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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解讀《哭屋》的寂寞情結與魯迅的《吶喊》、《彷徨》比較

臺灣散文家王鼎鈞〈哭屋〉,借一個舊式讀書人追求、失敗、懸樑自盡的悲劇故事抒發一種亙古的寂寞之情,與魯迅《呐喊》《彷徨》中知識份子的遭遇與心境歷程有著極大的相似性,但與魯迅從社會角度分析不同,它著筆於讀書人「立人」、「立志」與「立名」的內在情感書寫。從主人公的「哭聲」到「我」的共鳴從傳說到現實,「哭聲」貫穿始終,寂寞之情滲透全文,超越時代,這是繼魯迅的寂寞悲涼之後對讀書人寂寞情結的另種書寫。 

魯迅說過:「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撕裂給人看。」臺灣當代散文大家──王鼎鈞的〈哭屋〉就是一篇不僅把主人公撕裂也把讀者的心糾痛的作品。該小說最初收入爾雅版的《六十三年短篇小說選》,發表於1974年,1978年收入《碎琉璃》集(註1)。作品描述了少年「我」在抗戰年代求學時親耳聽聞的一個傳奇故事:封建士子「二先生」三次科考不中,屢屢痛哭最終懸樑自盡,特別是自盡後亡魂在抗戰動盪中仍然固守家園哭聲不絕,氣氛孤寂悲涼。文章題材與魯迅《呐喊》中的〈孔乙己〉、〈白光〉等有著極相似之處:主人公們同為求取功名而不得,處於廢除科舉制的大背景中,都有悲慘的人生結局。但作者的情感不同,前者既有對「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讀書人在自己的書房裡哭過,然後把自己吊死」的批判,又洋溢著「科舉制並沒有真正廢除,在現實中仍然存在」的時代複雜感,與後者的單向度批判不同。 

〈哭屋〉在出版數十年後依舊獲得讀者由衷地的喜愛,本文筆者主要從情感上對該小說體散文加以分析。與魯迅的社會外向式角度分析比較,〈哭屋〉的內向化使主人公的寂寞情感要更悲愴;同時,它又不同於魯迅淩駕於時代之上的英雄式寂寞,〈哭屋〉的寂寞情感是渾然一體的:個人與時代,作者與讀者與主人公。正是這種超越了時代的寂寞情感,使其贏得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共鳴。寂寞的營造也有賴於其獨特的敘事方式,〈哭屋〉以虛實相生的筆調對抗戰時代進行正面描寫,又借詭異的傳說:二先生的悲劇故事,與現代人的生存處境相融相生,令讀者產生情感上的共鳴。而《吶喊》、《彷徨》以寫實之筆,以笑寫淚的反襯手法寫讀書人被社會拋棄最後放棄自我的「無我」的孤獨寂寞,是兩種不同的寂寞敘事,在「立人」、「立名」或「立志」及其性格等心理層面表現為兩種不同的風格。在此,筆者摒除知識份子與讀書人或傳統讀書人等不同內涵,僅從他們的人生觀、性格特質、文章敘述方式幾個方面對〈哭屋〉的寂寞情感加以論述。 

一、積極入世、消極出世的矛盾觀 

中國讀書人大多承繼了儒家「立人」、「立名」的傳統,二先生與孔乙己等知識份子也不例外。二先生從小被大家封做神童,很早就中了舉人⋯⋯他最大的願望是和他父親一樣中個進士,他認為中了進士才算是真正的讀書人(註2)。故事圍繞著二先生的讀書應考展開,其中處處透露著他對父親的抗議。雖然父子無休止的爭執有科考上的分歧(父親拒絕其科考舞弊),但他們的人世、出世觀的不同應是二者矛盾的根本所在。老進士於亂世之際,毅然放棄榮華富貴歸於田園,自得於鄉鄰的愛戴,是中國傳統讀書人功成名就、在濁世中保持高潔情操激流勇退的生存觀。二先生希望像他父親一樣中個進士,卻絕不僅做個像他父親那般的「讀書人」。可見在二先生的理念中,真正的讀書人必須是積極用世的,在亂世中也絕不放棄追求。 

相對來說,魯迅對孔乙己等的解剖主要建立在生存處境之上,從嚮往「學而優則仕」、「書中自有黃金屋」,到其落第後被觀者所嘲笑、誤解,雖主人公的孤獨處境中潛隱著作者內心巨大的悲哀寂寞,但人物情感的描寫卻不及前者豐富。如〈哭屋〉中二先生因科舉制廢除理想無法實現,「死亡還是生存?」甚至死亡也不是解脫,二先生亡靈的不絕哭聲,使讀者為之動容。這種痛苦的寂寞在魯迅《彷徨》中的知識份子身上也有體現:呂緯甫追求理想的昂揚鬥志,魏連受挑戰世界的勇氣與信心。他們曾經都是積極的入世者,懷著強烈的改造社會與造福人類的願望,但他們最終還是飛回到原點,成為自我哀憐的「零餘人」。二者都是社會孤獨的一類,都被社會所棄,都失去自我。他們與孔乙己不同,仍然保持著痛苦的清醒;也與二先生不同,他們選擇了退卻,減輕了矛盾衝突的悲劇力量。與此不同的是〈哭屋〉中老進士的歸隱卻並不意味著消極出世。表面看,是其拒絕請槍手造成了二先生的悲劇,但老進士的內心悲痛寂寞絕不會低於二先生。怎樣才是真正的讀書人?二先生死後,老進士獨立梧桐樹下聽亡魂哭聲的淒清悲愴,他的孤獨寂寞,他對兒子的關切愛護與對人生理想的執著追求又何嘗低於二先生!在他身上較完全地體現了一個傳統讀書人的複雜情感,從而引起讀者、作者的共鳴。這種複雜的情感揭示在孔乙己身上是不明顯的,魯迅幾乎把個人情感完全隱伏在社會大環境中。在《彷徨》中的呂緯甫、魏連受等身上,也因時空的流逝無法得到讀者的共鳴。〈哭屋〉的寂寞書寫表現為與魯迅不同的特色,是繼《吶喊》、《彷徨》之後的又一則低吟獨唱。

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與宿命觀的矛盾

批「八字」的人說二先生沒有進士的命,他不信,可是,每次都是前兩場考得很好,到第三場他就覺得身體疲倦,精神渙散⋯⋯好像冥冥中有種力量在抑制他,干擾他,使他迷亂(註3)。他痛苦痛哭,但強烈的功名觀與理想並沒有讓他認可神的命定。二先生抱頭在書房大哭後又是三年琅琅書聲,這是傳統讀書人在挫折之中崛起的縷縷不絕的韌勁,是把鐵杵磨成針、把大山移開的恆心與毅力。魯迅濃墨重彩地描寫了讀書人挫折後的頹廢,如魏、呂二人孤獨心理的解剖:呂緯甫「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麼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麼?」(註4)與魏連受「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自命為「不幸的青年」(註5),把失敗歸於不幸,把得失歸於命運的孤獨感躍然紙上。與魯迅描寫不同的是〈哭屋〉中二先生卻自始至終都以奮發者的不屈形象存在,他對父親發誓這次非考取不可,傳達了一種寧為玉碎的決心。但家人在其失敗時以「功名是前生注定」的勸解,一定程度上也讓其對自己產生了疑慮,知其不可而為之,既是悲涼,也是悲壯。所以,二先生在科考前明知道不可能還是一再求助於父親。表面看是父親的拒絕導致了其悲劇的產生,其實蘊含了傳統讀書人的自信與自卑的矛盾心理與性格悲劇。第三次科考,科舉將不復存在,也是他最後一次挑戰生命,他躊躇滿志,他志在必得,但「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對未來的縹緲感使得他不敢相信自己,不敢回歸現實,落第後終以生命與宿命作最後一搏──懸樑自盡,既是豪情也是脆弱!但二先生的痛哭並沒有隨著科舉制的廢除、生命的終結而終結,他的靈魂堅守著這不變的信念,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他壓抑的痛苦的呻吟既是對宿命論的否定,也更強化了他的不可為而為之的理想追求。相對而言,老進士的不可為與宿命的矛盾情感要更深沉,他認可讀書人的價值從而拒絕支助二先生,滿腹經綸卻於亂世中恬然自守,但他真的就此能使二者徑渭分明嗎?他在梧桐樹下聽二先生亡魂哭聲時的寂寞,二先生怎能領會?他人又怎能領會!父子的隔膜,人與人的隔膜,寂寞之情充溢全文。 

三、「寂寞」的敘述設置 

你說的這件事,跟我毫無關係,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你在說另外一個人。」《碎琉璃》集中楔子的一句話,旨在遠離文本,加強為文的虛構性、神秘性。〈哭屋〉巧妙地把二先生的傳說融在抗日的現實大背景下,神秘的「哭聲」貫穿始終,使得整個篇章錯落有致,虛實相生。而同為寫人的孤獨寂寞,魯迅以極喜寫極悲的反襯手法,通過觀者的麻木揭示出主人公的寂寞命運,達到批判的目的。如〈孔乙己〉、〈白光〉中一個個底層應考者落第後的淒涼餘生,《彷徨》中一個個有志青年的頹廢,圍觀者的冷漠、嘲笑。與之相比較,〈哭屋〉因為傳說手法而少了一份確鑿感,給讀者留有更多的想像空間。正如覃雲生先生所認為的,「〈哭屋〉的傳說維持了一個美感的距離,由人去憑弔低迴。」(註6)與《彷徨》中的知識分子情感比較,也因削弱人物的現實時代性而多了一份人性,讓在現實生活中的讀者產生命運相濟之感。 

如作者採取「我」的視角,通過「我」在抗戰時代求學的所見所聞,描述了傳說的來龍去脈,增加故事的真實性。「我來到這裡,除了希望聽到三先生的教導,還希望聽到二先生的哭聲」,到傳說變成現實「我終於聽見了某種哭聲,在這禍起蕭牆的戰亂逃亡之中,二先生的亡魂固守著家園」,「這是一個人的呻吟,一個男人,一個忍受痛苦的男人實在忍不住了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來。」再到傳說重新變成傳說,「我到大後方求學,誰也沒有再聽見鬼哭。也許二先生已經回到墓園安息,也許他從下一代找到慰藉。傳說──現實──傳說,使人產生亦真亦幻之感。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魯迅的以笑寫淚、以喜寫悲的實筆描寫,如孔乙己帶給成亨酒店的笑聲,呂緯甫理想落空後的敷衍人生及魏連受與小孩的嬉戲⋯⋯其中「我」對主人公的情感是截然不同的:〈哭屋〉中「對於一個靈魂已被套上枷鎖的人來說,失去了這個頭銜,就是自我意義的失落懸空,失去了立足世界的一個軸點,所以他吊在屋樑下,自盡了。」但「每個學生都在父母面前受到嚴厲的告誡:科舉制並沒有真正廢除,社會上有各種各樣的科舉,也就是說,種種的挑戰和考驗,等著你我拼命。它也值得我們去拼命,否則,人生將沒有意義。」做個真正的讀書人而不做孤魂野鬼,個人之痛家國之恨,與二先生心目中的真正「讀書人」相呼應,使情感得以昇華。因此,獨特的敘事使〈哭屋〉中的寂寞情感超越了時空,不僅感動了三先生、感動了後輩的「我」,也感動了廣大的其他讀者,引起了讀者的共鳴。 

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哭屋〉、《吶喊》與《彷徨》也許呈現給讀者的不僅僅是俄狄浦斯式的命運悲劇或者對靈魂枷鎖的批判。二先生不相信命中註定無「進士」,但他又無法擺脫這種宿命觀,他痛苦地努力爭執卻又卑下地求助於人。他痛哭是因為對命運的抗議,而絕不是對命運的服從;科舉制的廢除,落第的他本也可以像孔乙己一樣苟且生存,況且,算命的有言在先「他注定與進士無緣。」況且,他早已獲神童稱號,早已中舉人,可以像打斷了孔乙己的腿的丁舉人一樣魚肉百姓;況且他還有個享有聲譽的進士父親......他完全沒有必要懸樑自盡。然而,「積極入世」與「消極出世」的衝突是讀書人最大的矛盾,呂緯甫、魏連受明明知道不可為之卻又不甘心放棄,所以他們孤獨,痛苦。永存的孔孟之道,不可能真正廢除的科舉,二先生的生死之痛是讀書人共同的痛。人文的對立必然以人的沉默作暫時的放棄,痛苦於是源源不斷地產生。同時,〈哭屋〉以獨特的傳說構造故事,營造了神秘的痛苦氣氛;把傳說與現實雜揉,讓人在傳說的虛構中消解人文對立的嚴肅性,卻又因為人自身性格的矛盾,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或宿命論,終於在現實的帷幕下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深深的寂寞,是繼魯迅的寂寞悲涼之後又一傑作。 

注釋

(註1)王鼎鈞,碎琉璃,台灣:九歌出版社,1979 
(註2)王鼎鈞,碎琉璃,台灣:九歌出版社,1979:182頁 
(註3)王鼎鈞,碎琉璃,台灣:九歌出版社,1979:182頁 
(註4)魯迅文集,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5:231頁 
(註5)同上,第302頁 
(註6)蔡倩如,王鼎鈞論,台北:爾雅出版社,200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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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美與時代》
解讀《哭屋》的寂寞情結與魯迅的《吶喊》、《彷徨》比較
(編按:原文錯別字已予校正,標點符號部分已予更改)
20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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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熊小菊
【作者簡介】
熊小菊,廈門大學台灣研究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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