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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楔子:所謂我

我喜歡聽別人講述我童年時期的故事,猶如喜歡有人替我照相。

我要找尋我自己。

這天,我遇見一個人,他對我從前怎樣用自己的小便和泥捏製大公雞一類的事非常熟悉,所以,他一開口,我就全神貫注。他說──

我小時候喜歡種花,只喜歡一種特別嬌艷的玫瑰,花瓣大得像巴掌,在微風裏張張合合比旁邊的蝴蝶還誘人。這種花極難侍候,她含苞的那幾天,如果暴雨傾在腦頭上,她決不開花;如果狂風粗暴的搖撼她,她決不開花;如果蜜蜂太多,她決不開花;如果一隻蜜蜂沒有,她也不開花。還有,你不能讓蟲子咬她,只要一片花瓣上出現破洞,所有的花瓣都放棄成長。這種花教人好不操心,人人都說寧願多養個孩子,也不種這樣的玫瑰。可是我喜歡種,我為她憂晴憂雨,搬一張凳子整夜坐在她旁邊驅蟲,哭著要爸爸為她造一間玻璃棚,晴天把棚頂揭開,陰天蓋好。

有一天,空襲警報響起來了,那是盧溝橋事變發生後第二百零一天,家鄉人一面渲染遠方城鎮被炸的災情,一面天天計算敵人的飛機什麼時候來,算到這一天,果然來了。全城的人瘋狂的往野外逃,只有我,坐在小凳上,憂愁的望著那玫瑰。一架雙翼的偵察機在頭頂上盤旋,螺旋槳轉動的聲音粗厲的咒詛這個小城,整個小城暫時死去,可是那玫瑰活著,在那懾人心魂的噪音刺激之下,它的花蕾迅速膨脹了一倍。飛機轉一個彎,突然降低,地面上捲起一陣風,一時間天昏地動,好像世界末日已至,可是那花,卻在偵察機巨大的陰影掠過時一口氣怒放盛開。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當時十分驚慌,連空襲的恐怖也忘記了。不過,這並非完全由於驚慌,我同時感到興奮欣喜。我本來就喜歡這花,現在花瓣像海浪一樣湧起,的確是人間難得的奇景。我呆呆的坐在那裏,竟不知警報解除,也沒看見由野外歸來的家人。母親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斷定我受了過度的驚嚇,請牧師來為我祈禱。我向牧師絮絮陳述那花怎樣在半分鐘間做完了兩星期要做的事,聲音興奮得發抖。牧師注視我的眼睛,低沉而緩慢的說:「信主的人不說謊,說謊的人是魔鬼的朋友。」

我這個小小的花壇本來在地方上有點虛名,現在,我成了新聞人物,親戚和鄰居都來看我的花,議論我的話是否可信。每一個人都說:「那是不可能的,這孩子說謊。」

這人以非常權威的口吻敘述著,然後,好奇心像脫網的魚衝出來:「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說謊?你真的看見那花在幾秒鐘內全開?」

我非常失望,怏怏的說:

「你說的這件事,跟我毫無關係。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你在說另外一個人。」


【作品出處】
《碎琉璃》
楔子:所謂我
作者:王鼎鈞
【作者簡介】
王鼎鈞(1925年4月4日-),山東臨沂縣蘭陵鎮人,筆名方以直,王鼎鈞生於耕讀之家。對日抗戰期間,離開山東老家,初中畢業後,棄學從軍。1949年隨國民政府來到台灣,考入張道藩所創辦的小說創作組,受教於王夢鷗、趙友培、李辰冬。曾於中國文化學院、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世界新聞專科學校講授新聞報導寫作,先後任職中國廣播公司、中國電視公司、正中書局、幼獅文化事業、中國時報,並曾擔任《徵信新聞報》(今《中國時報》)副刊主編與《中國語文月刊》主編。因拒絕加入中國國民黨,遭懷疑是匪諜,長期遭跟監。1978年離開台灣,現旅居美國紐約市,專事寫作。曾獲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中山學術文化基金會中山文藝創作獎、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與《聯合報》《中國時報》輪流主辦的「吳魯芹散文獎」。1999年,《開放的人生》入選台灣文學經典三十。2001年獲得北美華文作家協會「傑出華人會員」獎。2014年獲第十八屆國家文藝獎。王鼎鈞創作以散文為主,最知名作品為有「人生三書」之稱的《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均為爾雅出版)及《碎琉璃》《左心房漩渦》等書,為台灣重要當代散文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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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少年王鼎鈞(圖片引自網路)


本文賞析

「楔子」有個子題「所謂我」,可見它除了本身的任務要做全書的「前言」外,還想介紹作者「我」。它的內容很奇特:「我」喜歡聽到人講述「我」童年的故事,「我」要找尋「我」自己。有一天有個人敘說「我」小時的事:「我」小時喜歡種花,只喜歡一種特別嬌豔的玫瑰,這種花極難伺候,人人都說寧願多養一個孩子,也不種這樣的玫瑰。可是「我」喜歡種,「我」為她憂晴憂雨,搬一張凳子整夜坐在她旁邊驅蟲......有一天,空襲警報響起來了,那是蘆溝橋事變發生後第二百零一天,敵機來時,全城人瘋狂往野外逃,只有「我」坐在小凳上,憂愁的望著那玫瑰。整個小城暫時死去,可是那玫瑰活著;它的花蕾迅速膨脹了一倍,飛機降低,一時天昏地動,好像世界末日,可是那花,卻在偵查機巨大的陰影掠過時一口氣怒放盛開。「我」欣喜異常,竟不知警報解除,歸來的母親見「我」失魂落魄,請來牧師為「我」祈禱,「我」向牧師訴說那花怎樣在半分鐘內做完了兩星期要做的事。但牧師以為「我」在說謊。敘述者問「我」到底有沒有說謊?「我」非常失望的說:「你說的這件事,跟我毫無關係。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你在說另外一個人。」

從「所謂我」的角度來看,作者介紹自己小時一段故事,恰好是別人眼中的「我」但這「我」被最神聖無欺的牧師認為說謊,不真誠作者的失望不是因為牧師的誠意不夠,而是了解的能力不足。再從楔子關照全書主旨的作用看,作者明言「我要找尋我自己」,透露他在「碎琉璃」書中欲找尋自我。但找尋而復表達出來後,只怕落在讀者眼中變成「另外一個人」,這也是千古作家所共悲悼的:嘆無知音賞。

楔子的功用之二在交代寫作的緣起。顯然作者敘述種花一事是譬喻,種玫瑰必然象徵寫作。他喜歡種一種「特別嬌豔」──言其美,「極難伺候」──言其難的「玫瑰」。故其含苞時諸般條件都要恰到好處。作者也有求全之心,不能允許一點瑕疵──只要一片花瓣上出現配破洞,所有的花瓣都放棄成長作者「整夜」護花,正是指寫作的時間

蘆溝橋事變,中日戰爭,使花朵爆開。顯然作者寫作與抗戰有關。在他憂晴憂雨,整夜守著花時,玫瑰沒有動靜,但在日機瘋狂的大轟炸最高潮時,那花一口氣怒放盛開。雖然作者少有寫作志趣,但真正激發他寫作靈感的必是中日戰爭,且就在蘆溝橋事變之後的瘋狂戰火,那必然震撼中國人的心靈,故爾,靈感一到,左右逢源,那花,在半分鐘內,做完兩星期要做的事。

楔子中非寫實的敘述,正暗示該文採取寓言的形式,這是作者安排材料時所做的重大選擇。使楔子成為最開生面的序,可以更含蓄的交代自己寫作的緣起,目的與抱負。以花為象徵,不也正意味著全書像一朵在憂患環境下怒放盛開的玫瑰嗎?

【文章出處】
《現代小品》(五南出版)
楔子──所謂我
作者:鄭明琍
【作者簡介】
鄭明娳(1950-),湖北漢陽人,台灣師大國文研究所畢業,國家文學博士,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東吳大學中文系專任教授,曾任青年寫作協會理事長,公共電視讀書節目主持人。研究領域為古典小說研究及現代散文理論。著有《古典小說藝術新探》等二十八種、編有《當代台灣文學評論大系》等三十種。曾獲國家文藝理論獎、十大傑出青年金手獎、中山文藝散文創作獎、新聞局優良學術著作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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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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