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五蠹〉是《韓非子》一書中重要的一篇。所謂「五蠹」,是指五種有害蛀蟲,分別是:學者(儒士)、言談者(縱橫家)、帶劍者(遊俠)、患御者(害怕戰爭當兵的人,也就是逃兵)、商工之民(工商企業),為擾亂君王法治的五種人。這篇文章強調法治的重要性,以及隨著時代的不同,治理的方式也須有所不同。韓非師承儒家荀子,反對儒家的崇古(法先王),而是強調重賞嚴刑的重要性。根據《史記》記載,秦王贏政(秦始皇)看到韓非的《孤憤》、《五蠹》時曾慨嘆說:「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韓非子 五蠹
章句翻譯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無法忍受)禽獸蟲蛇。有聖人作,搆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音ㄌㄨㄛˇ,果實)蚌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聖人作,鑽燧取火,以化腥,而民說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 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鯀、禹決瀆(音ㄉㄨˊ,注海的大河)。近古之世,桀、紂暴亂,而湯、武征伐。
譯文:
在上古時代,人口稀少,鳥獸眾多,人民受不了禽獸蟲蛇的侵害。這時候出現了—位聖人,他發明在樹上搭窩棚的辦法,用來避免遭到各種傷害;人們因此很愛戴他,推舉他來治理天下,稱他為有巢氏。當時人民吃的是野生的瓜果和蚌蛤,腥臊腐臭,傷害腸胃,許多人得了疾病。這時候又出現了一位聖人,他發明鑽木取火的方法燒烤食物,除掉腥臊臭味;人們因而很愛戴他,推舉他治理天下,稱他為隧人氏。到了中古時代,天下洪水氾濫,鯀和他的兒子禹先後負責疏通河道,排洪治災。近古時代,夏桀和殷紂的統治殘暴昏亂,於是商湯和周武王起兵討伐。
說明:劃分歷史發展為上古之世、中古之世、近古之世。
今有搆木鑽燧於夏后氏(指大禹的時代)之世者,必為鯀、禹笑矣,有決瀆於殷、周之世者,必為湯、武笑矣。然則今有美堯、舜、禹、湯、武之道於當今之世者,必為新聖(當代新的聖人)笑矣。
譯文:
如果到了夏朝,還有人用在樹上搭窩棚居住和鑽木取火的辦法生活,那一定會被鯀、禹恥笑了;如果到了殷周時代,還有人要把挖河排洪作為要務的話,那就一定會被商湯、武王所恥笑。既然如此,那麼在今天要是還有人推崇堯、舜、禹、場、武王的政治並加以實行的人,定然要被現代的聖人恥笑了。
是以聖人不期循古,不法常行(永遠不變的常法),論世之事,因為之備(採取因應的辦法)。
譯文:
因此,聖人不期望照搬古法,不死守陳規舊俗,而是根據當前社會的實際情況,進而製定相應的政治措施。
說明:韓非反對法古,也不認為有永遠不變的常法,而是研討當代的情況,採取因應的辦法。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音ㄌㄟˇ,古代木製耕具上的曲柄)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復得,而身為宋國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
譯文:
有個宋人在田裡耕作;田中有一個樹樁,一隻兔子奔跑時撞在樹樁上碰斷了脖子死了。從此這個末人便放下手中的農具,守在樹樁旁邊,希望再撿到死兔子。他當然不可能再得到兔子,自己倒成了宋國的一個笑話。現在假使還要用先王的政治來治理當代的民眾,那就無疑屬於守株待兔之類的人了。
說明:此為寓言「守株待兔」典故出處。韓非著眼於因應現實變遷,並不師法古人前例。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實足食也;婦人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養足,人民少而財有餘,故民不爭。是以厚賞不行,重罰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祖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於亂。
譯文:
在古代,男人不用耕種,野生的果實足夠吃的;婦女不用紡織,禽獸的皮足夠穿的。不用費力而供養充足。人口少而財物有餘,所以人們之間用不著爭奪。因而不實行厚賞,不實行重罰,而民眾自然安定無事。現在人們養有五個兒子並不算多,每個兒子又各有五個兒子,祖父還沒有死就會有二十五個孫子。因此,人口多了,而財物缺乏;費盡力氣勞動,還是不夠吃用。所以民眾互相爭奪,即使加倍地獎賞和不斷地懲罰,結果仍然免不了要發生混亂。
說明:比較古今經濟情況、賞罰形況的不同。
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以茅草蓋屋而沒有修剪),采椽不斲(櫟木椽子不加砍削。采,櫟木。椽,音ㄔㄨㄢˊ,架在桁上用以承接木條及屋頂的木材。斲,音ㄓㄨㄛˊ,砍削);糲粢(ㄌ一ˋ ㄗ,粗劣的糧食)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音ㄋ一ˊ ㄑㄧㄡˊ,以鹿子皮所作的皮衣),夏日葛衣(音ㄍㄜˊ,葛布製成的衣服);雖監門之養(守門人的生活。比喻艱困、節儉的生活),不虧於此矣(即使是守門人的生活也不會比這更差了)。禹之王天下也,身執耒臿(音ㄌㄟˇ ㄔㄚ,耒鍤,耕田農具),以為民先,股無胈(胈,音ㄅㄚˊ,大腿上的細毛),脛不生毛(指大腿、腳脛皆不長毛,二句形容勤勞的樣子),雖臣虜之勞,不苦於此矣。以是言之, 夫古之讓天子者,是去監門之養,而離臣虜(奴隸)之勞也,故傳天下(禪讓天下)而不足多(不值得稱譽)也。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絜駕(絜,音ㄐ一ㄝˊ,整飾、修飾。絜駕,謂乘車不徒行,形容安享富貴),故人重之。是以人之於讓也,輕辭(輕易禪讓)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很難辭去今日的縣官之職)者,薄厚(利益厚薄)之實異也。
譯文:
堯統治天下的時候,住的是沒經修整的茅草房,連棟木椽子都不曾刨光;吃的是粗糧,喝的是野菜場;冬天披壞小鹿皮,夏天穿著麻布衣。就是現在看門奴僕的生活,也不比這差。禹統治天下的時候,親自拿著鍬鋤帶領人們幹活,累得大腿消瘦,小腿上的汗毛都磨沒了,就是奴隸們的勞役也不比這苦。這樣說來,古代把天子的位置讓給別人,不過是逃避看門奴僕般的供養,擺脫奴隸樣的繁重苦勞罷了;所以把天下傳給別人也並不值得讚美。如今的縣令,一旦死了,他的子孫世世代代總有高車大馬,所以人們都很看重。因此,人們對於讓位這件事,可以輕易地辭掉古代的天子,卻難以捨棄今天的縣官;原因即在其間實際利益的大小很不—樣。
說明:韓非認為,古人禪讓天下,乃因天子為民極其辛苦;今人難辭縣令,乃因縣令保有富貴權勢。
夫山居而谷汲者(住在山上而必須到山谷溪澗取水者),膢臘(指遇節慶日)而相遺以水(贈水表示情意);澤居苦水者,買傭(雇工人)而決竇(挖水溝,排去流水)。故饑歲之春,幼弟不饟(音ㄒ一ㄤˇ,餉,送食物與人)。穰歲(豐年)之秋,疏客必食(不熟的陌生人也會受到招待)。非疏骨肉,愛過客也,多少之實異也(食物多少不同造成的差異)。是以古之易財(輕視財物),非仁也,財多也。今之爭奪,非鄙(卑鄙)也,財寡也。輕辭天子(輕易辭去帝位),非高也,勢薄也(並非人格高尚,而是古代帝位勢薄)。爭士橐(音ㄊㄨㄛˊ,袋子。士,仕。指官位),非下也,權重也(並非人格低下,而是現在的官職位高權重)。故聖人議多少(考慮財務的多少),論薄厚(考慮權勢的大小)而為之政。故罰薄不為慈,誅嚴不為戾(暴虐),稱俗(考量時俗)而行也。故事因於世,而備適於事(隨時代變化而措施也適應變化)。
譯文:
居住在山上要到谷底取水的人,逢年過節用水作為禮品互相贈送;居住在窪地飽受水澇災害的人,卻要雇人來挖渠排水。所以在荒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就連自己的幼弟來了也不肯送飯;在好年成的收穫季節,即使是疏遠的過客也總要招待吃喝。這不是有意疏遠自己的骨肉而偏愛過路的客人,而是因為存糧多少的實際情況不同。因此,古人輕視財物。並不是因為仁義,而是由於財多;今人互相爭奪,並不是因為卑鄙,而是由於財少。古人輕易辭掉天子的職位,並不是什麼風格高尚,而是因為權勢很小;今人爭奪官位或依附權勢,也不是什麼品德低下,而是因為權大勢重。所以聖人要衡量財物多少、權勢大小的實況制定政策。刑罰輕並不是仁慈,刑罰重也並不是殘暴,適合社會狀況而有所行動就是了。因此,政事要根據時代變化,措施要針對社會事務。
說明:任何事物均應順應環境時勢,不應盲目崇古。
古者文王(周文王)處豐、鎬之間,地方百里,行仁義而懷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周朝的封國之一)處漢(漢水)東,地方五百里,行仁義,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荊文王(楚文王)恐其害己也,舉兵伐徐,遂滅之。故文王行仁義而天下,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是仁義用於古,而不用於今也。故曰:「世異則事異。」
譯文:
古代周文王地處豐、鎬一帶,方圓不過百里,他施行仁義的政策感化了西戎。進而統治了天下。徐偃王統治著漢水東面的地方,方圓有五百里,他也施行仁義的政策,有三十六個國家向他割地朝貢。楚文王害怕徐國會危害到自己,便出兵伐徐滅了徐國。所以周文王施行仁義得了天下,而徐偃王施行仁義卻亡了國;這證明仁義只適用於古代而不適用於今天。所以說;時代不同,處理事情的方式就隨之不同。
說明:環境情勢不同,因應解決之道就有所不同。
當舜之時,有苗(古代的部族)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執干戚(干戚,古代武器)舞(指不用干戚為武器,而以之為舞蹈的工具),有苗乃服。共工之戰,鐵銛距(距,指矩,長;銛,音ㄒㄧㄢ,鍛利)者及乎敵(武器鋒利且長者,可傷敵人),鎧甲不堅者傷乎體(鎧甲不堅固者,會傷到自己的身體)。是干戚用於古,不用於今也。故曰:「事異則備變」。
譯文:
在舜當政的時候,苗族不馴服,禹主張用武力去討伐,舜說:「不行。我們推行德教還不夠深就動用武力,不合乎道理。」於是便用三年時間加強德教,拿著盾牌和大斧跳舞,苗族終於歸服了。到了共工打仗的時候,武器短的會被敵人擊中,銷甲不堅固的便會傷及身體;這表明拿著盾牌和大斧跳舞的德政方法,只能用於古代而不能用於當今。所以說:情況變了,措施也要跟著改變。
說明:環境情勢不同,因應解決之道就有所不同。
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齊將伐魯,魯使子貢說之。齊人曰:子言非不辯(有說服力)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謂也。遂舉兵伐魯,去門十里以為界(邊界)。故偃王仁義而徐亡,子貢辯智而魯削(土地減損)。以是言之,夫仁義、辯智,非所以持國(保全國家)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貢之智,循徐、魯之力, 使敵萬乘(一萬輛兵車,指大國),則齊、荊之欲不得行於二國矣。
譯文:
上古時候人們在道德上競爭高下,中古時候人們在智謀上角逐優劣,當今社會人們在力量上較量輸贏。齊國準備進攻魯國,魯國派子貢去說服齊人。齊人說:「你的話說得不是不巧妙,然而我想要的是土地,不是你所說的這套空話。」於是出兵攻打魯國,把齊國的國界推進到距魯國都城只有十里遠的地方。所以說徐偃王施行仁義而徐亡了國,子貢機智善辯而魯失了地。由此說來,仁義道德、機智善辯之類,都不是用來保全國家的正道。如果當初拋棄徐偃王的仁義,不用子貢的巧辯,而是依靠徐、魯兩國的實力,去抵抗有萬輛兵車的強敵,那麼齊、楚的野心也就不會在這兩個國家裡得逞了。
說明:韓非認為,氣力(力量、實力)優於道德、智謀(機辯)。
夫古今異俗,新故異備(古今社會情況不同,新舊時代所採的統治方法也就不同),如欲以寬緩之政,治急世(激烈動蕩)之民,猶無轡策(馬韁及馬鞭)而御駻馬,此不知之患也。
譯文:
古今社會風俗不同,新舊政治措施也不一樣。如果想用寬大和緩的政策去治理劇變時代的民眾,就好比沒有韁繩和鞭子卻要去駕馭烈馬一樣,這就會產生不明智的禍害。
說明:以仁義來治亂世,猶如無繩鞭而馭烈馬。
今儒、墨皆稱先王兼愛天下,則視民如父母(視民如子)。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典獄官)行刑,君為之不舉樂(君王停止演奏樂器);聞死刑之報,君為流涕。」此所舉先王也(這是推崇先王愛民如子的心情)。
譯文:
現在,儒家和墨家都稱頌先王,說他們博愛天下一切人,就如同父母愛子女一樣。用什麼證明先王如此呢?他們說:「司寇執行刑法的時候,君主為此停止奏樂;聽到罪犯被處決的報告後,君主難過得流下眼淚。」這就是他們所讚美的先王。
夫以君臣為如父子則必治(認為君臣之間如同父子,就能夠把國家治理好),推是言之,是無亂父子也(以此推論,就應該不會有不和睦的父子)。
譯文:
如果認為君臣關係能像父子關係一樣,天下必能治理得好,由此推論,就不會存在父子之間發生糾紛的事了。
人之情性,莫先於父母(人類的情感,沒有比父母的愛更偉大),皆見愛而未必治也(父母雖然疼愛子女,卻未必產生和睦的家庭),雖厚愛矣(即使父母施愛厚重),奚遽不亂(難道子女就不會胡作非為)?
譯文:
從人類本性上說,沒有什麼感情能超過父母疼愛子女的,然而大家都一樣疼愛子女,家庭卻未必就和睦。君主即使深愛臣民,何以見得天下就不會發生動亂呢?
今先王之愛民,不過父母之愛子,子未必不亂也,則民奚遽治哉(指用慈愛對待百姓,豈能夠達成治理國政呢)?
譯文:
何況先王的愛民不會超過父母愛子女,子女不一定不背棄父母,那麼民眾何以就能靠仁愛治理好呢?
且夫以法行刑而君為之流涕,此以效仁(表達仁慈之心),非以為治也。
譯文:
再說按照法令執行刑法,而君主為之流淚;這不過是用來表現仁愛罷了,卻並非用來治理國家的。
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
譯文:
流淚而不想用刑,這是君主的仁愛;然而不得不用刑,這是國家的法令。
說明:領導者可以有仁慈,但國家必須有法令。
先王勝其法(遵承法律)不聽其泣(不因仁慈哭泣而縱容非法),則仁之不可以為治亦明矣。
譯文:
先王首先要執行法令,並不會因為同情而廢去刑法,那麼不能用仁愛來治理國家的道理也就明白無疑了。
說明:韓非認為執法須重於仁義,單憑仁義不足以治國。
且民者固服於勢(屈服於權勢),寡能懷於義。
譯文:
況且人們一向就屈服於權勢,很少能被仁義感化的。
說明:韓非認為人屈服於權勢,而不屈服仁義。
(編按:從儒家角度來看,權勢只能屈服人於表面,仁義才能服人於心。)
仲尼,天下聖人也,修行明道以遊海內,海內說(悅)其仁,美其義,而為服役者七十人(指七十二位得意弟子)。蓋貴仁者寡,能義者難也。故以天下之大,而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義者一人(卻只有孔子一個人能夠實行仁義)。
譯文:
孔子是天下的聖人,他修養身心,宣揚儒道,周遊列國,可是天下讚賞他的仁、頌揚他的義並肯為他效勞的人才七十多人。可見看重仁的人少,能行義的人實在難得。所以天下這麼大,願意為他效勞的只有七十人,而倡導仁義的只有孔子一個。
魯哀公,下主也(劣等的君主),南面君國,境內之民莫敢不臣。
譯文:
魯哀公是個不高明的君主,面南而坐,統治魯國,國內的人沒有敢於不服從的。
民者固服於勢,勢誠易以服人(權勢容易使人服從),故仲尼反為臣,而哀公顧(反而)為君。仲尼非懷其義,服其勢也(孔子並非敬服魯哀公的仁義,而是屈服於他的權勢)。故以義則仲尼不服於哀公,乘勢則哀公臣仲尼。
譯文:
民眾總是屈服於權勢,權勢也確實容易使人服從;所以孔子反倒做了臣子,而魯哀公卻成了君主。孔子並不是服從於魯哀公的仁義,而是屈服於他的權勢。因此,要講仁義,孔子就不會屈服於哀公;要講權勢,哀公卻可以使孔子俯首稱臣。
說明:以孔子屈服於魯哀公,說明人屈服於權勢而不屈服於仁義。
今學者之說(說服)人主也,不乘必勝之勢,而務行仁義則可以王(勸說君王不憑恃權勢,而施行仁義來治天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期望君王都像孔子一樣),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把老百姓都當成像孔子的七十二位門徒那麼賢能),此必不得之數也(這是必定行不通的道理)。
譯文:
現在的學者(儒者)們遊說君主,不是要君主依靠可以取勝的權勢,而致力於宣揚施行仁義就可以統治天下;這就是要求君主一定能像孔子那樣,要求天下民眾都像孔子門徒。這在事實上是肯定辦不到的。
說明:論五蠹「學者」(儒者)學說實踐上的不可能。
今有不才(不成才)之子,父母怒之弗為改(不為改正),鄉人(鄉鄰)譙之(責罵他;譙,音ㄑ一ㄠˋ,責備)弗為動,師長教之弗為變(改變行為)。夫以父母之愛,鄉人之行,師長之智,三美加焉,而終不動其脛毛(小腿一根毛;指無法改變他的一絲一毫惡行)。州部(地方行政單位)之吏,操官兵(指武器),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後恐懼,變其節(改變節操),易其行(改變行為)矣。
譯文:
現在假定有這麼一個不成材的兒子,父母對他發怒,他並不悔改;鄉鄰們加以責備,他無動於衷;師長教訓他,他也不改變。拿了父母的慈愛、鄉鄰的幫助、師長的智慧這三方面的優勢同時加在他的身上,而他卻始終不受感動,絲毫不肯改邪歸正。直到地方上的官吏拿著武器,依法執行公務,而搜捕壞人的時候,他這才害怕起來,改掉舊習,變易惡行。
故父母之愛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嚴刑者,民固(固然)驕於愛、聽於威矣(人民受到驕寵就會驕橫,受到威刑就會服從)。
譯文:
所以父母的慈愛不足以教育好子女,必須依靠官府執行嚴厲的刑法;這是由於人們總是受到慈愛就嬌縱,見到威勢就屈服的緣故。
說明:儒家的慈愛無法管教不成材者,唯有嚴刑才能使人服從。
故十仞(古以八尺為一仞)之城,樓季(戰國時代魏文侯的弟弟,善於跳躍)弗能踰者,峭(陡峭)也;千仞之山,跛牂(音ㄗㄤ,母羊)易牧者,夷(地勢平坦)也。故明主峭其法,而嚴其刑也。
譯文:
因此,七丈高的城牆,就連善於攀高的樓季也不能越過,因為太陡;千仞高的大山,就是瘸腿的母羊也可以被趕上去放牧,因為坡度平緩。所以明君總要嚴峻立法並嚴格用刑。
說明:以比喻說明嚴格執刑的必要。
布帛尋常,庸人不釋(普通的幾尺布帛,一般人都捨不得丟棄)。鑠金百鎰,盜跖不掇(一百鎰的鎔金,像盜拓那樣的大盜也不敢拾取,因為怕害刑罰。掇,ㄉㄨㄛˊ,拾取)。不必害,則不釋尋常(不一定會受傷害,則普遍尋常的布帛也不會丟棄);必害手,則不掇百鎰(一定會受到傷害,則不敢去拾取一百鎰的黃金)。故明主必其誅也(必定要執行刑罰)。
譯文:
十幾尺布帛,一般人見了也捨不得放手;熔化著的百鎰黃金,即使是盜躍也不會伸手去拿。不一定受害的時候,十幾尺的布帛也不肯丟掉;肯定會燒傷手時,就是百鎰黃金也不敢去拿。所以明君—定要嚴格執行刑罰。
說明:以比喻說明嚴格執刑的必要。
是以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統一而穩定),使民知之。故主施賞不遷(行賞賜而不加改變),行誅無赦(執行刑罰而不加赦免)。譽輔其賞,毀隨其罰,則賢不肖(有才德和沒才德的人)俱盡其力矣。
譯文:
因此,施行獎賞最好是豐厚而且兌,使人們有所貪圖;進行刑罰最好嚴厲而且肯定,使人們有所畏懼;法令最好是一貫而且固定,使人們都能明白。所以君主施行獎賞不隨意改變,執行刑罰不輕易赦免,對受賞的人同時給予榮譽,對受罰的人同時給予譴責。這樣一來,不管賢還是不賢的人,都會盡力而為了。
說明:領導者執行刑罰獎賞應一致公平,法令要固定而清楚。
今則不然。以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輕視人民願意出任官職)。以其耕作也賞之,而少其家業也(輕視人民安於成家立業)。以其不收也外之(因人民不接收官職而疏遠他),而高其輕世也(卻又讚譽他不慕榮利)。以其犯禁也罪之(因人民犯法而加以行刑),而多其有勇也(卻又讚賞他的勇敢)。毀譽賞罰之所加者,相與悖繆也(賞罰與譽毀卻是互相矛盾),故法禁壞,而民愈亂。
譯文:
現在就不是這樣。正是因為他有功勞才授予他爵位的,卻又鄙視他做官;因為他從事耕種才獎賞他,卻又看不起他經營家業;因為他不肯為公幹事才疏遠他,卻又推祟他不羨慕世俗名利;因為他違犯禁令才給他定罪,卻又稱讚他勇敢。是毀是譽,是賞是罰。執行起來競如此自相矛盾;所以法令遭到破壞,民眾更加混亂。
說明:毀譽賞罰矛盾不明,人民將無所適從。
今兄弟被侵(被人侵犯),必攻者(必定為兄弟報仇),廉也(剛直)。知友被辱,隨仇者(跟著報仇),貞也(忠貞)。廉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逞;炫耀)於勇,而吏不能勝(制服)也。
譯文:
現在假如自己的兄弟受到侵犯就一定幫他反擊的人,被認為是正直;知心的朋友被侮辱就跟隨著去報仇的人,被認為是忠貞。這種正直和忠貞的風氣形成了,而君主的法令卻被冒犯了。君主推崇這種忠貞正直的品行,卻忽視了他們違犯法令的罪責,所以人們敢於逞勇犯禁,而官吏制止不住。
說明:論五蠹「帶劍者」(遊俠)的危害。
不事力而衣食(不花力氣努力就有衣食),則謂之能。不戰功而尊(不立戰爭而獲得爵位),則謂之賢。賢能之行成(這種賢能的行為若能取得富貴),而兵弱而地荒矣。人主說(悅;喜歡)賢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禍,則私行(自私的行為)立而公利(公眾的利益)滅矣。
譯文:
對於不從事耕作就有吃有穿的人.說他有本事;對於沒有軍功就獲得官爵的人,說他有才能。這種本事和才能養成了,就會導致國家兵力衰弱、土地荒蕪了。君主讚賞這種本事和才能,卻忘卻兵弱地荒的禍害;結果謀私的行為就會得逞,而國家的利益就要落空。
說明:論五蠹「學者」(儒者)的危害。
儒以文亂法(儒家學者以其學說來擾亂法律),俠以武犯禁(俠客用武力來挑戰法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
譯文:
儒家利用文獻擾亂法紀,遊俠使用武力違犯禁令,而君主卻都要加以禮待,這就是國家混亂的根源。
說明:論五蠹「學者」(儒)與帶劍者(俠)為國家混亂之源。
夫離法(違背法律)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取(被人主錄用);犯罪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以私人武力被蓄養)。
譯文:
犯法的本該判罪,而那些儒生卻靠著文章學說得到任用;犯禁的本該處罰,而那些遊俠卻靠著充當刺客得到豢養。
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誅,上之所養也。
譯文:
所以,法令反對的,成了君主重用的;官吏處罰的,成了權貴豢養的。
法(法令)、取(錄用)、上(君主)、下(官吏),四相反也,而無所定(四方面的做法相抵觸,而沒有明確的標準),雖有十黃帝,不能治也。
譯文:
法令反對和君主重用,官吏處罰和權貴豢養,四者互相矛盾,而沒有確立一定標準,即使有十個黃帝,也不能治好天下。
故行仁義者非所譽(不應當被稱讚),譽之則害功(功業)。工文學者非所用,用之則亂法。
譯文:
所以對於宣揚仁義的人不應當加以稱讚,如果稱讚了,就會妨害功業;對於從事文章學術的人不應當加以任用,如果任用了,就會破壞法治。
說明:論五蠹「學者」(儒者)的危害。
楚有直躬(人名,可能是韓非子虛擬的人物,表示正直的人),其父竊羊而謁(稟告)之吏。令尹曰:「殺之!(殺了直躬!)」,以為直於君而曲於父(對國君盡忠,而對父親不孝),報(審判)而罪之。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
譯文:
楚國有個叫直躬的人,他的父親偷了人家的羊,他便到令尹那兒告發,令尹說:「殺掉他」認為他對君主雖算正直而對父親卻屬不孝。結果判了他死罪。由此看來,君主的忠臣倒成了父親的逆子。
魯人從君戰,三戰三北(背;逃跑)。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也(如果戰死就無法奉養老父)。」仲尼以為孝,舉而上之(升官)。
譯文:
魯國有個人跟隨君王去打仗,屢戰屢逃;孔子向他詢問原因,他說:「我家中有年老的父親,我死後就沒人養活他了。」孔子認為這是孝子,便推舉他做官。
以是觀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
譯文:
由此看來,父親的孝子,恰恰是君主的叛臣。
故令尹誅(以直躬不孝而殺之)而楚姦不上聞,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異(相反)也。而人主兼舉(讚揚)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幾(冀;必定是沒有希望的)矣。
譯文:
所以令尹殺了直躬,楚國的壞人壞事就沒有人再向上告發了;孔子獎賞逃兵.魯國人作戰就要輕易地投降逃跑。君臣上下之間的利害得失是如此不同,而君主卻既贊成謀求私利的行為,又想求得國家的繁榮富強,這是肯定沒指望的。
古者,倉頡之作書(發明文字)也,自環者謂之「私」(古代篆文的「私」字就像環抱的形狀),背私謂之「公」(古代篆文的「公」字,就像違背環抱的形狀)。公私之相背也,乃蒼頡固以知之矣(蒼頡發明文字時,就知道私利與公利是相反,無法兼顧的)。今以為同利者,不察(不仔細研究)之患也。
譯文:
古時候,蒼頡創造文字,把圍著自己繞圈子的叫做「私」。與「私」相背的叫做「公」。公和私相反的道理,是蒼頡就已經知道是相反的。現在還有人認為公私利益相同,這是犯了沒有仔細考察的錯誤。
然則為匹夫計者,莫如修行義而習文學。行義修則見信,見信則受事(授事,任以政事);文學習則為明師,為明師則顯榮:此匹夫之美也。
譯文:
那麼為個人打算的話,沒有什麼比修好仁義、熟悉學術的辦法更好了。修好仁義就會得到君主信任。得到君主信任就可以做官;熟悉學術就可以成為高明的老師。成了高明的老師就會顯榮。對個人來說。這是最美的事了。
然則無功而受事,無爵而顯榮,為政如此,則國必亂,主必危矣。
譯文:
然而沒有功勞的就能做官。沒有爵位就能顯榮,形成這樣的政治局面。國家就一定陷入混亂,君主就一定面臨危險了。
故不相容之事,不可兩立也。
譯文:
所以,互不相容的事情,是不能並存的。
說明:論邏輯上互不相容者不能並存。
斬敵者受賞,而高慈惠之行(卻又讚美仁慈施恩的行為)。
譯文:
殺敵有功的人本該受賞,卻又崇尚仁愛慈惠的行為。
拔城者受爵祿,而信兼愛之說(卻又相信兼愛的主張)。
譯文:
攻城大功的人本該授予爵祿,卻又信奉兼愛的學說。
堅甲厲兵以備難(防備危難),而美薦紳之飾(卻又讚美文官的服飾;指重用文官)。
譯文:
採用堅固的鎧甲、鋒利的兵器來防備戰亂,卻又提倡寬袍大帶的服飾。
富國以農,距敵恃卒(軍人),貴文學之士(卻又尊貴文學之士)。
譯文:
國家富足靠農民,打擊敵人靠士兵,卻又看重從事於文章學術事業的儒生。
廢(不任用)敬上畏法之民,而養遊俠私劍之屬(這一類的人物)。
譯文:
不用那些尊君守法的人,而去收養遊俠刺客之類的人。
舉行如此,治強不可得也。
譯文:
如此理政,要想使國家太平和強盛足不可能的。
說明:以上論五蠹「學者」(儒)「帶劍者」(俠)對國富強兵的危害。
國平養儒俠,難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服役者,指從事耕戰的人)簡其業(鬆懈荒廢其本業),而游學者(周遊講學的人)日眾,是世之所以亂也。
譯文:
國家太平的時候收養儒生和遊俠,危難來臨的時候要用披堅執銳的士兵;國家給予利益的人並不是國家所要用的人.而國家所要用的人又得不到任何好處。結果從事耕戰的人荒廢了自己的事業,而遊俠和儒生卻—天天多了起來,這就是社會陷於混亂的原因所在。
說明:以上論五蠹「學者」(儒)「帶劍者」(俠)對國富強兵的危害。
且世之所謂賢者,貞信(忠貞誠實)之行也。所謂智者,微妙(深奧玄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知慧很高的人)之所難知也。今為眾人法(為一般民眾制定的法律),而以上智之所難知(以上智的人都難以理解法令語言),則民無從識之矣。
譯文:
況且社會上所說的賢,是指忠貞不欺的行為;所說的智,是指深奧玄妙的言辭。那些深奧玄妙的言辭,就連最聰明的人也難以理解。現在製定民眾都得遵守的法令,卻採用那些連最聰明的人也難以理解的言辭,那麼民眾就無從弄懂了。
說明:「法」應使人民清楚易懂。
故糟糠(指粗劣的食物)不飽者不務梁肉(連粗劣食物都無法吃飽的人,不會去奢想肥美的肉食),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繡(連粗短衣服都不全的人,不會去奢想華麗的美服)。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急需處理的事情都還辦不到),緩者非所務也(那麼可緩的事就不必急著處理)。
譯文:
所以,連糟糠都吃不飽的人,是不會追求精美飯菜的;連粗布短衣都穿不上的人,是不會期望華麗衣衫的。治理社會事務,如果緊急的還沒有辦好,那麼可從緩的就不必忙著去辦。
今所治之政,民間之事,夫婦所明者(指一般男女能明白理解的事)不用,而慕上智之論(羡慕那深奧玄妙的言論),則其於治反矣(治理的效果適得其反了)。故微妙之言,非民務也(不是民眾所該致力追求的)。
譯文:
現在用來治理國家的政治措施,凡屬民間習以為常的事,或普通人明知的道理不加採用,卻去期求連最聰明的人都難以理解的說教,其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了。所以那些深奧玄妙的言辭,並不是人民所需要的。
說明:以上論五蠹「學者」(儒)理論實踐上的困難。
若夫賢貞信之行者(若以忠信行為者為賢能),必將貴不欺之士(看重不欺之士)。貴(崇尚)不欺之士者,亦無不可欺之術也(即使崇尚不欺之士,也沒有使人不被欺詐的辦法)。
譯文:
至於推崇忠貞信義的品行,必將尊重那些誠實不欺的人;而誠實不欺的人,也沒有什麼使人不行欺詐的辦法。
布衣相與交(平民百姓之間的交往),無富厚以相利,無威勢以相懼也,故求不欺之士(尋求不欺之士)。
譯文:
平民之間彼此交往,沒有大宗錢財可以互相利用,沒有大權重勢可以互相威脅,所以才要尋求誠實不欺的人。
今人主處制人之勢,有一國之厚,重賞嚴誅得操其柄(權柄),以修明術之所燭(洞察),雖有田常(齊國大臣,弒齊簡公,奪取國政)、子罕(宋國臣子,掌控宋國國政)之臣,不敢欺也,奚待於不欺之士?(指國君應憑恃嚴刑重賞來治理國家,而不是倚賴所謂的忠信之士或不欺之臣)
譯文:
如今君主處於統治地位,擁有整個國家的財富,完全有條件掌握重賞嚴罰的權力,可以運用法術來觀察和處理問題;那麼即使有田常、子罕—類的臣子也是不敢行欺的,何必尋找那些誠實不欺的人呢?
說明:以上論五蠹「學者」(儒)的不必要。
今貞信之士不盈於十(國家的忠信之士不超過十個人),而境內之官以百數;必任貞信之士,則人不足官(合格的人數不足官職所需)。人不足官,則治者寡,而亂者眾矣。
譯文:
現今的忠貞信義之十不滿十個。而國家需要的官吏卻數以百計;如果一定要任用忠貞信義之士。那麼合格的人就會不敷需要;合格的人不敷需要,那麼能夠把政事治理好的官就少,而會把政事搞亂的官就多了。
說明:論五蠹「學者」(儒)數量不足以滿足眾多官吏員額的需求。
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 (專一的尋求法治,而不尋求才智之人),固術而不慕信(鞏固權術,而不嚮往誠信之士),故法不敗(法令不敗壞),而群官無姦詐矣。
譯文:
所以明君的治國方法,在於專實行法治,而不尋求有智的人;牢牢掌握使用官吏的權術。而不欣賞忠信的人。這樣,法治就不會遭到破壞而官吏們也不敢胡作非為了。
今人主之於言也,說(悅)其辯,而不求其當(適當,言行符合)焉;其用於行(用人去做事)也,美其聲,而不責其功焉(欣賞他的名聲,而不去考責他的功效)。
譯文:
現在君主對於臣下的言論。喜歡悅耳動聽而不管是否恰當;對於臣下的行事,僅欣賞他的名聲而不責求做出成效。
是以天下之眾,其言談者,務為辯(致力於談辯)而不周於用(不切合於實用),故舉先王、言仁義者盈廷(充滿朝廷),而政不免於亂。行身者(注重道德修養的人)競於為高(清高)而不合於功(事功),故智士退處巖穴(指歸隱山林),歸祿不受(退還俸祿,不肯接受官職),而兵不免於弱。兵不免於弱,政不免於亂,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譽,上之所禮,亂國之術也。
譯文:
因此天下很多人說起話來總是花言巧語,卻根本不切合實用,結果弄得稱頌先王、高談仁義的人充滿朝廷,而政局仍不免於混亂;立身處世的人競相標榜清高,不去為國家建功立業。結果有才智的人隱居山林,推辭俸祿而不接受,而兵力仍不免於削弱。兵力不免於削弱。政局不免於混亂,這究竟是怎麼造成的呢?因為民眾所稱讚的,君主所優待的,都是些使國家混亂的做法。
今境內之民皆言治,藏商(商鞅)、管(管仲)之法者家有之,而國愈貧;言耕(空談耕重)者眾,執耒者(實際耕田者)寡也。境內皆言兵,藏孫(孫武)、吳(吳起)之書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戰(談論戰爭)者多,被甲者(實際的兵力)少也。
譯文:
現在全國的民眾都在談論如何治國,每家每戶都藏有商鞅和管仲的法典,國家卻越來越窮,原因就在於空談耕作的人太多,而真正拿起農具種地的人太少。全國的民眾都在談論如何打仗,每家每戶都藏有孫子和吳起的兵書,國家的兵力卻越來越弱;原因就在於空談打仗的人太多.而真正穿起鎧甲上陣的人太少。
故明主用其力,不聽其言,賞其功,必禁無用。
譯文:
所以明君只使用民眾的力量,不聽信高談闊論;獎賞人們的功勞,堅決禁止那些無用的言行。
故民盡死力以從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勞,而民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戰之為事也危,而民為之者,曰:可得以貴也。
譯文:
這樣民眾就會拼命為君主出力。耕種是需要花費氣力吃苦耐勞的事情。而民眾印願意去幹,因為他們認為可以由此得到富足。打仗是十外危險的事情。而民眾卻願意去於。因為他們認為可以出此獲得顯貴。
今修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則人孰不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眾,則法敗(法令敗壞);用力者(從事耕戰的人)寡,則國貧,此世之所以亂也。
譯文:
如今只要擅長文章學術,能說會道。無需有耕種的勞苦就可以獲得富足的實惠。無需冒打仗的危險便可以得到尊貴的官爵,那麼人們誰不樂意這樣呢?結果就出現了一百個人從事於智力活動,卻只有一個人致力於耕戰事業的狀況。從事於智力活動的人多了,法治就要遭到破壞;致力於耕戰事業的人少了,國家就會變得貧窮。這就是社會所以混亂的原因。
說明:韓非反對空談理論的智力活動。
故明主之國,無書簡(書籍簡冊)之文,以法為教(韓非子這一見解,成為後來秦始皇焚書的理論根據);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悍;指無游俠及刺客的強悍),以斬首(殺敵)為勇。是以境內之民,其言談者必軌(遵循)於法,動作者(有所行動者)歸之於功(趨向於實際功效),為勇者盡之於軍。是故無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強,此之謂王資(王者的憑藉)。既畜(蓄)王資,而承敵國之釁(ㄒㄧㄣˋ;過失、縫隙),超五帝,侔(ㄇㄡˊ;獲得)三王者(三皇五帝是古代的聖君),必此法也。
譯文:
因此,在明君的國家裡,不用有關學術的文獻典籍。而以法令為教本;禁絕先王的言論,而以官吏為老師;沒有遊俠刺客的凶悍,而只以殺敵立功為勇敢。這樣,國內民眾的一切言論都必須遵循法令,—切行動都必須歸於為國立功,一切勇力都必須用到從軍打仗上。正因如此。太平時期國家就富足,戰爭時期兵力就強盛,這便奠定了稱王天下的資本。既擁有稱五天下的資本,義善於利用敵國的弱點;建立超過五帝、趕上三王的功業,一定得採用這種辦法。
說明:否定五蠹之「學者」「帶劍者」,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以斬首為勇。
今則不然。士民(指儒者及俠客)縱恣於內,言談者(指縱橫家)為勢於外。內外稱惡(作惡),以待強敵,不亦殆乎?(用這樣的方式來對付強大的敵人,不是很危險嗎?)
譯文:
現在卻不是這樣。儒士、遊俠在國內恣意妄為,縱橫家在國外大造聲勢。內外形勢盡行惡化,就這樣來對付強敵。不是太危險了嗎?
說明:論五蠹之「言談者」的危害。
故群臣之言外事(外交事務)者,非有分於從橫之黨(若不是縱橫之黨的一份子),則有仇讎之忠,而借力於國也(就是心中有敵仇,而想借由國家的力量為己報仇。忠,衷也,心意)。
譯文:
所以那些談論外交問題的臣子們,不是屬於合縱或連衡中的哪一派,就是懷有借國家力量來報私仇的隱衷。
「從」者(主張合縱政策的人),合眾弱以攻一強也;而「衡」者(主張連橫政策的人),事一強以攻眾弱也;皆非所以持國也。
譯文:
所謂合縱。就是聯合眾多弱小國家去攻打一個強大國家;所謂連衡,就是依附於一個強國去攻打其他弱國。這都不是保全國家的好辦法。
說明:論五蠹之「言談者」的危害。
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則遇敵受禍矣。」事大未必有實(實效),則舉圖而委(獻出地圖而把國家託付給大國),效璽而請兵矣(獻出國家印信而請求強國出兵)。獻圖則地削,效璽則名卑;地削則國弱,名卑則政亂矣。事大為衡(事奉大國以求連橫),未見其利也,而亡地亂政矣。
譯文:
現在那些主張連衡的臣子都說:「不依附大國,一遇強敵就得遭殃。」侍奉大國不一定有什麼實際效應,倒必須先獻出本國地圖,呈上政府璽印,這樣才得以請求軍事援助。獻出地圖,本國的版域就縮小了;呈上空印,君主的聲望就降低了。版域縮小。國家就削弱了;聲望降低。政治上就混亂了。侍奉大國實行連衡。還來不及看到什麼好處,卻已喪失了國土,搞亂了政治。
說明:五蠹「言談者」的危害。
人臣之言「從」者,皆言:「不救小而伐大,則失天下(不救助小國以伐大國,則失去天下各國的信任);失天下則國危,國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實(實效),則起兵而敵大(與大國為敵)矣。救小未必能存,敵大未必不有疏,有疏則為強國制矣。出兵則軍敗,退守則城拔。救小為從,未見其利,而亡地敗軍矣。
譯文:
那些主張合縱的臣子都說:「不救援小國去進攻大國,就失了各國的信任;失去了各國的信任,國家就面臨危險;國家面臨危險。君主地位就降低了。」援救小國不一定有什麼實惠可言。倒要起兵去和大國為敵。援救小國木必能使它保存下來。而進攻大國未必就不失誤一有失誤,就要被大國控制了。出兵的話,軍隊就要吃敗仗;退守的話,城池就會被攻破。援救小國實行合縱。還來不及看到什麼好處,卻已使國土被侵吞,軍隊吃敗仗。
說明:五蠹「言談者」的危害。
是故事強,則以外權士官於內(主張連橫的人,借著強國為外援以抬高自己在內政的影響);救小,則以內中求利於外(主張合縱的人,利用國家的資源,在國外謀求利益)。
譯文:
所以,侍奉強國,只能使那些搞連衡的人憑藉外國勢力在國內撈取高官;援救小國,只能使那些搞合縱的人憑藉國內勢力從國外得到好處。
國利未立,封土厚祿至矣;主上雖卑,人臣尊矣;國地雖削,私家富矣。
譯文:
國家利益沒有確立起來,而臣下倒先把封地和厚祿都弄到手了。儘管君主地位降低了,而臣下反而抬高了;儘管國家土地削減了,而私家卻變富了。
事成,則以權長重(政策成功,這些縱橫家就抬高自己的權勢);事敗,則以富退處(政策失敗,這些縱橫家也能擁有財富退隱安居)。
譯文:
事情如能成功.縱橫家們就會依仗權勢長期受到重用;事情失敗的話,縱橫家們就會憑藉富有引退回家享福。
人主之聽說於其臣,事未成,則爵祿(其臣的爵祿)已尊矣,事敗而弗誅。
譯文:
君主如果聽信臣下的遊說,事情還沒辦成就已給了他們很高的爵位俸祿,事情失敗得不到處罰。
則游說之士,孰不為繒繳(ㄗㄥ ㄐ一ㄠˇ;帶線的箭。射出後可以回收。比喻縱橫家用有得無失的言談以獵取富貴)之說,而徼倖(僥倖)其後?
譯文:
那麼,那些遊說之士誰不願意用獵取名利的言辭不斷去進行投機活動呢?
說明:五蠹「言談者」的危害。
故破國亡主以聽言談者之浮說。此其故何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不察當否之言,而誅罰不必(堅決)其後也(失敗後沒有堅決的加以懲罰)。
譯文:
所以國破君亡局面的出現,都是因為聽信了縱橫家的花言巧語造成的。這是什麼緣故呢?這是因為君主分不清公私利益,不考察言論是公正確,事敗之後也沒有堅決地實行處罰。
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人們都說,外交事務,大可稱王天下,小可保持安全)。」
譯文:
縱橫家們都說:「進行外 交活動,收效大的可以統—天下,收效小的也可以保證安全。」
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安定),則不可攻也。強者,能攻人者也;而治(強大),則不可攻也。治強不可責於外,內政之有(安定與強大,不能向外用外交政策尋求,只能從內政上取得)。
譯文:
所謂統—天下,提的是能夠打敗別國;所謂保持安定,指的是本國不受侵犯。兵強就能打敗別國,國安就不可能被人侵犯。而國家的強盛和安定並不能通過外交活動取得,只能靠搞好內政。
今不行法術(法治與統治之術)於內,而事智於外,則不至於治強矣。
譯文:
現在不在國內推行法術,卻要一心在外交上動腦筋。就必然不能達到國家安定富強的目的了。
鄙諺曰:「長袖善舞,多財善賈(經商)」,此言多資之易為工(工巧)也。
譯文:
鄉間諺語說:「長袖善舞,多錢善賈。」這就是說,物質條件越好越容易取得功效。
故治強易為謀,弱亂難為計。
譯文:
所以國家安定強盛,謀事就容易成功;國家衰弱混亂,計策就難以實現。
故用於秦者,十變而謀希失(稀失,很少失敗)。用於燕者,一變而計希得(秦為強國,燕為弱國,所以前者計謀常成功,後者計謀常失敗)。
譯文:
所以用於秦國的計謀,即使改變十次也很少失敗;用於燕國的計謀,即使改變一次也很難成功。
非用於秦者必智,用於燕者必愚也,蓋治亂之資(資源,條件)異也。
譯文:
這並不是被秦國任用的人智慧必高,被燕國任用的人腦子必笨,而是因為這兩個國家的治亂條件大不相同。
故周(指戰國末期諸國中的周,後來又分裂為西周及東周)去秦為從(與六國合縱),期年而舉(一年的時間就被秦國滅亡);衛離魏為衡(與秦國連橫),半歲而亡。是周滅於從,衛亡於衡也。
譯文:
所以西周背棄秦國參予合縱,只一年工夫就被吞災了;衛國背離魏國參與連衡,僅半年工夫就被消滅了。這就是說合縱滅了西周,連衡亡了衛國。
使周、衛緩其從衡之計,而嚴(加緊;嚴格)其境內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賞罰;盡其地力,以多其積;致其民死,以堅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則其利少,攻其國則其傷大,萬乘之國莫敢自頓(停留)於堅城之下,而使強敵裁(控制)其弊也,此必不亡之術也。
譯文:
假使西周和衛國不急於聽從合縱連橫的計謀,而將國內政治嚴加整頓,明定法律禁令,信守賞罰制度,努力開發土地來增加積累,使民眾拼死去堅守城池;那麼.別的國家奪得他們的土地吧,好處不多。而進攻這個國家吧,傷亡很大。擁有萬乘兵車的大國不敢自我拖累在堅城之下,從而促使強敵自己去衡量其中的害處,這才是保證本國必然不會滅亡的辦法。
舍(捨)必不亡之術而道(蹈;從事)必滅之事,治國者之過也。
譯文:
丟掉這種必然不會亡國的辦法,卻去搞勢必會招致亡國的事情,這是治理國家的人的過錯。
智困於外,而政亂於內,則亡不可振也。
譯文:
外交努力陷於困境,內政建設陷於混亂,那麼國家的滅亡就無法挽救了。
說明:五蠹「言談者」的危害。
民之政計(正計;正常的打算),皆就安利如辟(避)危窮。
譯文:
人們的習慣想法,都是追求安逸和私利而避開危險和窮苦。
今為之攻戰,進則死於敵,退則死於誅,則危矣。
譯文:
如果讓他們去打仗。前進會被敵人殺死,後退要受軍法處置,就處於危險之中了。
棄私家之養,而必汗馬之勞(戰爭的功勞),家困而上弗論(君王未過問),則窮矣。
譯文:
放棄個人的家業,承受作戰的勞苦,家裡有困難而君主不予過問,就置於窮困之中了。
窮危之所在也,民安得勿避(不躲避)?
譯文:
窮困和危險交加,民眾怎能不逃避呢?
故事私門(指服侍豪門大族)而完解舍(修繕官署房舍;完,修繕。解,廨也),解舍完則遠戰(民眾服勞役修繕官舍就可以免除服役出征),遠戰則安。
譯文:
所以他們投靠私門貴族,求得免除兵役,兵役免除了就可以遠離戰爭,遠離戰爭也就可以得到安全了。
行賄賂而襲(依附)當塗者(當官者,指掌握權力的人)則求得,求得則私安。私安則利之所在,安得勿就(不追求)?是公民少而私人(自私的人)眾矣。
譯文:
用錢財賄賂當權者就可以達到個人慾望,慾望一旦達到也就得到了實際利益。平安有利的事情明擺在那裡,民眾怎能不去追求呢?這樣一來,為公出力的人就少了,而依附私門的人就多了。
說明:五蠹「患御者」的危害。
夫明王治國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數量少且地位卑微),以(因為)寡趣(趨)本務而(眾)趣末作(因為從事耕戰的人少,而從事工商的人多)。
譯文:
明君治理國家的政策,總是要使工商業者和遊手好閉的人盡量減少。而且名位卑下;以免從事農耕的人少而致力於工商業的人多。
今世近習(左右寵臣)之請行,則官爵可買;官爵可買,則商工不卑也矣。姦財貨賈得用於市,則商人不少矣。
譯文:
現在社會上向君主親近的侍臣行賄托情的風氣很流行,這樣官爵就可以用錢買到;官爵可以用錢買到,那麼工商業者的地位就不會低賤了。投機取巧非法獲利的活動可以在市場上通行,那麼商人就不會少了。
聚斂倍農而致尊過耕戰之士,則耿介之士寡而商賈之民多矣。
譯文:
他們搜括到的財富超過了農民收入的幾倍,他們獲得的尊貴地位也遠遠超過從事耕戰的人,結果剛正不阿的人就越來越少,反而經營商業的人就越來越多。
說明:五蠹「工商之民」的危害。
是故亂國之俗(以下指出五蠹):
譯文:
因此,造成國家混亂的風氣是:
其學者(指儒家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藉;依附)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懷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
譯文:
那些著書立說的人,稱引先王之道來宣揚仁義道德;講究儀容服飾而文飾巧辯言辭,用以擾亂當今的法令,從而動搖君主的決心。
其言談者(指縱橫家),偽設詐稱,借於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
譯文:
那些縱橫家們,弄虛作假,招搖撞騙,借助於國外勢力來達到私人目的,進而放棄了國家利益。
其帶劍者(指游俠),聚徒屬,立節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
譯文:
那些遊俠刺客,聚集黨徒,標榜氣節,以圖顯身揚名,結果觸犯國家禁令。
其患御者(患御者,指害怕作戰,逃避兵役的人),積於私門,盡貨賂,而用重人(有權勢的人)之謁(請求),退汗馬之勞。
譯文:
那些逃避兵役的人,大批依附權臣貴族,肆意行賄,而藉助於重臣的請託,逃避從軍作戰的勞苦。
其商工之民(指商人和工匠),修治苦窳(音ㄩˇ;器物粗劣,多疵病)之器,聚弗靡之財,蓄積待時,而侔農夫之利。
譯文:
那些工商業者,製造粗劣器具,積累奢侈資財。囤積居奇,待機出售,希圖從農民身上牟取暴利。
此五者,邦之蠹(音ㄉㄨˋ,蛀蟲)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養耿介之士,則海內雖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地削國滅的朝廷),亦勿怪矣。
譯文:
上述這五種人,都是國家的蛀蟲。君主如果不除掉這五種像蛀蟲一樣的人,不廣羅剛直不阿的人,那麼。天下即使出現破敗淪亡的國家,地削名除的朝廷,也不足為怪了。
說明:五蠹不除則國家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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