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文教育,你要的是尊嚴、利益,還是意義?
台灣的國文教育究竟有多失敗,看看批踢踢的八卦板就知道了。如果12年國教的考試和教法都不改變,即使將課本的幾十篇文言文全改成九把刀方文山,也只是為網路世界帶來更多的廢文製造機而已。
說到底,難道學生有在綠豆糕、我愛鳥裡頭學到更多東西嗎?姑且不論這些白話選文本身的優劣,在考試主導教與學的前提下,不少雀屏中選的白話課文,不是看起來足夠醇雅中正,就是至少也應顯得無傷大雅,才能讓教師學生家長民眾都能表現得皆大歡喜,波瀾不驚。
發現了嗎?特別在國編本國文的時代,相較許多文言課文的深奧、艱澀,白話課文的選擇標準,明顯著重在簡單、明瞭,只求打出一張不起爭議的安全牌,而未必強調閱讀思考的廣度與深度。比如某些談論民國文人生活雅趣的白話小品,其實與現代學生的生活經驗,也有相當的差距,在實際的教學現場,並不容易得到學生的共鳴。
在網路一面倒質疑文言文存在價值的背後,我們也可以反問一句:大家在那些白話選文之中,又學到了什麼東西?事實證明,即使是如此厭惡文言文的網路酸民,談起他們對白話課文的記憶,除了綠豆糕之外,大概也只剩下橘子和蔣公了吧。
原來是綠豆糕啊,我還以為是雞蛋糕呢
那,為什麼白話課文不選一些內容豐富、思想深刻,難度更高,甚至容有爭議的作品呢?
由此可見,並不是只要多選幾篇白話課文,便足以保障學生的語文程度。問題不在於白話課文選了幾篇、佔了多少比例,而是當選文或教學,都只為了考試升學主義服務,國文教育就註定只能用選項和分數來化約學習的成果,而不是用意義和價值,引領學生思考語文教育和自身成長的關係。
是的,沒有寫錯,當我們改用「白話課文的比例」,而不是用「文言課文的比例」來討論,你會發現,問題一樣沒有獲得解決──因為國文教育的問題,並不出在文白課文的比例,而在於如何將課文內容與現實生活產生連結。
以至於某些哲學語言論的愛好者,竟以部份內容最為淺近的篇章,做為國文課程的學習指標,以為國文教育只需培養最基本的表達能力,甚至主張文言教育學分數儘可攔腰斬斷,或者全用白話翻譯取代文言學習等等。這些意見,顯然預設語言僅僅做為理解的邏輯符號,忽略中文語境下的形象化文字,不但本身便承載意義的內容,更彼此連綴為一曲意義的交響詩。足證相關論者不懂文字,遑論文學。
只能擇一,新詩跟文言哪個比較欠廢?
8/27下午,批踢踢八卦板po出了一篇廢文:〈[問卦] 只能擇一,新詩跟文言哪個比較欠廢?〉。這篇廢文不但累積408人次的推文,也引發後續10篇的討論串,顯示議題內容確實引起了鄉民的關注。根據這串討論的內容,八卦酸民竟然壓倒性地一致認為,新詩簡直比早該廢除的文言文,還更加欠廢。可是新詩不是白話文嗎?怎麼白話文會比文言文還更加欠廢呢?
雖然說跟鄉民認真好像就輸了,不過,我們也可以將鄉民的意見,簡單理解為:他們不認為自己曾在國文課學到什麼有用的東西,特別是對那些難以理解的、甚至無法理解的東西。淺近的白話文,考試不太考、老師沒認真教、學生也沒仔細學,姑且不論;重點是困難的文言文,花了大把時間學習,也不知到底可以用來幹嘛?換句話說,鄉民並不是覺得白話文比較好,只是感到學文言文的投資報酬率不符合經濟效益,因而覺得心有未甘──結果白話課文的內容品質和學習成效如何,竟完全不在大家的考慮之中。
許多討論國文課綱的意見,常常將文言課文視為國文教育成敗的替罪羔羊。的確,文言課文的選文標準,還有不少的討論空間,不過我們也應追問一句:過去的白話選文,又為我們的國文教育,做出哪些積極的貢獻?表面上,文言課文吸滿了仇恨值,似乎千錯萬錯,都是文言文的錯;實際上,白話課文的取向,幾乎都只求簡單明瞭、不起爭議,並未呈現出多元性的價值,也缺乏現代意義的思考,導致白話課文長期缺席在重要考試的命題,也不受到老師和學生的重視。
事實非常清楚,白話課文的支持者在批評文言課文選文標準的同時,卻技巧性避談過去白話課文到底選了哪些篇章,導致白話課文在國文科的教學考試中長期缺席;等到他們積極強調白話課文現代意義的可能性時,又不忘貶抑那些認同文言課文的人們,不過是一群蠢笨守舊的文化腐儒,完全忽略文言課文的選文標準,也當然可以與時俱進,推陳出新。假若我們願意以不同的思維,重新認識文言課文所包含的文化內涵,不僅能夠合理反映出台灣社會文化傳統的一個重大面向,更重要的是,讓學生及教師都能透過理解的歷史性,深刻體會語文學習對於自身的意義何在。
面對現實,不然就是現實面對你
文白課文的選文比例,固然值得討論,然而,對未來12年國教的受教者而言,更迫切的問題其實是:面對現代社會的挑戰,國文教育應該帶給學生什麼?面對文化身份的理解,你覺得所謂的台灣文化、文化台灣,裡頭包含了什麼?
語文除了工具性的目的之外,從文字學或字源學(Etymology)的角度來看,也承載了文化脈絡甚至身份記憶的意義。否則我們也不必去搶救什麼閩南語、客家話,遑論是使用人口最少、對大部分人貌似最「無用」的原民語了。學生固然不必在學習上有什麼預設立場,但至少也應敞開心胸,去了解什麼叫做台灣社會的「固有文化」。教師雖不必在教學過程中,帶入太多身份認同的討論,但至少也應對文字所賦有的文化意義,保有基本的警醒。
然而,考慮語文教學的工具性目的,我們仍不得不追問:傳統的國文教育,是否忽視了實用性的一環?
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又說:「不學禮,無以立。」可見在春秋時代,以及後來科舉興國的中國歷代社會,這種「言語」、「文學」的教育,對嗷嗷待哺的莘莘學子而言,確實十分受用。因此大家不但不得不學,還學得頗為勤快。
但我們也不得不繼續追問:在21世紀的台灣,在這個學詩學禮已無法提供充分保障的現代社會下,傳統的國文教育,究竟還背負了多少文化啟蒙、甚至天下國家的士大夫遺緒?以至於無論是面對過去現在未來的現實挑戰,國文教育所扮演的角色,皆是如此蒼白、無力。而什麼樣的國文教育,才能在不捨棄文化脈絡與身份記憶的同時,還能為學生帶來更加實際的用處與意義?
套用近來年改爭議的關鍵字:國文教育,你要的是尊嚴、利益,還是意義?
無用並不是國文教育的原罪,缺乏實用性的考量,才是國文教育逐漸喪失社會信任度的主因。
不追問這個問題,只是一直爭論文白課文的比例,好吧乾脆國文教師全都回家吃自己,文言文0%、白話文0%,國文全部改上英文好了,那你英文要不要學美國中學一樣去上英國的莎士比亞?而且美國學生學的莎士比亞還是古英文哪!也勢必無法逃脫輿論對「國文課」實用性的質疑。
文學人類補完計畫
環顧網路眾家寫手,對國文教育的實用向度討論最著者,非朱宥勳莫屬。
朱宥勳〈找到能力指標,就不必迷信經典:國文科課審會的爭議〉一文,認為國文科的教學設計,應先考慮要發展學生哪方面的能力,再根據這些「能力指標」來編選教材。比如要學生學習「象徵手法」,可以選用陳映真的〈麵攤〉或魯迅的〈藥〉,「如果以三年75課的規模去設想,我們也許可以循序漸進訂出20到30種能力指標,然後每種能力都用兩到三課範文去教導學生。」
由此可見,朱宥勳所設定的國文科「能力指標」,主要是指學生應學習文學性的閱讀、寫作手法。
兩天後,朱宥勳又在自己的fb發文,提及自己日前剖析全聯老總道歉文的文章,即是所謂實用性閱讀能力的一次最佳示範。比較有意思的是,朱宥勳不但延續國文課=閱讀寫作能力學程的論述,還隱隱指涉那些不同意他改革主張的網友們,終究只是缺乏細讀能力的經典盲信者而已。
顯然,朱宥勳之所以再三強調閱讀能力的重要性,原因就如同他暢銷名著《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的書名那樣──凡是出現在國文教育的任何問題,只要交給他所提倡的文學閱讀寫作能力學程,就通通能夠輕鬆搞定。
隔天,朱宥勳又利用fb的直播功能,現場為網友示範他是如何透過小說教學,來發展學生的幾項能力指標:提取資訊、跨段推論、細節詮釋、敘事結構。如果再考慮影片最後,朱宥勳回答網友提問的意見,包括他的國文課不教注釋、不解釋形音義,以及認同八股文做為一個「寫作考試」,是非常好的考試內容,「指標非常明確」,「形式是對的」──我們大抵可以確定,朱宥勳理想中的國文教室,以及他所謂的能力指標,都指向一條從閱讀到寫作的完整規劃。
好吧,這的確將學生從經典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也洗去了把國文課當成中文系先修班的犯罪嫌疑,頂多只能說,他在進行一個「文學人類補完計畫」的動作而已。
孩子不愛國文怎麼辦?
難道只要把「國文課」變成「文學課」、「小說課」,國文教育的問題,就全都迎刃而解了嗎?更何況,國民教育的中學生,會有動力去學習這種專業的文學技術嗎?國學或經典的本位主義,固然讓傳統國文教育面臨如何連結現實生活的困境,但若只是改以文學閱讀的方式,來取代、覆蓋國文教育所應具備的各種面向,不也落入另一種因噎廢食的專業迷思嗎?
當然,朱宥勳的用意,是要將文學性的細讀,連結到生活的各個面向,不但用文學來重新理解這個世界,更要用文學來重新解釋這個世界。這是非常大膽的嘗試,我是十分佩服的。只不過,從本文作者數年來擔任國高中家教補習班及大學國文科講師的經驗,文學性的細讀,並不見得是國文教學的首要工作,更不可能將其視作唯一的目標。
有一年,我在某科大教授大一國文。班上一組同學,為了配合國文課的讀書會報告,就選了《孩子不愛讀書怎麼辦》這本書。我看了她們的報告,覺得這樣的思辨過程,對於每個剛上大一的新生而言,相信都是很有意義的,就安排她們在班上分享讀書會的討論心得。
沒想到,學生報告到最後,竟然做出這樣的結論:「如果你學不會一技之長,那就只好去讀書了。」乍聽到這句話,我當下為之一愕。但我隨即發現,不但台上學生是如訴家常地道出這想法,台下同學聽了,竟也紛紛點頭如搗蒜,只差沒有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我不禁感嘆,多年的國文教育──或者該說是國民教育──不但沒能讓學生恰當地理解、接受知識,反倒挑起了高教體系之外學生對知識的莫名敵視。我甚至不能再追問下去:那妳在從小到大的國文課裡,到底學到了什麼?
我只好淡淡地說,其實孩子愛不愛「讀書」,不過是一個假議題,重點始終在於:你如何看待知識與自己的關係?只要我們能夠保持開放、積極的學習心態,無論是面對知識,還是技能,都能找到和它們妥善相處的方式。
我想起幾年前,剛開始在科大教書,那時就是用文學細讀的方式,企圖帶領學生進入小說和詩歌的世界。我試過讓學生用四格漫畫再現小說場景、用角色速寫摹擬人物心境,用國語情歌比附古典詩歌、用拍攝MV敷演離愁別緒。
即使如此,他們仍然距離文學,非常、非常遙遠。
我慢慢調整做法,教他們寫作:如何說出自己的故事?教他們讀傳記、工具書:如何找到自己的定位?如何更充分地證明自己?
只是,由於類似的經驗一再上演,迫使我不斷去反省:國文教育,究竟應該帶給學生什麼樣的東西?
只有學生,才是國文教育所應負責的對象
朱宥勳對文學抱有極大的熱情和想像,願意站在文學的立場,來為陷入僵化的國文教育,注入一池活水。他試圖重新定義國文教育的內涵,從語文知識的建構,轉型為語文能力的培養,體現為小說式的閱讀寫作能力指標。這樣的苦心孤詣,確實令人讚賞。
然而國文教育,並不只有文學一個面向而已。用文學甚至小說式的閱讀分析,來全面取代語文知識的建構過程,是否也只會讓更多對文學缺乏興趣的學生,重新落入被邊緣化的危險?尤有甚者,只用小說式的閱讀分析能力,做為國文教育是否成功的衡量標準,是否也將陷入文學精英的思考模式及價值判斷,而猶不自知?畢竟身處在國民教育現場的國文教師,面對的大多數學生,並不是那種主動參與小說講座的文學青年,反而很多是連自己為何坐在教室,都昏然不明所以的慘綠少年。
朱宥勳又說,他的國文課不提供字詞的形音義講解,他認為大考不考注釋,所以平日上課也沒有說明的必要。顯然,這種說法忽略了國文教育的基礎,是從語文知識的積累出發,再逐步發展出語文能力的應用彈性。揆諸傳統的「國文」教育,便始於對字詞的把握熟習,配合經書誦讀的知識積累,逐步加強寫作演文的技巧,以此開展對於家國天下的想像。如今的國文教育,固然不必強迫學生承擔天下國家的文化遺情,但仍必須考量漢語的知識系統,從來便建構在漢字的表意特性之上。忽略對字詞形音義的基本理解,僅僅反覆強調敘事結構或文學技巧的重要意義,那不是忽略了漢字的字源特色,從來便是「獨體為文,合體為字」,個體的獨立性格交織顯現為整體的價值意義;否則便是預設了這一堂國文課的聽眾,都是有能力自發處理形音義難題的精英學生。
文學的結構與技巧,固然耐人尋味,值得賦有文心之人,細細咀嚼。但國民教育仍應肩負傳授漢字特色的基本使命,而不宜偏廢。國文教師應該思考的是,如何轉化語文知識並發展語文能力,才能協助學生更妥善地適應現代生活世界。無論如何,國文教育所應負責的對象,既不是現代文學,也不是哪些文言文的經典,而是所有12年國民教育的學生,這些知識接受的學習主體。
【文章出處】
《獨立評論(天下雜誌)》
〈國文教育,你要的是尊嚴、利益,還是意義?〉
2017-09-09
網址:
https://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52/article/6101
作者:禿驢仙貝
【作者簡介】
禿驢仙貝,台大中文博士生,曾擔任國高中家教補習班及大學國文科講師。
- Feb 08 Fri 2019 19:26
▲禿驢仙貝:國文教育,你要的是尊嚴、利益,還是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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