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學與為人
吳校長、各位先生、各位同學:
我們經常上課,把話都已講完了,再要向各位講話,似乎沒有好的意思貢獻給大家。這次月會承陶訓導長相邀作一次講演,事前實在想不出一個題目來。想來想去,才想到現在所定的題目——為學與為人。為什麼想到這個題目呢?是因為我近來常常懷念我們在大陸上的那位老師熊先生。當年在大陸的時候,抗戰時期,我們常在一起,熊先生就常發感慨地說:「為人不易,為學實難。」這個話,他老先生常常掛在口上。我當時也不十分能夠感受到這兩句話的真切意義,經過這幾十年來的顛連困苦,漸漸便感覺到這兩句話確有意義。
我這幾年常常懷念到熊先生。我常瞻望北天,喃喃祝問:「夫子得無恙乎?」他住在上海,究竟能不能夠安居樂業呢?今已八十多歲,究竟能不能還和當年那樣自由的講學,自由的思考呢?我們皆不得而知。(今按:熊十力先生已於五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逝世,享壽八十六歲。)常常想念及此,所以這次就想到他這一句話,「為人不易,為學實難」。這句話字面上很簡單,就是說作人不容易,作學問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它的真實意義,卻並不這麼簡單。我現在先籠統的說一句,就是:無論為人或為學同是要拿出我們的真實生命才能夠有點真實的結果。
先從為人方面說。「為人不易」,這句話比起「為學實難」這句話好像是更不容易捉摸,更不容易了解。因為我們大家都是名義上在作學問,所以這裡面難不難大家都容易感覺到。至於說為人不易,究竟什麼是「為人不易」呢?這個意思倒是很難確定的,很難去把握它的。我們在血氣方剛,生命健旺的青年時候,或壯年時候,或者是當一個人發揮其英雄氣的時候,覺得天下的事情沒有什麼困難,作人更沒有什麼困難,我可以隨意揮灑,到處迎刃而解。此時你向他說「為人不易」,他是聽不進去的。
然則我們究如何去了解這「為人不易」呢?我們現在可以先簡單地、總持地這樣說,就是你要想真正地作一個「真人」,這不是容易的事情。我這裡所說的「真人」,不必要像我們一般想的道家或道教裡邊所說的那種「真人」,或者是「至人」。那種真人、至人,是通過一種修養,道家式的修養,所達到的一種結果,一種境界。我們現在不要那樣說,也不要那樣去了解這真人。能夠面對真實的世界,面對自己內心的真實的責任感,真實地存在下去,真實地活下去,承當一切,這就是一個真人了,這就可以說了解真人的意思了。因此,所謂真人就是說你要是一個真正的人,不是一個虛偽的,虛假的,浮泛不著邊際的一個人。
怎麼樣的情形可以算一個真人呢?我們可以舉一個典型的例,就是以孔夫子作代表。孔夫子說我這個人沒有什麼了不起,我也不是個聖人,我也不敢自居為一個仁者,「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我只是一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就是這麼一個人。這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是我們當下就可以做,隨時可以做,而且要永遠地做下去。這樣一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人就是一個真人。這一種真人不是很容易做到的。沒有一個現成的聖人擺在那裡,也沒有一個人敢自覺地以為我就是一個聖人。不要說裝作聖人的樣子,就便是聖人了,人若以聖自居,便已不是聖人。聖人,或者是真人,實在是在「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個永恆的過程裡顯示出來,透示出來。
耶穌說你們都嚮往天國,天國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在你們的心中,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當這樣說天國的時候,這是一個智慧語。但我們平常說死後上天國,這樣,那個天國便擺在一個一定的空間區域裡面去,這便不是一種智慧;這是一種抽象,把天國抽象化,固定在一個區域裡面去。關於真人、聖人,亦復如此。孔子之為一個真正的人,是在「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不斷的永恆的過程裡顯示出來。
真人聖人不是一個結集的點擺在那裡與我的真實生命不相干。真人聖人是要收歸到自己的真實生命上來在永恆的過程裡顯示。這樣,是把那個結集的點拆開,平放下,就天國說,是把那個固定在一個空間區域裡面的天國拆開,平放下,放在每一個人的真實生命裡面,當下就可以表現,就可以受用的。你今天能夠真正作一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人,眼前你就可以透示出那一種真人的境界來。永恆地如此,你到老也是如此,那末,你就是一個真正的人了。真人聖人的境界是在不斷地顯示不斷地完成的,而且是隨你這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過程,水漲船高,沒有一個固定的限制的。
我們這樣子了解真人的時候,這個真人不是很容易的。你不要以為「不厭」、「不倦」是兩個平常的字眼,不厭不倦也不是容易作到的。所以熊先生當年就常常感到他到老還是「智及」而不能「仁守」,只是自己的智力可以達到這個道理,還作不到「仁守」的境界,即作不到拿仁來守住這個道理。所以也時常發生這種「厭」、「倦」的心情,也常是悲、厭迭起的(意即悲心厭心更互而起)。當然這個時代,各方面對於我們是不鼓勵的,這是一個不鼓勵人的時代,到處可以令人洩氣。令人洩氣,就是使人厭倦,這個厭倦一來,仁者的境界,那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境界就沒有了。照佛教講,這不是菩薩道。依菩薩道說,不管這個世界怎麼樣洩氣,不鼓勵我們,我們也不能厭,也不能倦。
所以我們若從這個地方了解「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兩句話,則其意義實為深長,而且也不容易作到。因為這不是在吸取廣博的知識,而是在不厭不倦中呈現真實生命之「純亦不已」,這是一個「法體」、「仁體」的永永呈露,亦即是定常之體的永永呈露。這種了解不是我個人一時的靈感,或者是一時的發現。當年子貢就是這樣的了解孔子,孔子不敢以仁與聖自居,但是孔子說「學而不厭」,子貢說這就是智了,說「誨人不倦」,子貢說這就是仁了。仁且智也就是聖。這是子貢的解釋。所以這一種了解從古就是如此。後來宋儒程明道也最喜歡這樣來了解聖人,朱夫子的先生李延平也很能這樣了解孔子。這可見出這兩句話的意味不是很簡單的。
所以說要作一個真人,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們天天在社會裡「憧憧往來」,昏天黑地,究竟什麼地方是一個真的我,我在什麼地方,常常大家都糊塗的,不能夠把自己的真性情、真自己表現出來。這個也就好像是現在的存在主義者,海德格(Heidegger)所說,這些人都是街道上的人,馬路上的人,所謂das Man,就是中性的人。照德文講,人的冠詞當該是陽性,即der Man。今說das Man,表示這時代的人是沒有真自己的,用中國成語說,就是沒有真性情。假如我們能了解這個意義,反省一下我們自己,我究竟是不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能夠永遠地這樣不厭不倦下去呢?我看是每一個都成問題的。當年我們的老師,到老這樣感觸,也可以說這就是我們老師晚年的一個進境。
孔子到老沒有厭倦之心,所以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這個不是像一般人所說的,認為這是儒家的樂觀主義,這裡無所謂樂觀,也無所謂悲觀,這是一個真實心在那裡表現。天下的事情用不著我們來樂觀,也用不著我們來悲觀,只有一個理之當然。這個理之當然是在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一個過程裡永恆地表現,能如此表現的是真人。假如一個人能深深反省,回到這樣一個地方來,不要攀援欣羨,欣羨那個地方是至人,那個地方有真人,那個地方是天國。假定你把這個攀援欣羨的馳求心境,予以拆掉,當下落到自己身上來,來看看這一種永恆的不厭不倦的過程,則你便知這就是真正的真人所在的地方。這裡面有無限的幽默,無限的智慧,也是優美,也是莊嚴(有莊嚴之美),真理在這裡面,至美也在這裡面。
說這裡面有無限的幽默,這是什麼意思?這裡怎會有幽默?這幽默不是林語堂所表現的那種幽默,乃是孔子所表現的幽默。孔子有沉重之感而不露其沉重,有其悲哀而不露其悲哀,承受一切責難與諷刺而不顯其怨尤,這就是幽默。達巷黨人說:「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孔子聞之曰:「吾執御乎?執射乎?吾將執御矣!」這就是幽默。說到聖人不要說得太嚴重,太嚴肅。孔子自謂只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就自處得很輕鬆,亦很幽默。說到此,我就常常想到一個很有趣的語句,足以表示聖人之所以為聖,真人之所以為真。這語句就是柳敬亭說書的語句。
我們大家都看過《桃花扇》。《桃花扇》裡有一幕是演柳敬亭說書——說《論語》。當時的秀才就問:《論語》如何可拿來作說書?柳敬亭便說:偏你們秀才說得,我柳麻子就說不得!柳敬亭是明末一個有名的說書的人,說得風雲變色。所謂「說書」就是現在北方所謂打鼓說書。這個柳敬亭在演說《論語》時,描寫孔子描寫得很好。其中有兩句是不管你世界上怎樣「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俺那老夫子只管朦朧兩眼訂六經」。不管世界如何變,我們的聖人只管「朦朧兩眼訂六經」。試想這句話的意味實在有趣。「朦朧兩眼訂六經」並不是說忽視現實上一切國事家事,對於社會上的艱難困苦,不在心上。「朦朧兩眼訂六經」是把我自己的生命收回到自己的本位上來,在這個不厭不倦訂六經的過程裡面照察到社會上一切的現象,同時也在朦朧兩眼照察社會一切的毛病缺陷之中來訂六經。這不是把社會上一切事情隔離開的。
我想這個話倒不錯,它是很輕鬆,亦很幽默。幽默就是智慧。聖人的這種幽默,中國人後來漸漸缺乏,甚至於喪失了。幽默是智慧的源泉,也象徵生命健康,生機活潑。所以要是我們這樣的想這個真人的時候,雖是說的很輕鬆、很幽默,然作起來卻是相當的困難。尤其當我們面對挫折的時候,所謂顛沛造次的時候,你能不能夠不厭不倦呢?很困難!所以當一個人逞英雄氣的時候,說是天下事沒有困難,這是英雄大言欺人之談。
我們常聽到說拿破侖字典裡面沒有難字,這明明是欺人之談。你打勝仗的時候沒有困難,打敗仗被放逐到一個小島上的時候,你看你有困難沒有困難。亞歷山大更英雄,二十幾歲就馳騁天下,說是我到哪裡就征服哪裡。可是當他征服到印度洋的時候,沒有陸地可征服了,便感覺到迷茫。楚霸王當年「力拔山兮氣蓋世」,當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困難,容易得很,可是不幾年的工夫,就被劉邦打垮了。打垮了就說:「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當說這話的時候,就要慷慨泣下。你面對這種人的生命的限制,當人的生命的限度一到的時候,你反省一下,回到你自己身上來,你是不是能夠不厭不倦的永恆地維持下去呢?倒行逆施,不能定住自己的多得很!
我常想到現在聰明的人、有才氣的人,實在不少。我認得一位當年是張作霖的部下,以後給張學良升為師長的人,這個人名叫繆開元,現在在臺灣出家當和尚。他很慧敏,他常說到張作霖——他們的張大帥,這個張大帥一般傳說是東北響馬出身。大家當知道「響馬」這名詞的意義。可是雖然是一個響馬出身,當他的生命的光彩發出來的時候,就是說他走運的時候,卻真是聰明,料事必中,說話的時候都是提起來說的,絕沒有那種呆滯、阻礙的意味,就是那麼靈,而且他為人文秀得很,你看不出是一個響馬,一個老粗,溫文爾雅,明眉秀目。可是到生命的光彩完了,運氣完了,那就像一個大傻瓜一樣,糊塗得很。
這個地方是一個困難。假定我們完全靠我們的原始生命來縱橫馳騁,則我們的生命是有限度的。假定不靠我們的原始生命,我們要訴諸我們的理性,來把我們的生命提一提,叫它永遠可以維持下去,這更困難。我看天下的人有幾個人能這樣自覺地去作工夫呢?大體都是受原始生命的決定,就是受你個人氣質的決定。到這個地方,要想作一個真人,我想沒有一個人敢拍拍胸膛說我可以作一個真人。我想這樣作真人,比之通過一種鍊丹、修行的工夫到達道家所嚮往的一個真人還要困難。這就是從為人這方面講,說是不容易的意思。所以現在存在主義出來呼籲,說二十世紀的人都是假人,沒一個真人。這個呼聲實在是意味深長的。
其次我再在為學方面說一說。「為學實難」,這個難並不是困難的「難」,這個好像當該說「艱難」。當年朱夫子快要死的時候,對學生講還要說「艱苦」兩個字,表示朱夫子一生活了七十多歲,奮鬥了一輩子,到底還是教人正視這兩個字。不過我現在要表示為學的這個不容易,這個艱難的地方,我怎樣把它確定地說出來呢?我現在只想說這一點,就是:一個人不容易把你生命中那個最核心的地方,最本質的地方表現出來。我們常說「搔著癢處」。我所學的東西是不是搔著癢處,就是打中我生命的那個核心?假定打中了那個核心,我從這個生命核心的地方表現出那個學問,或者說我從這個核心的地方來吸收某一方面的學問,那麼這樣所表現的或者是所吸收的是真實的學問。
一個人一生沒有好多學問,就是說一個人依著他的生命的本質只有一點,並沒有很多的方向。可是一個人常常不容易發現這個生命的核心,那個本質的方向,究竟在什麼地方。我希望各位同學在這個地方自己常常反省、檢點一下。你在大學的階段選定了這門學問作你研究的對象,這一門學問究竟能不能夠進到你的生命的核心裡面去,究竟能不能夠將來從這個生命的核心裡發出一種力量來吸收到這個東西,我想很困難,不一定能擔保的。這就表示說我們一生常常是在這裡東摸西摸,常常摸不著邊際的瞎碰,常常碰了一輩子,找不到一個核心的,就是我自己生命的核心常常沒有地方可以表現,沒有表現出來,沒有發現到我的真性情究竟在哪裡。有時候也可以這樣想,就是一般人也許沒有這個生命的核心。但是我不這樣輕視天下人,我們承認每一個人都有他這個生命最內部的地方,問題就是這個最內部的地方不容易表現出來,也不容易發現出來。
當年魯迅是一個學醫的,學醫不是魯迅的生命核心,所以,以後他不能夠吃這碗飯,他要轉成為學文學,表現為那種尖酸刻薄的文章。這一種性情,這一種格調的文字,是他的本質。他在這裡認得了他自己。這是現在美國方面所喜歡討論的「認同」的問題,就是selfidentity的問題,就是自我同一的問題。一個人常常不容易自我同一,就是平常所謂人格分裂。這個人格分裂不一定是一個神經病,我們一般都不是神經病,但你是不是都能認得你自己,我看很困難。我剛才提到魯迅,這個例子是很顯明的。天下這種人多得很,那就是說有一些人他一輩子不認得他自己,就是沒有認同。
所謂認同這個問題,就照我個人講,我從二十幾歲稍微有一點知識,想追求這一個,追求那一個,循著我那個原始的生命四面八方去追逐,我也涉獵了很多。當年我對經濟學也有興趣,所以關於經濟學方面的書,至少理論經濟方面(theoretical economics)我也知道一點,所以有好多唸經濟學的人也說我:你這個人對經濟學也不外行呀!其實究竟是大外行,經濟學究竟沒有進到我的生命來,我也沒有吸收進來,那就是說我這個生命的核心不能夠在這個地方發現,所以我不能成為一個經濟學研究者。
當年我也對文學發生興趣,詩詞雖然不能夠作,但是我也想讀一讀,作個文學批評也可以了,鑑賞總是可以的。但是我究竟也不是一個文學的靈魂,我這個心靈的形態也不能夠走上文學這條路,所以到現在在這一方面,完全從我的生命裡面撤退了,所以閉口不談,絕不敢贊一辭。譬如說作詩吧,我連平仄都鬧不清楚,我也無興趣去查詩韻。有時有一個靈感來了,只有一句,下一句便沒有了,永遠沒有了。這就表示我不是一個文學家的靈魂、詩人的靈魂。
當年我也想作一個logician,想作一個邏輯學家,但是這一門學問也不能夠使得我把全副的生命都放在這個地方,停留在這個地方,那麼你不能這樣,也表示說你生命的最核心的地方究竟不在這個地方,所以這個學問也不能夠在你的一生中全佔滿了你的生命,你也終於不能成為一個邏輯學家。所以我們這個生命常常這裡跑一下子,那裡跑一下子,跑了很多,不一定是你真正的學問的所在,不一定是你真正生命的所在。這個地方大家要常常認識自己,不是自己生命所在的地方,就沒有真學問出現。
當年我也喜歡唸數學,有一次我作了一篇論文,寫了好多關於漲量(tensor)的式子,把我們的老師唬住了,我們的老師說:你講了一大堆「漲量」,你懂得嗎?我心裡不服,心想:你怎麼說我不懂,我當然懂啦,我就是今天不懂,我明天也可以懂。青年時代是有這個英雄氣,我今天不懂,我明天可以懂。這個雖然是一個未來的可能,我可以把它當成是一個現在。但是現在我沒有這個本事,我沒有這個英雄氣了。所以經過這幾十年來的艱苦的磨練,我覺得一個人誠心從自己的生命核心這個地方作學問吸收學問很不容易,而且發現這個核心很困難。假定不發現這個核心,我們也可以說這個人在學問方面不是一個真人;假定你這個學問不落在你這個核心的地方,我們也可以說你這個人沒有真學問。
我們人類的文化的恆久累積,就是靠著每一個人把他生命最核心的地方表現出來,吸收一點東西,在這個地方所吸收的東西才可以算是文化中的一點成績,可以放在文化大海裡佔一席地。當年牛頓說我這點成就小得很,就好像在大海邊撿一顆小貝殼一樣。他說這個話的意思不只是謙虛。這表示說牛頓的生命核心表露出來了,吸收了一種學問,在物理學方面有一點成就,他這點成就,不是偶然撿來的,不是由於他偶然的靈光一閃,就可以撿到,這是通過他的真實生命一生放在這個地方,所作出來的一點成績。這一點成績在物理學這個大海裡面有地位,這就是我們所稱為古典的物理學。
那麼從這個地方看,我們每一個人大家反省一下,不要說諸位同學在二十幾歲的階段,將來如何未可知也,就是你到了三十歲,到了四十歲,乃至於五十歲,你究竟發現了你自己沒有,我看也很有問題。所以我們經過這幾十年來艱苦的磨練,我以前覺得我知道了很多,我可以涉獵好多,好像一切學問都一起跑進來了。但到現在已一件件都被摔掉了,那一些就如秋風掃落葉一樣,根本沒有沾到我的身上來,沾到我的生命上來。我現在所知的只有一點點,很少很少。就是這一點點,我到底有多少成就,有多少把握,我也不敢有一個確定的斷定。這就是所謂「為學實難」,作學問的艱難。當年朱夫子也說他一生只看得《大學》一篇文字透。試想《大學》一共有多少字呢?而朱子竟這樣說,這不是量的問題,這是他的生命所在的問題。
我所說的還是就現在教育分門別類的研究方面的學問說。假定你把這個學問吸收到你的生命上來,轉成德性,那麼更困難。所以我想大家假如都能在這一個地方,在為人上想作一個真人,為學上要把自己生命的核心地方展露出來,來成學問,常常這樣檢定反省一下,那麼你就知道無論是為人,或者是為學,皆是相當艱難,相當不容易的。所以我們老師的那一句話:「為人不易,為學實難。」實在是慨乎言之。這裡面有無限的感慨!我今天大體就表示這點意思。因為時間不多,而且諸位在月會完後還要開大會,所以我就說到這個地方為止。
五十七年三月《人生》雜誌
【文章出處】
《生命的學問》(台灣商務出版)
〈為學與為人〉
2018-09-07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02941?utm_source=www.thenewslens.com&utm_medium=tnla_recommend&utm_campaign=fb_hot
文/牟宗三
【作者簡介】
牟宗三(1909年6月12日-1995年4月12日)(Prof. MOU Tsung San ),字離中,生於山東省棲霞縣牟家疃,祖籍湖北省公安縣。現代哲學思想家,新儒家學派代表人物。1928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兩年後升哲學系,1933年畢業。大學時代先後受學於張申府、金岳霖,受熊十力影響最大,受其《新唯識論》義理之震撼,畢業後先後任教於廣西梧州中學、南寧中學、華西大學、中央大學、金陵大學、浙江大學,以講授邏輯與西方文化為主。1949年,到台灣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與東海大學任教。1960年應聘至香港大學主講中國哲學。1968年,由香港大學轉任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哲學系主任。1974年自香港中文大學退休,任教新亞研究所。其後又任教國立臺灣大學、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東海大學、國立中央大學。一生謀求儒家哲學與康德哲學的融通,力圖重建儒家的「道德的形上學」,曾獨力翻譯康德的《三大批判》,以「反省中華民族的文化生命,以重開中國哲學的途徑。」為己任。曾獲授中華民國政府頒發行政院文化獎。。1995年4月12日下午三時因器官衰竭逝於國立台灣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享年8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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