩個敘禮罷,吳用道:「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處得會。」
晁蓋道:「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
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人多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知緣法卻在保正莊上得會。只是保正疏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
晁蓋道:「再有幾個相識在裡面,一發請進後堂深處相見。」三個人入到裡面,就與劉唐、三阮,都相見了。
眾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哥哥正面而坐。」
晁蓋道:「量小子是個窮主人,怎敢佔上!」
吳用道:「保正哥哥年長。依著小生,且請坐了。」
晁蓋只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卻才聚義飲酒,重整杯盤,再備酒肴,眾人飲酌。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吳用道:「保正夢見北斗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天垂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前日所說央劉兄去探聽路程從那裡來,今日天晚,來早便請登程。」
公孫勝道:「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了,只是黃泥岡大路上來。」
晁蓋道:「黃泥岡東十里路,地名安槳村,有一個閑漢叫做白日鼠白勝,也曾來投奔我,我曾齎助他盤纏。」
吳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自有用他處。」
劉唐道:「此處黃泥岡較遠,何處可以容身?」
吳用道:「只這個白勝家,便是我們安身處。──亦還要用了白勝。」
晁蓋道:「吳先生,我等還是軟取?卻是硬取?」
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
晁蓋聽了大喜,顛著腳,道:「好妙計!不枉了稱你做智多星!果然賽過諸葛亮!好計策!」
吳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只可你知我知。」
晁蓋便道:「阮家三兄且請回歸,至期來小莊聚會。吳先生依舊自去教學。公孫先生並劉唐只在敝莊權住。」當日飲酒至晚,各自去客房裡歇息。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吃了,晁蓋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表薄意,切勿推卻。」三阮那裡肯受。
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銀兩。
一齊送出莊外來。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誤。」三阮相別了,自回石碣村去。
晁蓋留住公孫勝,劉唐在莊上。吳學究常來議事。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話休絮煩。卻說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程。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只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
梁中書道:「禮物都已完備,明後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躊躇未決。」
蔡夫人道:「有甚事躊躇未決?」
梁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無獲;今年帳前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躊躇未決。」
蔡夫人指著階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紙領狀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誤。」梁中書看階下那人時,卻是青面獸楊志。
梁中書大喜,隨即喚楊志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生辰綱去,我自有抬舉你處。」
楊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點?幾時起身?」
梁中書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十個廂禁軍,監押著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著『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著。三日內便要起身去。」
楊志道:「非是小人推託。其實去不得。乞鈞旨別差英雄精細的人去。」
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這獻生辰綱的劄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來。如何倒生支詞,推辭不去?」
楊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聽得上年已被賊人劫去了,至今未獲。今歲途中盜賊又多;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更兼單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
梁中書道:「恁地時多著軍校防護送去便了。」
楊志道:「恩相便差一萬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梁中書道:「你這般地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
楊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
梁中書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
楊志道:「若依小人說時,並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貨也點十個壯健的廂禁軍,卻裝做腳夫挑著;只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卻打扮做客人,悄悄連夜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
梁中書道:「你甚說得是。我寫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
楊志道:「深謝恩相抬舉。」
當日便叫楊志一面打拴擔腳,一面選揀軍人。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次日,叫楊志來廳前伺候,梁中書出廳來問道:「楊志,你幾時起身?」
楊志禀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準行,就委領狀。」
梁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怕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教奶公謝都管,併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非真有夫人一擔禮物,定少不得也,只為岡上失事,定少不得老都管,則不得已,倒裝出一擔梯己禮物來,此皆作者苦心也。】
楊志告道:「恩相,楊志去不得了。」
梁中書道:「禮物都己拴縛完備,如何又去不得?」
楊志禀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眾人都由楊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楊志提調;如今又叫老都管並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奶公,倘或路上與小人別拗起來,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誤了大事時,楊志那其間如何分說?」【是。一路都是特特寫出楊志英雄精細,便把後文許多別拗爭執,因而失事,隱隱都算出來,深表楊志不墮七個人計中也。】
梁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提調便了。」
楊志答道:「若是如此禀過,小人情願便委領狀。倘有疏失,甘當重罪。」
梁中書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舉你!真有見識!」
隨即喚老謝都管併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分付,道:「楊志提轄情願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交割。這干係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聽他言語,不可和他別拗。夫人處分付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應了。當日楊志領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裡把擔仗都擺在廳前。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都做腳夫打扮。
楊志戴上涼笠兒,穿著青紗衫子,繫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條朴刀。
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
各人都拿了條朴刀,又帶幾根藤條。【以備後用。不是此處放此一句,後來一時如何生得出。】梁中書付與了札付書呈。一行人都吃得飽了,在廳上拜辭了。
梁中書看軍人擔仗起程。楊志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熱難行。楊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上躦行。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楊志卻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
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楊志趕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逼趕要行。
兩個虞候雖只背些包裡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楊志便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這干係須是俺的!你們不替洒家打這夫子,卻在背後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耍處!」
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因此落後。前日只是趁早涼走,如今恁地正熱裡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勻!」
楊志道:「你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尷尬去處,若不日里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
兩個虞候口裡不言,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
楊志提了朴刀,拿著藤條,自去趕那擔子。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會做大!」
老都管道:「須是相公當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別拗,』因此我不做聲。這兩日也看他不得。權且耐他。」
兩個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
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裡歇了。那十一個廂禁軍兩汗通流,都嘆氣吹噓,對老都管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健!情知道被差出來。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著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直恁地苦!」
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悵,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
那眾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悵。」又過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眾人起來,都要乘涼起身去。楊志跳起來,喝道:「那裡去!且睡了!卻理會!」
眾軍漢道:「趁早不走,日裡熱時走不得,卻打我們!」
楊志大罵道:「你們省得甚麼!」拿了藤條要打。
眾軍忍氣吞聲,只得睡了。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飯走。一路上趕打著,不許投涼處歇。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裡喃喃吶吶地怨悵;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聽了,也不著意,心內自惱他。
話休絮煩。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志。當日客店裡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點雲彩,其日十分大熱,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卻監著那十一個軍漢。
約行了二十餘里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志拿著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眾軍人看那天時,【寫熱卻寫不盡,寫怨悵亦寫不盡,陡然寫出看那天時四字,遂已抵過雲漢一篇,真是才子有才子之筆也。】四下裡無半點雲彩,其實那熱不可當。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裡行。【先將未午一段盡情寫出炎熱之苦,至此處交入正午,只用一句,便接入眾人睡倒,行文詳略之際,分寸不失。】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眾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楊志喝著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面岡子去,卻再理會。」
正行之間,前面迎著那土岡子。一行十五人奔土岡子來,歇下擔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樹下睡倒了。
楊志說道:「苦也!這裡是甚麼去處,你們卻在這裡歇涼!起來快走!」
眾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
楊志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志無可奈何。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松樹下坐下喘氣。
看這楊志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
楊志道:「都管,你不知。這裡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閒常太平時節,白日裡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裡停腳!」
兩個虞候聽楊志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只管把這話來驚嚇人!」【真有此語。如國家太平既久,邊防漸撤,軍實漸廢,皆此語誤之也。】
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眾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
楊志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裡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沒人家。甚麼去處。敢在此歇涼!」
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眾人先走。」【其言既不為楊志出力,亦不替眾人分辨,而意旨已隱隱一句縱容光煥發,一句激變,老奸巨猾,何代無賢。】
楊志拿著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吃他二十棍!」眾軍漢一齊叫將起來。
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著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只顧逞辯!」
楊志罵道:「這畜生不毆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又打去。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老都管喝道:「楊提轄!【增出一楊字,其辭甚厲。】且住!你聽我說。【二句六字,其辭甚厲,你聽我說四字,寫老奴託大,聲色俱有。】我在東京太師府裡做奶公時,【嚇殺醜殺,可笑可惱。一句十二字,,作兩句讀,我在東京太師府裡,何等軒昂!做奶公時,何等出醜!然狐輩每每自謂得志,樂道不絕。】門下軍官見了無千無萬,【四字可笑,說大話人每用之。】都向著我喏喏連聲。【太師戒焰,眾官謅佞,奴才放肆,一語遂寫之。】不是我口淺,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第一句,說破楊志不是提轄,惡極。】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第二句,說提轄實是我家所與,惡極。】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第三句,說楊志即使是個提轄,亦只比之芥子,惡極。】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一句自誇貴。】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一句自誇老。看他說來便活是老奴聲口,尤妙在反借村莊二字,直顯出太師府來,如云休說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老,亦該相讓,何況我今不止是相公家都管也。】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
楊志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裡人,生長在相府裡,那裡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
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
楊志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
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老奴口舌可駭,真正從太師府來。】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楊志卻待要回言,只見對面松林裡影著一個人,在那裡舒頭探腦價望。楊志道:「俺說甚麼,【此四字是折辨上文不太平語,卻因疾忙接出松林有人,便將此語反穿過下文來,寫此時楊志心忙眼疾如畫。】兀的不是歹人來了!」
撇下藤條,拿了朴刀,趕入松林裡來,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
趕來看時,只見松林裡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兒;六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裡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硃砂記,拿著一條朴刀。見楊志趕入來,七個人齊叫一聲「阿也,」都跳起來。
◎七輛車七人來拖,六人脫得赤條條在乘涼,另一人是林中探頭探腦那人。
楊志喝道:「你等是甚麼人?」
那七人道:「你是甚麼人?」
楊志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
◎壞人從來不會承認自己是壞人。
那七人問道:「你顛倒問!我等是小本經紀,那裡有錢與你!」
楊志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
那七人又問:「你端的是什麼人?」
楊志道:「你等且說那裡來的人?」
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裡經過,聽得多人說這裡黃泥岡上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貨,只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裡歇一歇,待晚涼了行,只聽有人上岡子來。我們只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
◎詐騙集團編造的說詞。
楊志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才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趕來看一看。」
◎楊志輕信陌生人之言。
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無有一見即請吃棗之理,只為下文過酒用著棗子,故於此處先出一句,以見另有散棗也。】
楊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擔邊來。
◎楊志有警覺心,提防不吃陌生人提供的食物。
老都管坐著,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坐著道,則明明聽得非賊矣,卻偏要還話,惡極。】
楊志說道:「俺只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
老都管別了臉對眾軍道:「似你方才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老奴惡極。】
楊志道:「不必相鬧;俺只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些走。」眾軍漢都笑了。【分明老奴所使,寫得活畫。凡老奸巨猾之人,欲排陷一人,自卻不笑,而偏能激人使笑,皆如此奴矣,於國於家,何處無之。】楊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沒半碗飯時,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挑酒人唱歌,此為每三首矣。然第一首有每一首妙處,為其恰好唱入魯智深心坎也。第二首有第二首妙處,為其恰好唱出崔道成事蹟也。今第三首又有第三首妙處,為其恰好唱入眾軍漢耳朵也。作書者雖一歌欲輕下如此,如之何讀書者之多忽這也?上二句盛寫大熱之苦,下二句盛寫人之不相體悉,猶言農夫當午在田,背焦汗滴,彼公子王孫深居水殿,猶令侍人展扇搖風,蓋深喻眾軍身負重擔,反受楊志空身走者打罵也。】
那漢子口裡唱著,走上岡子來松林裡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眾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裡是什麼東西?」
那漢子應道:「是白酒。」
眾軍道:「挑往那裡去?」
那漢子道:「挑出村裡賣。」
眾軍道:「多少錢一桶?」
那漢子道:「五貫足錢。」
眾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吃?也解暑氣。」
正在那裡湊錢,楊志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麼?」
眾軍道:「買碗酒吃。」
楊志調過朴刀桿便打,罵道:「你們不得洒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吃,好大膽!」
眾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湊錢買酒吃,幹你甚事?也來打人!」
楊志道:「你這村鳥理會得甚麼!到來只顧吃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
◎楊志對路上的飲食有警覺心,有所提防。
那挑酒的漢子看著楊志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吃,──卻說出這般沒氣力的話來!」
◎詐騙集團偽裝自己含冤受委屈。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正在松樹邊鬧動爭說,只見對面松林裡那伙販棗子的客人,提著朴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麼鬧?」【卻做提防光景,妙。】
◎壞人從來不會承認自己是壞人。
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個酒過岡子村裡賣,熱了,在此歇涼。他眾人要問我買些吃,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裡有甚麼蒙汗藥,你道好笑麼?說出這般話來!」
◎看似不相關的人,其實都是同一詐騙集團,就等著楊志等人上鉤。
那七個客人說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正想酒來解渴,既是他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吃。」
◎一搭一唱。
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故作奇波。】
◎故作姿態,欲擒故縱。
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里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麼要緊?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
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只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吃。」
◎一搭一唱。
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麼要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裡。」
只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著舀那酒吃,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吃盡了。
◎注意:「兩個」椰瓢。
◎第一桶酒喝完,這桶酒安全沒問題。
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你多少價錢?」
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
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只饒我們一瓢吃。」
那漢道:「饒不得!做定的價錢!」
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人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裡便去,那漢趕將去。只見這邊一個客人從松林裡走將出來,手裡拿一個瓢,便來桶裡舀了一瓢。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裡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裡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囉噪!」【一段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眉批:此一段讀者眼中有七手八腳之勞,作者腕下有細針婉線之妙,真是不慌不忙,有庠有序之文。】
◎第二桶酒被舀了一瓢(第一瓢),拿來便吃,吃完就連瓢被帶到松林中去。
◎另一人又帶來一瓢(第二瓢),舀了一瓢就被賣酒漢子擋下,這一瓢椰瓢上,已經偷偷放入蒙汗藥。
上圖:青面獸.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那對過眾軍漢見了,心內癢起來,都待要吃。數中一個看著老都管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吃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吃,潤一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沒奈何;這裡岡子上又沒討水吃處。老爺方便!」
◎注意:一切都是演給被騙者看。
老都管見眾軍所說,自心裡也要吃得些,竟來對楊志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吃,只有這一桶,胡亂教他們買吃些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處討水吃。」
楊志尋思道:「俺在遠遠處望這廝們【閑處寫出楊志半日英雄精細。】都買他的酒吃了;那桶裡當面也見吃了半瓢,想是好的。【獨說那桶當面亦吃過一瓢,表出楊志英雄精細,超過眾人萬倍。】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吃罷。」
◎楊志心一軟,放開心防,就是禍端的開啟。
楊志道:「既然老都管說了,教這廝們買吃了,便起身。」眾軍健聽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吃。
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這酒裡有蒙汗藥在裡頭!」【故作奇波。前七個人買時作此一波,實是無藥好酒,故成奇趣,今十五個人買時作此一波,酒中卻已有藥,故又成奇趣,蓋雖一樣波折,而有兩樣翻湧也。】
◎故作姿態,欲擒故縱。
眾軍陪著笑,說道:「大哥,直得便還言語?」
那漢道:「不賣了!休纏!」
◎故作姿態,欲擒故縱。
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真,連累我們也吃你說了幾聲。須不關他眾人之事,胡亂賣與他眾人吃些。」
◎棗子客商開始相勸了。
那漢道:「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麼?」
◎故作姿態,欲擒故縱。
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只顧將這桶酒提與眾軍去吃。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吃,陪個小心,問客人藉這椰瓢用一用。
眾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借瓢送棗,疏密有致。】
眾軍謝道:「甚麼道理!」
客人道:「休要相謝。都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只爭十一擔金珠耳。】
眾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楊提轄吃一瓢。楊志那裡肯吃。【寫楊志英雄精細,固也,然楊志即使肯吃,亦不得於此處寫他肯吃,何也?從來敘事之法,有賓有主,有虎有鼠。夫楊志虎也,主也,彼老都管與兩虞候,特賓也,鼠也。設敘事者於此不分賓主,不辨虎鼠,雜然寫作老都管一瓢,楊志一瓢,兩個虞候一瓢,眾軍漢各一瓢,將何以表其為楊志哉!故於此處特特勒出一句不吃,夫然後下文另自寫來,此固史家敘事之體也。】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吃一瓢。眾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時吃盡了。
◎楊志不吃,仍心存警覺。
楊志見眾人吃了無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氣甚熱,二乃口渴難煞,拿起來,只吃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吃了。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桶酒被那客人饒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眾人半貫錢罷。」 【不惟尚有閒力寫此閒文,亦借半貫錢,映襯出十萬貫金珠,以為一笑也。】眾軍漢湊出錢來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岡子去了。【寫出即溜。】
上圖:楊志(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松樹傍邊,指著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面面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松樹林裡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都丟在地上,【何爭在這幾個棗子,適已言之矣。】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都裝在車子內,遮蓋好了,叫聲「聒噪」,【四字絕倒。一十五人應應之云:厚擾。】一直望黃泥岡下推去了。楊志口裡只是叫苦,軟了身體,掙扎不起,十五個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七個人把這金寶裝了去,只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得。
我且問你: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這七個。卻才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吃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們看著,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後吳用去松林裡取出藥來,抖在瓢裡,只做走來饒他酒吃,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裡,假意兜半瓢吃;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裡: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蒙汗藥是在第二瓢裡被加入酒桶中。
原來楊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楊志憤悶道:「不爭你把了生辰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梁中書......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裡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望著黃泥岡下便跳。正是:
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
畢竟楊志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文章出處】
《水滸傳》(七十回本)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原作者:(傳)施耐庵
上圖:朴刀(圖片引自網路)
學生用〈智取生辰綱〉(節縮改寫版)
卻說大名府梁中書備妥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準備差人起程。蔡夫人問:「夫君,生辰綱幾時起程?」梁中書道:「禮物都已完備,明後日便可起程,只是一事猶豫未決。去年十萬貫金珠珍寶送上汴京去,只因用不對人,半路被賊人劫去了,今年眼見得又沒個本領高強的人送去,心裡頗感不安。」蔡夫人指著階下說:「你常說青面獸楊志這個人功夫十分了得,何不派他去走一遭?必定不會失誤。」梁中書大喜,隨即喚楊志上廳,說:「我正忘了你。你若替我送生辰綱去汴京,日後老夫自有抬舉你之處。」楊志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幾時起身?」梁中書道:「我派府中十輛車子、十個兵卒,監押著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著『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再派個壯丁跟著。三日內便要起身去。」
楊志道:「不是小人推託。其實去不得。求您另外差遣仔細能幹的人去。」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為何推辭不去?」楊志道:「恩相在上,小人聽說去年被賊人劫去生辰綱,至今未獲。今年途中盜賊又多;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一路上都是強盜出沒之處。不要說單身客人不敢獨自經過,何況押送大批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所以此去不得。」
梁中書道:「那多派點士兵護送去不就好了。」楊志道:「就算派上萬人去也不濟事;這些人一聽強盜來搶,都是先跑了的。」梁中書道:「照你這樣說,難道太師的生辰綱不送了?」楊志又道:「若依小人一件事,我便敢去送。依小人看法,不要用車子,不要大張旗鼓,盡量低調,把禮物都裝在擔子裡,只打扮成客商;點十個壯健的士兵裝做挑夫,悄悄連夜上京交付才好。」梁中書道:「你說得對。事情辦好,老夫重重賞你。」楊志道:「多謝恩相抬舉。」
次日,叫楊志來廳前伺候,梁中書說:「怕你到京不知與何人接洽,老夫特地叫謝都管及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楊志告道:「恩相,楊志去不得了。」梁中書道:「怎麼又去不得?」楊志禀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眾人都由楊志指揮,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如今又叫老都管及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舊人,如果在路上與小人起了衝突,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若誤了大事,楊志該如何說?」梁中書道:「這倒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指揮便了。」楊志答道:「若是如此,小人願立下切結書,倘有疏失,甘當重罪。」梁中書隨即喚老謝都管及兩個虞候出來,說:「你們三人和楊志作伴去,一路上都要聽他指令,不可和他硬拗,小心留意,早去早回,不得有失。」三人都應允了。
次日早起五更,眾人偽裝成挑夫打扮。楊志戴上涼笠,腰帶朴刀。老都管打扮做客商模樣,兩個虞候裝成隨從。一行共是十五人,離開梁府,取大路投汴京出發。此時正是五月天氣,酷熱難行。楊志一心想趕在六月十五日太師生辰送達,只得匆匆趕路。一路上天未亮便起身,趁天涼便行;日中天熱時便歇。數日後,人家漸少,一路都是山路,楊志改成早上太陽高升才動身,下午天未暗便歇息。那些扮作挑夫的士兵,擔子又重,天氣一熱,趕不得路;一見樹林便要休息。楊志趕著催促,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催逼速行。
兩個虞候雖然只背些簡單行李,也喘得走不動。楊志大怒道:「這運送的責任是算我的!你們在背後慢慢拖,到頭來都要我來扛!」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實是太熱走不動,因此落後。前些時日只是趁早涼走,如今卻在天正熱裡走,怎時間安排這麼不平均!」楊志道:「你說話放屁!前些日子走的是太平地面;如今正到了尷尬去處,若不快快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這山路?」兩個虞候口裡不言,心裡有怨,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兩個虞候向老都管告狀:「楊志那傢伙只是我家相公門下一個小小提轄!如今如此傲慢!」老都管道:「相公當面吩咐,別跟他對槓,因此我不做聲,暫且再忍耐一下。」
當天行到申時,找到一個客店歇了。那幾個士兵汗流濕透,對老都管說道:「這火熱的天氣,又挑著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怎麼這麼苦!」老都管道:「你們不要埋怨,等到京城時,我自賞你。」次日,天色未明,眾人起來,都要乘涼起身出發去。楊志跳起來,喝道:「那裡去!繼續睡了!」眾士兵說:「趁早不走,等天熱時走不得,卻來打我們!」楊志大罵道:「你們懂得什麼!」又拿了藤條要打,眾軍忍氣吞聲,只得又睡了。
話休絮煩。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恨楊志。那時正是六月時節,天氣酷熱,紅日當天,沒半點雲,走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約行二十餘里路程,那士兵們思量要去樹陰下歇涼,被楊志拿藤條打來,喝道:「快走!誰讓你們早歇!」眾士兵看那天時,四下裡無半點雲,熱不可當。楊志喝著士兵道:「快走!趕過前面的山崗,再做打算。」一行十五人朝崗子而來,十四人歇下擔子行李,都去樹下睡倒了。楊志說道:「苦也!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們卻在這裡歇涼!起來快走!」眾人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也是走不動了!」楊志拿起藤條打去,眾人仍動也不動,楊志無可奈何。
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吁吁,也到樹下坐下喘氣。看這楊志打那士兵,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實在是熱的走不了!不是他們的罪過!」楊志道:「都管,你有所不知。這裡正是強盜出沒的地方,叫做黃泥崗,就算平日太平時節,白天也會自來搶劫,更何況如今治安不穩,誰敢在此停腳!」兩個虞候便說:「見你說好幾遍了,別只把這話拿來嚇人!」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眾人先走。」楊志拿著藤條,喝道:「不走的吃我二十棍打!」一個士兵說道:「提轄,我們挑著百十斤擔子,不比你空手走。你根本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親自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別人什麼話你都聽不進去!只顧逞辯!」楊志罵道:「這畜生氣死俺!只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又打去。
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依我勸一勸!別只顧打他們,不把他們當人看待!」楊志道:「都管,你是城裡人,生長在相府裡,哪知路上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我也去過,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權威!」楊志道:「如今比不上太平日子。」老都管道:「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楊志卻待要回言,只見對面松林裡影著一個人,在那裡探頭探腦望著。楊志道:「這不就是歹人來了!」說完撇下藤條,拿了朴刀,衝入林子裡來,喝一聲道:「你這傢伙好大膽!敢偷看俺的貨!」趕來看時,只見松林裡擺著七輛車;六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裡乘涼。見楊志跑來,七人大叫一聲都跳起來。
楊志喝道:「你們是什麼人?」那七人道:「你又是什麼人?」楊志又問道:「你們難道不是歹人?」那七人問道:「你顛倒問!我們是小本生意,哪有錢給你!」楊志道:「你們且說是那裡來的?」那七人道:「我們兄弟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京去;打從這裡經過,聽說這裡黃泥崗常有土匪打劫客商。我七個只有些棗子,沒有什麼多餘財貨,土匪也不致加害,也就沒什麼好擔心,上了山崗,抵不過熱,暫且在這林子裡歇一歇,待晚涼便行,只聽有人上崗來。我們只怕是歹人,因此叫這兄弟出來看看。」楊志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才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看一看。」
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吃幾個棗子。」楊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擔子邊來。楊志說:「俺只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商。」眾人都笑了。楊志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沒多久,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擔桶子,唱上山崗來。他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那漢子口裡唱著,走上林子裡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眾士兵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裡是什麼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眾軍道:「挑往那裡去?」那漢子道:「挑出村裡賣。」眾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錢。」眾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吃?也解解暑氣。」
正在那裡湊錢,楊志見了大喝道:「你們又做什麼?」眾士兵道:「買碗酒吃。」楊志拿過朴刀便打,罵道:「你們聽不懂我說的話,胡亂便要買酒吃,好大膽!」眾士兵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己湊錢買酒吃,干你什麼事?也來打人!」楊志道:「你這村鳥理會得甚麼!只顧吃嘴!全不曉得路途上艱難!多少好漢都被蒙汗藥麻昏倒了!」那挑酒的漢子看著楊志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懂事!早知如此我不賣給你吃,竟說出這般話來!」
正在鬧著,只見對面林子裡那伙販棗子的客商,走出來問道:「你們做什麼?」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酒過崗到村裡賣,天氣太熱,在此歇涼。他眾人要問我買些吃,這個客官說我酒裡有甚麼蒙汗藥,你說好笑嗎?說出這般話來!」那七個客商說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我們正想喝酒解渴,既是他疑心,你且賣一桶給我們吃。」那挑酒的道:「不賣了!不賣了!」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不懂事,也太過認真!我們又不曾說你。你賣些給我們,有什麼要緊?」只見兩個客商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換著舀那酒吃,沒多久,一桶酒都吃盡了。
七個客商道:「正不曾問你多少價錢?」那漢子道:「我不二價,五貫足錢一桶。」七個客商道:「五貫便依你五貫。」一個客商把錢還他,另一個客商便去揭開桶蓋舀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漢去奪時,這客商手拿半瓢酒,望林子裡便去,那漢子趕去。只見這邊一個客商從林裡走出來,手裡拿一瓢,又來桶裡舀了一瓢。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裡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裡說道:「你這客人也這般囉噪!」
眾士兵見了,心癢起來,也想要吃。看著老都管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吃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吃,潤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沒奈何;這裡崗子上又沒討水吃。老爺方便行行好!」老都管見眾人如此說,自己心裡也想吃,就對楊志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他一桶吃,只剩這一桶,不如也讓他們買吃吃避暑氣。崗子上沒處討水吃。」楊志心想:「俺在遠遠處望這些人都買他的酒吃;剩下那桶裡也被吃了半瓢,想是沒問題的。鞭打了他們半日,就給他們買碗吃吧。」
楊志道:「既然老都管說了,讓這傢伙們買吃了,便動身出發。」眾士兵聽了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吃。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這酒裡有蒙汗藥在裡頭!」眾士兵陪笑說道:「大哥,怎還這麼說?」那漢子道:「不賣了!別來纏!」這販棗子的客商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太認真,連累我們也吃你說了幾聲。不關他眾人之事,不如隨便賣給他們眾人吃些。」那漢子道:「沒事討別人疑心做什麼?」
這販棗子客商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只顧將這桶酒提與眾士兵去吃。那士兵開了桶蓋,無東西可舀,陪個小心,問客商借椰瓢用一用。眾客商笑著答應了,便說:「就送這幾個棗子給你們過酒吧。」眾士兵謝道:「多謝!」客人道:「休要相謝。都是同樣在外的人,有緣巧遇,何必在這百十個棗子上相爭?」眾士兵謝了。先舀兩瓢,讓老都管吃一瓢,楊提轄吃一瓢。楊志哪裡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吃一瓢。接著眾士兵全上,那桶酒登時吃盡了。
楊志見眾人吃了無事,本來不吃,一來天氣太熱,二來口渴難煞,拿起來只吃一半。那賣酒的漢子說:「這桶酒被那些客人吃了一瓢,少了些酒,我今免了你眾人半貫錢罷。」眾士兵湊出錢來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著空桶,依然唱著山歌,下崗子去了。
那七個販棗子的客商立在林子旁邊,指著這十五人,說道:「倒吧!倒吧!」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面面相覷,都腿軟倒下了。那七個客商從樹林裡推出七輛車,把車上棗子都丟在地上,然後將楊志押送的金銀珠寶都裝入車內,遮蓋好了,朝黃泥岡下推去了。楊志口裡只是叫苦,只是軟了身體,掙扎不起,十五個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七個人把這珍寶裝了去,但就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得。
且問這七人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等七個梁山好漢。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怎麼用藥?原來挑上崗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吃了一桶,後來揭起另一桶桶蓋,又舀半瓢吃,故意要眾人看著,只叫人死心塌地,之後吳用取出藥來,偷偷抖在瓢裡,再攪拌在酒裡,沒人看到。這計謀都是吳用主張,做「智取生辰綱」。
楊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了起來,但還是步履不穩;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著口水,都動不得。楊志憤憤道:「生辰綱被劫去,教俺如何回去見梁中書......如今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裡去?......不如就這崗上尋個死處!」望著崗下便跳。
楊志想在黃泥崗上尋死,不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文章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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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智取生辰綱(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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